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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2年第1期|曹军庆:微笑刺客(节选)
来源:《野草》2022年第1期 | 曹军庆  2022年02月16日08:31

他的笑容真天真啊。现在,还有哪个男人能有这么干净这么动人的笑容呢!朱能镜因为这个笑容叫他天真男孩,下象棋的那些人中,也有人叫他微笑刺客。我们县里有个作家姓周,名叫周望东,有一天周望东也在湿地公园看到他了,并为他的笑容所震惊,情不自禁给他取名叫任我笑。

金庸小说里有个人物叫任我行,周望东随口就叫他任我笑了。

那天,周望东用手指着他说,“你笑得这么无拘无束,这么天地无私,不如就叫你任我笑吧。”

任我笑望着这个指着他、正在对他说话的人,依然笑着,他没吱声,但是眼神清澈。

从此,这个浪迹在湿地公园的流浪汉,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每个在湿地公园游玩的人,现在都叫他任我笑。

任我笑的特征就是那不变的笑容,而除了笑容,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怎么看都像是拼接组装出来的。他头发长,长时间没理过,也没洗过,由着它乱纷纷地披挂着,还一绺一绺地打着结。从远处看,那个脑袋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到的一只灯笼,周边挂着丝绦,然后随意地装在脖子上。至于服装,也是五花八门,他上半身穿着冬天的灰色羽绒服,整个半截身子还停留在寒冷的冬季;下半身却穿着蓝色的薄运动裤,裤缝处贴着一长条白线,仿佛已经来到了夏天。

都是捡来的东西,衣服也好,鞋袜也好,甚至他的躯体器官也好,都像是从哪里胡乱捡来的,胡乱装在一起了。上半身跟下半身不搭,这里跟那里不搭,看着古怪,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捡着什么穿什么,四季在他身上从来都不分明,他也从不在乎冷和热。

他是个突然出现的流浪汉,不知道从哪里流浪来的,他几乎很少说话,后来他开口说话了,口音却是谜。人们很难分清他的口音,就像着装一样,他的口音也拼凑了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一定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处地方,他的口音都会有一点点变化。就像一株植物,在这里被人剪去几根枝条,在那里又新长出了几根枝条,但是变来变去,好像还在南方。他的口音无疑是一株南方植物。

任我笑一来到我们县城,就看中了湿地公园这个地方,日夜在此出没。

这儿人多,有跳舞的人,有锻炼身体的人,还有下象棋和闲坐的人。

朱能镜退休后常来此地闲坐。他瞧不起很多人,上班时,他瞧不起同事,退休了,他瞧不起那些跟他年龄相仿或比他年长的老头老太太。他退休前在公安系统工作,先后在四个乡镇派出所任职,退休时是副科级。朱能镜此生看到过很多事情,也经历过很多事情。长期办案,让他能够了解诸多表象背后的事情。因此自视为聪明人——他有资本痛恨愚蠢。虽不曾在县城工作,却可以瞧不起县城里的人,他认为城里人跟乡下人差不多,有些甚至比乡下人更愚蠢。

在公园里下象棋的那些人,更是乌合之众。他们争吵不休,动不动起内讧,相互攻讦,面红耳赤地互相对骂。可是要不了多久,又和好了。朱能镜不入他们的圈子,从不下棋,也不去观望。他热衷于阅读手机,在这一点上,他和年轻人很相像,这个时代,聪明人不必阅读书籍,只阅读手机就够了。

他真是一刻也离不开手机,眼睛都看坏了,不得不配了眼镜,每隔几小时,还得往眼睛里滴几滴眼药水,以缓解干涩或无端流泪的症状。每次滴眼药水,他都要仰望蓝天,就像是在承蒙上天的恩泽。手机里有知识,有关于这个世界最通透的诠释。世界是什么,这个世界怎么样,手机能回答所有疑问。小到个人疾病如何防治,保健食物如何选择,大到世界局势如何变化,只要一部手机就能无所不知。

朱能镜进一步确认,如果你要获得知识,或者不如说你要获得真相,那么你就要找到路径。你需要和你的手机融为一体。让手机成为你大脑的一个部分,成为你记忆的一个部分。不是你改造手机,而是手机改造你。不是你和手机相互改造,而是你和手机相互印证。你的记忆,你的认知和你的脑子,跟你的手机一起熔铸,这并非实验,而是现实。被你拒绝的东西,你的手机将屏蔽它们,而你接受的东西,你的手机总有办法源源不断地推送给你。

这是朱能镜退休后的生活体验,他生活在数据中,被开了天窗,还不止一扇天窗,他被开了很多扇天窗。突然间,他甚至觉得前半生算是白活了,居然有那么多事情他不了解,或者只是一知半解。

直到现在,他才非常幸运地从手机里找到了人生真谛。他开始相信某些阴谋论,那些被视为阴谋论的论调,很可能才是至高无上的真理。他乐此不疲,在手机提供的汪洋大海里畅游不止,他为新近发现的那些岛屿、沉船和暗夜里的星光而着迷。

许多事情,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还一无所知,还蒙在鼓里。那些下棋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比如本·拉登还活着,那个被打死的本·拉登只是本·拉登的替身。这个难道没有戏剧性?那一群行尸走肉,他们哪会管这个?

还有911,也是美国政府所为,是为发动一场战争制造的借口。美国政府本来有能力也有时间击落被劫持的客机,却故意让它们撞上世贸双子塔,想想看这是为什么。

希特勒还活着,这太惊人了,他就住在南美一栋乡下别墅里,在那里颐养天年,而在柏林地下室自杀的那个希特勒也只是他的替身。

拜登大选之所以赢了特朗普,是因为使用了选举机器作弊,作弊机器制造商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已经被美国特种部队一锅端了。

天哪,这些令朱能镜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国内国外的事情,明星富豪的事情。太多真相蜂拥而至,朱能镜像个得道者,像个宝藏发现者,所有的宝藏都在手机里,手机像极了空旷幽深的藏宝洞,他一头扎进去了。每次深度阅读,都有新发现,都有新启迪。于是,他比那些下棋跳舞的同龄人和年长者有了优越感。他一下子就比他们更有知识了,知道得比他们更多,也了解到了更多鲜为人知的内幕。

一个怀揣着绝密内幕的人,就像一个怀揣着金币的盗贼,或者就像一个举着火把赶路的夜行者,内心必然会有高人一等的骄傲。

朱能镜看手机看累了,累得实在不行了,就要滴眼药水。当他仰起头,翻着白眼,往眼眶里滴着药水的时候,就又像是受到了天启,看到了新的真相。仿佛眼里流着的,不是滴入的眼药水,而是正在淌出幸福喜悦的泪水。

他低下头,真想跟身边嘈杂的人群分享他所知道的事情。这种分享,有点像富豪对穷人布施,包含着垂怜和悲悯。

可是,没人理睬他。

有几次他试图发表演讲,他从折叠小凳上站起身来,高声叫着说,“你们知不知道,本·拉登还活着呢。”

依然没人理他,更没有一个人围过来。他的声音迅速沉寂下去。下棋的人照常下棋,跳舞的人照常跳舞,大家眼皮也不抬一下。很可能还有人把他当成了疯子,但是,即使真有人把他当成疯子,好像也没人当真。

熟悉他身世的人,倒是在传一些小话,说他一生不如意,虽念过大学,在官场上——公安系统也算是官场吧——混了一辈子,也没混出名堂。临到末了,都已经退休了,是不是还想弄出点什么动静。看他那样子,急吼吼地想演讲,想传道的样子,简直像个小丑。

朱能镜不知道人家在背后议论他,他显得沮丧,深深感受到怀才不遇的痛苦。他满腹经纶啊,猛然间知道了太多秘密,知道太多被反转了的知识,却无处讲述它们。

他可怜自己,更可怜身边这些愚昧的人。网上有人说,县城里的人都在混吃等死,难道不是这样?难道不是在说他们?他们碌碌无为地活着,从来不关心世事。我呢,我也是县城里的人,可是唯有我胸怀世界,放眼全球。

这么一想,仿佛又得着了安慰。他的眼睛离开手机,鄙夷地望着那群下象棋的人。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任我笑。

应该是周望东在朱能镜之前发现了任我笑,并且已经为他取好了名字。朱能镜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在初次看到他的这个阴郁的上午,朱能镜同样被他天真的笑容所震撼,所以他脱口叫他天真男孩。

朱能镜勾着手指让他过来,“来来来,天真男孩过来坐会儿。”

任我笑懵懵懂懂地过来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你知道吗?你天真的笑容让人心旷神怡,看上去暖融融的。”

他让他坐下,任我笑就盘腿坐在地上。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信不信,本·拉登还活着。”

他开始给他讲故事,任我笑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听他讲,他就这样成了他的听众。他是他的第一个听众,他是糊里糊涂坐下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可是,毕竟朱能镜有了听众,有了听众,才可以讲话。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比美国大片还狗血,还跌宕曲折。他从本·拉登的家族讲起,讲到阿富汗,讲到前苏联,讲到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和巴基斯坦,讲到白宫和白宫作战指挥室。

朱能镜讲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是他退休后过得最充实最美好的一个上午,他充分体会到了那种类似于布道者的圆满和成就感,或者类似于领导对下属讲话的那种满足感。他分明在讲故事,却又不是讲故事,总之就是讲话。不管怎么说,是他在讲话,而不是他听别人讲话。毕竟在这一生里,从前总是他听讲话的时候多,而能轮到他讲话的时候几乎没有。

任我笑很配合,反正叫他坐着,他就坐着。他的笑容就像面具,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前面说了,他什么也没听懂,什么也没听进去,很可能他还在笑容那张面具背后打瞌睡。不过呢,即便如此也无人知晓,换句话说也不重要。

到时间了,朱能镜该回去吃午饭。吃过饭,他顺手把没吃完的剩饭剩菜装在塑料盒里带来了。这是个随机行为,不在计划当中,但却做了件好事。他是临出门时,才想起把剩饭剩菜带给流浪汉。

他到处找任我笑,没想到他也在下棋。

下棋的人在吃午饭这会儿有点人手不足,老手们还没来,坐在轮椅上的老高已经等了很久,他技痒,却没对手。旁边倒是有几个人,都是平素里只看不下棋的主儿。

任我笑站在不远处,脸上事不关己地笑着。老高突发奇想,挥手叫他:“来吧任我笑,你会下棋吗?跟我杀一盘。”

他没反应,不知道坐轮椅的那个人在叫他。谁会叫他呢,他转过头去,看着护堤外面的河水。

“叫你呢,你叫任我笑吗?对的,就是叫你,任我笑快过来,跟我下盘棋。”

坐轮椅的人在向我招手呢,任我笑这才迟疑地走过来。

“会下。”任我笑说,他口音杂,但是老高能听懂。

棋盘早摆好了,老高让任我笑红棋先走。任我笑还是笑着,每走一步棋,就抬起头来乱瞅一通,压根不管老高怎么应对,就像是胡乱在走,毫无章法。但是才走了二十几步,就把老高将死了。

看棋的人和老高还没看出门道,黑棋分明就将死了。

老高脸通红,又嚷着下第二盘。

朱能镜刚好拿着剩饭剩菜来了:“先吃吧,吃完饭再下。”

任我笑接过饭菜,用手也用筷子一并往嘴里扒。边吃饭边下棋,这一盘回合更少,才十几招又把老高将死了。别的棋手陆续到了,任我笑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对面的老高,脸早成了紫色。

朱能镜带饭给他吃,是施舍,也是奖赏。说到奖赏,实在要感谢他一上午,竟能安静听自己讲那半天话。

可是在别人看来,这是一桩爱心善举。

任我笑也一战成名,流浪汉居然是个象棋高手。下棋的人都在暗地里叫他微笑刺客,老高并不弱,却被他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于是,因为他的笑容,因为他的杀手本色,他们便都叫他微笑刺客。

此后,他却很少有机会再下棋了。人家都不愿意跟他下,也不让他下,只在万不得已实在缺人手时,才让他顶替一两盘。每次顶替,赢棋的也总是他。

他有个习惯,每走了一步棋,必然会抬起头来,眼睛往四处乱瞅。还继续笑着,完全不管、也不在意对手如何冥想。等对手刚走完,他马上快速走出下一步,接着又抬起头来,又眼睛往四处乱瞅。有人将他的这一态度,看成是蔑视,没把对手放在眼里;也有人认为,他脑子里装满了棋谱,无需思考,就能应对各种棋局。他不需要死盯着棋盘,所以他有时间到处乱瞅。但是跟他下棋的人会很不高兴,觉得受到了羞辱。

这样一来,虽然任我笑棋下得好,很多人还是骂他。他们骂他脏,骂他臭。尽管他有标签式的笑容,可是说到底,他还是太脏了。

白天,他像个鬼魂一样游荡,人们猜想,到了晚上他睡在哪里。睡在诗仙亭里面的长椅子上吗?还是睡在花丛下面的泥地上?他总得睡在哪里,总不能站着睡觉吧。睡在草上?睡在石头上?没人见过。他在哪里洗澡呢?是不是他从不洗澡?每天最早来到公园的人,忽然间就看到他了,根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晃出来的。

朱能镜拉着他说话,好像只有他不怕他脏。

他说:“你别跟他们下棋,他们不是真骂你脏,他们是骂你不识时务,不懂事,骂你下棋态度不好。你不会装,不明白要装得谦恭些,他们当然要骂你。”

任我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听不懂这些话。

“我脏。”他承认道。

“我还是跟你讲点别的吧,”朱能镜说,“今天我来讲讲拜登和特朗普。”

他们两个人,在我们湿地公园里,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人们注意到了这种关系,这种奇妙的关系,却又是一种温馨的关系。朱能镜正在给任我笑灌输各种新奇的知识,向他讲述世界大势,或者讲他对世界大势的最新研判。但是听者永远一无所知。他这是在对牛弹琴吗,他可不愿意这样认为。任我笑只是他的一个听众,一个听众可以生二,二能生三,三则生万。

事情恰恰就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朱能镜正在跟任我笑讲希特勒,坐在轮椅上的老高突然插了进来。

“你别说希特勒,那太遥远了,你就跟我们说说苏莱曼尼吧。”

老高是从下棋那群人里,摇着轮椅过来的。他中过风,做过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看来他即使在下棋,也还一直竖着耳朵听朱能镜讲话,他肯定跟他产生了共鸣,才会过来向他请教。

这时老吴也过来了。老吴天天练单杠双杠,练得很棒,能在单双杠上翻转好多次。听说他老婆比他小二十多岁,他因此特别焦虑,好像只有练好了身体才能配得上她。

“对呀,和我们说说苏莱曼尼吧,到底是美国人杀了他,还是以色列人杀了他?”

唱红歌的老沈也过来了。老沈说:“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美国人杀了他。”

还有踢毽子的老胡扭秧歌的老许和往树干上砸自己后背的老舒也都过来了。

老许说:“表面上是美国人,背后一定是以色列人干的。”

“你有什么证据?”老胡说,“以色列那么小的国家,敢跟伊朗干?”

“还是听老朱说吧,”老舒说,“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怎么就来了这么多人呢,这些人说来就来了,太让朱能镜意外了。之前的功课没有白做啊,想想看,想想看,哪怕我以为只是面对任我笑一个人在讲话,实际上呢,也还是有另外很多人在偷偷听我讲话,难道不是?只要我在讲话,就一定会有人在听。他们这些人,难道不是跟过去的我一样吗?虽然身处在县城里,却也想知道更多外面的世界。

“好吧,那我先跟你们讲讲摩萨德。”

这里终究变成了小小讲堂,变成了没有围墙敞开着的讲堂,朱能镜是主讲人。还有人在陆陆续续加入进来,任我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才是他的原形,因为他身上脏,人们斥责他,叫他滚开,滚得远远的。

任我笑真就不声不响地滚开了,他走开时的样子像是一个梦游者,一脚高一脚低。但是朱能镜的目光还在追踪他,他走到哪里,朱能镜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那回,朱能镜带了饭菜给任我笑,之后开始有人效仿,也带饭菜给他。

有爱心的人多不胜数,多余的饭菜倒掉也是倒掉了,不如做点善事,送给他吃。任我笑来者不拒,送什么吃什么。

可能是食物太杂或变质了的缘故,也可能还有别的缘故,任我笑这天病倒了。

朱能镜来到公园,发现他倒在地上昏睡。任我笑这一睡,居然睡了一天一夜,他面红耳赤,头上满是汗珠,好像还在发烧。

来了个大姐,她说:“他在发烧。”

朱能镜说:“烧得还很厉害。”

大姐把手伸出去,放在他面庞上方,并没有真贴到他皮肤上去,保持着半寸距离,就那样隔空试了试。

她说:“是高烧,得吃药,不吃药会出人命。”

大姐也是个有爱心的人,有爱心的人到处都是,她有菩萨心肠,回去拿来了退烧药和感冒药。朱能镜帮着她,扒开任我笑的嘴,把药灌进去。

大约过了半天,任我笑醒了。他站起来走动,明显有些虚弱,但站得稳,能走路,他走下护堤,走到河边去了,站在那里,观看人家钓鱼。

朱能镜感谢那位大姐,他说:“你救了他一命。”

大姐客气着说:“是他身体底子好,药到病除。”

又说:“不过是些常备药,家里都有的。”

次日,大姐又带来些消炎药和抗病毒药,她说:“让他再巩固下。”

任我笑看都不看,将药片扔进喉咙。大姐的闺蜜同伴见状,也拿来了一些补充维生素和增强免疫力的药,她们都有医疗保险,到医院去开药不用自己掏钱。有些药拿多了,放在家里成了过剩药物。

现在好了,可以把即将过期的药送给任我笑。大姐的闺蜜说,这些药无害,可以帮助任我笑增强体质。在外面流浪的人,体质太重要了。就像从前送饭菜给他吃一样,这会儿送他吃药的人也多起来了。他们都是好心人,朱能镜刚开始还在手机备忘录上记着,谁谁给他吃过什么药。

可是,接下来他根本就没办法记录。

给任我笑喂药吃的人实在太多了,真是记不过来。有可能一转眼,就有人把药放在他手里了,朱能镜又不能时时守着他,即使守着他,也总有打个盹的时候吧。任我笑反正不会拒绝,他不管拿到什么药,都往嘴里扔。就像在旅游景区,游客向动物投喂吃的东西,在山上投喂猴子,在水族馆里投喂鲸鱼海豹。跟那种情景很相像,来到公园的人也在向任我笑投喂药物。他们怀着各种不同的目的和动机,有的人是想帮他防治疾病,有的人是药物即将过期了,担心浪费,另有人是在他身上试验药的效用。还有一些人调皮,好玩,甚至是怀着恶意戏耍流浪汉。

都有什么药啊,种类繁多,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药的品种跟投喂药的主人有关系,一般是投喂的主人得过,或是得上了什么病,手上刚好就会有什么药,也才会投喂什么药。比如有治感冒的药,治痛风,降血脂,补肾,治前列腺,治偏头痛,治妇科病,治眼病,治心绞痛,速效救心丸,甚至还有治癌症的药,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朱能镜为任我笑捏着一把汗,他害怕,正常人吞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药会怎样呢,会不会被毒死?他像只白鼠,一只试验药物疗效的白鼠。事实上任我笑的确闯过了很多关口,在他身上多次出现过极其危险的症状,出现过晕厥昏迷抽搐和休克,最可怕的情况是他似乎马上就将死去。

但是每一次,他又都化险为夷,可能不同药物在他体内所产生的作用在相互抵消。某些药物对他可能是致命的,而另一些药物却又可以抵抗并化解那些药物。这其中的道理朱能镜永远也弄不明白,他只知道任我笑好多次即将倒下,却又神奇般地挺过来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厌恶人们向他投喂药物,他对此相当不满,一直在想办法阻止他们这么做。太无聊了,太无耻了,你们对这个人缺乏最起码的尊重。他叫嚷着,可是,不管他怎么叫嚷都没用,因为压根就没人听他的。

但他还是坚持劝大家,他很有耐心地说:“任我笑不是病人,不需要吃药。”他又说:“任我笑是个人,不是马戏团里向你们表演节目的动物。即使他是马戏团的动物,你们也不应该这样对待他。”

大家应该还是部分认可了朱能镜的劝阻,公开的大规模投喂明显减少了。只有极少一些人,选择避开朱能镜的阻拦,偷偷地零零星星向任我笑投喂药物。相对来说,较之过去,危害还是降低了很多。

那位大姐——也就是治好了任我笑感冒发烧的那位大姐,她之后没有再向他投喂不相干的药物。可是她这样请求朱能镜,她说:“请允许我在他身上试试这种药,我想知道这种药不同剂量的不同药效。”

说着,他让朱能镜看了看她掌心里的药,她告诉他,她是忧郁症患者,有严重的睡眠障碍,按照医生所开的剂量吃药,她还是睡不着。她想知道,一个成年人吃下多少,才能正常入睡。

朱能镜认为她是个正派的大姐,她没有私自投喂,而是先请求他允许。她这么做比较有教养,有鉴于此,他就答应了她。

大姐感谢朱能镜,把她睡前服用药物的剂量增加了三成,然后交到任我笑手上。任我笑一梗脖子吞下去了。

那是个晴天,太阳朗照,任我笑不一会就睡着了。他站在护栏旁,站在阳光里,就那样倚靠着河水护栏沉沉地睡去了。

大姐吃惊地望着他,流着眼泪说:“我可真羡慕他啊。”

那件事就发生在朱能镜眼皮底下。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