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父亲之路》
《通往父亲之路》
作者:叶兆言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1月
ISBN:9787544788311
定价: 48.00
张希夷后来对学生弟子谈及外公的古文字学问,评价非常之高。他说先师魏仁是个极度谦虚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不能因为他为人低调谦虚,就掩盖其学术成就的光辉。以张希夷在学术界的大佬地位,他的这番话很有分量。外公在死后多年,经常还会被人不断提起,他的文稿可以整理出版,他的书法开始在网上被拍卖,与张希夷的推崇有着直接关系。
张左注意到,外公与张希夷的通信中,常常也会提到自己,虽然都是闲笔,他读到时感觉十分亲切。譬如说张左睡觉打呼噜,小小年纪,竟然有地动山摧之势。又说刚上中学的张左,追求进步,学校新近又开始有了红卫兵组织,此“红卫兵”与前些年颇有不同,必须成绩好老师喜欢的学生,才可以参加,仿佛当年之遴选品行优良学生,说张左因为没有被选上,
嘴上尽管不说,而心中颇不快乐。
时间应该是一九七○年,外公与张希夷的通信,除了讨论古文字,就是谈养牛,谈自己的身体。外公身体越来越差,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觉得自己岁数不小了,迁延蹉跎,来日无多,常会发出一些哀叹。外公说外婆时常抱怨,抱怨儿女皆不在自己身边,虽然有张左在一旁可以跑腿,毕竟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大人照顾。外公也说到了自己的担心,担心他们二老
离开人世,而张左仍未成年,谁会来负责他的生活。
阅读张希夷与外公的通信,张左感到最有趣的部分,是关于怎样养牛。张希夷到了干校,最初安排在炊事班,炊事班油水足,他告诉外公,说自己正在开始发胖,感觉肚子大了一圈,没想到烧饭和做菜那么简单,他不但学会发面做馒头,还学会做豆腐。不久,又被分配去了养牛班,张希夷所在的干校,一共养了九头水牛,还有一头很瘦的毛驴。这地方前身是部队的一个农场,不只是博物院,省文化系统的许多单位,都安排在这劳动学习。
张希夷作为强劳力被调到养牛班,刚开始,都觉得养牛班轻松,安排的都是五十五岁以上老同志。没想到看似轻松的喂牛放牛,实际上非常辛苦,与炊事班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先说喂牛,要把稻草切短,把黄豆磨碎,再掺和在一起喂,这是在牛棚里干。切稻草很累人,把黄豆磨碎了,也很累人。牛食量大得惊人,慢吞吞一直在吃,每头牛一顿要一大桶饲料。放在野外让牛自己找草吃,这要轻松一些,但是花时间,草长的时候,一口气吃两个多小时,才能吃饱。草要是还没长长,很短,牛必须慢慢地啃,啃了三四个小时,还没有吃饱。不管在牛棚,还是在野外,牛吃饱了,会在原地躺下来反刍。牛肚子很大,饿的时候能看见一根根肋骨,一旦吃饱,肚子会鼓起来,像充足了气一样。为了让牛吃饱,养牛班的同志不辞辛苦,一直处于体力透支状态,眼看着坚持不下来,便向师部汇报,请求支援。当时套用军队编制,具体到某个单位,又称之为几连几排几班。张希夷到养牛班报到的时候,离自己五十岁生日只差两个月。
刚到养牛班,张希夷几乎一个人,把铡草的任务都承包了。他写信告诉外公,没说累,只是谈到了铡草,谈到铡草的具体时间,谈到烦扰人的气味。从炊事班到养牛班,最大的不同是气味,说自己资产阶级思想还没完全改造好,竟然会觉得牛圈太臭。养牛班的其他同志,早就习惯了,他们住在牛圈旁边的小屋里,土坯墙茅草顶,到处漏风,一个个睡觉都很香。
年龄最大的一位同志已快七十岁,博物院的元老,古瓷器专家,喜欢写诗,专门写了一首白居易《琵琶行》那样的长诗,其中有两句让张希夷过目不忘,“牛矢气熏柴火味,陋室从此叫延芳”。
张左不知道什么叫“牛矢”,查字典才知道,牛矢就是牛屎,“酷无文采如我辈,牛矢鸡栖当结邻”。对张希夷干校养牛这段经历,张左特别有兴趣,有一段时间,外公对如何养牛也十分有激情,他让张左陪他去新华书店,找跟养牛有关的书籍,自己先研究一番,然后写下心得体会,再与书一起寄给张希夷。外公的口气俨然是科班出身,毕竟他年轻时,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个。张希夷则回信解释,外公说的这些都严重脱离现实,养牛最烦人的事,书上根本不会说,譬如值夜班,冬天太冷了,要把牛棚封堵严实,然而再冷,半夜里也得起来给牛把屎把尿,要挨个地把过来,水牛一泡尿足足能有半脸盆,要非常耐心把它们牵出来,牵到一个专门拉屎撒尿的地方,要不然,整个牛棚很快就成了尿池粪坑。
那一年国庆节,干校组织了一次颇具规模的家属慰问活动,外公外婆年岁太大,有心想参加,想到干校去看看,组织上也不会批准。批准的是他们的外孙张左,张左是张希夷儿子,他可以去。张希夷在干校表现出色,工作态度认真,劳动改造成绩显著。张左很幸运地被选中了,多少年后,谈及此次家属慰问,张希夷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与外宾的参观访问有关。当时与中国最紧张的敌对关系是苏联,到处挖防空洞,城市人员大量下放到农村。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表面上仍然敌对,紧张关系已在悄悄改善。有个欧洲友好代表团来江苏访问,参观了南京长江大桥,去了中山陵,看了小红花的演出,突然提出要到干校看看。
究竟是这代表团主动要求参观,还是当时的外事人员刻意安排,有着不同的文字记录。对于张希夷来说,就是有一天,突然干校来了几个外国人,来了几个老外。师部领导十分紧张,工宣队军代表手忙脚乱,几个老外提出要分头看看,翻译人手不够,突然想到张希夷是美国留学生,于是先把他们带到了养牛班。张希夷多年不说外语,看到这些老外,有些发呆,老外是欧洲人,他们的英语也没好到什么程度,大家一边说一边比画,很快这些老外发现张希夷的英语,比他们还好。这件事让张希夷很露脸,也让老外知道,在中国的干校,藏龙卧虎大有人才。张希夷向老外介绍怎么养牛,如何给水牛把屎把尿,老外听得目瞪口呆。他还告诉老外,怎么给新生的小牛穿鼻孔,说这个大有讲究,到什么时候应该穿孔,应该在什么位置穿孔,绝对不能马虎。穿鼻孔的位置,必须是牛的敏感部位,这样绳子穿在里面,轻轻一拉,牛会很痛,于是牛也就老实了,就听话了,乖乖地听人使唤。如果穿的位置不恰当,牛不听话犯了脾气,你就是把它鼻子拉豁了,也还是没有用。
张左一生中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张希夷。出发地点是在鼓楼广场,前一天就打探好了,什么时候集合,什么时候出发,能够带什么,不要带什么。外婆不放心,毕竟张左第一次出远门。为张左煮了五个鸡蛋,在商店买了六个油球,一种有馅的面食,外表用油炸过,让张左路上肚子饿的时候吃。还有五包奶糕,一包有许多小块,当时给婴儿吃的食物,这是为张希夷值夜班准备的。除此之外,还应张希夷的要求,又为他带了一个搪瓷脸盆,一个热水瓶,张左的小军用书包已装满,只好用一个网线袋装脸盆和热水瓶。
因为有热水瓶,张左一路上非常小心,怕不留神碰碎了。坐车时,干脆把脸盆垫在屁股底下,把它当作了小凳子,热水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车上人已经挤满,搁了几条长板凳,那种敞篷的军用大卡 车,人挤着人,大家或站或坐。前后一共开了将近八个小时,到目的地,天都黑了。
一共两辆大卡车,每辆车上都搁一个大汽油桶,那年头公路上没加油站,跑长途必须要自己带汽油桶。有个老头就坐在汽油桶旁边,一路都在抽烟。公路是石子路,坑坑洼洼,颠簸得很厉害。半途中加过一次油,大家正好下车休息。路边有个茶水摊,顺带卖白面炝饼,大家都吃东西,张左也把油球和鸡蛋拿出来吃,一边吃,一边看司机给卡车加油。到了干校师部,张希夷已在等候,事先有通知,大家都在等慰问团的到来。人接到了,在食堂匆匆吃点东西,然后各自分开。
张左跟着张希夷去养牛班,预先准备好了一盏风灯,这玩意张左过去只是在电影上见过,看了觉得新鲜,张希夷便让他提着。幸好有这盏灯,要不然摸 黑在田埂上走,一不小心就会跌到水田里去。养牛班离师部不算太远,快到时,张希夷对张左说:
“牛棚很臭的,不过,时间长了,你就不会觉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在张左记忆中,此前张希夷一共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因此这段话印象特别深刻。牛棚的确是臭,一种很奇怪很难闻的味道,张左跟张希夷挤一张小床,一人睡一头,刚睡下,张希夷突然坐起来,说不行,你得洗脚,又是球鞋又是尼龙袜,肯定臭得不行,我最怕脚臭。他爬起来烧水,烧热了,倒脸盆里,又兑了冷水,让张左洗。脸盆是新带过来的,张左心里就想,脸盆是用来洗脸的,怎么先让他洗脚。洗完脚,继续上床睡觉,牛棚里的气味呛鼻子,辣眼睛,在这样的环境里,张希夷竟然还会嫌儿子脚臭,张左感到有点不痛快,觉得父亲在嫌弃自己,并不是很欢迎他的到来。这么想着想着,觉得挺委屈,因为路上太辛苦,很快也就睡着。
第二天醒过来,张希夷正在牛棚外拌饲料,见张左醒了,让他过去帮忙,所谓帮忙,就是将饲料桶拎去喂牛。关照张左,不要喂太多,千万不要倒多了,今天还要牵出去放。喂完牛,张希夷带张左去打早饭,食堂里人来人往,大家拿着茶缸饭盒,都是打好了回去吃,也有的一边在走,一边已经啃起馒头。那天早上食堂不仅有馒头,还有菜包子,张希夷买了菜包子和稀饭,回去的路上,问张左饿不饿,让他可以先吃菜包子。张左于是开始吃包子,那包子很好吃,吃完一个,又吃了一个。
张左在干校一共待了三天,整整三个白天,他喜欢这个地方,既好玩,又有趣,见识也多。第一天上午召开大会,展示劳动改造的辉煌成果,表扬先进人物,表扬先进事迹。张左听到张希夷也在表扬名单中,念到名字时,他很天真地笑了,眉开眼笑。很少看到张希夷会这么笑,日常生活中,张希夷给人印象比较严肃,有点一本正经,他在自述中说,当年在干校一边养牛,一边偷偷地做学问,研究古文字,还写了不少古体诗。年轻时,张希夷写新诗,曾梦想成为一名诗人。他写的古体诗后来也出了书,不是很厚的一本书,张希夷有个学生在古籍出版社当老总,这个学生不仅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而且还亲自写序,在序中,对张希夷古体诗的最高评价,就是别出机杼独辟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