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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1年第12期|罗海玲:女娲回忆录
来源:《西湖》2021年第12期 | 罗海玲  2022年02月15日08:28

罗海玲,浙江平湖人,入选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人才库,曾在《青年文学》《儿童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有作品入选《2015中国年度儿童文学》。

这个每年重阳节到村里来的法师长期以来致力于让人们相信诸如他的曾祖长着一条豹尾,披一身鱼鳞,啸声远传百里,甚至能引发一场规模不小的海啸,而他的祖父则曾收留过海岛中一个小国的国王。这个国王因己邦发生内乱而被轰出了国门。他的祖父表面盛情款待此人,实则用法术扣留了他。这位祖父还曾担任越南国王身边的大臣,并受王国派遣送海上遭风的中国渔民回福建老家。他曾用透视的法术为民国政府破解了一宗发生在南方的珠宝盗窃案,揭开了西域一个胡族商人窃得一粒价值连城的宝珠、用刀割开身上的肉将宝珠藏在里面的秘密。

如果不是六岁的女儿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烧,浑身抽搐,整夜都说着胡话,用上了各种土洋结合的降温法都无济于事,李义权便仍然有理由认为这个闯入他的院子里胡言乱语、出言不逊、粗暴而怀有莫名恶意的法师是应当遭天打雷劈的。

重阳节是李安婷的生日。除了蛋糕、会唱歌的五彩蜡烛、穿蕾丝裙的布娃娃,李义权还给女儿从城里的花鸟市场带回来一只四足雪白、额上有一块几何图形的毛色淡黄的小猫。从重阳节的庙会上回来后,安婷就坐在厨房的矮凳上一直把小猫抱在怀里,不肯撒手。但午间的时候,外面起了一声鸟叫。这只猫从安婷的怀里跳下来,一下冲出了正冒着水蒸气的厨房,穿过爬满苦瓜藤,种满菊花、胡葱、香樟树和叶子宽大的美人蕉的院子,又“嗖”地蹿上高高的围墙,交叉着四肢温柔地走了几步,接着,在一声曼妙的叫唤后跳到了墙外,消失不见了。小姑娘一路追去,出了院门,绕到围墙外面,看见一个胖胖的男人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走了过来。法师缓步跨进了院子,对着因哮喘发作而从门口出来透口气的李义权说出了一个关于安婷命运的可怕预言:

“兄弟,你这女儿活不过十四岁。”

“如果是那样的话,法师,我认为你活不过今年年底。”

法师的本领一直在远近的一些村子里有所流传。他本人出现在村子里时,好像他肥胖的身体里放掉了一大半的气。但这种无精打采的样子本身就含有一种神秘的魅力。他的名声在沿海这些村子一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比如有很多人说他是十足的骗子,甚至干着走私和偷盗的营生,还为此蹲过监狱,但也有不少人相信他,因为听说他师从高人;有些人则半信半疑。他发明的一种药酒据说可以延年益寿。这种酒需要每周服用一次,第一年喝下去每次必暴泻三天,第二年喝下去时也仍要腹中轰鸣,直到第三年饮用时方才见效,所以至今只有法师一人喝过。他有算命和替新老宅院看风水的本领,能替阴阳两界的亲人递话,让双方了解彼此的生活状况并互通心意。他还有一项特殊的本领是引梦驱梦,这倒是得到村里多人的证明。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曾说过,或者他曾让别人这么说过:他治愈了一个被省城大医院判定为癌症晚期的女人。

就在法师说出关于安婷生命预言的几分钟后,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一阵惊人的雷鸣,顿时阴云密布,狂风乱作,远处那片狭长的喇叭形海湾开始低吼翻腾,而刚才还清晰可见的沿海那几座山顿时消失在一片灰暗之中。总之,就在那一刻,白天成了黑夜,空气稀薄到好像要消失殆尽,却最终没有下一滴雨。随后天放晴,天空出现一大片玫瑰色的奇特云彩。人们大呼小叫地从各个自家的楼里跑出来看的时候,只见法师伸出他的右手手指(这只手指莫名其妙地受了伤,正滴着几滴血),指着天上神情自若地告诉大家:那儿刚刚发生了一场空中的交通事故,而他正为此受了点小伤。

安婷的母亲陆晓丽是让李义权多年来都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的妻子。她刚才在楼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法师说出的那个预言,但根本不在乎。自从不去镇上合资的服装厂上班后,她就每天在床上从早躺到晚,偶尔起来在屋里溜达一圈,只一会儿工夫,就又躺回到她那张弹簧床上去,心里反复思念着那个远离了她的男人。

她生命中的转折点是一块印花玻璃。那时候,她爱上了厂里一个新聘来的设计员。两人暗通款曲多日之后,终于在车工们都忙着加班的一个夜晚,在办公室的一张棕绷床上如胶似膝起来。办公室玻璃窗上贴着的彩色印花膜可以避免白天从外面走过的员工看到里面的情况——办公人员自然都有一些隐私,即便没有,也不喜欢每个路过的人都往里头窥视,而里面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什么人打外面走过。他俩完全没有料到,这层彩色印花膜在夜间外面一片漆黑而里面灯火通明的情况下却起了与白天完全相反的作用: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的情况,从外往里瞧时,却一目了然了。先是一个从车间去上厕所时经过的女工看到这间办公室仍亮着灯,无意间朝里看了一眼,惊得把眼珠掉进了张大的嘴巴里。她随即叫来了第二个女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接着便引来一支规模极其庞大的队伍。于是,过于忘情投入的两个人就通过这块小小的玻璃屏幕,展示给了众人一场长达半个多小时的床戏。据后来观看这场艳事的人们得出的结论:女的比男的更淫荡。狭小的窗口处像公园里的杂技表演一样吸引了一层又一层蜂拥而至的潮水般的工人,直到车间主任过来大嚷一声“车间里怎么没人了?像什么话?!”,大家才一哄而散。

一周后,电工李义权在给一户人家维修电路时才有幸听说了妻子的艳闻。户主并不知晓那办公室里的女人是听者之妻,因而一边在梯子下面忙着递钳子和钉子,一边描绘得眉飞色舞。所以,当李义权听到他不小心将一把钉子掉到地上时,还以为是掉了一地的嘴巴。

从此,李义权便不再从事这个走村串户的电工行业了。他承包了几亩鱼塘,独自一人开始了祖传的养鱼业。

没有人要求陆晓丽辞职,或者坦白地表明要开除她,她自己从第二天起就再也不去上班了。她是一个崇明岛上出生的女人,出了这件事以后,却没有回父母家,而是继续和丈夫、女儿以及婆婆一起过日子。随后的日子里,占据她内心的不是羞耻,而是对那个早已不知所终的设计员百般的思念。她给设计员的老家和他曾经或可能待过的地方去信、打电话,却没有等来一丝一毫的回复。半年后,她一改从前的作风,开始晚上出来活动。她在距海边不远的几个镇子上到处闲逛和找营生,逐渐混得那儿人人都认识她。在街上,她手里捏着一只打火机,先后跟迎面过来的一个个男人搭讪。她变得开朗、放荡,笑起来响得隔着两条街都听得到。她既摆摊出售女人的文胸、内裤,也找各种各样的男人,既拉皮条,也介绍外地女人进厂务工。

真正一手把安婷带大的是奶奶。小姑娘跟着祖母在鹅棚里光着脚晃来晃去,身上总有一股子鹅粪味。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曾是家里的真正掌权者,把已故丈夫靠养鱼发家起的楼院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候,她站在家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像一块门板那样高大。丈夫死后,她先是养了一大群肉猪,成了家里最稳固的经济效益创造者。但自从上级因为猪的大量粪便和死猪乱弃于河道带来的污染而禁止零散养猪后,她便失了业。后来,她又重振旗鼓开始养鹅。可是,由于不久儿媳出了这档子事,她的那些大鹅便不开心,使得鹅肉的味道也大不如前。但她依然养着它们,直到她患了中风,瘫痪在床。她下半身根本动不了,却不愿意躺下,只肯终年在床上坐着。长期以来,由于对这个家巨大的责任感,她无时无刻不用耳朵倾听着家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因此,她练就了一副惊人的听力,连房间里有几只蚊子在叫也分辨得清。当听到法师在院子里说出那番话时,她沉吟着,不禁想起了孙女出生那天的情形。那日风雨交加,天上出现一道闪电。她认为她在闪电中看到一幅彩色的图景,却没有来得及看清图像中的具体人物。

吃过午饭,李义权一直躺在二楼卧室窗口的藤榻上想着法师的那个断语,断定那家伙吃错了药,张口胡来。从窗口可以看到村子里家家户户这些年建起的二层或三层的小洋楼。银色的太阳能热水器在各家房顶的瓦片上闪着耀眼的光。有些人家还在楼顶装了一根避雷针。这根避雷针倒有点像法师举着的那根可笑的手指。其余就是散落在各个房子周围的广阔的田野,一座银色的通讯铁塔,悬在半空的电缆线,一些散落不成行的树,以及正在修整和拓宽中的村道。由于很多年轻人都去了外面打工,祖辈传下来的田地里种的庄稼稀稀拉拉,越来越散漫得不着边际。天空又呈现出正常的色彩。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再远处,那些别的乡镇的村子,更远处是蓝天下的一片山丘。山丘之外偶尔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李义权凝视着远处。那边的村子里有他的远房表妹。他们两人曾经两小无猜,甚至私定终身。但是,当初他那养鱼的父亲认定姨父家族中有精神病史而不惜棒打鸳鸯,断然否决了这门亲事。此后,虽然他俩还有一段时间偷偷往来,但父亲知道后,暴怒之下和他们家永远断绝了关系。

直到夜里小安婷发起高烧时,李义权才惊惧起来。体温计显示水银柱的液面超过了四十那道线。赤脚医生给的退烧药只起了一点点效果,使体温暂时降至三十八度,但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又重新升至四十点几。为了不停地用湿毛巾来降温,他手忙脚乱中几次打翻了盛水的铜脸盆。房间里顿时水漫金山。拖鞋、袜子和洋娃娃都漂了起来。床上的孩子仍然小脸通红,神志迷糊,不时地说着胡话。

那烧在家里人紧张了几天之后才慢慢地退了。

“你去找那个法师来。”奶奶说。

“小孩子发个烧不是很正常么?”李义权口头上仍不相信,宽慰着坐在床上的老母亲。

两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李义权从鱼塘回来,看到女儿正爬在他早已弃之不用的电工梯顶上要抓一只肚子贴在天花板上的壁虎时,吓得差点晕过去。他一步步小心地上去把安婷一把抱下来,像抱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安婷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哮喘发作了的爸爸,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气喘如牛,喉咙里发出像哨子一样尖锐的啸声。

李义权放下孩子,把梯子收起来锁进了屋后的空猪棚,然后去找妻子。陆晓丽正在往大腿上套一只肉色的长筒丝袜。但那只袜子勾掉了一根丝,随即在腿上绽出一个饱满的大洞来。她又使劲地把袜子从腿上褪了下来。

“法师的话,你怎么看?”他问道。

“那就是他放的一个屁。”陆晓丽说。

“但安婷前几天烧得那么厉害,”李义权说,“刚刚又差点摔下来。”

“你看起来她就要死了,那么你看我呢?”

两人为了女儿而一起难得的这番讨论看似毫无必要。在陆晓丽那里,面对这个男人时,她依然不能忘记的是自己抽身而出的姐姐。当初和这个男人定亲的是她的姐姐,但姐姐在婚礼前一天晚上跟一个贩木材的男人走了,再也没回来。电话打到村部来告知这个消息时,李家倒没打算要讨什么说法,李义权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陆晓丽的父亲被崇明岛上的养鱼生意弄得债务累累,认定女儿嫁给这户人家会过得富足无忧,便硬把二女儿嫁了过来。这样,李义权的父亲就不可能再来讨要那笔他欠下多年的数额不小的鱼苗经费了。孩子第二年就出生了。在陆晓丽心中,生下安婷就还完了欠的债,自己对她是没有任何要附加的情感的。

在李义权从妻子面前转过身去的这一刻,他分明感到,这是一个自动送上门来、又有一天会自动离开的女人。

随后,李义权对女儿的极度保护就一步一步地显现出来。他先是把所有可以攀爬的梯子和高一点的凳子都锁进了已经弃置不用的猪棚,藏起了所有尖锐的器具,过了几天,雇人用钢窗玻璃封好了楼上的阳台,随后又给所有的窗户安装了防盗窗。

他想寸步不离地把女儿带在身边。但是,一段日子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所以,一天黄昏的时候,他把安婷抱到自己藤榻前的小板凳上,把那个断言用一种他认为孩子可以听懂的童话故事的形式传达给了她,希望孩子能够自己小心地避开生活中的一切灾难。三年以后,在他自己因极度加重的哮喘去世前,他已经郑重其事并十分明确地把法师的预言告诉给了这个他认为已经能够听懂正事的小姑娘。

这年年底,当他看到陆晓丽大白天破天荒地起了床,骑着她的电瓶车,背着一个大针织包向远处驶去的时候,已经预感到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几年以后的某一天,陆晓丽从日本某岛上的服装工厂寄回来一盒巧克力后,便好像永远地解除了自己对孩子作为监护人的责任,从此再无音讯。

由于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第二年重阳节的时候,李义权一早就等候着法师的到来。在这漫长而提心吊胆的一年中,他一直故作坦然地瞒着家人,自己却一有空就悄悄出去四处打听法师的下落。但附近好像没什么人知道他的住址。法师态度谦和,对上一年李义权的不友好根本没放在心上。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法师这一次的应对方式还是为当事人驱邪。

下午的驱邪仪式吸引了左右邻居和稍远一点的无所事事的人们。位于两村交界处重阳节庙会上的一些人一会儿也都不再看那些往年都表演的敲锣打鼓和杂耍戏,而奔向这里。通过打电话,下午有一辆小货车开了过来,里面装的都是法师的器具。仪式就在李义权家的院子里进行。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被要求坐在一个桃木凳子上。她长得愣头愣脑,赤着脚,灰不溜秋的,像条小泥鳅。跟惯了爸爸上鱼塘去的安婷很少穿鞋。她跑起来飞快,跑过水洼时,脚都不沾湿;跑过草坡时,脚底都碰不到草尖。现在,法师先把她的头发全剃掉了,几乎剃成了一个光头,惹得周围人群一片哄笑,而她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李义权想上去安慰,被法师喝退了。这一下,很快让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下来了。法师给孩子穿上了一件肥大的衣服,实际上是个大麻袋,随后将一块黑色的布盖到她的头上。一旁的一口架在煤炉上的大铁锅,则开始热气腾腾地煮起各种不知名的药物所混合而成的气味古怪的液体。法师坐在一个更高的凳子上,口中久久地念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偈语。念完后,他将几张谁也不能完全认清楚的白底黑字贴在李家大门左右的墙上,分别是:唵、摩、尼、达、哩、吽、拨、托。随后,他将预先备好的几桶水一桶桶地浇在安婷身上,又把一桶看起来像是动物血的东西洒在了大门口的地上和门槛上。几个男人说那是猪血,有两个妇女则一口咬定是鸡血。一伙来村里收茭白和毛豆的蔬菜贩子宁可放下生意跑过来看。给村里拓宽村道的一群民工也决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纷纷挤了进来。法师手里举起一根柳枝,在女孩的头上晃着,然后,又将一根细长而光圆的棍子放到锅里那一堆液体中去搅拌。人们伸长脖子,恍惚看到那根棍子一会儿从木的变成金的,一会儿又从金的变成木的。这时,法师大吼一声,震得地动山摇。他用棍子挑开盖布,只见孩子像刚出了蒸笼似的,满脑门子汗。法师一把扶住安婷的脖子,好像从她的脖子上扯下一件什么东西。他用凄厉的声音吼道:“记住,以后不要这样!”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不肯放过一个细节。这时,法师伸出他肥大的手掌,上前接住从孩子的耳朵里出来的一件东西,似乎是一条白色的虫子,又或者是一缕烟。

这是村里人见过的唯一一次正式为小安婷驱邪的情形。后来的每年,虽然法师照样收钱和收物,但这项仪式改在室内进行,并只有李义权一人可以观看。李义权见证了女儿在生活中的一次次化险为夷,直到四年后的某天夜间巡视鱼塘时,他自己哮喘发作,一不小心头朝下死在鱼塘里。

也许是巨大的责任感产生了奇迹,安婷的奶奶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在儿子死后,反而又慢慢地支撑起了身子。她经过一番努力,竟然又恢复了几分瘫痪前的体力,从床上挪了下来,重新抚养起了自己的孙女儿。只有当她从床上下来时,才可以看出这个从前高大的老太太如今变得多么瘦小。安婷把她从床上扶下来的时候,就像抱着一个很矮的小木偶。但她那干枯的枝条内部却涌动着一股鲜活而强大的力量。那就是她对孙女的责任和爱。那个预言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孙女的头上。一到晚上,老太太就迟迟不肯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而要久久地守在安婷那张乳白色的小床边,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她,似乎在数着她因梦境改变、时而缓慢时而急促的呼吸。

但正是她的无以复加的爱,最终把孩子推向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靠着村里帮扶的一点资金,祖孙俩仍然可以安宁地生活。只是,打那以后的几年,法师不再在重阳节出现,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奶奶担着十二分心,虽然她看到安婷居然仍能奇迹般地平安去上学和平安地回来。

老太太时常坐在院子里回忆着闪电中的那个图像。生活中,根据她娘家古老的传统,她把她干的每件事都拿来当占卜的素材。如果是凶,她就对自己说,这个不算;如果是吉,就满心欢喜。但放心只是一小会儿,接下去的其他事情又一件件都被纳入到这种占卜游戏之中。她剥豆角时,如果连续剥到三节有三颗好豆子的豆角,就算是吉,如若不然则是凶。但她暗地里早倾向于挑选那些好豆角,一眼就能看出没有受过虫咬。她以孙女放学回来的钟点在某一个时刻的前或后来判断吉凶,用吃饭时盘子里的最后一片萝卜归于谁来判断吉凶,用早晨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男是女来判断吉凶,用安婷腿上被蚊虫叮咬起的包是单数还是双数来判断吉凶。她拿来用作判断的大多数事物都是可以随她自己控制的,而且一旦失控而导致凶的结果,她就反悔,认定无效,并迅速寻找新的判定物体。祖母这种从早到晚的举动,表面似乎秘而不宣,实际上在安婷眼中却并非毫无蛛丝马迹。父亲曾经的郑重告诫和祖母的奇怪作派像两团色彩不同的雾气漂浮在她的眼睛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们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厚。

这一年的重阳节,相邻的两个村子举行了比往年更为盛大的庙会,因为有一个省里的戏剧团被请来表演。请到省里的名角,据说花了两个村子很大一笔钱。在观看花旦越剧表演的热闹人群中,法师的眼睛瞥见了这个他已经几年不见的小姑娘。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安婷,惊叹女孩似乎可以在一夜之间变得漂亮无比。他越过高高低低的脑袋和花花绿绿的衣服,对台上台下嘈杂的声音置若罔闻,惊叹在这一带的乡下居然可以养育出这样迷人的一个姑娘:高而挺的鼻子,饱满的额头,长而卷的睫毛,健康而有光泽的皮肤。仔细瞧时,人们会发现她的鼻翼上散落着几粒小小的雀斑。可正是由于这几粒雀斑,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更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脖子上、手腕上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挂满了珠子、挂坠和链子。穿着因长身体而没有及时更换的稍有些紧短的衣服,反而更显示出她如鹤一般曲线有型的身材。

“几岁了?”

“十四。”小姑娘抬起头来时,也认出了法师。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让人感到这仿佛是命运的目光。因为多年以后,法师让安婷的右脚踩在那个决定他命运的踏板上时,他的眼前浮现的就是此刻的情形。

这一次,法师在她家的堂屋里向祖孙两个宣称驱邪失败,因为他没能让里面的东西出来,而且有可能永远没法让它出来了。

“法师,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需要多少酬劳,只要确保我的孙女平平安安。”

“老太太,已经到了她的寿限,我很难做到你所要求的那样。”

“你有办法的。”老太太把一根压箱底的粗如手铐的金链子塞进法师手里。

“说得没错,凡事也并非不能试一试。”

祖孙两个按照法师要求的日期去城里法师的驻地。这个驻地位于城南。进县城对乡下人来说是件大事。所以,奶奶按照自己的标准给安婷穿上了她从镇上挑中的红红绿绿的裙子,特地给孩子脸上抹上了一层雪花膏,梳理了她已经长长了的头发。安婷脖子上套着一块求来的羊形生肖玉,一个小巧的银制长命锁,一根穿着一颗金的镂空长生果挂坠的红绳子,手腕上有小佛珠,脚踝处套着一串托人从普陀山带回来的粗大的麝香珠子。奶奶挎了一个拉链生锈了的黑色漆皮包。从前一天傍晚起,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直到早上都没有停。两人先是撑着雨伞一大早来到镇上,随后经过打听坐上了一辆去城里的公交车。她俩在城东公交车站旁的小店坐下来吃了一碗小馄饨,看到雨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了,随后,她们雇了一辆有遮雨篷的三轮车去了城南。

她们下了三轮车后,眼前出现的是一块荒凉的地方。这里已经离开了城市,虽然可以远远地望见城里的高楼大厦,但却听不到城市的喧嚣。除了雨幕中出现在眼前的一座大型的破旧仓库,其余的景象颇像一个垃圾场。一些流浪狗和流浪猫在一座座垃圾堆上蹿来蹿去,似乎在寻找着食物。原来,这是个专门收养流浪动物的地方,被人们称作堆场。法师就是收养它们的主人。

法师接待了她们。他在仓库的第一间房间里收下了奶奶从包里打开来的酬劳,随后把女孩带去了另外的仓库。根据他的说法,这一次驱邪非比寻常,奶奶不宜同去。

“法师,拜托你了,一定要尽全力帮帮我们。”奶奶恳求着。

“你——等着吧。”法师慢悠悠地说道。

安婷跟着法师穿过了中间的几间仓库,感到有几间还从顶上漏下雨来。

在最后一间里有一张狭小的竹床。这个已经吓坏了的孩子被要求不得发出任何声音,否则魔鬼就会听见。所以,当法师脱掉她的衣服,在床上夺走了她的贞操的时候,她只敢哼哼几下。此时,外面狂风怒号,上面忽然倾泻下一段雨柱。风声中能够听见屋顶有猫跳跃的声音和追逐打闹时的叫声。女孩胆小,躲闪。多年来,那个预言已在她的心里打上了深不可测的烙印。所以,当祖孙两人从法师的仓库出来的时候,祖母虽有无法消除的疑虑,却难以打探到真实的情况。并且,祖母仍然固执地说服自己,并倾向于相信法师的高超法术。在她心里,无论如何,孙女的命总是最重要的。

令安婷的老师们永远弄不明白的,是她一次次自称生病和旷课的经历。这成了她和祖母两个人的秘密。每年,甚至每个月,她都必须有几次请病假;直到十七岁,她可以永远不去上学了。奶奶也在这时去世了。在去世之前,老太太同意让孩子在法师的驻地帮忙做善事,具体来说,就是喂养他收留的那些流浪狗和流浪猫。法师太忙了,而那些流浪动物也确实需要有人来照管。用法师的话来说,安婷完全可以通过做这样的善事来解除她身上的灾难。

安婷住进了法师为她安排的仓库中的一间。猫狗们则住在用木栅栏和铁丝围起来的牲口棚里。但是,猫是行动完全自由的,只是它们习惯于在必要的时候也上棚里去休息,或者干脆在棚顶的木桩上伸开四肢晒太阳。靠着法师收养这些流浪猫狗的好名声,附近经常有一些民众自发地带些财物来行善。现在,安婷到来以后,这些猫狗得到了小姑娘更好的照料,数量也更多起来。所以,消息渐渐地传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并吸引远方的人前来参观和施舍。自此以后,流浪狗与流浪猫的数量开始成倍地疯长,仿佛是原有的那些流浪狗和流浪猫的呼唤吸引了它们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浪的同类,当然,更不能忽视它们天然的繁殖力。这导致这块堆场的影响力迅速扩大。法师很快靠着这些收入建造了一幢住房和一排新的二层的牲口棚。接着,他造了一个大殿,从别的地方运来了一尊很大的神像。原先的垃圾堆被清理出去后,空地腾出来种上了花木。各处都架上了一些供猫攀爬和狗撒欢的栏杆、木桩。这里有一片宽阔的广场,甚至还有一个供猫狗们喝水的铺着台阶的池塘。在一些树下和栏杆下放上了三人座的靠背长椅,供前来行善的人们休息。这块离城较远的、本来就荒置的场地被大施手脚后,市里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前来视察了一番。后来,他们认定此时这里的环境较以前已大有改观,便主动消失不见了。

当有更多的流浪狗和流浪猫聚集的时候,堆场便开始有规律地在农历初一、十五这样的一些日子里吸引来更多的人。能来的人从不畏路途遥远。实际上,任何时候,总是路途越远的人越觉得来得有意义。这样,便有小贩们发现商机,在这些固定的日子里摆起了各种吃喝的和日用的,以及供大伙儿消遣娱乐的小摊。杂耍、套圈赢物、气枪射击气球等游戏或博彩摊位总是热闹无比。现在,法师在这样的日子里开始进行一些行善的讲解。在他认真为大家讲解的时候,猫狗可以在他的讲堂上随意行走穿梭。熟门熟路的它们,在人群中踩着悠闲的步子。

人们这么传说:这些流浪猫和流浪狗们在法师的收养下已经具有了灵性。最不可思议而让某些人津津乐道的是,在一些日子里,人们会看到有些猫悄悄地爬到堆场大殿那座娘娘神像的身上,在她的脸颊、脖子、胸口、胳膊上亲昵地摩擦和亲吻,仿佛在用它们特有的方式对娘娘的慈善收留表示着感谢。它们是那么活跃可爱、憨态可掬。某些热爱动物的人士看了,十分动容地说:“不可否认,动物们有感知恩情的情感和灵性。它们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报答。”

这种灵性越传越被众人所知。先是一些患各种疾病的人闻讯而来,他们中有断手或截肢的残疾人,有牛皮癣患者,有经年的类风湿关节炎患者,有祖传的夜半心肌梗塞患者。其中有一个男人,他的心脏已经搭了七个支架;还有一个自幼驼背的人,他想有生之年仰着睡一回觉,但这个愿望至今仍无法实现。

又一个重阳节,这里更是人山人海:家中有高考、中考、小升初,甚至幼儿园升小学的孩子的母亲,官场沉浮中一心求升迁和平安的人,影视歌小品相声的各路明星网红,生意人,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有的男人几十次创业,但生意屡屡失败;有的女人十几次结婚,但一次次离掉;有的夫妇生了一大堆女孩仍盼不到一个男娃;有的夫妇结婚几十年仍不孕不育。此外还有:一头扑在某个研究领域却长年研发不出新项目的,新近遭受意外之灾的,奈何不了青春期发了狂一般的儿女的。在这些来人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位副市长大人。他携同夫人在深夜众人散去的时候将车停在了堆场。副市长正为迁任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已失眠了大半年。但他的车却被堆场在白天时某个摊位上撒落的碎玻璃片扎破了胎。他只好打电话给秘书,让找人来换胎。于是,半个多小时后,外面来了一位年轻小伙子。这是一个长得通体明朗的美少年。他冲人微笑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明亮的眼睛里跳动着星星。他的两颊是那样光泽,身材颀长,使得即便只是穿一身浅灰色的工作服,也难掩美貌。他穿一双白色的高帮运动鞋。这是个专门推销轮胎的小伙子。他是从家乡来这里谋生的。这时,副市长大人和夫人正在楼上与法师亲切地交谈。副市长夫人是要永远监视她的丈夫的,所以凡能跟随同去的场合必跟随之。小伙子换完胎的时候,满手油灰。他想找个洗手的地方,看见了正给猫狗喂夜食的安婷。她将盆里的清水倒下来,让他把手上的油污洗干净了。她一边倒,他一边洗。等她倒完的时候,他正好把手洗干净。

由于人流量巨大,堆场需要更多的人手,于是雇来定期做短工的民工。此外,来这里服务的还有附近的慈善志愿人士,老太太们,天生怜悯和爱护动物的人。一位兽医总是背着旧药箱前来,是定期来给猫狗们打狂犬疫苗的。他来的时候,安婷总是负责把已经打好针的先关进棚里,以区分打了和还没打的。兽医和蔼地告诉安婷怎样安抚这些打了疫苗的猫狗的不良情绪,怎样缓解它们的疼痛,使它们镇定下来。一个被称作“谢家大阿姐”的老太婆已经成为了堆场的重要一员。这老太婆从前在乡下有接生的本事,而且手法高明。她的脸已经皱成一团了。她有畏寒的毛病,一到秋天,就开始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从脖子底下看过去,这些衣服的领子高高低低,一层一层像台阶一般。

堆场更多的建筑被造了起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建筑群。到了重阳节,或者其他的节庆日、祭祀日,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集镇。摊位、人流、车辆,满目皆是。而每逢这些日子,就有成堆的垃圾、噪音、臭气。但喂养大量流浪猫狗的温馨场面给一批批慈善的人们和希望摆脱各种磨难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也有人私下流传着一种说法,说这里也许不止有流浪狗和流浪猫,还有“流浪”的小孩。这些小孩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或者只知其父、不知其母。但真正虔诚的人是绝不可能相信这种荒唐的说法的。不过有一点不少人相信,并且信誓旦旦地肯定,法师的财富多到无法计算。有人竟不着边际地传说省城某一条街的商铺都是他的。那些商铺一直延伸过去,连到天边。

堆场的范围似乎还在不断地扩大,原因是那些猫狗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总之,它们活动的地方,渐渐地都成了堆场的所辖范围。

到了四月份,天气忽然异常地热起来。在一些河道边、公园的池塘附近,人们意外地看到了一些青蛙的尸体。它们肚皮朝天地躺在那儿,但并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关注。堆场里的猫狗却异常兴奋,它们会偶然为一只死青蛙疯狂地打闹,在广场上展开一场场激烈的角逐或者一场场嬉戏。很多人赶来堆场,请求治疗一种嘴里长满血泡的奇怪口腔病。这样的人每天都有十几个,有时达几十个。

法师在为人们治疗这些怪病的时候,只有安婷知道一种发生在法师自己身上的疾病却是难以治愈的。这种长时期不愈的痛苦不堪的疾病就是使他喜怒无常、性情暴躁的原因。他总在梦中突然发起病来。那时候,他全身抽搐,声音高亢,义正辞严地驳斥另一个人,说这回应当轮到他活着、对方死去,因为这一个轮流的周期又到了。有时候,他精神错乱地跪在床下,对一个女人长时间进行着深情地告白和苦苦地哀求,又向一个叫“根爷”的人乞求、求他借给自己五块钱。有一回发病的时候,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并转过身来,意外地看到安婷站在门口惊恐地望着自己。第二天早上,安婷为法师打洗脸水的时候,法师告诉她,他之所以有这样一种病,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宇宙的秘密而导致了上天对他的惩罚。

推销轮胎的男孩又接到通知去堆场替人换轮胎。这一回是为法师的车换胎。他开着自己的小飞虎在堆场的广场西边停下来,看到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孩正在一排自来水龙头前为一只水桶装水。但是,她一不小心把水龙头拧得太大了,导致水花四溅。这时,眼看水桶里的水已经满了,小女孩想试着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关掉水龙头。男孩立马打开驾驶室的门,蹦下车,三步两步冲了上去,不顾溅一身水花,把水龙头逆时针拧了三圈,关了。男孩早就打听到女孩叫李安婷。他向安婷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刘庆宇。为法师的车换好轮胎以后,他还不想马上离开。他把车开到那棵高大的棕榈树下,看安婷用一把大木勺子往摆在地上的一排盆子里放入食物。一共有两种食物,是分别给猫和狗吃的。猫狗们闻声而来,在各自的盆中抢食。

“一直都由你来喂它们的吗?”庆宇问道。

“我喂中午、晚上和夜里。早上由别人来喂,因为我还要做早餐。”

在安婷说话和忙碌的时候,庆宇一边帮忙摆放好那些被猫狗打翻了的盆子,一边向她讲述自己的工作。他是跟大伯一起来这里的。他的家乡在安徽,离这里很远。他们是一路开着小飞虎过来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那辆小货车。开车要近十来个小时呢。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年,还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工作很忙。他给她讲了安徽和这里的不同,讲了他的父母怎么希望他待在老家种地,而他是怎么不愿意而跑出来的。他甚至向她讲起了他的姐姐和姐夫。姐夫是个卖猪肉的,他的摊位就摆在镇上的菜场门口第一个。只有姐姐支持他出来。

“我不想永远待在老家。我想去更多的地方,认识更多的人,看更多的景。”

他们就这样一直聊着。男孩望着女孩的眼睛,心想:谁还能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呢?他望着她裸露的脚踝,心想:谁还能有这样可爱的脚踝呢?他望着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心想:把它扎起来,不知怎么样呢?他看见她把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抱在怀里,轻轻地跟它说话,心里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小猫。当她折下一根枝条来驱赶猫狗,他希望自己就是那根光溜溜的枝条;当她拿起冲场地的塑料水管子,他希望自己就是那根细长的水管子。

一会儿,安婷要去为法师准备祭品了。庆宇说,他也要去为大伯跑业务了。但是,他还没有离开,就已经想着再来见她了。

副市长偕夫人亲自光临堆场一个星期后的周日,法师受到邀请,登门拜访了他位于市中心兴业路上的家。这是一座中式风格的老建筑,白墙黑瓦,安着雕花木窗。出于对升迁的热望,副市长前一年就在法师的推荐下饲养了一条暹罗鳄。当法师被副市长少了一根小拇指的小舅子开门引进深宅大院时,外面热闹的市声早已被隔在了高墙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亢有力的鸣叫声。按照法师的说话,这条鳄鱼的生命和健康兆示着副市长大人的仕途。而一段日子以来副市长的事业实况奇妙地印证了这种说法。当初,就是这个绰号叫“阿五头”的小舅子替他费尽周折弄来了这宠物,为此还被它咬掉了一根手指。“阿五头”一年之中有三百六十天都待在市里最高档的“圣爵菲斯”宾馆混吃混喝。从前,他是镇自来水管理站的收费员。有一回,他把从各村各户收来的水费当作赌资拿到澳门去挥霍一空,最后靠姐夫才得以平息此事。他是这条尊贵宠物的重要养护人,时常从法师处取来一些营养品和药物,确保它永远拥有健壮的体魄和旺盛的生命力。但这一次,这条让副市长魂牵梦萦的宠物却似乎有一些不适,且逾一周仍不见好转。副市长夫妇热情地迎接了贵宾。法师要求立即去看那只宠物。

“它就在客厅。”副市长说。

他们进了客厅,只见迎门一只两米多高的大玻璃柜,通着电,里面保持着恒温状态。在柜底铺着几块光滑卵石的浅水中,一只体长约六十公分,正值年少的鳄鱼在响亮地叫着。使市长发觉异常的正是它忽然改变了调子的叫声。法师转过身来向副市长问道:

“最近您那儿有什么新的动向吗?”

“有,但还没到时候。”

副市长说他已得知市府将于几个月后在人事任命上做出新的调整。最新获取的一条信息是,市长大人将上调省府。

“这正是这种异变的征兆。”他建议静观其变,如果有必要,他会通知副市长对这只宠物做出新的安排,目前则只要增加一些营养就可以了。

副市长询问了法师关于要在今年重阳节举行一场大典的安排,并预祝盛典成功。法师表示了感谢之意。接着,副市长在家中为法师设宴。酒宴十分丰盛,以至肉菜和人呼出的气息在宴席上空形成了一片浮云。而外面,天又开始下起了雨。“阿五头”从姐夫家出来后又回他的五星级宾馆去了。那些赌博的人正在等他。晚上,有个人在赌桌上忽然调侃起他从前花掉乡里自来水费的不光彩历史。“阿五头”一听火了,但转而又自动消了气,望着他那根断指自言自语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至少我不是人贩子呀。”

“你说谁是人贩子呀?贩卖什么,女人吗?”那个人继续笑着调侃,一副不惹恼他不罢休的样子。

“不,贩卖小孩。”

“谁贩卖小孩?我们怎么没听说。哪来那么多小孩可卖?”

“自然有,都是不愿在医院生的娃娃。”

“怎么个卖法?”那人把脑袋凑过来。

“自找销路,也上网卖,互联网大着呢……”

“谁?”

没有人听他们瞎扯。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有人高声喊着让他们快点出牌,别耽误时间。“阿五头”似乎忽然醒悟过来,自感话说过了头,赶紧闭口不言,只顾出牌。

庆宇的大伯决定带着庆宇到南方去开个轮胎销售店,要把这里的店盘给别人。他们在收拾店铺。天又下起了雨。大伯正联系那个有意接手店铺的人,在不停地打电话。大伯壮实、精悍,很有做生意的头脑,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看准了南方的市场,肯定有赚钱的十足把握。店里剩余的货也要一起结给那个人。庆宇打开小飞虎驾驶室的门,坐在座椅上,向外甩着他的两条腿。他黑亮的眼睛里飘着一层淡淡的雾。大伯挂掉电话冲他喊道:

“怎么不过来帮忙?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哦。”

“我,我不想走。”庆宇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心声。他看着大伯诧异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我喜欢这里。你走吧,我还在这里替你管着这店。”

“这——我得想一想。”大伯考虑了半天,只好同意了孩子的要求。他把一些有联络的客户信息一股脑儿交给了庆宇,又叮嘱了一些话:

“货源我会一直提供,利润咱们五五分成。如果撑不下去了,就给我打电话。”

男孩欣然同意。当大伯的运输车发动机响起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心“怦怦怦”地快要跳出胸口了。当那辆装满行李的车子腾起一团尘土远去时,他觉得地球失去了引力,而自己快要飘起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因为爱情,马路对面那些商铺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的屋顶看起来是粉红色的,路灯的杆子也是粉红色的,停靠在店门前又开走的公交车的窗户也是粉红色的。他吃的早餐麦片牛奶和米粥是粉红色的,用的杯子和小勺子也都是粉红色的。总之,眼前是粉红色的天空,粉红色的马路,粉红色的空气,粉红色的世界万物。

一会儿,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粉红色的西装,开着那辆小飞虎,直奔城南的堆场,那个让他这么些日子以来一直睡不着觉的地方。从厨房的窗口,他看到安婷正一个人忙着为法师做早餐。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安婷吓了一大跳:

“你不能到这里来。”

“为什么?”

“法师会砍断你的腿的。”

“我不会让他看到的。”

他帮安婷摆弄那些面包,往上面撒上一些白芝麻,放上两瓣生菜叶子,又看着锅里的人参小米粥是否已经煮烂,小心不能把水烧干了,再帮安婷把切好的鲜橙,剥好了的龙眼、红毛丹及沾着水珠的草莓、车厘子在盘子里摆成好看的造型,用一个小汤匙搅拌那只高脚玻璃杯,让刚刚泡好的虫草花茶显出金黄色。法师的早餐中西合璧,十分丰盛,像皇帝一样,面前一大堆碟子。每个碟子里的量倒是不多。最后,他们还要为他热一杯牛奶。他俩一个打开微波炉的门,一个双手把牛奶从里面捧出来。

“你吃什么?”

“等法师吃完了,我吃剩下的。”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吗?”

“法师不会同意的。我甚至不可能向他提这种事。”

“如果我们不让他知道呢?”

这时,从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所以,庆宇赶紧躲了起来。他看到堆场的人渐渐多起来,就从另一个门口溜了出去。等安婷拿着一只大扫把推开牲口棚的门去打扫的时候,他又悄悄地溜了进来。他脱掉西装外套,帮她一起清理那些猫狗的粪便,帮她提水把地面冲得干干净净。两个人干得大汗淋漓。但是今天安婷提前几个小时就把该干的活干完了,连猫狗的午餐都预先放好了。所以,她现在有时间。他们两个爬到了上面一层。那里有一排仓库一样的房间。他们进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小间,看到里面放着一些石头、麻袋、彩色布料、散发着奇怪气味的草药等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关上门,把几块很大的布料叠在一起摊在地上。

“这是法师办法事的时候用的。”

两个人并排躺了下来。男孩帮安婷解开了衣服的扣子。这件衣服一点也不合身。安婷从来没有合身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法师在方便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有一回,他还给她带回来一双高跟鞋,要她穿给他看。她穿着都不会走路,一头栽倒在地,逗得法师哈哈大笑。尽管如此,她还是认定这里的一切是解除她身上的厄运所必需的。男孩帮她摘去头发上的一根枯草。安婷的头发从来都是乱乱的,因为她连一把梳子都没有,每天只是张开自己的五指像一把大叉子一样把头发耙几下。她没有镜子,所以任何认识她的人都比她更清楚她现在的长相。她只是从堆场的池水里看到自己朦胧的样子。所以,当男孩下次来的时候,为安婷带来了这两样他认为女孩子必须要有的物件。他俩在密室里一直待到要给猫狗们喂晚食的时候。

“明天我再来。”男孩说。

“不行,明天你不能来。”

“那我后天来。”

“这一整周都不能来。”

“为什么?”

“因为月亮要圆了。”安婷告诉庆宇,月圆的几天,是法师运气的日子,她必须在旁随时侍候。

五月份,天气奇热,阴雨不断,而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六月。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地下雨,从而绵延成了一个超长的梅雨季。有些人甚至断定,今年的梅雨季是从四月就开始了的。天气变得越来越湿热难耐。所有潮湿的地方都长出了白色或绿色的菌丝。毛巾和浴巾变得滑溜溜的,全像粘上了一摊鼻涕。人们的内衣上似乎都起了白乎乎的菌毛。一周内有大量的青蛙死亡。早上,副市长起来的时候,看到庭院里肚皮朝天地躺着几只青蛙的尸体。这种平时只在河道、池塘、溪流、城市景区的湖中看到的小东西现在竟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家里,令他十分诧异。这天早上,夫妇二人的嘴里分别起了许多大血泡,几乎不能正常吃早餐。而他的那条暹罗鳄近日叫得更加不耐烦了,每一声呼喊都把它的肚皮胀得鼓鼓的。确实有大量的青蛙死亡。他坐车去上班的时候,看到湖滨广场上一个环卫工人把几只青蛙的尸体扫进了畚箕,而畚箕里已经积了一堆死去的青蛙。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像生锈又有点像腐烂,或者两者都有。进了办公室,他才得知嘴里长满血泡的人特别多,连他的秘书和几个局长也没有幸免。

庆宇因为心里的想念而没有注意到街上人们的谈论。街对面,有人正从店门口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提着一只死青蛙的一条腿,用力一甩,把它甩到了一辆缓缓开过的垃圾车上。庆宇把趴在自己店门口的青蛙尸体用扫帚扫掉,要倒进门口的公共垃圾箱的时候,才发现垃圾箱盖上也躺着一具青蛙尸体。他打开箱盖,看到里面有一堆死青蛙。即便是如此,他也只疑惑了一秒钟,马上又沉浸到自己的想念之中。所以,当他站在街角同周围人说话时,远处如果有人多加关注,也许会惊讶地看到他的头上似乎冒起耀眼的火花。

下午,在圣爵菲斯大酒店的三十三层豪华包间里,阿五头还在蒙头大睡。外面梅雨世界潮答答的空气完全被屏蔽在厚厚的落地窗帘之外。到了傍晚的时候,他才起身让餐厅送来餐饮。随后,他给堆场打去了电话,但是连续打了三次都没有人接。餐后,他再次打电话,在快要挂掉的时候,对方接了起来,是老太太。

“我们很忙,不是忙那些猫狗,也不是忙别的生意。猫狗这阵子可欢脱了。”

“难道又有新的发财之道?”阿五头笑着问。

“给大伙儿看口腔。城里口腔科全满了。医生们说是青蛙的皮肤感染了细菌,又通过空气中的湿气传播给了人。我们这里更满。来的个个都是满嘴血泡。”

“法师是怎么看的?”

“有专门的汤药,免费赠送。”

“吃得好吗?”

“你可以来试试,大兄弟。”老太太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保管好治。”

“别的事我不想掺和。网上有一个买家,你们准备一下吧。”

“你不是不答应干这种事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好事不能都让别人占了。我不干,不是也一直有人为你们干吗?”

老太太收起了她尖锐的笑声。于是,两人约定了会面的时间。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钟都像一整年那么难熬,越是把火焰压下去,火力越是猛烈、越是炽热,只有当再次见面的时候,才能勉强化解不能相见的煎熬。法师很快嗅到了这种粉红色的异常气息,在夜半厨房朦胧月光下的角落里,在女孩简陋的小卧室里,在牲口棚里,在他的法器室里,在大殿神像的后面。有时,那一团爱的火焰把夜空都照亮了,使人们以为天提前亮了。“谢家大阿姐”坐在法师对面的凳子上,猛吸了一口烟,用吐出的烟圈肯定了法师的这些猜测:

“这不是你的幻觉,法师,确实有小偷进来。”

“没有人敢这么大胆上这儿来撒野。”法师在那把宽大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我们得提防外人,法师。这些年,你可是相当于从这儿输出了一支军队。”

“如果是这样,这支军队是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法师有气无力地说。这时,他微微睁开眼睛,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当然啦,你本人也有不小的功劳啊,法师!”谢家大阿姐把烟头夹在指间,冲着法师笑起来,脸上打满了褶子,“女信徒总是多于男信徒,而且她们那么崇拜你。”她看到法师阴沉着脸,便收起了笑容,毕恭毕敬地说:“最重要的是,重阳节的大典可不能出岔子啊。”

安婷坐在卧室的窗口,眼睛对着小圆镜,玩起了梳子的游戏。刚刚,她用一个绿瓶子里装着的香香的液体洗了头发,再用这把棕色的小牛角梳梳起头发来就觉得太可笑了。每次把梳子放到头顶上,它就自个儿顺着头发滑到她身后的地板上,发出“当”的一声。庆宇已经和她约好,今天夜里,等法师进卧室之后,他将带着她一起去看城里的音乐灯光秀表演。这场表演是为了庆祝城东新开发完工了一个人工湖风景区。它将参评国家四A级景区。那将是一场盛大的表演,几乎全城的人都要去看。她一边想着庆宇的话,一边反复玩着这个游戏,直到发现法师的眼睛在小圆镜子中注视着她。法师把小镜子和小梳子抓在手里,将她像一只小猫一样夹在腋下出了门。他把她带到一间从来都锁着的小房间时,天已经暗下来了。

庆宇把车停在堆场前面的公路上离目的地较远的地方,为的是不发出太响的声音而惊动附近的任何人。不过,兽医给猫狗打完针后从堆场出来时,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见那辆熟悉的小飞虎悄悄地隐藏在暮色中了。庆宇在约定的密室外面没有看到安婷的身影,又到各处去找,牲口棚、卧室,以及其他她可能待的地方。在他大汗淋漓地寻找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从楼上的一扇窗户里借着月光始终盯着他。当第二天晚上再来的时候,庆宇会更加大吃一惊,因为环绕着堆场,已经在一日之间迅速修筑起了一道三米多高的围墙。在围墙的顶部,那密布着的棱角林立的碎玻璃会把他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让他的手半个月都动不了。

安婷完全不知道这一切。过了两天后的晚上,她被法师带到了牲口棚。除了白天必须忙完往常的工作,晚上,她被关在牲口棚里继续忙活。她必须把那儿所有猫和狗的指甲剪干净,因为它们抓破了法师的一件红色的新袍子。法师交代完任务后走了。安婷坐在地上,抱起一只猫,抚摸了几下后,让它顺从地躺下,主动把四肢举起来,再把指甲剪掉。但是,并不是每一只动物都这么顺从,尤其困难的是她搞不清楚哪些剪过了、哪些没剪过。上万只猫狗在她的周围穿梭。它们的指甲是那么坚硬,以至于她必须十分小心,因为一不留神会剪伤它们的脚。这样,它们就完全发疯了,乱抓乱咬,再也休想安静下来。几天下来,她的手掌心满是水泡,手臂上满是抓痕,头发上、身上满是猫毛狗毛,眼睛因为过度集中注意力而发红了。为了在规定的一个月内剪掉所有的指甲,她几乎整夜都在那里剪。而且,法师命令,不可以在白天人多的时候于外面场地的任何一处做这件事,而只能在晚上当猫狗们进入牲口棚后才可以干。当庆宇手上的伤好了之后,架着一把梯子进入堆场并在牲口棚里找到安婷时,她已经连续发了四天高烧,脸颊烧得通红,蜷曲在猫狗中间的地板上。因为违背了法师的命令,她认定自己快要死了。他把她唤醒,第二天晚上为她带去了药和水。随后,他天天晚上来照顾她,帮她干活。

法师推开了牲口棚的门。庆宇不慌不忙:

“你来得正好。我要带她走了。”

“难道她没有告诉过你,她离开这里会没命的吗?”法师缓缓地说道。

“她待在这里的话,现在就快没命了。”庆宇说。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同意?”法师不由得微微一笑。

“因为这些东西。”庆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他事先准备好的照片。当他看到法师忽然变了的脸色时,知道自己蒙对了。他是在每天守候于围墙外的时候拍到几个来堆场的奇怪的人的。这中间最常来的一位是副市长的小舅子“阿五头”。与他接头的,总是“谢家大阿姐”。

法师沉吟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做出了让他们离开的决定,而且默认了这样的说法:安婷的生命中已不存在任何厄运。庆宇把照片留给了法师。他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他们很快在原先店铺的楼上住下来。

两个孩子的幸福生活就这么开始了。他们以海边的一次度假作为新的起点。在那里,安婷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海,虽然小时候在远处早就听惯了它的吼叫。他们坐在海滩上对着吐着泡沫的大海一起嘲笑法师那些糊弄人的法术。“让他拿这些鬼东西去骗别人吧。”他们用狂奔,用双脚扬起的沙子来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去了繁华的大都市,去了喧闹的游乐场,去爬很高的山,从山顶上俯瞰世界,并畅快地呼吸和大声地呼喊。

“年底,我要带你去我的老家,去看我家乡的山。”庆宇看着安婷的眼睛说。

随后,两个孩子安定地过起了小日子。他们住在楼上,他们的店在楼下,对着大街。当庆宇在店里忙着生意的时候,安婷在楼上收拾房间,或者做两个人的饭。时不时地,她下来帮他的忙;时不时地,他也要上去看看她,因为两人谁也离不开谁了。庆宇如果为了一两个客户而要出门一趟,安婷就下来临时看一下店。遇到店里来了她搞不定的生意,她就用他为她新买的粉红小手机打给他。他会耐心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或者让顾客直接听电话;如果顾客并不是那么着急,就让安婷把对方的通信地址和要求记在一个小笔记本上,等他回来看看那个小本子,就知道如何行事了。如果没有顾客上门,他们也会互相打手机,问对方累不累、有没有感到无聊,而对方总是大笑着回答:“一点都不累。”他们只会分开一会儿,最多不过一两个小时,但总是觉得分开得太久了。

三个月后,法师坐在餐厅那把高大的靠椅上,就像大海冲毁了堤岸,淹没了无边的旷野,心中溢满了无尽的后悔和思念。有一团火烧穿了他的骨髓,侵蚀着他。整个夜里,他的旧病更加强烈地发作,早上醒来,却再也看不到那个可爱的小女孩。他想起他曾多少次暗中赞叹的她的手指、手背、手腕和肩膀。即使她每天在他的指派下干那么繁重而且脏的活的时候,她也是美丽的。她的衣服在风中飘扬。轻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尤其是她奔跑起来追那些流浪狗和流浪猫的时候,速度是那么快,又显得那么美。她的头发披在肩上,简单的衣裳迎着风向后飘,脸上泛着红晕,胳膊和腿脚那么矫健。甚至,他逐渐在心里把自己长期以来获得的一切好运归于遇见了她,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不幸的。他忆及这些时,心里更加像着了火,又像中了毒一样充满愤怒。这些后悔的怨恨接着又让他追忆起往昔的生活。那是还远在他师从峨眉山的“高人”学艺之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建筑工地干活时摔死了。他根据旁人的指点去一个村子找工头要赔偿金。在那个大地被烤焦了的如火的七月,他坐一辆公交车,在一个站点下来,接着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庄,口袋里只剩五毛钱。在似火的骄阳下,他舍不得拿钱去买瓶饮料,看到这些比较富裕的村子家家都在门外晒场一角装有自来水龙头,想拧开来喝点,却发现这些农户都用一把锁将龙头锁起来了。他实在干渴难耐,只好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悄悄地找一根生了锈的细铅丝来捅,捅了好久,才从龙头里偶然滴下一条细细的充满铁锈味的水丝。他便赶紧把头伸到下面,张开嘴来接。最后,他只从工头那儿要到了三块钱,刚够来回的车费。两年之后,他为了姐姐出嫁不被人看不起而去一户养殖户家偷一台缝纫机作为姐姐的嫁妆,结果被逮到和痛打一顿。他们把他脱了裤子架在两个板凳上,底下用一根蜡烛烤。他在伤好之后的一天夜里,用刀割掉了这家养殖场几百只鸡的脖子,然后永远离开了那块生养他的地方。他也回忆起后来更令他愤恨的一个狱警。当时,他终于学艺出师,从山上下来。可在云南的某条街上施法时,被当场抓了。之后的一段日子,那个个子高高的狱警在牢里经常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因为他把子虚乌有的东西说得天花乱坠,而且听起来有一套高深的文化,吸引了一大帮狱友。那位峨眉山的“高人”仿佛确实提升了他在某些方面的境界,让他在几年之间满腹经纶,连谈吐都变得高雅起来。后来,监狱上上下下都信以为真,最终导致了那个狱警老婆的流产。

“谢家大阿姐”带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高个子女人,请法师过目。这是她近三个月内找来的第三十个“娘娘”人选。法师依然故我地摇了摇头。“谢家大阿姐”站在那里不肯出去:

“法师,您再考虑一下,离重阳可是越来越近了。”

“真正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法师半晌才抬起眼皮说道,并朝她们甩了甩手。老太太只好和那个女人一起退了出去。但把那个女人打发走后,她自己又拐进了门。她看到法师坐在高椅上,已经进入了梦里。

当庆宇脑子里出现这个极其可怕的想法的时候,安婷已经失踪了一个礼拜。那天早上,当他外出去客户处办事的时候,她就对着大街坐在店铺里,时而把几个放得不整齐的轮胎摆摆好,时而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擦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半小时后,她给他打电话,说她觉得有点不舒服,要去医院。

“不,你不用马上回来,我自己就可以的。”安婷说。

“那你先去,叫个出租车,到了医院给我打电话。我一会儿就过来。”

但是,过了半个小时,他没有接到安婷的电话。他给她打过去,手机却没有人接听。他开着小飞虎去了城里的各家医院,一边找,一边打电话,可还是没有人接。他在医院的各个科室找她,打听她的下落,问了很多医生、护士、病人、保安、清洁工。他不停地打她的手机,直到语音提示已关机。那显然是手机被打得没电了。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开始去那些他带她去过的地方:海边,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在浅滩奔跑的地方;公园里,她坐在长凳上喂过鸽子的地方;电影院,和电影院外边那些她曾经流连的贴着大幅巨星广告的地方;那座古老的石拱桥上,可以看到落日和高塔的地方。他按照她从前说过的地方,去了她家所在的村子。那儿已经没有她的家,整个村子都搬走了,因为一条高速公路经过的时候,这儿变成了一个大型服务区。他站在服务区那儿,连她的家原址具体在什么位置都没有人说得清楚。他开着小飞虎回到城里的时候,在车窗里见到街上一个被车撞倒的女孩。他发疯似的违章停车冲了过去,奋力掰开重重人群,看到不是她,才松了口气。他当然也去堆场找过,但那儿已经加高了围墙,还装上了铁丝网。他在家里等待,出门寻找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字条。他给她的手机发信息,发了无数条。

安婷成为“娘娘”的仪式要经历奏乐、击鼓鸣钟、恭读祭文、拜谒娘娘、乐舞告祭五个阶段。在最后的“显圣”时刻,圣像要比往常更加显示她慈善的灵性。但这一次是预演,所以并不包含“显圣”的内容。夜幕降临,堆场里到处有一些穿梭的人。终于到了八时吉时。现在正进行的只是第一次预演。现场只有一些法师请来的内部人员。但,一切已经在神圣、肃穆的氛围中开始。仪式显得庄严而隆重,热烈而祥和,香烟袅袅,钟磬齐鸣。已经一身娘娘圣装的安婷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凤冠霞帔,令所有人赞叹不已。她是在那天庆宇刚离开店铺时就惊愕地看到她向来称之为“阿婆”的“谢家大阿姐”出现在店门口的。老太太不仅传达了指令,还安排了此后一切的行动步骤。

“法师让我告诉你,虽然你自身解除了厄运,可你将来会先后怀上五个孩子,每一个都将遗传你的厄运。但如果你肯回去当一回娘娘,倒将会一劳永逸,不必再有这种担心。”

预演仪式进行了四个小时。临近午夜的时候,外面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坐在神像台阶一侧高高的桃木椅上的安婷看到下面人员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法师等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幸好仪式已经基本结束。半个小时后,有几个警察过来了,在人群中询问和调查什么情况。安婷又听他们闹哄哄了半个小时,才看到人群似乎平静了下来。最后人们似乎觉得真相已经大白了。大家在传说的是,有个经常到堆场来偷香火钱的小流氓翻墙进来的时候,不小心在墙顶触到了已有些破损的电线,触电死亡了。接着,有人似乎在讨论这些电线是什么时候安装上去的。有人认为是最近,有人则不这样认为。不过,人们认为,也活该那个小偷倒霉,这大概是娘娘对他的惩罚。随后,法师让“谢家大阿姐”将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安婷送回了她自己的小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管安婷是醒是睡,还是叹息,这一切都由“谢家大阿姐”报告给法师。

但一周之后的第二次预演仍然十分成功,甚至更成功。

所以,到了重阳节的前一晚,法师神情安详地坐在他那张高大的靠椅上。由于十分满意安婷的表现,他终于破天荒并不无得意地向她揭示了自己从前的种种辉煌的“圣迹”。他是怀着大局已定的开怀心情来进行这番自我陈述的。在这当中,他意外地提起从前在女孩六岁时养的那只小猫。那是一只四爪雪白、额上有一块图案的小黄猫。他当初还很落魄的时候,惯常使用的工具是一种铁做的“捕猫笼”。他在笼内另设一小笼,里面放着一只鹦鹉,利用绑在鹦鹉腿部的导线释放电流刺激鹦鹉鸣叫,让猫们自投罗网。他靠着这种工具猎捕各家各户养的猫,对付狗则用另一套工具。他将这些猫和狗贩卖给小酒馆和副食品制作商,赚得生活的所需,直到后来才改变策略,逐渐走上了收罗和饲养它们的道路。他自己也万没有料到,这些猫和狗会带给他如此享用不尽的财富。多年以前,他就是在安婷家墙外诱捕那只白爪小黄猫时被它意外地咬伤了手指,让他愤怒之下说出了那句可笑的诅咒。

“你会成为最尊贵的人,如同一个女皇,远远胜过那些光彩照人的女明星。”法师向安婷描述了重阳节大典之后,在不远的将来,她将拥有的富裕而高贵的生活。

“你可以在城里买别墅,到大城市去买,可以雇保姆、厨师,可以请经纪人,甚至可以有一大批保镖。”法师坐在他的庞大的靠椅里继续描述着。

“你还可以养自己喜欢的小猫,什么毛色的都行,比如淡黄色的,抱着它,坐在种满花草的庭院里,享受这所有的一切。”姑娘看起来比较安静,也许还有点失魂落魄,只不过,法师已不再有任何担心。

农历九月初九那天清晨,整个堆场旗幡飘扬,人潮涌动。旗帜有祭旗、功德旗、黄龙旗、五彩旗等。不管是组团的客人还是散客,都纷纷朝高大的神像举目望去。神像前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造型奇异、闻所未闻的祭祀礼器:有的像一把斧头,可又不像;有的像一尊方鼎,让人大开眼界。除此之外,还有各色壮观的祭品:猪、牛、羊三牲,柿子、苹果、葡萄等各种时鲜果品,以及各色干果。人们的耳边回荡着悠扬的雅乐,眼前云烟氤氲。谁都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神圣气息。九点零九分,隆重而神圣的重阳大典正式开始了。

在万众瞩目中从神像后方的帷幕后面出来,并以一身圣装而吸引全场的李安婷在法师的安排下经历了大典那漫长的前五个阶段,最后终于等到了“显圣”的高潮阶段。这时,身着宽大长袍的法师在全场期待的目光中登上神像前面的台阶。他面向大众,张开双臂,随后,用洪亮的声音朗诵了一段震撼全场的祭文——确实是一段不俗的祭文,把人们带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

当天上的星辰照耀着大地的时候,她穿着长长地拖在大地上的袍子,赤着双脚,头发不梳,披散在肩头。她由旷野出发,孤寂地走入了山脚下的丛林之中。她举起双臂,将自己的身体转了七次,将自己的长头发甩了七回,然后就钻到一个地穴里去,喝一口神秘之泉的水,把泉中的水在自己头上洒了七遍。然后,她坐上天空降下来的雷车。这雷车,中间驾以黄龙,两边驾以青龙,前面白螭引路,后面跟随着腾蛇,四周的黄云成了车的缨络。她上了车,用手中银色的缰绳拍拍龙须,就飞上了天。她飞过山谷,飞遍座座高山。她捡那些隐藏的或裸露的石子。它们有的被露水打湿了,有的被蛇衔进了洞穴,有的落进了山下树杈上的鸟窝里。她在海边觅到被海水冲刷的奇特石子,在谷中觅到长着青苔的各种石子,在大河上游觅到被兽类践踏的各种石子,最后她来到了天台山的山顶……

在这一长段引人入胜的祭文后,法师朗诵了下一段祭文。在那一段祭文里,“娘娘”从密林中引来了一条长长的爬满叶片的藤蔓。她将藤蔓放入身边的一潭泥浆中,然后举起藤蔓一挥洒,只见泥点纷纷溅落在地面上,随即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当法师将要朗诵第三段祭文的时候,他顺着台阶走了下来了。所有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却见他走向了帷幕后面。间断片刻之后,帷幕后面又响起了法师的声音。此时,那段祭文似乎从神像后面响起,所以自然而然地引导人们关注起神像来。法师在祭文中开始娓娓动听地颂扬起“娘娘”一日七十变的非凡能力,赞颂她用这种能力创造的许多工程一一竣工。她造福于万民,乃至千秋万代。她就是人类的始祖。但只有安婷知道那个声音只是法师放在神像后面的手机里的一段录音。

当李安婷端坐在椅子上按照事先被命令的那样悄悄地用右脚踩住她座位下面的踏板的时候,神像的后方开启了一道可容一人进入的暗门。法师侧身而入。根据事先约定的暗号,当安婷的右脚松开踏板后,门随即关闭。他进入的是致密的神像的内层。像从前多次做过的那样(如果不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想与人分享这个他最为得意的秘密的心理,而把按键的工作交给安婷,他仍然会像往常那样整个过程由自己独自一人完成),他要让神像夹层中发出的气味透过并不致密的外层吸引那些猫爬上来。

一种叫作荆芥的植物,对猫具有强大的麻醉作用。如果对它进行熬制或烘烤,效果则更显著。它会对猫产生精神活性的影响,导致刺激它们的思维。通过这种方式,当一只猫闻到荆芥散发的香气时,它往往会摩擦它,舔它,仿佛想要吃它,并表现出不寻常的行为,如跳跃,甚至狩猎动作。它们表现出积极的态度,这种行为与交配时的态度相似,影响它们的中枢神经系统,使它们变得异常兴奋。每当发现这种气味时,它们会热情地奔向它。

不出所料,起先有一两只猫慢慢地穿过人群,开始迈着优雅的步子踱过来,在众人注视下一步步地爬到神像身上,进行温柔的亲吻和舔舐。接着,有更多的猫闻讯而来。下面渐渐起了欢呼声,激动人心,并且一次比一次热烈。没有人注意到李安婷的右脚在颤抖。那只脚没有再按命令去踩那个踏板。关在神像内部不能出来的法师,赤手空拳,既无法熄灭里面已经熊熊燃起的炉火,也无法获取内层中因燃烧而越来越少的氧气,只能任由那些荆芥在持续烘烤之下继续发挥作用。于是,越来越多的猫在气味的吸引下爬上了神像,在她的肩上、胸怀里、耳旁、腿上、手掌上,轻轻地跳跃,一遍遍地亲吻。激动不已的人群中,有人发现这巨大的神像似乎微微晃了一下,像在点头赞许,这更引发人群的狂呼。主持仪式的“谢家大阿姐”此时显得比以往更加得意。当剂量完全失去了控制而释放它的威力的时候,堆场内几乎所有的猫都蜂拥而至。它们以无与伦比的热情疯狂地往这尊神像身上扑去。这些动物的灵性,以及法师高扬的在整个堆场上空回响的庄严而慈爱的朗诵声使人们热泪盈眶。全场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直到神像倒塌,露出了法师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