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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2期|王雁翔:群山中的金箔(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2期 | 王雁翔  2022年02月16日08:53

王雁翔,1989年3月入伍,甘肃平凉人,作家、记者。现居广州。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天涯》《作品》《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年度一等奖,长征文艺奖等,出版《穿越时光的河流》《走在高高的山冈上》《我的故乡下雪了》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群山中的金箔(节选)

■ 王雁翔

抬头一线天,

处处大石滩,

崎岖路蜿蜒,

一山连一山。

……

一路上听着壮乡山歌,车子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颠簸,穿行,抵达广西某部最偏远的六连已是中午。

路上颠簸了四个多小时,路尽头,仍山牵着山,山拥着山,满眼的山,在苍茫的绿里起伏。离六连不远的山脚,清澈的归春河,流水淙淙。鸟儿在绿色深处欢唱,应答,声如溪流,清亮,悠长。都是些什么鸟呢?我心生好奇,循声在山坡上的林子里搜寻、眺望,层层叠叠的绿遮蔽着视线,无法看到它们快活的身影。鸟的欢唱,使山里显得愈加空旷,寂静。

我翻山越岭来这里不是旅游探险,是要采访一个人,一个在别人眼里不按常理行进的人。他的妻子王芳说:“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他偏偏跟别人不一样,逆向而行,像一条倒淌的河。”

阳光明媚,天蓝如洗。被葱郁与寂静环绕的六连营区,像一座袖珍公园。九十八块静静矗立的界碑,在崇山峻岭间起伏绵延的曲线,就是六连官兵日夜瞪大眼睛守望的边防线。

在一次闲聊中,有人偶然提到他,极其简短。从此,他和六连像一个不动声色的神秘诱惑,紧紧攥着我的好奇。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来一趟,把心里的问号拉直。

“你认识老李?”坐在连队门前的草地上,排长小段转脸笑着问我。

“不认识。”我说,“我第一次来六连。”

“哦。”段排长点点头。然后,他仰头望蓝天上的流云,沉思半晌,说:“刚到连队那会,理想与现实落差有点大,我心里老转不过弯,人被失落、焦虑、迷茫压得喘不过气,有时整夜失眠,担心在这鸟不拉屎的远山里待几年,人可能就废掉了。如果不是老李一次次跟我倾心畅谈,我可能会在冲动中做出后悔一辈子的选择。”

段排长的脸青春、阳光,很帅气,身高应该在一米八五左右,他说的“老李”,就是我此次一心想见的人。

“老李不是军医吗?”

“是,老李是军医,但身病和心病,他都能治。”段排长笑着说。

“嘿,李医生还是律师和心理咨询师呢!”听我俩在聊李良,几个在石桌上下棋的战士,“呼啦”一下围过来,七嘴八舌,都争着要给我讲老李的故事。

看得出,在这个偏远连队,李良在连队不仅仅年龄最大,军衔最高,也颇受战士敬重。也许,他真是一个有传奇故事的人。

脸膛黝黑,左唇上有颗黑痣,笑起来很朴实的样子,像一位和蔼的兄长。这是我出发前从王芳拿出来的一摞照片上对李良的第一印象。

“我接着说吧。”段排长说,“去年七月,我大学毕业从武汉一路辗转,整整折腾了三天才到连队。我是国防生干部,没带兵经验,工作中经常出一些不应该出的低级错误,越干越没信心,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名普通战士,心被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挫败感揉搓着,很痛苦。一起毕业的同学,在地方媒体已经干得风生水起,我整个人被一种不好的情绪裹挟着,几乎沮丧到了极点。有时我会一个人在僻静处坐很久,看天上的流云,看连绵的群山,心里翻江倒海,苦闷不愿跟别人交流,都憋在心里。毕业时,我觉得自己的青春有无限可能,信心满满,现实却给我当头一盆冷水,让我很悲观。我一次次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我向往的诗和远方吗?心里的疙瘩越拧越紧,我甚至想不辞而别,离开这里。那段时间,我的焦虑与迷茫老李不声不响地看在眼里,他像一个朴实的大哥,和我一次次促膝长谈,给我讲他参军的理想、成长的经历,还有他的爱情故事,慢慢地,我的心开始安静下来,渐渐亮堂起来……”

段排长毕业于地方高校,院校和专业名气十分响亮。当然,老李也毕业于军中名牌大学。

一九九六年七月,从第一军医大学毕业时,李良属于定向分配,原本可以顺顺利利回广东老部队,那是许多同学羡慕和向往的方向。但他满怀激情,主动申请,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边防一线摔打自己。最后分配到离南宁不远的一个炮兵团当军医。

从改革开放前沿到十万大山的壮乡,他的选择让同学、亲朋一头雾水。各种不解像大山里的山岚或晨雾,还未散净,在团里工作近三年的李良,听说边防缺医生,又是一纸申请。

这年夏天,妻子王芳刚从湛江武警某部调到南宁,两人眼巴巴盼了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丈夫转身去了更远的地方,意味着她苦苦盼来的日子,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这事,你怎么也得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啊。”王芳心里很困惑,“咱们两地分居这么多年,我也是军人,军人肩上的担子和难处我懂,但也不能分居一辈子呀,我费那么大劲追过来,好不容易在一起了,现在又要分开,就算不为这个家考虑,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你专业基础扎实,又是临床,在卫生队好好干几年,争取到大医院发展,舞台大,技术先进,接触的疑难杂症多,对你的医疗水平和进步都好,去偏远基层你就不怕荒废专业?”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面对妻子的哭诉,李良的理由显得生硬而近乎书生式理想主义,“大医院不缺人才,基层缺,边防一线才需要我这样的人去。”

“你就是一根筋!”王芳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不知道该说什么。

实际上,那是一个难得团聚的幸福周末,这对恩爱夫妻第一次吵架了,吵得很厉害。

“我理解他的选择,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你想,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调过来团聚了,他又往更远处走。要知道这样,我还调过来干吗?”王芳说。

报到那天,她在沉默里揣着千言万语去车站送行。秋雨断断续续已经落了差不多一周,长途客运站旅客稀稀落落,显得有些冷清。她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照顾好自己,有时间我去看你。”望着班车在雨雾里渐渐远去,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记不清这样的离别,自己这些年曾经历过多少次,每次她的心,都被潮水般难言的情绪撞击、拍打着。她将涌到嘴边的万般柔情蜜语深深摁在心底,只能一次次在心里默默为他撑起一把伞。

实际上,他是可以留在团卫生队的。边防团本身就在一线,况且卫生队很缺他这样的临床医生。

他婉拒了团领导的劝说,铁了心要往更偏远处走:“我就是想到最偏远的连队去!”

面对他的坚决,领导沉默良久:“也好,下去锻炼两年再回来。”

有基层连队摸爬滚打的当兵经历,艰苦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心里也有吃苦的准备。但到连队后,眼前的现实还是让李良有些惊讶:连队地处深山,离团机关一百多公里,去最近的小县城也有五十多公里,连队周围几乎没有人烟,连里连一部程控电话都没有,不通电,发电机限时供电,晚上想看书学习得点蜡烛……

第一次跟连队官兵巡逻,列兵王小斌在途中不小心接触到一棵漆树,突发过敏性休克,带队干部和战士都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李良急忙按小王的人中、合谷、内关三个穴位,进行人工复苏。经他全力抢救,最后,小王慢慢地苏醒过来。

返回途中,一名战士含着泪水对李良说:“今天多亏有你!”

这名战士的眼神和话语,像一枚带响的箭镞,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一夜辗转难眠。

春天,王芳休假,一路辗转来远山里看他。

虽说她也是军医,曾无数次赴基层一线连队巡诊,但上山高水远的边防连,她还是头一次。

“那时,地方还没有实现村村通柏油路,路况不好,山里许多公路都是碎石搓板路,大坑连小坑,车子在上面像跳舞,颠得心在腔子里乱蹦。”第一次上边防的经历,像一帧帧黑白默片,一直珍藏在她的心里。“转了四次车,途中被颠得晕车,不停地呕吐,早晨出门,到达驻地小镇上时,都晚上八点多了。”

李良骑一辆破单车,上坡下坡,满头汗水地赶到小镇上接妻子。夜色笼罩四野,月光下的碎石路面像一条灰色飘带,忽高忽低。下坡路段,他不拉车闸,让单车飞一样狂飙,沙石在轮下沙沙作响,车轮碾飞的碎石迸进路边草丛,野鸡突然在惊悚的咕咕声里飞起,掠过灌木丛。王芳在后座上紧紧搂着他的腰,在笑声里尖叫。上坡时,两人又下车推着单车慢慢走。

在久别重逢的欢喜、狂飙的惊险、月光下的浪漫里,细心的王芳,从搂着丈夫瘦削腰身的双手里,明白了他的艰辛。泪水伴着笑声悄悄滴了一路。

“那时,连队工作生活条件不像现在,比较艰苦。”在连队住了几天,王芳想洗个澡。李良在炊事班烧一大桶热水,拽下自己的床单遮住澡堂窗户,王芳在里边冻得上牙打下牙。他抱着大衣,像哨兵,笑呵呵立在门口。

回南宁的前一天晚上,夫妻俩在灯下聊天,王芳说:“我想象过这里的艰苦,没想到这么不易,还是调出去吧,咱们年龄都不小了,也该有孩子了,身边没老人帮衬,我怕我一个人挑不起家里的担子。”

李良看着妻子,红着眼圈说:“我也想过,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可连队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坡陡沟深,林木茂密,蛇虫多,有毒植物也多,战士们在巡逻路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我留不住走了,再来一个,也像我一样走了,连队官兵有个突发性急病怎么办?再说,我若不当兵,不上军校,咱们咋能相识相爱,你也是军人,咱们都是从基层战士一步一步过来的。”

大山里的夜空黑而高远,繁星如菊,像一颗颗钻石,明亮,耀眼。各种虫子的和声此起彼伏。

在灯下坐了很久,王芳再没吱声,从相识到相爱,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了解他呢。丈夫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既然劝说没用,那就咬紧牙关支持。

我和段排长在营区散步,看到一块“百草园”,面积不大,里面种着一畦一畦不同的植物。小段说,这是老李亲自开垦出来的,里面种的都是中草药。我只认识金银花、流苏石斛、车前子、鱼腥草、砂仁、山栀子等有限几种,大部分都是陌生的。

段排长说:“山里交通不便,中药不好买,这里边有四十多种中草药,都是常用的,成熟后,老李会收拾好,一样一布袋,一旦连队官兵生病需要,随手就能用。”

下士小陈蹲在地上,满眼深情地望着药圃里的植物,像欣赏一地摇曳的花海。他脚边的一片铁线莲,开满了宝蓝色花朵。

“小陈有故事,你可以和他聊聊。”段排长说。

午休起来,段排长给我提过一嘴,说小陈是富二代。

寒暄过后,小陈掏出一包软中华,动作娴熟地弹出一支给我,自己也顺手点了一支。他的开朗与健谈,让我心里嗡地一下,他似乎并不是段排长说的那个下士。

从“百草园”出来,我们转出营院,顺着门外一条不宽的水泥公路往坡脚走。

“听段排长说,你家里条件挺不错,每月会准时给你寄法国进口咖啡过来。”我说。

“是,我家在广州,我爸做国际贸易。”小陈说,“三年前,我家街道有征兵任务,没人去,我高考不理想,被一所民办专科院校录取,没去,闲在家里,我爸就让我来了。我妈说,两年回去,就给我提一辆保时捷。其实,他们是担心我闲在家里不做事,跟着一群富少学坏。当兵前,我还有一种选择,出国读书,但我实在读不进去,看到书就头大。”

“听说你刚来连队时,有一段时间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和环境,人也很沉默。”

“是。”小陈停下脚,抬头望着路边一棵木棉树,“我喜欢咖啡、美食、音乐,还有南美的红葡萄酒。这里,我喜欢的一样都没有。”

我和小段坐在树下的阴凉里歇脚,也想听下士讲讲他的经历。小陈双手抄在裤兜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走过来坐在一块青石上。

“如果愿意,可以说说你的故事,”我说,“随便,聊什么都可行。”

小陈点了一支烟,没吱声,快抽完时才开始说话。

“去年选晋下士是我主动申请的。”小陈说,“新兵下连那年,有一阵在别人眼里,似乎我是个问题兵,有的认为我除了家里有几个臭钱,什么都不行,他们不晓得我是故意的。其实,我的体能很好,在学校篮球队时打前锋,跳远、长跑都是我的强项。虽说我自小在蜜罐里长大,没吃过什么苦,但连队的训练巡逻,对我说不上苦,就是心里有一股叛逆和不屑情绪,实弹射击故意不及格,武装越野一定要跑在最后,训练和工作能偷懒就偷懒,有时心情不爽,就故意装病不出早操。有一次,全班早操回来,班长看我还在蒙着被子睡,就一把把被子掀了,我情绪失控,就跟班长吵了起来。连长赶过来问原因,班长说我装病,不出操。老李进来后,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拿体温计给我量了体温,说感冒了,有些发烧。之后,差不多有两三个月,我用消极和沉默对抗一切,连队干部骨干轮流跟我谈心,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吱声,用沉默表达我的态度和情绪。”

“实际上,班长人挺好,全连训练尖子,上等兵就当班长了。”小陈继续说,“他家在四川农村,考上了大学,因为家里穷,拿不出钱供他上学,就来当兵了。我和他拧着劲,问题其实在我。我自小把钱不当钱,家里给我寄东西,多是高档进口的,我在家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每天下午,一定要喝一杯咖啡,那种醇厚的味道会让我很放松很精神,也许是富家子弟的这些做派,让他看着不舒服,但我并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记得我当兵离家前,我爸摆了酒席,一大群亲朋好友给我送行,还有我爸的许多朋友,几乎都是有钱人。酒宴上,没一个人夸赞、羡慕我参军,尽管他们嘴上没说,但从他们的表情和言词间我能感受到,似乎我脑子有毛病,放着现成的福不享,去当什么兵。”

“说远了吧。”小陈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因为我忽然不愿说话,整天沉默不语,谁跟我谈心都没用。我后来才明白,老李早就不声不响地看明白了我的病根。他找我聊天,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和我谈心,上来就是一堆大道理,说个不停,像老师,像我爸我妈,我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老李不一样,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说,他像一个知心大哥,默默听我倾诉,听完,会以商量的口气给我一些建议和想法。他是懂我心的人。”

阳光像碎金,从头顶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一闪一闪。路边水沟里清澈的溪水,喧哗着向下奔涌。

“还有一件小事。”停了一会儿,看着溪水出神的小陈抬头说,“记得我新兵下连第二个月,夏天最热的日子,在巡逻路上,一名新战士突然被眼镜蛇咬伤,但巡逻必须按时到点到位,连长带着队伍继续前进,让老李和我背着这名战士赶回连队抢救。返回的路上,又遇上暴雨,巡逻路本来就是羊肠小道,滑得根本没法走,老李背着这个战士上坡下坳,摔倒了爬起来,一次又一次,二十多公里,没歇一次,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也不让我背。他说,你把枪和药箱背好就行。我们浑身泥水回到连队,人都累得瘫掉了,他一边给受伤的战士注射抗蛇毒血清,一边打电话联系镇上的车,连滴着泥水的衣服都没顾上换,就往南宁护送,硬是把这个新战士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那天,我才知道他专门买了一个小冰箱,里面备着眼镜蛇、金环、竹叶青等好几种抗蛇毒血清。”

“后来呢?”我笑着问小陈。

“后来,我跟老李就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

“你现在探家回去,跟地方朋友聚的机会多吗?”

“很少。训练、巡逻、站哨,边防连队的日子重复、琐碎,也平淡,有些事情说了他们也不懂。在连队经历的事多了,心里的迷茫和焦虑也就慢慢散了。说实话,我现在很感谢我爸,是他让我走进了一种全新的人生,财富不是一切,人不能只为钱活着,也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还有比金钱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

我们起身继续顺着公路往山脚走。我忽然想起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一句话,他说,教育本身就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记得有一年,我在一个远离陆地的海岛连队采访,一个刚上岛不到一个月的新战士,用诗人般的语言对我说,“岛上的日子,你不懂,我是一条浮在岩石上的鱼,寂寞的气息让我喘不过气。”

那是一座无淡水、无市电、无居民的“三无岛”。

他告诉我,岛上生活艰苦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寂寞。送给养的登陆艇每周一趟,卸下生活物资、报刊信件,停靠个把小时离岸后,平日里见不到任何外人。

在岛上放眼远眺,海面上不时有轮船穿梭,但看得见船影,听不到人声。

岛上官兵除了探亲休假、培训学习,很少有机会下岛。在日复一日的坚守里,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会被孤独、寂寞、艰险反复拍打、揉搓,甚至各种生死考验。

刚上岛时,跟许多新战士一样,这个战士被岛上的寂寞与孤独搞得很痛苦。岛上有一座烈士墓。烈士叫程华森,是在岛上坑道施工中救战友时牺牲的,牺牲时十九岁,入伍刚三个月。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不知这名烈士的家人是否还记得他?

后来,每次觉得寂寞难熬时,他就采一大把鲜艳的太阳花献到烈士墓前,在墓碑前静静地坐一会儿,心情就会好起来。

好几年过去了,他的这个故事我至今难忘。也许对他来说,那个小战士孤独的墓地,不是死亡,是他对文明与幸福的反复凝视,是一次次心灵与精神的无声洗礼与加持吧。

我没问小陈心里那些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相信,他心里的答案肯定跟我想的差不多。有些事情,我们只有身体和灵魂同时抵达,跟他们站在一样的生死边缘,才真正触摸、感悟、理解边界与界碑在军人心里沉甸甸的分量,也才能真正理解他们心灵深处的忠诚、勇敢、朴实。

夕阳西下,晚霞给山峦和营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群山开始在寂静中一点一点向暮色里隐没。

吃过晚饭,巡逻的官兵还未回到连队。我站在营区前的山坡上远眺,夕阳将金箔似的黄色,一片一片泼洒在远山近岭上,明亮与灰暗互相晕染,绮丽静谧,使苍茫、寂寥的大山有了梦境般的奇幻。在光晕的作用下,静态的画面似乎渐渐动起来,有了声音、气味,顽强的生命之光也有了来源与去向。

来六连之前,我在团里一份资料上看到,李良在这个山沟连队十三年,跟随官兵徒步巡边近十万公里,把连队官兵昼夜非应急发病率控制在了千分之一点五之内。但我觉得,他的梦想与追求,远不是这个枯燥数字能表达的。

天已经擦黑时,李良和巡逻的官兵回来了。

我笑说:“没有规定战士巡逻,军医必须跟队,你可以选择去,也可以不去。”

李良看着我:“当然,但是官兵们在边界线上巡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被突如其来的毒蛇咬伤,或者摔伤,山高路险,万一有事情,我不在身边,就会耽搁救治时间,跟着心里踏实些。”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下午跟几个战士聊天,说起李良,有的战士讲着讲着眼圈就红了。

战士杨磊双脚软组织感染,脚趾化脓,一脱鞋袜恶臭扑鼻,不敢跟战友往一块坐,整天不敢脱鞋。李良把高锰酸钾水、茄汁和三七泡成药水,每天晚上端到班里给他消炎、洗脚,一个多月后,杨磊的脚慢慢好了。

七班长黎遗回忆说:“李军医蹲在地上给杨磊洗脚,杨磊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眼泪吧嗒吧嗒往盆里掉。那个情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说实话,我长这么大,给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没洗过脚。从他的身上,我明白了怎样当一个好班长。真的。”

去年二月,五班副班长何鹏飞身上长了许多小红点,痛得不停地在身上挠,越挠越难受,火烧火燎地痛。李良觉得不是一般的过敏,是带状疱疹,但连队没有相应的治疗药物。他一路辗转,亲自带着何鹏飞去三〇三医院住院治疗。

何鹏飞是城市兵,是家里的独生子,入伍前就和父母有约定,只在部队干两年,多一天都不待,服役期一满就退伍。

去年退伍前,父母早早就给他联系好了工作,但他却改变主意,主动申请留队选取了士官。何鹏飞说:“边防艰苦,有李军医在身边,日子就是甜的。”

大山里的夜,是真正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派寂静。我跟李良坐在灯下聊天。

结婚十四年,一直两地分居,妻子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他觉得自己欠妻子的太多,向妻子表达爱与敬重的方式简单而纯朴。每次休假回家,所有家务事坚决不让妻子上手。买菜做饭、收拾卫生,拆洗被褥窗帘,家里大小事,他全包了。他用勤快表达内心的亏欠,让她踏踏实实享受几天舒心日子。

……

——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