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2年第1期 | 汉诗
编者按
浓烈的神性，缔造出巨大的时空感与宿命感，藏族诗人王志国的作品，仿佛是一组置身于洪荒之间的素描，将瞬间的自我一次次匍匐在无垠的自然之中。大同的黑牙，文静内秀，而他的诗歌却充满着反思和自我修正，这一组作品气息酣畅，筋骨俱显。钱万成，一个以儿童文学为己任的诗人，返璞归真，执一片丹心、童心、慈悲心，书写出时光的恍惚。90后青年诗人许天伦，一个在轮椅上的少年，用诗歌为自己插上飞翔的羽翼。这一组《爷爷的骨头》，仿佛一行行感恩与忆情的独白，让人动容。朱绍章的长诗《偷脸》，写得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用“脸”这一枚汉字，衍生出近乎咒语般的无数隐喻。
寒风中抱薪如春日摘花（组诗）
王志国（藏族）
追星星的人
追星星的人
心里有一束光
纵使隔着千山万壑，身处晦暗尘世
一生也领受着明亮的教育
掩藏
夕阳的刃口血迹未干
黄昏就已走上绝路
一切都为时已晚
那被夕光剥离的群山与云层
转眼又被拖入沉沉黑夜
寂静时刻
鸟鸣于山谷
仿佛群星显现夜空
这无常的光芒，遥远而尖锐
战栗于谁的手中
人世沧桑，筋骨易衰
一把好刀要懂得掩藏锋芒
我喜欢的三种声音
我喜欢清晨的鸟鸣
清澈，明亮
与晨光一起唤醒人间
我喜欢午后的蝉鸣
喧嚣，慵懒
与生活保持着某种世俗的疏离
我喜欢黄昏的鸽哨
平和，灵动
翅膀划过风的声音
与落日一起奏响回家的和声
从日出到日落
从清澈走向浑浊
我经历着，初生的喜悦和壮年的疲惫
也体味着走向暮年的悲欣
记梦
他举着伤口盘问：
“刀子在哪里？
还不够深，不够——
帮帮忙，再深一点
才抵达死亡……”
血淋淋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谁在梦里持刀而行？
谁的刀锋藏在暗处
谁又是带着伤在伤人？
深渊一般的梦境
让我从挣扎之中惊醒
枕头下镇压噩梦的刀还在
是谁？在梦里动用了我
隐藏的杀机
【王志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出生于四川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现居巴中。在《人民文学》 《诗刊》 《民族文学》 《星星》《读者》《青年文摘》等有作品发表，出版诗集《风念经》 《春风谣》 《光阴慢》《微凉》（藏汉语对照），有作品被收录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这里曾有人独自跳舞到天亮（组诗）
黑 牙
羊先生
向蜜蜂蝴蝶问好
跟长辈学习食品安全知识
苦练攀援登高术
从峭壁上获取太阳的馈赠
以金鸡独立的姿势
对所有掠过树干的风宣战
一边匆匆忙忙赶路
一边躲避从天而降的响鞭
安静地站在围栏中央
等待阳光被大山挤成薄薄一片
横躺在冰冷的铁架上
朝着遥远的虚空叫一声妈妈
总有时间散落风尘
文瀛湖边
时间被一粒粒丢弃在草地上
有时明亮，有时暗淡
我曾看到一个老人
捡起一粒时间后，瞬间变成了青年
也曾看到一个少年
握住一粒时间后，转眼便
沧桑满面
我始终无法分辨它们
好多次，我坐在一张粗木椅上
看着前方不断闪烁的时间
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燕子
燕子归来
注定要做一回恶人
将幼雀嫩黄喉咙里爬出的惊叫声
赶回喉咙里
把成年雀眼中淌出的火焰
推回眼底
把分别了一个冬天的巢
以粗暴的方式
重新夺回
春天到来之前
令人烦恼的事物
比藏身于树洞和地下的冬眠者
更早醒来
落于燕子巢里的雪
比落在枯枝、断草、额头
以及伤口中的雪
更早消融
【作者简介：黑牙，本名徐占新，1976年出生于山西山阴，现居大同，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报纸。】
人生就是那一滴找不回的河水（组诗）
钱万成
人生就是那一滴找不回的河水
怀念一条河，就是怀念一个永远
无法找回的自己。车，开过
乌尔根河，就像碾压在
我的脊背。其实，河
依旧，童年的河水
早已不在
它们和时间一起流逝，流经草的
记忆和树的年轮，在转弯处
垫高积存的岁月。我们常常
感叹，世事无常，生命短暂
比起一滴水，已经
十分幸运
那年，母亲离开四十年，我们
离开故乡三十八年。回乡
能接回骨骸，却无法接回
母亲。就像这车，碾过
童年的河床，却无法
亲近童年的河水
人生就是那一滴找不回的河水
书法日课
面对一张白纸
努力让自己坐回从前的样子
努力把身子坐正
腰杆坐直，努力握住笔杆
一笔一划把横写平
像微微挑起的秤杆
努力把竖写直
像看不见的良心
努力把一撇一捺
写到合适的位置
让谁都看得出
那就是一个楷体的“人”字
蜘蛛的一生
整个夏天
都在空中跳来跳去
用缜密的心思
织一张网
一遍一遍
一天一天
织了，破
破了再织
它期望这张网
能让它坐享其成
忙碌中，不知不觉
耗尽一生
【作者简介：钱万成，诗人，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校园教育委员会副主任。著有《青春歌谣》《留住童年》《童话里的白桦树》《把忧郁交给风》等诗集、散文集多部。《儿童文学》2011年度“魅力诗人”，《少年诗刊》2018年度“星光诗人”。】
爷爷的骨头（组诗）
许天伦
爷爷的手指
我在床头睡着了。爷爷的手指
就在我的额头上行走
走过羊背、草叶以及我
尚未成年的梦境
那里有空阔湿润的原野
爷爷的手指像是学会走动的胡萝卜
很多时候，爷爷喂我吃饭、按摩肢体
我目睹了他的手指在愈发粗糙，衰老
——好了，一觉醒来
时间已被舒展了几个季节，我要用
我的手握住爷爷的手
但冥冥中终有一道裂纹，正在将
两只手缓缓地分开
爷爷的骨头
爷爷睡着了，但他的骨头仍醒着
像是灯盏，在泛着微弱的光。很多年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爷爷曾用其
腿骨特有的韧性，支撑着
整个家族的生活重量
我在上面行走，深知泥土与泥土间埋着
微妙的美学。但更多时候，我目睹着
爷爷去山上采药的身影，是那么的美好
他骨头里有残余的磷、钙质以及淡淡的
药香，在点燃
夜空投射下来的星辰之余，也将自己的
一生
逐渐推向群山之上的虚无。这也形成了他
生命里的另一个纬度。现在
当我在爷爷的坟前，抚摸他的墓碑
这便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块骨头
斑驳，矗立，我忽然明白
爷爷仍活在他自身的硬度里
火车
火车轰隆隆地驶过。两根铁轨
从遥远的风景里抽出余温
但那些浏览过风景的人在历经沧桑后
内心已经冷却下来了
他们走在站台上，起点和终点
都已在生活里显得那么陌生
哪怕他们都曾在这里爱过恨过
哪怕炽烈的火焰，烧灼过他们
一无所获的欲望
这多像那头因为冲动而
破栏而出的公牛——现如今只剩下
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驶过
我似乎在人群中想到了什么
哦，原来这就是我要安排在
一首诗中的结尾
【作者简介：许天伦，江苏金坛人，1992年生。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因从小身体重残未上过学，仅靠一根手指创作诗歌。曾在《诗刊》《十月》《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星星》《扬子江》《西部》等发表组诗。著有诗集《指尖的光芒》。】
偷 脸（长诗）
朱绍章
1
十五头野象离开热带雨林
一路北上，闯入村庄和城市
把人群挤进地铁车站
乘客打开网红追象的视频
大象又倔又犟，吃光政府投喂的
香蕉菠萝和玉米，对卡车
挖掘机装载机以及电网的规劝
毫不领情，它们的眼神
在你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不知道它们是哪天，在哪里
偷走了你的表情和你的脸
你想要冲进屏幕去索要
却看见在它们眼里，你不过是
一名叛徒，给庄稼施化肥
向蔬菜喷农药，系大象皮带
卤熊掌，煲蝙蝠汤，叉烧果子狸
它们用目光把通缉令刺在
叛变者脸上，被刺的人
浑然不觉自己被张贴
或被甩卖，且接过一沓钞票
一张张数清楚，交给东家
2
回首差役签名交割的场景
他们折叠好那张画影图形的纸
折叠起你的脸，塞进包袱里
锁好你肩膀上的木枷
一根麻绳，一头绑紧你的双手
另一头轮番在他们手里攥着
公文未明确把你押去哪里
你们穿州过府，分不清配军解差
反复打开又折起的头像
模糊难辨，官差索性把古书里
老子或苏轼头像复印了一摞
偷换你的形象，你们在上海滩
转身陷落春江花月夜
过景阳岗，步入清明上河图
双旗镇刀客曾经出面施救
你哀求他住手，双枪老太婆
拦路一声吼，你恳请她
不要擦枪走火，一路无问西东
你们忘记了谁押解谁
相看两不厌，彼此成对镜
3
路遇雷暴，古代战场的画面
在风雨中重播，阴云掠过峡谷
鼓角声声，战马嘶鸣，刀枪铿锵
震天动地的呐喊血光四溅
东倒西歪的战士穿越而来
大风中的你，偷走其中一张脸
一会儿在楚河汉界厮杀
一会儿在岳飞麾下冲锋
一会儿从榕树枝头往下跳
跟一名鬼子兵同归于尽
热血喷发一个逗号镶嵌英雄
分娩一只蝌蚪，摆动春水
顺流而下的你，在夏天的蛇背上
晾太阳，在秋水里洗月亮
在风雪交加的夜晚经过孔庙
看见一个小孩，正在给孔子雕像
戴圣诞老人帽，你分不清
圣诞老人和孔子，是谁
偷了对方的脸，他们背靠背
像一个象形文字的正面和反面
像铅字印刷，反面即正面
【作者简介：朱绍章，1967 年生于云南南华。云南师范大学基础教育集团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 《星星》 《滇池》等刊。著有诗集《漫步书》、散文集《一个人取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