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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11期|余志刚:韩愈的鬼气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11期 | 余志刚  2022年02月17日08:33

(一)

韩愈一辈子都在“修辞明道”,却因自身境遇的起落,像个急口碎舌的市井小民:应举不第,给考官写信;“铨试”不中,给宰相写信;跑官要官,给尚书写信。

唐贞元十九年秋,韩愈在“四门博士”的位子上任期届满,旧职罢去、新职未授,告身黄牒和秩禄文书都被“挂”在吏部衙堂,他心焦难耐,写了一封知名度不低的《上李尚书书》。李尚书本名李实,系唐室宗亲,时以司农卿、工部尚书兼领京兆尹政柄,是唐德宗晚年政局中的一颗重要棋子。韩愈《书》中称其“赤心事上,忧国如家”,有忠爱也有大孝;又说他治理京兆有方,即使遇到青草不长的荒年,也是“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地痞无赖“影灭迹绝”,京畿福地月朗风清。最后说,“愈少从事于文学”,一向对“忠于君、孝于亲”的大贤慕而且敬,今一逢阁下、思念成河,巴不得日日“候于左右”,“以求效其恳恳”……“恳恳”一词不常用,词典里解释是“诚挚殷切貌”“急切貌”,其写信时的情态了了可见。

历史上的李实可不是什么好鸟!

《旧唐书·李实传》说他做山南东道节度使时“刻薄军士衣食”,逼得部众哗变要杀他,“实夜缒而出”,卷带赃银、弃城而逃;做京兆尹时又“恃宠强愎,不顾文法”,对地方百姓穷尽搜刮,引得民情嗟怨、人人侧目——这是资政直笔、信史实锤,基本信息是可以采信的。值得一提的是,在李实的滔天权势和蠹民恶政下,国朝士庶尚能侧目相向,可见当时的世风、民风、士风还不那么坏,即使敢怒不敢言,但心里秤杆不斜、秤星点点,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

韩愈的上书夹藏鬼祟。

韩愈辟佛辟道,却是个有“鬼”论者。他在《原鬼》里说,鬼无形、无声、无气,有一天被鬼缠上,必是私德有亏,是先圣的“天灵”在儆戒你了。他的《送穷文》还提到了亲历的一段“鬼遇”,说自己困于智穷、学穷、文穷、交穷、命穷,心腑嘈嚣“五鬼”闹,厢梁四壁都出鬼,时或“张眼吐舌,跳梁偃仆”,再则“扺掌顿脚,失笑相顾”,挤眉弄眼、吵吵闹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是先圣“显灵”,不知其德行出了何等的问题?

韩愈一生四入国子监,智商、学问、文章、门徒都不缺,他在心里翻江倒海、惊魇不断,也仅仅系于“命穷”:三岁死了爹(“我生不辰,三岁而孤”),学龄期失去唯一能依靠的兄长;十九岁到长安求仕,好不容易搏得进士的功名(“四举于礼部乃一得”),参加吏部的“释褐试”又连连碰壁(“三试于吏部卒无成”);最后是含泪出潼关,先入幕汴州,后宾僚徐州,委委屈屈,做了“幕府将军”豢养的家奴。

这也是四十卷《韩昌黎集》,留下大量“干谒”文字的原因。

“干谒”,是指科考举子向达官显贵投献诗文,在信里“述志向、求揄扬”,称“行卷”“温卷”,其实就是走门子、溜沟子,是制度暗箱衍生的一种小动作、小把戏。韩氏“干谒帖”今存十余种,慷慨悲歌,弹铗求通,多见阿谀奉承,夹带书生牢骚。其中影响较大的,是贞元十一年的《三上宰相书》——是年正月二十七日,多次“释褐”无果的韩愈心有不平,给“同平章事”贾耽投去一封信,希望得一“因缘”,能够面聆謦欬。“候门下十九日”,音息了无。二月十六日复投一书,声气甚为哀切:“愈蹈于穷饿之水火,危且亟矣,幸冀阁下少垂怜焉!”一月后未见动静,遂写了第三封信,说话调门近乎失控:“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昔时孔子“不用于鲁,则可去之齐,不用于齐,则可去之宋、之郑”,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阁下叫我去哪里呢?

历史上的贾耽并无大作为,醉心于舆图测绘,是个优秀的地理学家,属于学问上明白而政见浅阙的“淳德君子”,但蹲踞尚书阁多年,对于小文人耍弄文墨、伏谒求进的小聪明自是见识得多了,平时文山牒海累得够呛,还能陪他聊人生、谈理想?乡贡举子给名人显要投帖子、上眼药,“干谒”一番,是唐代士人无比热衷的广场舞,韩愈的问题是舞姿不达标:明明是打躬作揖,却变式为“蹲身扎步”;本意是要跪下去,又兀然“鹤立”了起来!

《上李尚书书》的“鬼气”就在这里。

他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到底“跪”了下去!从“净”脸,到“丑”脸,乃至半明半暗的阴阳脸,相隔一层“纸”,韩文公的“脸谱”已在人鬼之间。

彼时的韩愈,经贞元十六年“铨选”入国子监,“招诸生立于馆下”而诲之,是时望所重的道学先生、道德教主。其《原道》以“仁义道德”开宗明义,一笔硬核文章横驱别骛、硬语盘空,权威性堪比同代人颜真卿的字,万世不刊的“碑气”和“帖味”多少能闻到点激流勇进、一意孤行的大唐霸气。这样一个韩愈,会不会有“道德滑坡”的问题?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钱钟书的《谈艺录》涉及了这个问题,说“人有德然后有言”,“昌黎却是倒学了”(指未立德先立言)!理由是,其“求官书”卑谄不可据,言语谵妄、文字不根,孰谓有德?一语撞倒墙,轻轻卸掉了韩愈的“道德高度”,所谓“道德滑坡”也就成了伪命题。

唐时孔戣有杂记,称“退之丰腴善睡,每来吾家,必命枕簟”,可见韩愈肉身很重、嗜欲如人,并非传说中的踢斗魁星、上界神仙。又说他“好博戏”,常与人轰饮坊巷、赌彩斗棋——“酒色财气四堵墙”,斯人就在里面藏。韩愈佐幕徐州时,因抵制“晨入夜归”的幕府坐班制与州主搞得不开心,以致“言无听,唱无和”,杌杌孤家寡人一个;后来返归长安,褪下布衣换官衣,却不安心执教黉门的本职工作。一是不满意“四门博士”的薄俸,“三年国子师,肠肚习藜苋”,粮瓮空、粝食充,至于“男寒涩诗书,妻瘦剩腰襻”,一家子营养亏空,男的昏昏沉沉、女的弱不禁风。二是看不上庸碌无为的职事,“岂殊书蠹虫,生死文字间”“能来取醉任喧呼,死后贤愚俱泯泯”,镇日里读讲义、敲黑板,活着忙忙叨叨,死了没人知道……韩愈少时跟着寡嫂历尽苦辛,长成后逐梦京华常有枵腹之饥,青年时期就形成了自己的“从政观”:“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答崔立之书》)入职“四门博士”后,体会到“禄不逮养亲”,心里的主张又有改变:“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吾所不忘于仕进者,不惟衣食,亦将小行乎其志耳。”(《与卫中行书》)韩愈所谓的“圣贤事业”,“富贵”和“救世”花开并蒂,而且“富贵”是“救世”的前置条件,食有鱼出有车、屙金溺银地过上好日子,才堪堪可能“小行乎其志”、去考虑言也邈邈的“致君泽民”——没有“原宪甘贫”的殉道精神,也丢了“穷且益坚”的风操苦节。据韩愈《与李翱书》,他在徐州时已“家累过三十口”,除了一家主仆,还眷养了从兄韩介、韩龛的遗属;进京做官后,兄长韩会留在宣城的一支血亲也迁来同住,加上自己又生子添丁,户籍人口不断发酵壮大。带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在米珠薪桂的长安生活,他的吃饭财政骤觉“压力山大”。怪不得他在《马说》里开出了“一食或尽粟一石”的巨大菜单,要顿顿吃饱吃好(“汲汲于富贵”),又要跳出槽枥、成就千里之志(“小行乎其志”),得先昂首一嘶,呼唤命运里的伯乐。

这位“伯乐”,就是权侔人主的李实!

这里要称赞一下唐代政权的行政效能:《上李尚书书》刚一呈上,吏部衙堂的那只“靴子”应声落地——任职文书下来了,工资关系也有了着落。权力世界的私相授受,就像老宅里上演的一台皮影,幕后掌灯,魅影幢幢。

然而“剧情”快速反转,贞元十九年的大唐政坛出现了极为魔幻的一幕:十一月十六日,国子先生韩愈以其“薪楚之材”迁职御史台,手握天宪、监察百官,走近了国朝的权力中心;十一月三十日,韩愈上《论天旱人饥状》,以“京畿大旱”奏达天听……章疏传之廷议,朝中臣僚左顾右盼、嚅嗫失声。

据《资治通鉴·唐纪》记载,贞元十九年的京畿农村先旱后霜、青苗不长,灾情十分严重。德宗先以关中饥馑叫停了秋季的举选,又下诏贷民麦种、蠲免租税,京兆尹李实“方务聚敛进奉”,谎称“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田租谷税由是不免,灾民不得救抚,出现了不可收拾的“天旱人饥状”。有个叫成辅端的说唱艺人编了一套“儿歌”来吟讽时病,京兆府捕快纵出、遽即拿讯——以讪谤朝政罪,“承旨决杀之”。事情演进到这一步,灾民的死活已在其次,哄蒙欺瞒、托住“禾苗甚美”的弥天大谎,是国朝臣工基于“政治正确”所形成的思想共识。

韩愈作《上李尚书书》已是秋场落净,据其奏疏里提到的“田中所收,十不存一”,当时的旱情已转化为饥馑——他却满嘴跑火车,依然说京畿的谷价如何平稳,坊间秩序如何安定,京尹大人的德治如何威重,不知是出于何种强大的神念和心法!韩愈日后有一首《赴江陵途中寄赠翰林三学士》付笔,回忆亲眼看到的长安城灾况,交代自己伏阙具奏的情由,诗中写道:“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亲逢道边死,伫立久咿嚘。归舍不能食,有如鱼中钩……”到底人非铁石,目睹灾后惨象,回家吃不下饭、像有一个钩子在喉咙底死死地扎着——也就在这一刻,他的“道德感”沛然涌现,至于忘记了“求效其恳恳”的庄严承诺,一身士人的血气决荡而出……

《论天旱人饥状》主张停征赋税、与民休息,矛头并不针对京兆尹李实,然而庙殿倒了,哪里还有金身菩萨?

一只马桶,被毛手毛脚地揭开了!屙屎的没见影踪,揭盖子的人秽气缠身,直至远配边地、顶风臭千里:韩愈十一月三十日疏上,十二月九日就被逐出长安,雷霆摇震之下,一家数十口役役逐队,扑奔在去往连州阳山(今广东清远)的风雪途中。

韩愈与李实的“朝露之恋”,兴起一时、见光即死,给前者带来的“道德钝痛”却是持久而深切的。流迁南方荒蛮之地,韩愈一路上都在嘀咕:“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章疏写得没毛病,“上疏”也不致黜逐千里,是哪尊菩萨在暗中玩梗呢?“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否”——猜了鸡疑了狗,甚至将惶惑的目光投向同在监察院做官的“柳与刘”(柳宗元和刘禹锡),却是牙关紧咬,不吐露“东主”的任何信息——李实的名字,是被他“雪藏”起来的内心恐惧。贞元二十一年正月,顺宗(李诵)即位,德宗近臣集团倒阁,李实被解绶夺职、贬为通州长史;接下来大赦天下,追召先皇黜臣。等待“平反”的韩愈翘首阳山,直到这一年夏秋间,才迟迟接到“量移郴州”的处理意见。主持朝政的“革新派”翻检韩愈旧案,终因《上李尚书书》的“浮现”而搁置不议。

韩愈在郴州写了《送穷文》,还有它的姐妹篇《五箴》——以“五箴”对应“五鬼”,驱赶身上的鬼气,修补缺损的道心。《五箴》中的序言这样写道:“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作《五箴》以讼其恶云。”下列“游箴”“言箴”“行箴”“好恶箴”“知名箴”分剖之,说自己“既饱而嬉”,贪玩(爱赌);“言多呶呶”,害生;“行与义乖”,虚伪;好恶随性,轻薄;追誉矜名,虚荣!“自讼其恶”至于大开胸腹、针针见血,与一个光溜溜的肉身裸裎相对。内省和自警原是道德建设的必修课,但一个人做事“负心”、又恰巧被人逮住了马脚,那么他过于动情、过于高调,乃至过于“触及灵魂”的自我批评,则不得不让人心里打鼓——我们能相信,这就是真实的韩愈吗?

而人性这个东西,并没有多少“悬念”。

贞元二十一年八月,顺宗(患脑溢血)退位,喧闹了七个月的永贞革新覆灭。韩愈奉诏进京(再入国子监),一路上纵情放歌,惊呼“小人乘时偷国柄”“天位未许庸夫干”(《永贞行》),将压制他的“革新派”打入了人间鬼蜮!“言多呶呶”的毛病没改,仅凭个人爱憎、随意臧否人物的脾性未变。永贞革新伴随“党争”的影子,但其进贤用能、扶农息民的新政涤荡积代之惰气,甚至对日后的“元和中兴”产生了积极影响。韩愈的“信口雌黄”,除了落井下石、发泄个人私怨,当然还有惊动时听、阿附上意的政治目的。

元和年间,韩愈入国史馆修撰《顺宗实录》,终于提到永贞革新的一桩“善政”,称“一举祖宗之法,斥逐聚敛之臣”,“由是人情大悦”——事指京兆尹李实被奏弹落马、斥逐通州的史案。他在“实录”里单列《李实》篇目,备述其“勇于杀害,人吏不聊生”的种种恶政,乃至多费笔墨,描述了李实被驱谴出京那一天“市里欢呼”,长安百姓“皆袖瓦砾遮道伺之”(袖管里暗藏瓦片石子准备半路伏击他)的动人场景。

逮着一个机会,把曾经心慕笔追、欲“求效其恳恳”的李尚书,死死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二)

韩愈有“气”。

他的道德文章以“气盛”自许,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大江东去般的“气”,浮载着济济洋洋的“言”,说什么都占理、怎么说都动听。这个“气”不是二氧化碳,“气盛”也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韩愈说,他最早是受孟子“善养我浩然之气”的感召,“是为气也,配义与道也”,思想上“配型”成功,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才能“字向纸上皆轩昂”,驱字策句、挥兵成阵,雄赳赳气昂昂,成就大文章的悍气和霸气。这也便是我们熟知的“文以载道”,是韩愈作为道德演说家的“沉浸式造型”。

但人不总在“演说”,还有唧唧歪歪、患得患失的日常。现实里的韩愈磕磕绊绊,顺境少、波折多,科场失意骂考官,仕途不顺骂宰相,官场踏空骂尚书,一如鲁迅自述的,“乡下跑到京城里……只增长了我的坏脾气”。他笔下出现了“千里马”和“伯乐”,是一对永远不会照面的欢喜冤家;他呼唤“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群马遂空”的用人环境,又懊丧于“马在厩,伯乐遇之而不顾”的残酷境遇。“时俗移性”,贤者不免,脾气和牢骚是心理减负的最好伴侣。他的《与崔群书》这样写道:“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攻击朝廷的人事制度,窥伺“造物”的天机用心,充斥着与政府对立的危险情绪。这些“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可自嬉”的消极文字,多见于韩愈的杂记类文本,或半不公开的私人应制,既满足了他的“物不得其平则鸣”,又受制于“食君之禄”的公务员身份,“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屁股坐在左边,思想出乎右倾,面目还是教主,心思大类愤青。脾气日盛,胸气难疏——像一只深度缺氧的强大竹鼠窜动着,终于一发而不可免,出现了日后惊动朝野的“谏迎佛骨”。

元和十四年,经历了万物苏生的“元和中兴”,安坐江山的宪宗(李纯)渐生骄奢安逸之志,好神仙方术,求万寿长生——没错,这也是历代帝王御驭天下的“终极关怀”。听说凤翔寺塔藏有“佛指骨”,留禁中供养可使“人寿年丰”,乃大开光顺门,命内官率僧众迎之。利国利民,立意上佳,承办环节略有铺张,但也不是大不了的问题。作为对立面——在事件中横插一杠的韩愈,以辟佛老、立道统为己任,认为“礼乐崩”是因为“夷狄横”(指佛老炽盛),“夷狄横”所以“人为禽兽”,导致了德礼坏、伦常废——安史之乱之后再有“二帝四王”之乱,藩镇霸道、王权雌伏,兵燹不断直至“民穷且盗”。他的“见贼(佛老)就打”(钱钟书语),本意是清除杂音、解决“信仰危机”,无奈皇帝不急太监急,只好吹胡瞪眼装“门神”——眯瞪的主子要开门揖贼,看门的忠仆上前“棒喝”,君臣佐使各有立场,捋直了肠子好好理论,还有掰扯不开的“洋芋圪蛋”?

但韩愈没有好好说话。

他的《论佛骨表》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快刀插入,直取宪宗的心头肉:远古的中国没有佛法,历代帝王个个长寿,国祚超过了百年;汉明帝迎承佛法,在位只有十几年,后面的朝代“乱亡相继”,君主都是短命鬼;宋齐梁陈以下,“事佛渐谨”,却运祚尤促,只有梁武帝多活了几年,一天只一食,顿顿吃清素,最后“舍身施佛”做了饿死鬼,国家也跟着覆亡了……事佛不长命!奉佛死得快!谁说“递迎佛骨”能增添福寿呢?一封谏书写得鬼哭神惊、三尸行走,临了还要补上一刀——百姓愚冥……难道陛下也如此吗?

《旧唐书》说“疏上,宪宗怒甚”,“出疏以示宰臣,将加极法”。惊天霹雳之下,诏传中枢,要把韩愈给杀了。于是人情惊惋,阁臣与皇亲顾及他的“道学”身份,纷纷为之缓颊。宪宗怒气难消:他说我奉佛太过,我还能容忍;“至谓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咸致夭促,何言之乖剌也”!敕旨遽下,将他贬去了潮州(今广东潮安)。

说话“乖剌”,是韩愈的一贯“风格”。刘禹锡《祭韩吏部文》回忆与韩愈、柳宗元的交往琐屑,说“夫子”(指韩愈)谈文论道“聪明勇奋,常操利刃”,说话时争于辞色、剜心割肺,并不考虑朋友的感受。另外,在汴州佐幕期间,张籍的《上韩昌黎书》也给他留下了“四条意见”:一是“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二是“为驳杂无实之说,耗费口舌”,三是“商论之际或不容人之短,任私尚胜”,四是“为博塞之戏,与人竞财”。除了第四条是“诫赌”良箴,其余关涉韩愈的“说话问题”——嚣嚣多言,驳杂无实,不容人短,且不论修养有欠,一条条都是做人的“死结”!韩愈萍飘蓬转一生,哪一步不是绾在这个纷然难解的“结”里?但是,单以性格与修养来推溯命运,难免也有“主观唯心”之讥。韩愈说自己“足不迹公卿之门”,不是有在宰相门下,“待命四十余日”的难忘经历吗?说自己“不藏圭角”,不是也有“求效其恳恳”的玲珑乖觉吗?遑论他还“依古作四言”,在宪宗登基之初写过一首披沥肝胆、曲尽忠悃,不伦不类、世上最长(凡千又二十四字)的元和“圣德诗”?所谓君子“有三变”,什么时候“厉”、什么时候“温”,什么时候要板正面孔、“望之俨然”,是需要权衡关系、见人下菜碟的。韩愈离开汴州时,有《答张籍书》回奉,解释了暂不能“著书排释老”的原因,他说:“今夫二氏(释老)宗而事之者,下乃公卿辅相,吾岂敢倡言排之哉?”——朝中信奉释老的大有人在啊,“下”乃公卿辅相,“上”则不待言而自明,我怎敢贸然著书立说(呵诋释老)跟他们叫板呢!蒜是蒜、薤是薤,利害关系明明白白,情商在线,脑子还是“拎得清”的。

《论佛骨表》的疑异可怪,先是妄言,一上来就笔舌直驱,把奉佛的宪宗骂得魂飞魄散。“批逆鳞者固有,惟昌黎直拗敢言,如吟咒诀”(清朝陈澧语),表文不足千字,“咒语”三占其一,他是为了“谏”还是为了“骂”呢?妄言导致了悖论,明公你明道传道,不是一直在“尊王攘夷”的大旗下“正名分”“明伦常”——倡扶礼乐刑政、回护王室尊严吗,如今名分呢?伦常呢?西天取经是你,大闹天宫的也是你!

这真是一条捋不直的舌头!

钱钟书批评韩愈“临大事不放过”,总能借梯上树、弄出点意外的动静,“如淮西平乱,谏迎佛骨,使王庭凑是也”——将韩愈一生所经历的三件“大事”,无一例外地归因于政治投机或冒险好赌。“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这是元和十二年秋,韩愈以行军司马身份在淮西平叛路上写下的一句诗。强藩叛出,东南坍陷,一个靠摇笔杆度日的中书舍人,也被裹挟进了弯弓盘马的征战铁流——这在君王,是押上了乾坤的孤注一掷;而对于趋驰军前、马背吟啸的“诗人”,也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在赌运数、博功名、挣前程吧。“谏迎佛骨”又是另一个语境,要说“政治投机”,那是与万乘之尊在玩“拱猪”,身在客场、手里没牌,向险犯死,夫欲何求?彼时的韩愈已官居刑部侍郎,生活安定、俸给丰裕,在长安靖安里置有山水别院,其《示儿》诗这样写道:“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诗以示儿曹,其无迷厥初。”人荣身贵的优越感像春山云岚一样浮漾开来。名位尊显,利禄相随,得来何其不易?他勉励儿辈要“无迷厥初(初心)”,跟随父祖的足迹,踏踏实实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烟火气这么重,家族责任感傫然在身,犯得着“烂柯山上摆谱”——去与天争、与势抗、与命赌?

有学者推许,《论佛骨表》大开国骂,“以道抗势”,有“亚圣之风”。也只有“威武不能屈”、视君王如寇仇的孟轲,骂起皇帝来才这般汪洋恣肆、如砍瓜切菜。但在圣庙里配享的孟轲不会说话、更不能骂人了,那么,是他借了韩愈的身体在鼓吻弄舌吗?不由得想起一个词,叫“夺舍”。这是西方宗教的神学概念,说有灵魂不死或死后神识不灭,会强占别人的躯体来“传经布道”。这在中国道教里叫“借身还阳”,《左传·昭公七年》就有“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依于人,以为淫厉”的说法。韩愈踵继儒学道统,说“孟轲死,道不得传焉”,又说“韩愈之贤,不及孟子”,是时时与孟轲作比较,事事以孟轲为榜样的。这样的话说多了,“神识”不断得到强化,是不是以为自己就是孟轲了,就是万世圣师的代言人了,以致做出与自己的阅历、认知和生存环境“大有径庭,又不近人情”(庄子语)的事情来?这种“嫁接脑壳”的说法,似乎有悖常识乃至荒诞不经,但如今有些年纪的过来人,不是见识过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有朝一日砸了锅、毁了镐,砍去果林、拆掉房梁,气吞山河地去烧高炉、炼钢铁吗?“神识”能够挪移世道人心、扭曲人伦物理,它的力量强大如斯。当然这是闲话,也是“鬼”话,已经离题万里了。

若要较真理论,元和年中下叶的唐廷,大概有两件事触痛了韩愈的神经。

一是《神宗实录》被“累诏删削”。韩愈于元和八年入职“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受命编修《神宗实录》,朝廷诰制评价他“学术精博,文力雄健,有班、马之风”,这也是内翰文官所能获致的最高荣誉——冠冕加顶、插上花翎,擂鼓筛锣,高光出场。但到了元和十年,这本唯一今存的唐帝《实录》颖然出壳,朝中却出现了一边倒的反对声浪:先是“宦寺不喜,訾其非实”(实际情况是“书禁中事太切直”,未事藻饰);再就是,因为“叙事拙于取舍”,且夹带了肉眼可见的私货(如诋毁永贞革新),引发“朝臣哄议不息”。于是“上亦不喜”,直接撇开了“第一著作人”,累诏史臣大斧删削。

二是《平淮西碑》被磨。淮西平叛后,出现了“元和中兴”的太平光景,“群臣请立碑记功,以为将来法式”,经阁臣“朝议”将撰写碑文的任务交给了韩愈——作为淮西战事的亲历者,又是朝野公认的古文大家,由他来缮定“国朝文章”,正是天心攸属、人望所归。这是元和十三年正月,平戎归来的韩愈“以功为第一官”,刚接过刑部大衙火热的虎钮印信,又受命“操觚”此等鲜花着锦的天朝文事,一下子有了摇身登极的强烈眩晕。他的《进撰平淮西碑文表》这样描述自己的心情:“闻命震骇,心识颠倒,非其所任,为愧为恐,经旬涉月,不敢措手……”“心识颠倒”可以理解,全场“追光”笼于一身,如何碎步出台,如何“趋进翼如”,难免叫人心慌气促;“为愧为恐”或是有假,高举“气盛言宜”的文学旗帜,在一个巅峰时刻小试牛刀,不正是他所萦想和期待的吗?他的小心翼翼,大抵是畏惕于“为将来法式”的创作定调,既要在政治上继往开来,又要在文学上独树一标,既要刚性地体现上意,又念念不忘于自我表现……这是一个艰难抉剔的过程,也真该他寝不解衣、挠破头皮了!史称“历七十余日”,韩愈“录封碑文”进呈宪宗,宪宗命人抄录副本“分赐淮西立功节将”,各方面没有意见,碑树于蔡州(淮西节度使行辕所在)紫极宫。

看看韩愈是怎么写这个碑文的。先是形式上有创新,“前为序,以散文;后为铭,以韵文”。枝枝蔓蔓的散句,对应着他古文领袖的身份;缀以“四六对仗”的骈体,则不失碑铭体制的典美雅正。他先在《序》里用婉转、散漫的鸟鸣传达了一个意思,又在《铭》里拟声齐整、急促的蛐蛐弹奏了同一个意思,把一篇叙事的碑文,写得虫噪鹊闹,像一本二声部合唱乐谱。再是主旋律有“加持”,从藩贼不臣、天子挥鞭伐蔡,说到夜袭蔡州、一举擒获敌酋,笔墨集中表现宪宗的战略决策,以及他运筹宸阙、千里驰诏的英武决断,凡述及阵前将领的战术部署,时见“依诏行令”“奉天举诏”等庄重、热烈的字眼。写到淮西克定,有“皇衷怀柔、德化顽民”一节,韩愈用跳跃而明亮的笔调欢欣抒情:“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蔡人告饥,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赐以缯布。始时蔡人,禁不往来;今相从戏,里门夜开。始时蔡人,进战退戮;今旰而起,左飨右粥。”王师北来,霾氛一扫,蔡人寒则衣、饥则食,出门相戏、乐生于心——它的主旨与调性类似于我们熟悉的“道情谣”,可以击节诵读,也可随韵唱出,始以泪水涟涟,终至笑逐颜开,作者的盛情和美意像水银泻地——都“化”在了字里行间。李商隐有《韩碑》诗,评价《平淮西碑》的序文似《尚书》、铭文如《诗经》,命在训诰、字出典谟,无愧文章“法式”。一篇碑文的讫成,至于搬动诗书原典、请出了“文章祖宗”,老鼠拖木锨般地拽腿拄尾、上蹿下跳,他也是用了洪荒之力。

但这是史上存世时间最短的一座碑——“春末树立,夏月见毁”,相隔仅二十多天,就陷入文字“官司”,被人用一根百尺长绳狠狠地拽倒了!新、旧《唐书》都记录了这段公案:讨贼节将李愬(蔡州一役主将)“以入蔡功居第一”,而韩碑叙功却“多归丞相”(平叛主帅),于是,“愬妻入禁中,诉碑文不实”。这个“愬妻”,是“唐安公主之女”,论辈分是宪宗的姑表姊妹,是个会整事儿的厉害角色。刚过了几天好日子的宪宗不胜其扰,又害怕“重牾武臣心”,居然作了无原则让步——也没给韩愈带句话,就轻率地“诏斵其文”,命人用粗砂大石磨去韩碑,让翰林学士段文昌改撰碑文……

先“修史”后“撰碑”,韩愈染指的两件“经国大事”都被一一唱衰。

光彩炫目的中晚唐文坛突然黯寂下来。除了长绳拽碑的“许许”声、粗石砥磨的刺耳分贝,国人记忆里抹不去、“抠”不掉的,还有内监们的打撺鼓噪、泼辣妇人的一声声哭闹……

元和十三年夏秋间,在刑部莅职的韩愈被编入了一个“详定礼乐”的写作班子,有《独钓四首》濡笔,说“坐厌亲刑柄,偷来傍钓车”,侍郎大人手把钓竿,蹲踞水边“钓”着隐深的心事;又说“所嗟无所召,不得倒吾瓶”,不知“瓶”里装着什么,为何想要一“倒”为快?历史似乎忽略了这个节点上的韩愈,落针可闻的安静让人感到沉闷和心慌。

而耽于“长生”的宪宗正忙着诏求方士,是年十月诏道人柳泌居禁中炼药,十一月赐柳泌为台州刺史、入天台山采仙药;翌年正月十四日,安排宫人与僧徒持香花“迎佛骨入长安”,京师士庶由此掀起了疯狂的崇佛高潮。

骂声如雷的《论佛骨表》终于冲决而出!

韩愈的文字穷尽了狞厉之美。如果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个人是捍卫道统的儒学“教主”;那么,发坟掘穴、吵醒了祖宗十八代,大骂奉佛的帝王“皆寿数夭促”、不得善死——这个人又是何方神圣?他不是奉儒忠君的“弼臣”,不是传道解惑的“业师”,不是食俸养亲的“家主”。忽然想起,鲁迅文章里曾经提到的奇怪生物:“东方朔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为怨气所化”……“用手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来……”

哦,怪哉!

(三)

韩愈的“志怪”人生倏然进入了下半场。

元和十五年正月,贪恋长生的宪宗突然驾崩,卒年四十二岁、飨国十五年,寿数、运祚比汉明帝还要夭促。且其死相难看,七孔流血、面如赤肝。史书里说他死于丹药,又说是“为内宦所弑”,仓皇弃代,未得善死——韩愈的毒舌居然一一“应验”了。

时隔不久,潮州驿马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韩退之吃斋念佛,居然皈依了释氏!

两件事情叠加,几乎让长庆元年的政坛迷失了“政治方向”。力除弊事的新帝(穆宗)刚刚杖杀了方士柳泌和内禁僧人大通,连着几道飞诏,切敕袁州刺史韩愈(此前已量移袁州)到京述职。韩愈怎么面圣、怎么述职,唐帝“起居注”缺略——这一年夏至刚过,袁州刺史伏阙听宣,做了新朝的祭酒。

关于韩愈有没有信佛,史学界传说颇多。但韩愈与潮州府的大颠和尚交情不浅,明清《潮州府志》均有记载。又今存韩愈《答孟简书》,对吉州司马孟简“近闻公少信释氏”的质询,曾有详细的回答。说到与大颠的交识交往,韩愈在信里交代:“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中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即使是因为寂寞,能与陌生人聊上十多天,可见谈话的对象绝非俗流。“(大颠)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于心却无挂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韩愈坦陈,这之后他还“亲造其庐”,进行了回访,分离时“留衣服为别”,给主人留下了纪念。但他绝口否认自己已经“信佛”的坊间传闻:“(与大颠来往)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就算他不信佛,却与禅师有了思想上的交流,哪怕对佛理“虽不尽解”,但心里熨帖,态度也是平等亲和的。早在元和五年,柳宗元曾批评他反佛过于偏激——“忿其外而遗乎中”“是知石而不明韫玉”。凭韩愈的不世聪明,既与大颠相对日久,当不至于对释氏学问充耳不闻,而对其“所韫之玉”毫无知识吧。

现在的潮州城南有“叩齿庵”(国家文保单位),门碑《庵记》铭记了韩愈与大颠的一段“禅话”。说某日,二人在庵中静坐叩齿,韩愈问:“此术何益哉?”大颠答:“可治饶舌之病。”韩愈不解。“说话前对叩九数,以儆口舌。”大颠继续说,“除了吃饭,佛家的舌头还用来念经,经卷如石,把老衲的舌头都磨薄了。”说完张开齐整的牙齿,一条舌头状如鸟舌,偌大的嘴巴空空荡荡。韩愈惊骇。多年前,他的“口腔”已是一片颓垣败瓦,三十五岁“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三十八岁“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四十五岁嘘叹“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臲”。按中医的说法,这是思虑太深、肾本不固,而牙齿窳败又致“风声走漏”,对柔软的舌条照顾不周,终至舌刀暴露、口祸不断,累次流徙于“鸟言夷面”的蛮人之地。“叩齿庵”之类的掌故,看似奇闻怪谈,实有佛理暗示,的的深意存焉。

韩愈在穆宗朝当了一年祭酒和兵部侍郎,长庆二年千里走单骑、宣抚王庭凑乱军,不费一兵一卒平息了镇州之乱,任吏部侍郎;三年六月,改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同年十月五日,复改官兵部侍郎;才过了六天,也即十月十一日,再一次被任命为吏部侍郎。朝廷在短时间内的频繁改官,透露了一个微妙的消息:是“叙用”还是“大用”,新皇与宰臣之间存在着利益分歧,在窈深的廷幕下展开了“腕力”的较量。吏部冠六部之首,职掌官吏铨选考课,位居权力中枢之核心,这也是穆宗“欲大用之”而铺垫的一个先手。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韩愈砥砺疾进的人生出现了一个大转弯——先托疾休养于“城南庄”,再“百日假满而不还”,吏部侍郎之职终罢去。

韩愈的好友张籍有《祭退之》诗,说他去终南山下的“城南庄”探病,病重的韩愈为了娱客消闷,“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主客间“临风听繁丝,忽遽闻再更”,竟然忘记了时间和更次。日临西山岫,万事堪将就,还原了他生趣灼然、可亲可爱的样貌。

韩公既死,但因果未了。

先是晚唐皮日休“请韩愈入飨太学”,至宋神宗元丰年,封韩愈为“昌黎伯”、配享庙祀,与伏羲神农、唐尧虞舜、文武周孔、孟轲荀况一起袭列“圣贤”之位,在日升月继的香火里享受着猪头三牲的礼敬。浊俗的肉身没了,灵魂却“白日飞升”——一缕青烟直奔封神坛去了。

与此形成对照,由韩湘子(即韩湘,韩愈侄孙)事迹演义而来的“道教故事”,则将他“掠”去华山——让患有恐高症的“圣人”趴在苍龙岭呼天抢地、痛哭流涕。现在的华山景区有个著名的遗迹称“韩愈投书处”,说他下不了山只好“投书”崖下,幸得华阴令施以援手,才堪堪捡回了一条老命。——不是要把山中道士赶尽杀绝吗?瞧你一哭二啼的鳖孙子样,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了吧?

一枚海螺早已死得透透的,它的“故居”却还在沙滩上狞髯张目、夺路狂奔。

彼君子兮,是寄居蟹也!

【作者简介:余志刚,象山县媒体人,中国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人民文学》《花城》《美文》《山花》《江南》《随笔》等,有散文、随笔集《余志刚散文》《满纸烟岚》出版。作品曾获“大红鹰”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福建文学》全国征文奖等,连续6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