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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2期 | 谷禾:我站得那么静……(八首)
来源:《山花》2022年第2期 | 谷禾  2022年02月15日08:44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

 

一座树林

一座树林熟悉林中每一棵树。它们

白昼的光,浸漫在黑夜里一声不吭。

树林里的枝枝叶叶,沐浴晨光的

舞动,与雨中的颤栗有多少不同?

雨的喧哗,枝叶喧哗。当雨的喧哗

盖过枝叶喧哗,所有枝叶都静止了。

这时候,一声鸟鸣响起,更多鸟鸣和声,

众鸟在掏空整个树林——每掏一把,

无边落木萧萧下,覆盖树下的脚印。

我仔细勘察过那些脚印,年轻的,

中年的,轻快的,沉重的,更多的

属于孩子和老人,他们进入树林,

散步、奔跑、看花、遛狗、恋爱、接吻

采集蘑菇和松果,饮下牝鹿的泉水,

有时还抱紧一棵树,又哭又笑。

早晨走进的那个孩子,用铁锹挖树根,

他每挖一锹,树根就向深处延伸一寸,

直到那棵树高过云层,他沮丧地住了手。

终于走出树林后,他迎着落日的脸孔,

结满密集蛛网。难道真的一日长于百年?

哦,我还没有写到依着树林的那条河,

它在此间反复改道,最后又回来这儿,

如同历尽沧桑的老人,收拢了脱缰之心,

平静地接纳着落日余晖,光秃树影。

我在树林里走失过,河水带我回家

我在树林里迷上一只白狐,河水照出

它的原形。许多年前,我和树林留下

一张合照:多么活力四射的少年!

身后是数不清的树,一个陌生闯入者

在众树之间隐现,恍如我提前到来的晚年。

“我站得那么静……”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

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多少年

过去了,我从远方回来,发如雪,

不再离去,听见自己平和的心跳,

倒映在水桶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浪。

现在,我活成了一棵野树,生出根须

枝条,大地也褪去了鲜亮颜色,

犹如一幅潦草的黑白木刻画作

有风吹来,我头顶的叶子簌簌飘落,

黑夜如期而至,白昼慢慢收拢

也没有更多星子点亮夜空,从遥远

地平线尽头,群山汹涌,燃烧的落霞

借助一只倦鸟,送来灰烬的冰凉。

没有一棵树是丑陋的

它们扎根在那儿,一棵紧挨一棵,

高大的,矮小的,繁茂的,积弱的,

开花的,挂出果实的,苟延残喘的……

它们待在那儿——如同古老的

不肯搬迁的家族,为见证而活着。

它用裸根抓牢泥土,旁边的一棵

才从石缝里分娩出新芽。我见过

独木成林,也有众树绵延成庙宇。

一棵树被闪电劈开,露出死的狰狞

骨头飞散风中,但根须还没斩尽

另一棵临水照影,恍惚窥见了前生

忽然飞起的渡鸦,带来未卜的凶兆

石头从峰顶碎落,回归自然的伦理

没一棵树是丑陋的,譬如红聊、

野棘、骆驼刺、风沙剥光的胡杨

也舒枝展叶,成为蛮荒的风景。

我们不像树,没有根须,美与善

随生长泯灭,灵魂与肉身一起衰老。

在梁鸿湿地

早春的阳光带着微薄寒凉,

豆梨才露出白牙,

风中俯仰的野芦苇

灰茫茫一片,仿佛被命运扼紧了脖子。

骨头的断折之声传来,

如冰茬碎裂,而水边油菜花金黄。

在细浪的镜子里,

季节刚迈开趔趄的脚步。

所以仅有爱还不够,还要跑起来,

还要一叶障目,无视白云与黄花举案齐眉。

野旷天低,你说是泥土涵养了水分,

还是相反?我喜欢

这散漫凌乱的早春,从桨声的裂隙里,

蒲公英和白鹭飞起,

从残雪下取回羽毛和翔集的钥匙。

河水如脉络,遍布大地全身,

要蹀躞流过春天,

才能挽留蜜蜂、蝴蝶、更多的采花盗。

我还有秘密的手艺,

以保持一首诗的完整性与不可模仿。

我知道的,时间不会怅惘失神,

在季节的轮回里,

泥土梦见火焰和新生的青竹,也把这湿地

带向江水停歇之处。

《开封志》

在老城下,埋着汴梁

另一个东京也完好如初

街道和房屋,被泥沙淤积了

黑暗中的骨头不再回到阳光下

它们盘桓的地层,既非地狱

也非天堂,悬在头顶的黄河

已近于断流,浅水穿过呼吸

在我们的脚下,更多的人

身着前朝衣裳,住在不同房子里

我看见一架巨大木梯竖起来

像钢琴演奏海啸,死者纷纷醒来

与我们走同一条路却互不侵扰

还散发着与我们相同的气息

仿佛完全得自遗传——你来看啊

坐在羊汤馆里交谈的女人或许是

同一个女人(几乎是一定的)

折叠的三城,像巨大的阁楼

从窗户里射出生生不息的光

头顶的星星照耀古今。

己亥春日,晋北街头遇雨

两滴雨之间,一瓣杏花

飘落,潮湿的香气弥散上

单车少女的脸庞——她独自骑过

街巷时,有喝彩传来

我因此爱上了她。以及她发梢的

青灰瓦檐,汪着水的马路

更多树枝隐入远雾,苍茫的云林寺

与现实仅隔一道残破土墙

长城下,古道边,金戈铁马

已远去,唯唇红齿白的杏花

一遍遍地望向风中走西口的汉子

漫漫沙尘结成高高土塬,痴情的女子

再也没等回她的心上人

而雨不停歇,春风里呢喃着

要唤回遍地青草,要去年的杏花

回到枝头。乱云蜂拥映出她的

心事。这也是我在街头所见

一群去往春天的孩子,灿烂的容颜上

倏忽闪现一朵朵杏花的幻影。

守口堡,登古长城远眺

时令已是四月,眼前却还是

一片苦寒景象,绵延的赭黄

是丘壑,亦是大野。剥蚀的垛口

已消失了初形,散布在脚下的

只余了尘埃和枯骨

如果不是一树树杏花,如紫白

轻雾漫卷了枝头,在空中飘飞

我会怀疑是春天心生嫌隙

向北的行进中,篡改了美的尺度

大地多么干净,人形如棋子

道路带出缓慢的老牛和疾飞的灰雀

黑水河潺潺,黄水河断流

扑面的杨柳风,灌溉着干涸河床

岁月啊,并不曾被一瓣杏花截留

那漫山的乱石,从隘口逶迤而下的涓流

从哪里来,最终流去了什么地方

当我从最高处走下来

我被风旌摇的心,忽然获得了

古长城的潮涌,与宁静……

取悦这个世界

我写诗——写取悦这个世界的诗

它的季节轮回,当我从春风中醒来

逼仄的巷子已弥漫着杏花的香气

从花田归来的蜜蜂,取出眼睛里的光

一遍遍地涂抹着蓝丝绒的天空。

我在一粒沙上写诗,像在宇宙中心

祝福所有黑夜诞生的事物都被露水照亮过

蚁群爬过大路,迎来的脚步那么轻

密集而匆忙的劳作者,和风细雨,

仿佛一树压枝的好心情,缤纷落上

瓦楞、石头、生锈的枪管,鸽子收拢的羽毛,流水飞溅的浪花——我指给

你远去的紫微、穷人的屋舍,田螺姑娘,

伊甸园,花蕊深处的甘泉,布谷鸟的

金嗓子,从高处折返的炊烟。

至于独裁者、阴谋家、強盗、骗子

炮火下的废墟,煤堆里滴血的镐头

陷落蛛网的飞蠓,都只留存于

枯骨的记忆里——你说这都是谎言,

而我仍要用它写诗,去取悦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