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2022年第1期|陈然:恭贺表弟乔迁之喜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1期 | 陈然  2022年02月11日07:40

表弟有个事情问我,我告诉他后,顺便问他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他还是那句话:快了,快了。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说,真的快了。

算了下时间,他这个房子买了两三年,装修也有一年多了,每次问他,他总是说快了,快了。

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总给人以希望,从不让人失望。

表弟是那种典型的积极向上的人。我几乎从未看过他愁眉苦脸。他总像是刚出笼的面食,散发着蓬勃热气。姑父说,表弟每次回家,都是看到人就敬烟,敬着敬着,就走不动路了。他被大家围住了,几包烟一会儿就没了——所以斜挎包是他回乡时的标配。他的大方我也是亲眼目睹过好几回的,有时候我觉得并无必要,甚至适得其反。有一次他路过一户人家,对方正准备掏烟出来招待客人,他却先掏出烟来敬了那些人一圈。他的烟是好烟,对方脸上就有些动静,而且他的烟又没带够,结果不免有些尴尬。其实他跟那些人并不怎么熟,但他总喜欢表现得跟什么人都熟。

在来省城工作前,我跟他接触并不多。那时他还在大学读书,我去看他,他带我到旁边的小饭馆吃饭。他不停地跟人打招呼,哪怕是卖水果的,他也朝对方点头挥手。看他那神态,那语气,好像他是学校里的重要角色。一辆小车疾驰而过,他说里面坐的是他们学校的副校长,曾经特意找他谈话,对他很好。看到两个高个同学,说他们是学生会的,他跟他们很熟,经常在一起搞活动,吃饭。后来那两个男生转过身向我们走来,表弟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的反应似有若无,我才觉得对方跟他根本不熟。

表弟就读的是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当年没考多少分,也被录取了。不过他究竟考了多少分,他从未说过。只知道家里大宴宾客,然后他就来省城读书了。姑父是个老实人,这方面什么也不懂,都是听表弟的。他以为表弟的成绩和他的聪明懂事成正比。谁要是说表弟成绩不好,他肯定是不相信的。第二年我也来了省城,应聘到一家报社做编辑,然后又办了调动手续。表弟说,祝贺你啊表哥,调进来了,就是真正的省城里的人了。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你们文化单位的人,要是犯了错误还会被开除和下放么?我听了有些愕然。看来他对我们单位的历史还很了解。我笑着说,那到时候我去卖茶叶蛋。他也笑了,说,不是有个笑话,说做导弹的还不如卖茶叶蛋的赚的钱多么。

我编的那家报纸,刚好也要经常接触青年人。那些栏目就是教即将走向社会的青年人怎么样就业,怎么样社交,怎么样恋爱的。好多青年人对走上社会总有一种恐惧心理,希望找到什么指南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有一次,我跑去书店,发现里面已经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感觉像个杂货铺,或者说地摊,没有什么人文气息。扑面而来的是各类考试、教辅及关于社交和口才方面的书。所以看到表弟这样,我倒有些放心了。这对他以后的谋生,肯定没什么坏处。

大学毕业后,表弟也留在了省城。他觉得自己既然从老家出来了,就不应该再回去。不然就是失败。不像我,以前好几次因为不适应报社的工作,差点回乡下学校去教书。我佩服他的这种劲头。实际上,以他的学历,想在省城找一份好点的工作并不容易——不,别说好不好,能找到工作就不错。我经常接待那些有就业困扰的年轻学生,他们学历不高,志气不小,在理想和现实的挤压或巨大落差中彷徨,找不到真正的落脚点。他们有的是从大城市和名牌学校回来的,有的是在省城学校毕业不愿回小地方去,有的在小地方和大地方之间往返了好几次。刚开始我是很担心表弟的。跟大多同龄人相比,他没有一点优势。毕业后的具体情况他也很少跟我谈起。后来他说他找到了工作,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在什么学校教书。虽然我有点犯疑,但也没多想。那时候,我接待过的很多刚出校门的年轻人都是暂时在什么地方教书的。似乎教书成了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各种五花八门的学校成了他们最好的栖息地。出于某种责任,我想去看看他,可每次他都说很忙,似乎不太愿意见面。我也只好笼统地问他各方面是否还好,有没有什么难处,他赶紧说都好,都好,没什么问题。我叫他到我住的地方来吃饭,他也找种种借口推辞了。所以他毕业后的那两年,我们在省城基本上没有见面,反而要到回乡下过年才能见到他。即使如此,他也尽量回避工作和生活这样的话题。他热衷于谈论国家或省城大事,说据他一位有背景的同学的内部消息,国家马上要实行什么政策了。他一个朋友的同学跟北京有联系。一个同学的朋友在省里的要害部门当秘书。他经常跟哪些人在一起吃饭。有时候,大家都在看电视,他忽然指着电视里的一个人说,他前不久去过那个人的办公室。诸如此类,等等。他以为别人都相信他。或者说,他相信别人都相信他。

说实话,表弟的这些性格特点并不为亲戚们喜欢。我家是个大家庭,祖父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家都觉得我这个表弟说话有点不靠谱。而说话似乎是一个人的什么基础,如果连这个都靠不住,那更别说其他。就像过年时他总喜欢在乡间打领带穿西服打官腔一样,看上去做作或显得轻飘。我一个堂弟跟我表弟曾经是低一届的高中同学。据我叔叔讲,他曾经向表弟借高中学习资料,但表弟说没有。叔叔很不高兴。那时表弟读高三,堂弟读高二。叔叔根本不相信他没有。堂弟的就业也不好。叔叔是乡里的一个小干部,他让堂弟报考了行政学校,他以为行政学校毕业的就能搞行政,谁知没搞成。也根本搞不成。叔叔没认清形势,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为他的想当然付出了代价。堂弟最后去了沿海城市,据说在电子厂做流水线。现在看到表弟那神态,叔叔肯定是生气的。

有一段时间,我跟表弟的联系是不咸不淡的。好像他后来换了工作,但究竟是个什么工作他依然没讲。在我的推想中,或许还是没混好,以他的性格,如果混好了,肯定会四处张扬的。就像炫耀他的银色西服一样。

但有一天,他忽然跟我打电话,说他买了个二手房,很便宜,是一个熟人卖给他的,对方马上要出国,想把房子处理掉。我很高兴。我也是前不久才刚刚买房。因为存钱不多,买得比较远。上下班很费时间,只得安慰自己说把这个三四线城市当作大城市来跑。表弟的房子在老城区,下了公交,我就闻到一股酸馊的气味。附近的饮食店都把大街当下水道。他买的房子在一栋旧楼的三楼,是一家化工厂的房改房,没有围墙,单独扎根在农民村里。门牌上写的还是某某村多少号。房子的确有些旧了,楼梯的钢筋扶手已经残缺不全,一摸满手铁锈。他刚请人把房子做了简单的重新装修,准备过几个月就结婚。我看了下房子,虽然只有四五十平米,光线也不怎么好,阳台几乎被对面的房子封闭,而客厅里的窗户也正对着另一户人家的卫生间,但毕竟是他自己的房子。对于像他这样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来说,能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的确已经很不错了。

他说他首付只花了三万多块钱,以后只要每月到银行还一千来块钱就行。我说跟我的房子差不多。我首付也只花了三万。但表弟这里无论是上班还是生活肯定比我那里方便。他说主要是人熟,有这方面的信息。接着他有些神秘地低声说道,那个人在省政府工作,那天见面时,把省里的最新规划告诉了他,说这个地方马上要修一条过江地下通道,还有地铁。再过几个月,一位高级领导要来省城视察,政府部门决定要重新翻修广场。我说不会吧,这广场没修几年——不到十年吧。刚来省城的那一年,我租处离那里不远,晚上经常去那里散步,躺在草坪上看灯火,看星星,白天看小孩放风筝。后来就扩建了,把草坪铲去,铺上水泥或玻璃板,广场旁边的白色栏杆也换成了各种宣传画或水泥浮雕。广场中心据说是全国第几亚洲第几世界第几的喷泉。我还记得广场那次翻修之后对公众开放的那天晚上,全城像在过节,大家从各条路线用各种方式涌向广场,好多路段交通完全瘫痪,步行的嘲笑坐车的,坐公交车的嘲笑坐私家车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法停车。据说那晚广场上汇聚了三十万人,还不包括不断进出的流动人口。实际上,即使在流动或挪动,也根本看不出来。广场看上去铁板一块。不但如此,后来附近的街道也跟着凝固了。整个城市好像发生了心梗。大家嘴巴在动,但没有声音。看上去我们不是发出声音的人,而是被声音的滑膜包裹的一种微生物,密密麻麻,状如蛙卵。即使有争吵,也很快会被吞噬,因为根本没有争吵的空间。据说喷泉已经喷起来了,但我始终没有看到。我后悔自己也来凑这个热闹,从未觉得人群如此可怕。一个人真渺小到像蚂蚁或虫卵一样。人构成人群,却又被人群吞噬。没想到在我看来还很新的广场,现在又要翻开重修了。但表弟的话我也不得不信,因为以前有几次,他说的都变成了现实。比如他说一个本来很偏僻的地方要盖一个豪华小区,我不信,但后来真的盖起来了。不但有小区,还新开了两路公交,建了一所重点小学,省城最有名的医院也在那里建了分院。原来的臭水沟似乎变成了塞纳河,原来的荒郊野外立起了香榭丽舍。表弟说,他有个同学的亲戚在什么部门工作,跟他说什么单位要在那里建别墅群,其他设施自然也跟着发展起来了。

表弟对公共事务的热心,似乎远远超过了对他自己的事情。他很关心地方上的政策和政务变化,很多方面比我知道得还多。他总是第一时间知道各级政府的人员变动。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公众号之类,政府部门会在上面公布人事任免,可表弟的小道消息比官方公告还准。跟他相比,我简直是个白痴。他不但知道国内外省内外许多大事情,一些小事情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后来我从姑父那里知道,表弟一直有听广播的习惯。那时候在乡下看电视不方便,而且经常停电。每逢周末,表弟从学校回家,晚上做完作业,就把姑父用来听评书和天气预报的收音机抓到被窝里去,以便一早醒来听新闻。他说老师说了,这样对考试有好处。读大学后一直到现在,他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说起来,他的生活习惯真是太好了,简直不像个青年人,不赖床,不抽烟,不嗜酒,更不打牌或赌博。清早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当然,现在更方便,手机里就有广播),在国际国内新闻中穿衣起床,刷牙洗脸。如果时间来得及,还可以举几下哑铃(一般是刚好广播国际新闻的时候),这时他总是举得特别振奋有力。现在他虽然工作很忙——至于他究竟做什么工作,我依然不知道。在电话里,他总是说在加班,在开会,在出差。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不管是他打给我还是我打给他。他打给我时总是说,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来。挂电话之后,我却想不起他说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无论在哪里,他依然坚持听广播看新闻,就像他坚持体育锻炼一样。他早上关心国际国内大事,晚上关心地方台新闻,比如哪里水管被挖破了,哪里有一条蛇爬进了居民家里,或一个人不小心把脚插进了便池里拔不出来,消防员闻讯赶来及时帮他解决了问题,诸如此类,等等。

我真佩服他脑袋里能装那么多东西。好像是一个互联网,里面什么都有。实际上,表弟也希望是这样。他喜欢表现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他的微信上谈的和转发的也都是国家大事。那年正月,我去看望姑母姑父,刚好他也在家。不知怎么说起最近的国家大事,表弟有些激动。他说如果要打仗,他愿意出一万块钱。姑母正好从厨房出来,听到他的话,说,打仗有什么好,要死好多人。表弟说,死人怕什么,有的是人。表弟读了大学,姑母一个字都不认识,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区别。估计他也不喜欢我在微信上疯疯癫癫说的那些话,反正他从未点赞也从未留言。后来,我把他设置为“不看他”,估计他对我也差不多。但很多时候,我其实很希望他看到我转发的那些。我潜意识里把他当作了第一个读者。甚至有些话,似乎就是直接对他说的。好几次,我特意去看他的朋友圈,发现他转发的那些文章,都已经被作为谣言屏蔽了。这说明,连造谣的人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他依然浑然不觉。我本来想提醒他一下,但考虑到他的可能的自尊心,我想还是少说为佳。

当然,这并不是说表弟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他不但为人大方,也大度。我从未见他在我面前讲别人的是非。如果有别人讲,他要么根本不搭腔,要么帮别人说好话。他对别人是最有耐性的,从未见他有什么不耐烦,倒是在家里,对姑父和姑母,有时候没什么好声气。姑母跟我说,你没见过他发脾气的样子,好像要吃人。姑母一边说,一边宽慰地笑着。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他遗传了我姑父的好性子和姑母的暴烈脾气。因为太好说话,姑父在村子里总是受人欺负,每当这时,姑母便捋袖顿脚出门,找对方算账。她不让对方讲个理出来不罢休。而如果姑母和姑父争吵起来——他们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很难不吵,吵厉害了,姑母便以头叩地,额头见血,吓得姑父赶紧住嘴。现在它们奇妙地结合在表弟身上了。

表弟虽然从不透露他工作的情况,每次联系时他不是在出差路上就是到了出差地点——据此,我完全可以推断出他是个推销员,但究竟推销什么,我仍然不清楚。当然,按照他的性格,是不可能做违法的事情的,这点我倒大可放心。但奇怪的是,他对我单位上的事情比我知道得还多。比如有一次他说,表哥,听说你们单位要盖房子了?我说没听说啊。他说,马上要盖了,你们单位在新修的过江大桥那里买了一大块地皮。看他语气这么肯定,好像哪个领导刚给他透露过什么信息似的。没想到不久,我们单位还真开了大会,说准备新上马一个地产项目叫传媒广场,声称要“像编辑美文一样编辑地产”,里面除了各种文化创意,还会给大家盖房子——价格肯定比商品房便宜。地址正是表弟说的那个地方。我暗暗吃惊。虽然我已经买了房子,可这个年代,谁会拒绝再拥有一套房子呢。没多久,全单位职工还一同乘车去参观了奠基典礼,据说住房分配方案马上也要出来了。我正想着怎么样按揭和新房子到手是不是要装修之类,有一天,表弟又打电话给我,有些神秘地说道,表哥,你们单位抓了两个人,你知道么?我说,不会吧,没听说啊。表弟说,被抓的是你们头儿和一个负责搞基建的,估计你们的房子要泡汤。第二天,我到单位注意了一下,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领导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不过这没什么奇怪,领导办公室的门经常是关着的,如果有一天忽然开了,那很可能就要开会。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我才觉得气氛不对。以前每星期至少要开两次会,学习各种文件,现在一次会也没开。领导在的时候,门口总有几个人拿着文件在等着,请示汇报或请领导签字。现在那里冷冷清清的,好久没看到那里站人了。等我终于知道确切的消息时,省里的官网上已经刊登了相关消息。据说领导私自把那块地皮转手卖给了一个什么人,接受了对方的巨额贿赂。基建项目也就随之取消,我们的房子,也就泡汤了。

我不得不佩服表弟消息灵通。有一种人,就是生活在第一时间拥有各种信息带来的快感中。再见到表弟时,我不由得下意识地看看他脑袋上是否有天线。好像他是个信号接收器似的。他每次递给我香烟,都说是内部供应的。我一看,上面还真有这样的字样。即使没有,反正你在市场上也看不到。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些东西。他也热衷于搜集这些东西。但他办实事的能力究竟如何,我还是表示怀疑。听他说这也熟那也熟,一个亲戚的孩子考大学成绩刚过线,没有关系很难录到,便找表弟想办法,表弟什么办法也没有,还是我帮他找人解决了。那年表弟媳生孩子,想找个放心点的医院和放心点的医生,表弟也没有办法,刚好我有个朋友是那个院办的主任,便帮他办妥了。

而他们结婚了这么些年,表弟媳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我。有一次她问我,表哥你在哪个学校教书?看来表弟从未跟她谈起过我。我有点惊讶。表弟每次见我,都说他昨晚跟哪个同学或朋友在一起吃饭,对方现在是什么级别的官员。表弟媳若知道我单位上处级干部一大把,不知会不会对我更热情些。见她那么说,我也就显出做老师的寒碜样子来——来省城前,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中学教师。表弟媳和表弟是大学同学,至今还没有去过乡下姑父家里,姑父姑母也没有到省城来过——虽然他们很想来,可没得到表弟的允许,他们是不会来的——来了也可能找不到表弟。现在这种事情也没什么稀奇,我有个同事,儿子在上海工作,谈了个对象,女方说她不会来男方家里,而且也不允许男方父母到上海他们的小家庭里去。相对来说,表弟媳已经不错了,她没不允许姑父姑母来省城,是表弟不让他们来的。他说这里房子太小了,来了别说住,就是在客厅里转个身也难。而在表弟向表弟媳的描述里,姑父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是一个建筑包工头,每天跟县城各机关里的人物打交道,忙得不可开交。所以那天表弟媳跟我抱怨,说我姑父既然是当老板的,也没见支持一下他们的小家庭建设。我想表弟就这样聪明反被聪明误,给自己出难题了。

不过表弟的房子的确是小。他们有了孩子后,我也去过他们家一次。对,就那么一次。其他几次应酬,表弟都是在外面请客的。那一次,是我执意要去他家里。反正不是外人,我不想他老在外面破费。他跟附近的饭馆似乎都很熟,每次去,都对服务员指手画脚的:老板呢,把你们老板叫来,我昨天不是跟他说好了么。或者:什么?连这个都没有,快叫你们老板给我搞来。诸如此类。也有的服务员见多识广,不理他,任他嚷嚷。表弟叫了几声,也就不叫了,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了。那次我的确是一番好意,不过一进门我就后悔了。他房子可能还没五十平米,孩子出生后,又添了不少东西,进门就闻到一股尿骚味。客厅中间拉着一条绳子,晾满了小孩子的衣物。绳子一头系在冰箱上,一头系在门框上。电视机前面堆满了大人孩子的鞋子和各种纸盒,有的是礼品有的似乎是要扔出去的东西。表弟媳在房间里带孩子,根本没有出来打招呼,操持家务的是她妈妈。表弟本想叫我姑母来带孩子,但显然没有得到表弟媳的同意。表弟隐约透露,请丈母娘来带孩子,他是付了钱的。不久前他老丈人也来了,想住一段时间,又是抽烟又是咳嗽。表弟站在那里,红着脸,好像被谁脱光了衣服,没处躲藏。他嘴里叫我坐,身体语言又似乎希望我马上离开。其实我也没办法坐,只是站着打了个招呼,胡乱说了些话,然后说单位上还有些事,不能吃饭,就仓皇逃掉了。此后我和表弟好久没有联系。他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联系他。直到他跟我说他买了新房子。

说到新房子,表弟声音很大。他说现在好了,等新房子装修好,他就把我姑父姑母接来住一段时间。他还说,现在国家放开了二胎政策,过两年他们再生个孩子。他瞧不起在网上说风凉话的人。他说以前不让你生你有意见,现在让你生你又有意见,简直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我没问他具体首付和按揭之类。不是我不关心,而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关心。

表弟的新房子在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富人区的小区。我知道的好几个有身份的人就住在里面。它的破土动工曾经上过报纸,一些头面人物出席了剪彩仪式。不用说,它的房价跟它的巍峨形象一样,也是鹤立鸡群的。表弟曾经以自己的老房子靠近它为荣。有几次在酒席上,有人问他住在哪里,他说,就在××附近。那里本来是一片衰朽老街,被推平之后,豪华地产就堂而皇之地登场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附近几条特色街道的兴建,诸如美食、时装、古玩字画、名烟名酒。说实话,听表弟说他的新房子买在那个小区,我是有点吃惊的。那里的房价不是一般工薪阶层能承受的。不过买房子这样的大事,表弟不可能撒谎。我稍微想了一下便总结出,别看表弟说话有点不实在,但那一般是跟身份有关的时候,他以靠近有身份的人为荣。但关系到具体事情,他是从不打诳语的。比如他请人吃饭是实打实地挑好饭店,结账要一张张地掏票子或扫码。逢年过节,他到我这里来,拿的也是好酒好茶。还有,他开的车,也是实实在在的物件。说到底,如果这些东西都是他诳来的,那也是他的本事。

最近一段时间,那个小区又上了几次报纸。一次是说,一个人半夜起来擦玻璃,掉到楼下摔死了。还有一次,也是说一个人半夜起来擦玻璃,摔死了。这两件事成了新闻和谈资。当然,这种事情,按道理是不能笑的,但那天,单位上有几个人谈论起来,的确是笑了。走在街上,我看到一些行人脸上似乎也荡漾着隐秘的笑意。说实话,我是不喜欢这种笑的。看到他们笑,我很生气。说不定这样的事情也会落到他们身上,谁没有个半夜起来擦玻璃的时候呢,是吧。那天我跟表弟谈起这个事情,他说,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没听说过。他们的物业,是省城最好的物业,管理非常严格,从进小区到开自己家的门,要刷好几次卡,不然根本进不去。从地下停车场上楼也是这样。从未听说里面有小偷光顾。住户的素质也很高,即使不小心掉了东西,比如钱包手机车钥匙,也会在物业那里找到。而且,物业人员的工资相当高,是一般公务员的两倍还不止。表弟说小区分几批在建。头一批房子都已经住满了,新建的还是毛坯,没有交房。看上去,他们小区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小区,更像是一个城中之城。像是这个城市的紫禁和皇冠。住在里面,就有了某种俯瞰的优势和资格。我说那好,等你拿到了钥匙就赶紧装修好搬进去。

表弟说,不急,要多晾晾。

在晾房子的过程中,表弟开始操心装修设计的蓝图。我们报纸早就不关心青年人的就业和恋爱了,现在关心的是房子和股票。我原来负责的版块,早已被各种与房子和股票相关的信息占领了。很多时候,干脆就是一整版的某个商品楼的销售广告。后来一些装修公司也在我们报纸上做广告,而且还做得挺漂亮。表弟一次无意中透露出,他有空也会读我们报纸的这个版块,我不禁好气又好笑,心想你干吗不直接向我要些资料。我办公室里这方面的资料太多了,便找个时间给了他一大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高兴的。有时候,他也会在微信上发一些效果图给我看,让我提意见。他最后决定还是搞中式装修。他说他到小区里一些住户家里看过了,基本上都是中式的,古典,有味道。我开玩笑说,你真是个在矛盾中统一的人。你看啊,他平时都是西装革履的,吃的用的,也是买只带字母不见中文的牌子,他女儿几乎没吃过国产的东西,以至我给他们买礼物时也总是在商场里下意识地找进口商品专柜。没想到他却要搞个中式装修。

他说,那些有身份的人家里,基本上都是中式装修。

我说,可小区里的房子,本身就是西式的。

他说,这不矛盾,中西结合嘛。

看来他对此已经有了足够的理论准备。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差不多半年时间,他说他已经把什么都规划好了,可以动手装修了。他请了一家据说也是很熟的装修公司,对方曾经承接了省城新城区的几个地标性建筑物的装修工程。我说那价格不菲吧,表弟说,反正人熟,打了折。“打折”也是表弟喜欢说的一个词。按他的描述,他拿到的东西几乎没有不能打折或享受其他优惠的,比如房子啊,轿车啊,各种购物卡啊,手机啊,烟酒啊。仿佛打折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个老乡也想到表弟那个小区买房子,听表弟说人熟可以打折,便求他帮忙。表弟说没问题,可以介绍一下。没多久他发来一个链接,老乡说他点开一看,是很普通的销售广告。老乡有点生气,我说你也不要生气,我表弟向来就是这种浮夸的性格,是你把他的话当真了。

不过,表弟肯定赚到了钱,这是肯定的。而且,这不就是顶顶重要也顶顶大的本事么?连我那老实巴交的姑父都说,现在是钱的时代。的确,赚到了钱,就是弄潮儿,就是时代骄子。所以,有时候虽觉得表弟可笑,但内心里,我还是很看重很佩服他的。他能下力气赚钱,我就不能。

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怎么联系。他肯定又在出差,出差。终于,他说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前段时间在网上订购了好多家具。红木的,橡木的,榆木的,都是好木头。我以前跟表弟说过,一直想做个酒柜,苦于空间太小,不能实现,表弟说他这次也订了一个酒柜,看上去不错,好像还是橡木的。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补充道。我不知道酒柜用什么木料好,只知道酒桶是橡木的好,而且要装葡萄酒。

表弟在电话里详细地描述他的新居蓝图。我说你催装修公司搞快一点,都这么久了。他说他们业务太好了,根本忙不过来,催也白催,其实还是人熟,不然还会更慢。还是那个熟悉的配方,我就没多说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不再关心这事。然而就在我几乎忘记了它的时候,表弟却忽然打来电话叫我去看他的新房子。我正忙着,说好啊,过几天去。他说他刚好办事路过,已经在楼下等我。我有点不情愿,放下电话,收拾了一下桌子,磨蹭了一会才下楼。

一见面他就说:好了,什么都弄好了,新订的家具也全部到货了。我想请表哥你先去看看,过段时间,爸妈和亲戚们也都要来了。

我掏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给他,他推让了一下,然后接过去,放在方向盘边上。

我说,买房是大喜事,这个是要隆重祝贺的。等大家都来了,可以好好地热闹一下。

表弟说,爸妈管不住嘴,叫他们不要告诉大家,他们不听。

我说,姑爹姑妈不是早就想来看看么,现在他们也大可放心了。

路上,表弟接了几个电话,也打了几个电话。都是跟工作相关的。他一会儿协调申请,一会儿高屋建瓴,刹那间我有种幻觉,以为跟他坐在长臂吊车里,他正在指挥和调度什么。他娴熟,镇定,张弛有度,气度恢宏。我暗暗吃惊。表弟的这一面我好像还真没见过。我被他的风度和语调迷住了。他戴着蓝牙耳塞,挥洒自如,这场景磁性,庄严,充满激情,像在话剧中——那可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有一次,我远远望见一个人在朝空气挥手,嘶吼,顿足,喋喋不休,我以为那个人犯了什么毛病,走近才发现他是在打电话。

对我来说,车子进了表弟的小区,就像进了迷宫。我本来就方位感不好,现在这个弱点更是暴露无遗。只记得车子在几乎一模一样的高楼下不断地转弯,转弯,然后进了地下停车场,又是不停地转弯。里面全是车。光倒车停车就差不多花了十分钟。终于下车了,表弟准确地找到了电梯口,刷卡,再刷卡。不记得他刷了几次卡,我们下了电梯,来到一扇浮雕式的枣红色大门前。

他摁了几个键,门就开了。仿佛他打开的不是房门,而是一个保险柜。迎面是一个什么我已经不大记得了,进去一看,装修得真不错。几乎要改变我对中式装修的偏见。大方,厚实,又不乏细致,就像表弟一样,一看就是让人放心的样子,只要他不吹牛。表弟小时候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他爱哭爱笑,也勇于承认过错,后来不知怎么就浮夸起来,过于爱面子起来。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这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先看了房子的结构,三室两厅,一个过道,两个阳台。客厅又长又大,看上去像是航空母舰,能放下这么多家具,客厅中间还叠着几个没扔掉的大纸箱。我侧身而过,到了阳台。主卧朝南,各种柜子的门都开着,两米多宽的大床雄踞其中。小孩的房间在另一侧,里面有双层城堡式童床,带滑梯和卡通风格的装饰。房间有点小。不过表弟说,这样挤得满满的,也许更给孩子以安全感。这倒是,表弟考虑得很周到。我记得,表弟小时候睡觉,总喜欢用被子蒙住头。他说他怕鬼。一天晚上,一只猫跳到了他床上,在被面上踱步,喉管里呼呼响着。此后他看到猫就说鬼来了。房子的地段和朝向真好,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也很开,楼下有大片绿化和装饰性建筑。表弟的房子在整栋楼的中高部位,可以俯瞰小区。从后窗可以看到江水、洲地和大桥。表弟还在窗边设置了茶桌。我说你这是江景房啊,太好了。表弟说,他是找了关系才买到这一栋的。他老毛病又犯了,不过对此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回到客厅,我环顾四周,说,你这茶几也太宽了,都可以在上面打滚,简直是客厅里的操场了。正这么说着,表弟果然在上面打了个滚。我有点惊讶。好久没见他这么调皮了。他似乎一下子变小了许多。变回他小时候了。那时候他总是跟着我去钓鱼。但他实在没有钓鱼的耐性。他把钩甩下去,过了几分钟,如果没鱼咬钩,他就把钓线扬起来,在水面上甩来甩去,把我这边的鱼都吓跑了。我说你干脆到塘坝上翻跟头去。我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他真把鱼杆一扔,到塘坝上翻跟头去了,就像现在这样。他从茶几中间滚到边沿,又滚回茶几中央。他每滚一回,茶几都好像翻大一倍。就这样,他越滚越小,茶几越来越大。他说,表哥,我钓到鱼了!那时候,他就是这么喊的,他偷偷把我钓的鱼钩在他的鱼钩上再扔回水里,说他钓到鱼了。

一眨眼,我回过神来,见表弟不见了。我以为他去洗手间了,也没在意。我继续欣赏了一会儿房间装修和外面的江景,见表弟还没有出现,不禁奇怪。我叫了他一声,没答应。我又叫了他一声,还没答应。他要是出去办事,也该跟我打个招呼。我到洗手间去看了看,里面没人。又到每个房间去找了找。人呢,我大声喊道。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的回音。我说,你是不是躲起来了,你还记得小时候那次,你到我家里来,你躲在什么地方,大家怎么也找不到你,直到快吃饭了,看到大家为你惊惶不安,你才笑呵呵地突然现身。任大家问你躲在什么地方,你就是不肯说,但我知道,你躲在衣柜里。那么热的天,你躲在冬天穿的棉袄里。大家根本不会想到,但你就喜欢往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躲。这样你才觉得过瘾。不过我没告诉别人。现在我猜你想再做一次那样的游戏。嗯,人在高兴的时候是想重复童年的游戏的。那时候,你一直奇怪卖冰棍的为什么要把冰棍放在棉袄里,你说它们不热么,不会化得更快么?所以那次我也忍不住问你,躲在棉袄里热不热,你头上冒着汗,说,一点都不热。现在你是不是又躲到柜子里去了?说着,我仔细察看了一下那些大开着的柜子,这里按按那里戳戳,看是否有什么机关。可没有暗道之类弹出来。我又把客厅里的家具检查了一遍,比如沙发和茶几底下,还有橱柜,各种转角,酒柜——我不知道是不是橡木,因为我根本没见过橡木。我甚至把那些纸箱一个个拉起,看表弟是否躲在里面。这时我才发现房子里实在是太拥挤了,好像表弟这个大房子不是为他自己买的,而是为这些家具买的,它们才是这套房子的真正主人,而表弟不过是为它们服务的。你到底躲在哪里啊,再不出来我就打你手机了。我喊道。看来随着科技的发展,捉迷藏这个古老的游戏也面临着土崩瓦解。你躲得再紧,也躲不过手机信号。我掏出手机,拨了表弟的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响起,原来表弟的手机在窗台上。这时我有点害怕起来。我想起老家若有人跳河,必定要在河边留一双鞋子。啪,我扇了自己一下,驱赶了这个不祥的想法。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门窗。门是关着的,一扇窗子却已经推开。我惊叫了一声,忽然想起表弟是个为了捉迷藏而根本不顾安全的家伙。小时候,他捉迷藏竟然躲在水里,而他根本不会游泳。还有一次,他从树上摔了下来,头都摔破了。他是个乐观的人,他的事业和家庭都处在上升阶段,也没有那种稀奇古怪的抑郁症,或者出于洁癖半夜去擦窗子,他不可能自杀。我担心他乐极生悲,过于追求捉迷藏的效果,而城里的商品房跟乡下的房子不一样,是没办法躲起来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虫子,你也能找得到它。有一次,我家里跑进一只蟑螂,就被我逮到了。至于蚊子苍蝇之类,也照样能消灭掉。表弟无处可藏,他很可能想藏到飘窗外面或空调架上。刚才我已经注意到,表弟还没有装空调。我赶紧跑近去看,果然看到飘窗上好像有鞋印,但空调架上还是空的。朝楼下看,我眼睛近视,看得不很清楚。我知道,越看不清楚的,往往越有多种可能。然而等我下楼,一转身,我已经搞不清哪是表弟的房子了。我一处处搜寻,希望什么地方有一堆人围着什么在那里指指点点——不,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这几栋房子还没住什么人,楼下的绿化带也缺乏打理,有些碎纸片、蛇皮袋的残骸和纸壳。我提心吊胆地绕着这栋楼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在一丛灌木边,看到一只鞋子,有点像表弟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跑过去一看,还好,是破的,鞋里面还积了水,说明它已经扔了很久。我边走边朝上看,希望表弟忽然在某个窗口或阳台露出头来,说,表哥,你没找到我吧,我在这里!我绕着这栋楼走了两圈,依然没发现表弟的任何蛛丝马迹。我的衣服湿透了,看上去有些狼狈。我忽然想到,也许刚才我搞错了方向,表弟的新房子并不在这一栋,而是旁边那一栋。这样一想,我就越来越不确定表弟的房子究竟在哪一栋了。我来回寻找,茫然举目。我的反常举动引起了巡逻保安的注意,他问我找什么,我说我表弟不见了。他说你表弟是谁,我说我表弟是这里的业主,他带我来看他装修好了的新房子,我们上了楼,进了门,后来我正在看他的新房装修和窗外的风景,他却忽然不见了。他说你跟我来一下。他把我带到物业,看了我的身份证,问我表弟叫什么名字,楼层号码多少。他打开电脑查了查,说,根本没这个人。我说,不可能。他说,什么不可能,这套房子的主人另有其人。我说也许我记错了,你再查另一个楼层号。他说,不用查了,电脑里没有他的身份证信息,说明他根本不是我们的业主。他审视了我一会,又说,你看他的房产证了吗?我说没有看,也没必要看。他说没有房产证怎么证明那房子是他的。我说那房子是谁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带我进来,现在他不见了。

他说,对了,你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没有门禁卡你们怎么能进来?你说你是坐他的车进来的,那好,你带我去看看他的车。

他揪住我,把我拉到地下车库。他问我表弟的车停在哪里,我一看那汪洋大海似的车群,顿时慌了。本来我方位感就不好,我哪记得表弟的车停在哪里。有一次一个朋友请我吃饭,饭店在一个高档消费区,我在电话里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而且话筒里和我的耳边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可我就是找不到她在哪里,最后发现我们在面对面打电话,只隔着一层玻璃。我希望我跟着保安转了一大圈,忽然发现表弟就在对面。保安大概觉得我没看车只看着空气,便用他手里的电棒样的东西捅了我一下(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电棒)。他说,你的样子告诉我,你根本不是从这里进来的。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他稳操胜券地望着我,问道。

【陈然,原名陈论水,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大家》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篇,长篇小说4部。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捕龙记》《一根刺》《犹在镜中》、长篇小说《蛹蝶》《隐隐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少年与狗》入选西文版《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