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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年第1期 | 梁爽:女书
来源:《莽原》2022年第1期 | 梁爽  2022年02月09日08:45

01

五一放假,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却被马雅搞得心神不安,一夜都没睡踏实。天快亮时,醒了,摸到手机,点开微信,仍然没有马雅的消息,她的留言依旧定格在两天前的子夜:

半亲半爱半苦乐,亦俗亦雅亦随缘。人生一半尽我意,另外一半听自然。

亲爱的,你即自然。

亲爱的——马雅这样喊我,始于我们的中学时代。那时候不像现在,“亲爱的”像“你好”一样廉价,大街上喊声“美女”会有一群女人回头,哪怕长着塌鼻龅牙或者O型腿。那时候,“亲爱的”必定是至亲至爱的关系,“美女”也必定是沉鱼落雁的花容。

马雅是不负“美女”称号的,我们的关系,也配得上“亲爱的”三个字。

事实上,这么多年,每个午夜或凌晨我都能收到她的“信”,起初是E-mail,后来有了QQ,再后来又有了微信,但马雅一直固执地把所有的信息统称为“信”。内容不一而足:心灵鸡汤,突发灵感对生活的琐碎感悟,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陈年往事,偶尔,没有一粒文字,只是一长串火星符号……

我回复的时间却不固定。有时睡得晚,百无聊赖或者正好想她时,即会秒复;更多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安排在第二天早晨睁眼之后起床之前——被人记得的感觉总是好的,在这样的感觉中开始新的一天,会让人以为得到了老天格外的恩赐。

有一次马雅留言:亲爱的,如果没有这些信,我们和满世界的迷糊虫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仿若某种暗示,她在提醒我,又像在提醒自己——我们异于周遭庸常的世界;当然,也可能是在刻意延续我们少女时代的默契。不管怎样,我期待她的“信”,甚至不无矫情地认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有一人肯在夜深人静时躲进小夜灯橘色的光晕里为你遣词造句,便是值得动容的。何况于我,总是有着大把的时间——尤其在夜晚——无处打发,无法消受。

我复她:更愿意你在午后三点给我写信,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想我。

马雅笑我文青,说我中了文学的毒。我否认,说,这些小情小调还不都是被你传染的?我们同时发出个捂着嘴笑的表情。她说:白天我没那份闲情,上午做家务,下午三点要陪大宝练钢琴,然后要给小宝做辅食……

以前的马雅不是这样的。她喜欢仪式感,生活在她那里常常是仪式的连缀。那些仪式像是一个个结,久而久之,便织成浪漫而温情的巨网,把我们紧紧裹在其中。可自从有了两个孩子,她便脱网而出,空留下我一人在无聊中挣扎。

我曾抱怨她变了。马雅说,不要拘泥于表象,你看,我每晚都在给你写信,要记住我们永远是同一类人。

哪一类?

不世故,不流俗,不无趣……

我喜欢这个答案,仿若我们真是人世间难得的一股清流。

我和马雅从小一起长大,友谊可以追溯到整个童年时代。

幼儿园时,每天午睡前,老师会给每个小朋友发一截手纸,然后让我们排起长队轮流上厕所。班上有个方脑袋的男生,仗着他父亲是厂长,横行霸道。上厕所时,他总会堵在门口,逐一检查每个小朋友的手纸,看到有比他的长的,就咬牙切齿地撕下一截。可轮到马雅,他就会假装看向别处,放马雅进去。我以为他怕她,长大了才懂,那是小苗还没破土的潜意识里的喜欢。马雅进去,也会把我拉进去。

多年后的一个暑假,我们一起看王朔的《看上去很美》。书里老师让小朋友们排队轮流洗屁股,一盆水,一块方巾,在每个小屁股上抹一把。马雅说,好在我们那时不这样,用擦过方脑袋屁股的方巾再擦我,毋宁死!

但那是我第一次享受特权的好处,也第一次为友谊而骄傲。我生命中第一次略有些传奇色彩的经历,也发生在幼儿园,并与马雅有关。

那天午睡前,马雅和我隔着床栏杆说话。老师给我俩每人脸上蒙了块手绢,说,再不睡觉,都撵出去!

“撵出去”这三个字于早慧的马雅仿若神启。老师离开后,她用眼神暗示我跟她出去。我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老师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打着瞌睡,一只脚在房檐的阴凉里,一只脚伸到了太阳地儿里,脚上青灰色的塑料鞋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芒。经过老师身边,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梳着麻花辫儿的年轻老师正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地发出轻微的呓语。我脑海中闪出片刻的迟疑,但那迟疑稍纵即逝,很快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驱散。马雅似乎也受到某种极大的鼓舞,牵着我的手,像个将军带着他的卫兵,一路上披荆斩棘,不仅带我溜出幼儿园,还成功地溜进了马路对面的涡轮机厂。

工人们都在午休,整个厂区静悄悄的。厂房后的空地上草木葳蕤,田字草粉嫩的小花开得如火如荼。空地上散落着一些废弃的机器和零件,阳光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气息。我们兴高采烈地采下一朵朵小花,插进对方的头发里。马雅说,小墨,你鼻尖儿上有汗珠。说完便啜起嘴唇去吹。我痒得咯咯直笑,也去吹马雅的鼻尖儿。你追我赶地闹了一阵子,我们又搬了些砖头瓦片架在墙角玩扮家家。马雅说她当妈妈,我当孩子。她还说,会永远保护我。我竟没有反对,顺从地答应了……

家长和老师找到我们时,已是暮色四合。我们躲在涡轮机的空壳里紧紧地挨在一起,互相搓着被草汁染绿的双手,头上散落的小花东倒西歪,蔫得没了一点新鲜的颜色。我们被各自的母亲拥进怀里,记不清有没有挨骂,只记得遥远的天际飞满大片的红霞。

02

没有马雅的信息,总觉得心神不定。

看看天色已亮,就给秦木楠打了个电话。秦木楠说,放心,马雅不会有事的;又说,也许她有别的事吧。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他坏坏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懂的,嗬嗬。

秦木楠跟马雅没有见过面,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好像彼此都没什么好感——秦木楠觉得马雅婆婆妈妈的,俗;马雅觉得秦木楠对我没有真心,怕我上当——平时在我面前都尽量避免提及对方,偶尔说起了,也是酸溜溜的,每个字都像醋熘了一样。

最后,秦木楠告诉我,他临时决定去永州采风,上午顺路过来看我。

我一骨碌起身,拉开五斗柜的抽屉,印有暗花的浅紫罗兰色床单、被罩放在最顶端。秦木楠不在身边时,我是不敢用它们的;有一次他出国两个月没来,我试着用了一次,当被那份柔软和暧昧的颜色包裹时,身体竟像着了火一般燃烧起来,所有属于我们的记忆纷至沓来。在无尽的想念之中,我的手指幻化成他的器官,随之而至的是从身体深处弥散出来的湿漉漉的气息,然后是泥一般的瘫软,以及细汗退却后微微的寒凉……

记不清从哪天起,我对秦木楠的爱就像楔子般嵌进了胸膛,有微小的疼痛,也有满满当当的幸福。这疼痛源于距离。但秦木楠说,恰恰是距离给了我们深爱。

换好床单被罩,我去洗了澡,洗得很认真、很仔细。

看了下表,离秦木楠到站的时间还有五个小时,索性拿起枕边的书,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看。空气里氤氲着隐隐的暗香,它们来自我的身体——洗发水的香,沐浴露的香,玫瑰护体精油的香,并含混夹杂着荷尔蒙和多巴胺的香。床头灯在微暗的卧室里挖出一个孔洞,我蜷在洞角捧着书,细嗅着这繁复暗香。

这是一部长篇小说,秦木楠写的。书的扉页写着一行字:宝宝,覆瓿,一笑了之。

宝宝。他是这样喊我的,好像我不是三十三岁,而是三岁。覆瓿,漫不经心的下面,该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现在有多少人能理解这个词所表达的含义?每当听到公司里那些年轻的女孩说早上男友给挤牙膏,半夜起来买烧烤,520送花,好感动……我都会不屑,这些有什么可值得感动呢?一个男人的智慧才华、谈吐风度、视野格局、胸襟情怀才是真正稀缺宝贵的,要培养出这些优点,得经过多少岁月的沉淀。

已经读过几遍了,仍舍不得放回书架。都说文如其人,秦木楠的文字读起来像听民间音乐——不是普通的民乐,是那种竹器做成的疙瘩笙在自言自语中呼吸出来的小调,飘扬着的丝丝缕缕的孤独和忧伤。

我无法想象,秦木楠这样的男人也会有孤独和忧伤。

我把这种感受讲给他听,他怔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一怔很短暂,短得微乎其微,但还是被我的眼睛捕捉到。我不知道自己戳中了他心底的什么地方,也没告诉他,这些文字里的孤独和忧伤让我沉迷……

我也把这种感受给马雅讲过,她撇撇嘴,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多巴胺的保质期最多三个月,等着瞧吧。可如今四百多个日子过去了,我还是会在无眠的午夜,大睁着眼睛,于黑暗里勾画奇妙的幻象。

我和秦木楠相识于一次塞外笔会。他是知名作家,是主办方请去专门给我们讲课的;我却是个刚学会把文字分行、还不敢妄称诗人的业余作者。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老套,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新鲜事?老套的必定是恒常的,因为恒常,才有普遍性,才会轻而易举地把人套住,套牢。

笔会最后一天,组织者安排我们去游览额济纳旗的胡杨林景区。因为赶上生理期,身体乏力,加上小腹隐隐作痛,我不想拖累别人,便脱离队伍,自己随意胡乱闲逛。

因为是一个人,不会被打扰,也不需要去应酬,目光所及,皆是美景。近处河水泱泱,远处大漠苍茫,秋天的胡杨林,简直像一个黄金世界,风过处,先从远处动起,慢慢地才涌到眼前,如潮如汐,澎湃着惊世骇俗的富丽堂皇;那些高大的、瘦小的,即使是枯死的,统统高贵而孤傲。我抚摸着一段枯而未朽的树干,仿佛能听到千年流淌的浆液,仿佛能感到转动不息的年轮——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胡杨林,立刻被那种苍茫的绚丽震撼得不知所措。

抬起头时,看见秦木楠正在不远处朝我举着相机。

“秦老师好,您怎么没和大部队在一起?”我主动跟他打招呼。

“你不也是一样吗?”他笑着说。

“我和他们都不熟,又习惯了一个人。”我隐瞒了实情。

“我和你一样。”他耸了耸肩。

他的话让我的心头升起一股喜悦。那种淡淡的愉悦似乎自带屏蔽功能,一下子屏蔽了所有的人,为我们营造出一个二人世界,让我感到笃定踏实。

“都说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是真的吗?”我问。

“有些夸张吧,这种说法更像是一种精神信仰。”他仰起头,看着高高的树顶,“不过,真相并不重要,很多东西你相信它才最重要。”

“比如文学?就像你昨天讲的人与文学的关系?”我看着他,想单独有个讨教的机会。

“哎,哎,你饶了我吧,都是些废话,讲得我快要吐了。”他双手合十,不停地摇摆着。

在几个授课老师中,秦木楠是最独特的一个。他好像不是在讲文学,而是在讲地理,地势与气候,气候与物产,特产与人文,文化、文明与社会关系……信口雌黄,却生动有趣。

我笑了笑,心想,那你还讲得那么起劲?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人家给了讲课费呀,我就贱卖了。”

又说:“昨天是卖艺,今天可不能再卖身了,所以就一个人溜号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笑着说。

这次,他肯定猜不到我想的什么。我想——那你现在跟我在一起,是要委身于我吗?终于还是没忍住,我哈哈大笑起来。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我笑什么。我不回答,也没法回答——这想法太胆大了,太暧昧了,甚至太无耻了——我被这个念头吓到了,突然不敢笑了。

“你好奇怪,突然就笑了,突然又不笑了,像安了开关。”他说。

那一刻,我感到心里有个开关被打开了。

我们并肩而行,默默无语。

不远处有座蒙古包,是一家文创小店,我们走了进去。柜台里陈放着宝石、琥珀、银饰和各种胡杨木雕。我买了一个木雕的小猪佩奇,又选了两张明信片,一张手绘的,金帛似的胡杨叶子,上面画着一只七星瓢虫;一张Q版的,打怪兽。

“给家人的?”秦木楠问。

“小猪佩奇寄给小宝,明信片一张寄给大宝,一张寄给芭比。”我说。“大宝小宝是我闺蜜马雅的女儿,芭比是大宝的洋娃娃。”

“哈,跟绕口令一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给洋娃娃寄卡片。”他笑道。“喏,我也寄一张吧。”

他挑了一张手绘的风景。近处是蜿蜒流淌的额尔古纳河,远处是铜浇金铸般的胡杨林。

“秦老师也寄给洋娃娃吗?”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洋娃娃呢。”

……

03

秦木楠的火车十一点四十进站,我十点半就到了车站,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第一次去接他是这样,后来每一次接他都是这样,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我喜欢给自己留出一大段时间,守候,期盼,想象,焦虑……

空气中有些微凉,我抱着肩在出站口外徘徊。火车不会提前到站,但我却不愿走远。仟吉蛋糕店门口,站着一对穿情侣衫的恋人,一黑一白,胸前印着同样“比心”的图案。男孩正用小叉子将奶油蛋糕往女孩的口里递。这样的场景让我更加坚信,恋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故事。

那次笔会结束,我刚刚回到家中,就收到了秦木楠寄来的明信片,正是在胡杨林景区买的那张。明信片显然经过了加工,在额尔古纳河边,画了个拿瓢喝水的卡通小人儿,旁边写了一行小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蓦然想起,额尔古纳河又叫弱水;进而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曾借用此句向林黛玉示爱,心便怦怦跳了起来。

从外表看秦木楠的年龄,应该比我大很多,十几岁?二十岁?我不能肯定。但像他这样的年龄,难道还是单身?我仍然不能肯定。便给他发了条微信,借佛经里的一个故事投石问路——

佛祖对菩提树下一个自寻烦恼的男人说:“你不仅有钱有势,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不快乐呢?”

此人回答:“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如何取舍啊……”

很快,秦木楠回了信息——

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佛祖还讲了一个故事:

一客孤身,云游四方,身陷荒漠,几欲渴死。佛祖慈悲,移湖水于其前。然其滴水未进。佛祖问为何不饮?答曰,湖水泱泱,而肚量有限,不能尽其饮,终将渴死,不如不喝。

佛祖笑曰:愚矣!人生漫漫,佳遇无限,得其一而足。弱水三千,且只取一瓢饮耳。

什么都明白了,秦木楠和我一样,都是单身。管他生前今后事,活在当下,爱在当下,好好把握上天赐予的缘分吧。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没明没夜地开始了恋爱——先是文字,每一段都像情书;然后是语音,每一句话都像烈酒酽茶;然后是视频,每一个表情都真实可感,每一个眼神都喷着火苗……这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有很多平庸的男人,却自命不凡;秦木楠刚好相反,阅历丰富,又沉稳低调,和他在一起,可以听他讲辽阔的世界,和辽阔的人生。

然后,秦木楠说他要来见我,说额济纳旗那次笔会不算,那一次是“弱水三千”,这一次他只取一瓢……

火车到站了,电动扶梯上站满了出站的旅客。

我一眼就看到了秦木楠——他站在最前面,穿白色T恤米色长裤。他也看到了我,不停地挥着手,满脸都是灿烂的笑。我觉得大厅里的灯瞬间变得更加明亮了,便用力挥舞起手臂。

出了检票口,秦木楠把小行李箱一丢,搂住我就是一记响亮的吻。旅客从我们身边鱼贯而过,有个抱孩子的女人走出很远,仍回过头来看我们。

走到站前广场,秦木楠接了个电话,我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将双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长方形的取景框,通过手指的框,半眯着眼睛看他。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插在裤兜里,笑声朗朗地跟对方说话。玉树临风——我为自己想到的这个词想笑,这是现如今被网络上乱七八糟的人用得乱七八糟的一个词,但我觉得只有这个词适合他,就好像说起张国荣,我只能想到“风华绝代”。

我们牵手进了家面馆——第一次接到秦木楠,去的就是这家面馆。当时,我还担心他会嫌弃这种小馆子的鄙陋,他却说,怎么会?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店不在大,好吃就行。我说,那就对了,这家的面在全市都是有名的。以后他每次来,差不多都是这趟火车,正赶上午饭时间,我们都进这家店,后来就成了习惯。

我是左撇子,吃饭的时候,我们的手在桌下一直握在一起。

“昨晚还是没有收到马雅的信……”我嘟着嘴说。

秦木楠咬断吃了一半的面条,看了看我,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揉了揉我的头顶,说:“也许是她身体不舒服?或者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告诉你?”

“以前从来没有过,即便是她快进产房的时候。”我摇摇头。

秦木楠重又握住我的手:“不放心就打个电话。”

“打了,没接。”

秦木楠笑了:“看你这样子,我倒有些不放心了,干脆,我带你一起去永州吧。”

“去捕蛇吗?”我想起高中时学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

“不,蛇早就捕到了,还是一条美女蛇。”

我忍不住笑,吐了吐舌头:“那你快看我的舌芯子。”

他也笑。

“马雅真是不错,能坚持这么久给你写信。”

“那是因为我值得。”

“嗯,值得,你值得所有人对你好,也应该拥有世间所有的美好。”

我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便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这是秦木楠第一次表扬马雅。

他不喜欢马雅,正如马雅同样不喜欢他。倘若十年前,马雅一定会喜欢秦木楠。我现在这种有爱有自由的日子,正是马雅从前憧憬的。可如今她认为我迷途深陷,总是企图拯救我。我不知道和秦木楠能走多远,但喜欢把我们的爱情讲给她听,如同曾经走在青春里。马雅会一边骂我被糖衣炮弹冲昏了头脑,一边细致入微地给予评价。秦木楠给我买过包包、衣服,更多的是书。这算什么糖衣炮弹?分明是爱的信物。我想要的,也只是爱情,深深的爱情,很深很深的,深入骨髓的那种。

马雅说,你连他的底细都没弄清楚,凭什么认定他爱你?

为什么要去弄清他的底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公司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几个选择恋爱对象是为了真正的爱情?有房有车还不行,还要看人家的老子当不当官,有没有钱,好像她们要嫁的是人家的老子。爱情需要确认吗?需要反复确认的还是爱情吗?一瞬间被点燃了,就是爱情;一眼终生就是爱情!和秦木楠在一起,我开心,开心得从心里往外冒泡泡,咕嘟咕嘟的,一串一串的。

类似的话题,我也曾和秦木楠讨论过——就这样爱上了?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呀。我在暗示他,希望他能给我讲讲他的过去。秦木楠说,我为什么要了解你的过去?过去的你不属于我,我爱的是现在的你。他就是这样聪明,不过他说的有道理。想想也是,两个人在告知对方自己的过去之前就变得无比熟悉,这才是一见钟情。他还说,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些曾经令你无比在乎的东西突然间会变得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你拥有了当下,当下的一切才是弥足珍贵的。

秦木楠就是我的当下;这家面馆就是我的当下;每次接到秦木楠,来吃一碗面就是我的当下。

刚进家门,还没顾上换鞋,秦木楠便吻住我。电光火石间,我脑海里闪出一个词:壁咚!

他把我挤在墙上,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手在比赛似的去脱对方的衣服,脚磕绊着,向着卧室的方向辗转腾挪,齐心协力急不可待地共赴我们最温柔最激烈的战场。他吻得我嘤嘤咛咛,像海浪一样把我淹没,拍打我,也冲撞我,一波连着一波……我便在这海浪里恣意沉浮,撩拨他,也鼓励他,期待着更大的滔天巨浪……这浪便真的猛烈起来,在鼓噪之中,在呐喊之下,好像万马奔腾,层层叠叠,前推后拥……在每个巨浪跃到最高的瞬间,自己也仿若凌空开放出一簇欢快雪白的浪花……

潮水退却,是无以形容的惬意和安宁。刹那即永恒,酣畅淋漓便是地老天荒。

“真好啊,像海一样……”

“宝宝才是海,”他点着一根烟,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那你明天还要走……”我有些失落。“就不能多待两天?”

“我们一起去永州吧,正好假期,我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什么?”

“永州女书,听说过吗?”

我点点头,又说不太了解。

“这是世界上现存的唯一一种女性文字,由女性创造且只有女性使用,代代相传,传女不传男。”秦木楠翻出手机里的图片给我看。那些文字呈长菱形,笔画纤细,似蚊似蚁。

“怎么看起来跟蚊子似的?”我说。

“对了,当地民间叫它长脚蚊字或蚂蚁字。”秦木楠说。“都是永州的土话,有四百多个字符,却可以写出千字韵文。”

“可……为什么稀奇古怪的,不让别人看懂呢?”

“或许当时的男权意识比较严重,女人们不堪男人的压迫,才发明了这种男人看不懂的文字。女人们把女书绣在手帕上,绣进花朵里,多是琐碎又隐晦的私房话。人死书焚,所以现存的不多。她们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自由的精神家园,那是男人们挖空心思也无法走进的世界。古汉字里,‘女’字是跪着的;看,女书中,‘女’字是站着的。”

秦木楠讲得很专业。从女书的起源、传承、功用,到内在的社会意义,讲得深入浅出。我听得入了迷,甚至想到了我与马雅的信息来往,当即决定趁着五一放假,跟他一起去永州。我想走近那些神秘的文字,想知道那些在生活中没有话语权的女性,怎样在女书的世界里成为自己的主宰。

我把头埋进秦木楠的怀里,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依恋。我仰慕这个男人,他胸中的万千气象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不想再做什么超凡脱俗的人了,我要朝朝暮暮跟他厮守终生,跟他过烟熏火燎的庸常日子。

“宝宝,你怎么了?”

秦木楠用弯曲的食指顶起我的下巴,他被我满脸的泪水吓到了。

“宝宝,宝宝,”他飞快地掐灭烟头,双手捧起我的脸,一下一下吻着我脸上的泪珠儿。“怎么了宝宝?”

我竟不可自抑了,索性放开,哭了个梨花带雨。他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也无法让他知道我的心思——因为我知道他对婚姻始终是抵触的。爱情是依恋,婚姻是依附,他拒绝让我们彼此依附……

04

晚饭后,我提议去看场电影。

秦木楠同意了我的提议,说有好看的影片就看,没好看的只当是散步。

电影院外的巨幅电子屏上,是清一色的国产片,下面的海报栏里,有那些影片的简介,尽管措辞夸张,但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

“还看吗?”秦木楠转过头问我,显然,他和我心有灵犀。

“不看了,我们在附近走走吧。”我牵住了他的手。

天已经黑了,但黑得并不彻底。在城市,到处都是光,什么时候都有匆忙的脚步,好像从来都没有歇息的时候。

街心公园有许多人在散步纳凉。一个男人一边遛狗,一边打电话聊天;一个骑小黄车的女孩迅速经过,车篮里装着一束蓝色妖姬;一个长头发的卖艺男孩抱着吉他,眯眼耸肩,在投入地唱着娃娃的经典老歌《漂洋过海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

都曾反复练习……

忽然听见有人喊“劳驾,借光”,扭头看时,见一个缓缓行走的女人,前面推着一辆婴儿车,后面拖着一辆轮椅。从年龄上看,女人和婴儿应该是一对母子,而轮椅上的男人,说是父亲吧,年龄有些大了,说是爷爷吧,年龄却有些小了。我看向秦木楠,用眼神表示了疑问。他放开我的手,走上前去,问女人要不要帮忙。

还没等女人开口,轮椅上的男人就坚决拒绝了——他言语含糊不清,但声音听起来激烈而尖锐;他试图挥手把秦木楠赶走,胳膊却抬不起来,只是肘子费力地摇晃;他面红耳赤,好像秦木楠极大地冒犯了他们。

女人也婉言拒绝了秦木楠。

秦木楠倒是没觉得尴尬,回到我身边,重又牵起了我的手。走出一段距离,才说:“他们是夫妻,一家三口。”

我问:“你怎么知道?”

“没看出那男人的反应吗?好像我要夺走他妻子似的。”

“年龄不像啊,还有,那么小的孩子……”

“老夫少妻啊,刚生了孩子,男的就中风了。唉,丈夫老朽了,妻子还那么年轻,前面推着黎明,后面拖着黄昏……”

秦木楠的话让我有些凄然,不由想到我们的未来。记得看过一部外国电影,一个女生疯狂爱上了比她大四十岁的导师,两个人冲破家庭和年龄的障碍,最终结合到一起,最终又因为生理、心理和观念的代沟,选择了分手。那是一个很纯粹的爱情故事,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灰姑娘和白马王子,没有婆媳大战,没有白血病失忆症……只有两个人话痨一般的交流,但那些对话直指人心,触及灵魂。只是想不起这部电影的名字了。

我问秦木楠看没看过这部电影。

他想了想,说:“是《提特里克岛的黄昏》?”

“是,是的。你也看过这部片子?喜欢吗?”

“喜欢。不过如果两个人不结婚,也许真的能地久天长……”

我不喜这个答案,但我愿意和他聊天。和他聊天,常常觉得是在和上帝对话。甚至,我发现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是温馨浪漫的。比如,在去火车站接他的路上,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比如,在雨中一起等候出租车,两个身体相依相偎;比如,在充满了曦光的没拉开窗帘的卧室里,我们注视着彼此;比如现在……很多时候,爱都可以是无言的,但于无声处,爱也在酝酿发酵,野蛮生长。

我在心里说,不管未来怎样,我都爱你。

回到家里,我去卫生间打开淋浴,调好了水温,问秦木楠要不要一起冲澡。他让我先冲,说要上网搜集一些永州女书的资料。

冲完澡回到卧室,马雅的微信翩然而至——

“安好,想我了吗?”

我发了个流汗的表情:“等了你几天,只这几个字?出什么事了?”

马雅回了个捂脸恐惧的表情:“大事!”

“别吓我,要冲出方脑袋的围城吗?”

“兵临城下。”

“有艳遇了?你?还是方脑袋?”

“狗屁艳遇,”一个笑出眼泪的表情,“老娘就是兵,不,是带兵的将军,明天就杀将过去!”

说完,就隐去了。

“木楠,木楠,你快来看呀……”我大声喊道。

“噢,就来。”秦木楠坐在电脑桌前,噼里啪啦正敲得起劲。

“快来呀,马雅出事了!”我火急火燎地叫着。

秦木楠离开电脑,来到床边坐下。

我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马雅的微信。他反反复复看了半天,好像把每个字都咀嚼了一遍,抬起头,一脸茫然地说:“怎么了?没什么事啊。”

“兵临城下啊,要么是马雅出轨、要么是她老公出轨了。”我叹了口气。

“不是吧?”秦木楠又把微信看了一遍,说,“你们两个的话,跟女书一样,也只有你们能懂,别人看来,都是鬼画符。”

“可是,连我也看不懂了,真是见了鬼了……”我沮丧地把手机扔在枕边。

秦木楠拿过手机,又细细地读了几遍,问道:“她要杀谁?要杀到哪儿去?”

电光石火间,我一下明白了,“糟了,她要来这里,怎么办?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永州呢……”

正说着,“叮”的一声,马雅发来了一张截图,正是她明天的火车票。到站时间是下午四点半,比我们去永州的火车晚四十分钟。

秦木楠看我为难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我先去探路,下次吧,下次我们一起去。”

说完,重又回到电脑前,查女书的资料去了。

我坐着,久久没动,既没跟秦木楠说取消永州之行,也没向马雅询问。她把火车票都买好了,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但想到永州之行会因此落空,我心里还是五味杂陈,我不想放了秦木楠鸽子,却也不能让马雅扑空,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

秦木楠曾经开玩笑,说这个世界上能做他情敌的,只有马雅。

05

我退了车票,秦木楠一个人去永州。他不想见马雅。他说过很多次,什么时候我得见下你那个马雅,看是何方神圣能俘获你的芳心。可我知道,他一点也不想见她。

看不出秦木楠有什么不高兴,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一直牵着手,进站的时候,他还紧紧拥抱了我。但进了检票口,他好像把一切都放下了,步履坚定地随着人流,涌进了一条人头攒动的通道。他向来如此,像一部曲折生动而又流畅通达的小说,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全神贯注,认真得一丝不苟,完成了这个细节,就会毫不犹豫地进入下一个,仍然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看着秦木楠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拐角处,我怅然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候车室。

离车站不远,就是福祥街。这条街道总长不过几百米,每到夜幕降临,便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是这座城市夜晚最具烟火气的地方。街口有一家叫“红坊里”的咖啡屋,每一次来接马雅,我都会提前一个小时,在这里等她——找一个合适的座位,点好饮品和点心,预先为我们久别、或不太久的重逢营造一个恰如其分的场景。但接秦木楠却不这样,我会接到出站口,在期待中等着他的出现,看着他站在电动扶梯上缓缓而下,会觉得有一双上帝之手把我的爱人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这就是朋友和爱人的区别、友情和爱情的区别吧。

“红坊里”客人不多,吧台后有两个服务员,各自抱着手机,沉浸在不同的心思里,一个眉头紧皱,一个喜笑颜开。我走过去,点了拿铁咖啡、蒙布朗、水果慕斯、焦糖巧克力蛋卷,都是双份的,不用替马雅考虑,我喜欢的也必定是她喜欢的,屡试不爽。

回到座位上,服务员就把咖啡和点心送来了。我拍了个照片发给马雅,又发了个张开双臂拥抱的表情。她立马回了个馋涎欲滴的表情,随即,又追了一句,下个“游隼部落”,先熟悉一下。

我遵嘱下载了“游隼部落”,大致翻了翻,貌似一个购物消费软件,不禁觉得索然无味。

我把马雅的微信重新看了一遍,好像她要有大动作,而且动了真格。我不赞成她做全职太太,每每提及都被她哼哼哈哈地岔开话题。可这次不一样,我仿佛听到了霍霍的磨刀声。心里一阵狂跳,觉得自己从没像此刻这样想念马雅,我隐约感到,她这次来找我肯定有重要的事。

从幼儿园到高中,我和马雅一直同校。

上小学时,我和马雅原本没分一个班。在我的哭闹下,当教导主任的舅舅把我们调到同一班。我们俩成绩都很好,牢牢占据着班里的前两名,有时她靠前,有时我靠前。所以,很早她就成了我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参照物。没有她我会变成什么样?我无法想象,但我相信不知如何校正自己的人生一定会乱套。

一次语文课,老师让概括段落大意,我的回答和别人不一样。老师让同意我的同学举手,全班只马雅把手高高举过头顶。然而我是错的。马雅不服,让老师给出理由。老师不屑,觉得她无理取闹。马雅和老师怼了起来。老师火了,说她影响课堂纪律,上前扯她胳膊,要把她撵出教室。马雅竟一把拽翻炉筒子,顿时整个教室青烟弥漫,乱成一团,剩下的半节课也没有再上。放学后老师又把马雅留下,训了一通才放她走。出了校门,看见我在等她,马雅说,就算全世界都说你错,我也觉得是你对。我不知说什么,只是把马雅胳膊上被老师扯得垮下来的袖套往上提了提。在那一刻,我们都知道,彼此间的友谊已经变得更加牢靠。

几个月后是新学期的春季运动会,因为有入场式,老师要求所有学生穿白球鞋。那时物资还不算充裕,穿双崭新的白球鞋是很多孩子的梦想。有老师的圣旨在,我们都让父母买了新回力鞋。那天早上,我和马雅手牵着手,像两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朝学校飞去。因为跑得太快,马雅一个跟头跌翻在胡同的拐角处,双脚踩进泥坑里,白球鞋成了黑球鞋。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跳了一下,也跳进那个泥坑,连鞋带袜子都成了黑的。到了学校,老师眼睛瞪得乌眼鸡似的,好像我们是两条奇怪的虫子。我们低着头,用余光去看对方,竟发现有一种大义凛然般泛着光泽的幸福在彼此的脸上摇曳。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马雅则去了省城读师大,从此天各一方。刚开始,通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我们只能写信;后来有了手机,有了网络,我们还是写信,只是把白纸黑字,换成了E-mail,换成了QQ,又换成了微信,总归还是文字,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包——我们通称为“信”。这些信,在外人看来,都是似是而非的鬼话,那些表情符号,也都鬼画符一样隐晦,但我们都能心有灵犀地捕捉到字里行间的那些“梗”。马雅的“信”像暗夜里的火把,将我照亮,给我温暖,陪着我峰回路转走到现在。我希望这火把永远都不要熄灭。就算把我自己当成柴添进去,我也是愿意的。

大学四年里,我被三个男生追求过,也先后和其中两个谈过不咸不淡的恋爱,又都无疾而终。客观地说,那两个男生不错,够帅,够阳刚,也够贴心,但我却始终找不到被征服的感觉。直到遇见秦木楠,才知道症结所在——能打动我的,终是不俗的才情和有思想的灵魂。

马雅认为我有被虐症,小时候喜欢被她“虐”,现在又喜欢被秦木楠“虐”;她说被舍弃的第三个才是我最该选择的。可她哪里知道,要想“虐”我,得需要多高的情商、智商和非凡的手段啊。

马雅倒是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却在毕业前夕理智地选择了分手。一向叛逆的马雅回归了最传统的路子,毕业后到小学当老师,工作第一年就走进了婚姻,老公就是我们幼儿园那个方脑袋。方脑袋中专毕业,进政府机关做了一名公务员,好像他知道马雅会回到那个城市,提前就等着她了。第二年,有了大宝;八年后,方脑袋爬到了正科的职位,小宝降临,马雅便辞职做起了全职太太。

但我们的关系却没有疏远,相反,却比学生时代更加紧密了。白天,我们无法交流。马雅要带大宝培训,喂小宝吃奶,还要伺候丈夫的一日三餐,还有一大堆家务,只有到了晚上,丈夫开始看电视,大宝开始写作业,哄小宝睡着了,我们才能隔着千山万水鬼画符,说鬼话。我曾不止一次问她,你确信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她说,偶尔也会不甘心,不过,这样的生活没啥不好,稳定,踏实,千百年来,多少女人不都是这样吗?读书的时候,浪漫过了,憧憬过了,爱过了,痛过了,我知足。

马雅每天都会发朋友圈,晒有牛奶水果三明治或者饺子豆浆奶黄包的中西合璧的早餐,晒大宝去参加钢琴比赛、小宝新买的室内滑梯,晒周末在公园草坪上支帐篷挂吊床的亲子照,也晒老公结婚纪念日发的1314转账红包……我呢,在做面膜、化淡妆、跑步或者打卡练瑜伽的间隙,会不厌其烦地为她点赞或留言。

其实,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是没有过矛盾。她曾隐晦地问东问西,好像怀疑我身体或心理有什么毛病才迟迟不肯恋爱结婚。我生气地发过去一张素颜照,心里恶狠狠地说,这就是我不结婚的理由——身材没有走样,脸上没有皱纹。马雅沉默了。这张照片像蘸了毒液的箭一样,戳中了她的要害——要知道,她头天刚给我发过一张自拍照,川字纹鱼尾纹法令纹清晰可见,抱怨说自己像老妈子一样忙碌,不要说做美容,连抹化妆品的时间都没有。我当时还打趣她,时间像你现在的乳沟,只要肯挤,还是有的。很快我又后悔了,不该这样刺激她。我知道她想让我结婚,也是为我好。于是,怯怯地发过去一条信息:我们都是年轻的,年轻和皱纹无关。你看,我们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无比。她果真秒回,又欢快起来。

马雅真的开心吗?我不相信那个在世俗的大染缸里如鱼得水的公务员能给她多少开心的元素。也许,即使她不开心,也不会跟我说。记得她说过,孩子带给她的欢乐足以弥补她内心深处所有的不如意。甚至,马雅在心里也没少可怜我。

马雅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她瘦了,眼圈儿青里泛着暗黄,像两块涂坏了的眼影。

她还没有坐下,就端起那杯咖啡,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喘了口气,朝服务员招招手:“拿铁,再来一杯!”

这才坐下,歪着脖子对我说:“得意吗?我看起来比你老一大截……”

“说什么呢。”我心疼地拉起她的手。

我真的没有得意,相反,我心疼她。马雅这次和以往有些不同,到底是哪不同,我说不出,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离走了。

“才一年没见,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样?”我问。

“狗日的‘游隼’!这几天没和你联系,我把自己献给了‘游隼’,每晚睡不了仨小时,熬夜熬的。”尽管脸色不佳,马雅的眼眸里依然跳动着激情的火苗。

“什么油笋?”我一时没听明白。

“‘游隼部落’啊,不是让你下载了吗?”马雅伸手拿过我的手机。

“那个购物软件?俗。”我撇了下嘴。“还记得我们去年在这里谈的什么吗?”

“说了那么多,我哪记得清?”她在给我的手机输入密码。

“你说满大街谈论的都是赚钱和养生,还有人像我们这样谈梦想谈精神吗?那时,你的表情多么骄傲,我们的话题又是多么形而上。”我失望地摇摇头。

马雅已经打开了我的手机。她知道我的密码是她的生日,我也知道她的密码是我的生日——谁都想不到,我们的密码会是千里之外另一个人的生日。

“哦,你下了啊。怎么样?你觉得这个软件怎么样?”她迫不及待地说。

“我不想跟你谈什么软件硬件,你的梦想和精神呢?”我盯着她的眼睛。

“我现在跟你谈的,就关乎梦想和精神。”隔着桌子,她抓住了我的手。“你的梦想是做一个满世界跑的诗人,我的梦想是……”

“你的梦想是有家养老院,让老家孤身一人的母亲晚年无忧。”

“那是从前,我的新梦想以后再告诉你。但所有梦想都需要钱不是?有了钱,才能梦想成真。现在机会来了,‘游隼部落’可以帮我们实现梦想。和我一起吧,咱们好好玩一票!”

马雅对着手机,开始给我讲“游隼部落”。在她的喋喋不休中,我渐渐理出了头绪——游隼部落是一款集CPS、会员制、直播等功能于一体的社交电商平台,成为它的会员后,在各大网站购物消费都可以省钱。如果介绍其他人成为会员,还能赚钱;介绍得越多,赚得就越多,自己的会员等级也会越高。

马雅说:“一句话,只要你消费,‘游隼部落’覆盖了你生活的方方面面!”

“听着有点不靠谱,凡包治百病的都不可信。”我说。

“当然,省是省不了多少钱,关键是要分享出去,我们才能赚钱。”

“怎么分享?不就是拉人头吗?听着有点像传销。”

马雅的脸一下垮了下来,“亲爱的,你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我吗?你想想,自90年代互联网进入中国,我们错过了多少红利。”

“错过再多也无所谓,我原本就对孔方兄不感冒。”

“亲爱的,怎么又绕回去啦?我前面已经说了,赚钱只是手段,我们的终极目标还是梦想。1997年电商开始在我们国家起步,2007年有了淘客,2008年有了代购,2012年有了微商,2015年社交电商开始壮大,如今又有了直播……‘游隼部落’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你知道去年中国电商规模有多大吗?将近四十万亿,四十万亿啊!”

“一百万亿也和我没有关系。马雅,你是被商家洗脑了。”

“我是被洗脑了,我后悔被他们洗晚了。你想想,同样是赚一万块钱,如果每个消费者可以赚一元,你得找到一万个消费者;可如果一个人肯重复消费一万次,你只要有一个消费者就够了。现在,‘游隼部落’把所有的消费模式整合在一个平台上,你只需把认识的人变成你的会员,就可以躺赚。这是什么?这就是管道收益,睡后收益,管道铺好,财富会像水一样源源不断,睡着了也有钱入袋!这么大的蛋糕,我们分一杯羹不香吗?要知道淘宝改变了购物,微信改变了社交,支付宝改变了支付,美团改变了点餐,滴滴改变了出行,抖音改变了娱乐……”

“那‘游隼部落’呢?”

“‘游隼部落’会改变世界,牛掰格拉斯!”

“My God!马雅你疯了……”

“我没疯。你听说过国王与小麦的故事吧。一个聪明人发明了国际象棋,国王为了奖励他,让他挑选最好的礼物。聪明人要国王按这样的方式奖给他小麦:第一个格放1粒小麦,第二格2粒,第三格4粒……”

“结果国王给不起了,对吧?”

“64格小麦的总数是一个19位数,大约两千多亿吨。这就是倍增的魔力。”

“这我理解,细胞分裂,细菌繁殖,都是一样的原理。”

“那如果你的会员也裂变呢?”马雅信誓旦旦地说,“哪位大咖说过——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现在,‘游隼部落’就是最大的风口。”

我忍不住笑起来,仿佛听到奥雷里亚诺第二在 《百年孤独》 中呐喊:“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他们的牲畜疯狂地繁殖,他因此认定情妇的爱有催化自然的能力。我知道,马雅带着“游隼”,已经兵临城下了。

为了不再听“游隼”聒噪,我答应她会认真考虑,条件是今晚不准再提“游隼”二字。

06

回到我家,马雅先联系老公,说要和两个孩子视频,还故意把我拉到镜头里,显然是为了让方脑袋确认她在我这里。

“你这么怕他?”我问。

“不是怕,是为人处世的学问,婚姻也需要经营。”马雅说。

方脑袋还是那样,又高又壮,顶着硕大的方脑袋。看得出,他并不显老,神采奕奕,踌躇满志的样子。屏幕里,方脑袋笑着对我招手;我回了他一个笑,算是打了招呼,让他赶快叫两个孩子入镜。

大宝、小宝出现了——大宝举着那张明信片给我看,她在我写给她的话下面,加了一句:“小墨妈妈,我爱你!”小宝抱着我给他买的小猪佩奇,他给佩奇戴了一副墨镜,搞笑而可爱。两个孩子齐声叫着“妈妈”,我和马雅争先恐后地答应,生怕自己的母爱迟到。

跟两个孩子逗了一会儿,马雅才退出视频,回到我们的二人世界。我给马雅找出我的睡衣,让她换上。马雅穿好以后,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有点调皮地说:“似乎闻到了我们小时候的味道。”

我说:“梦的味道,这种感觉真好。”

她忽然吸了吸鼻子:“不对,好像有异味哎,男人的气味……”

被褥床单早就换了,马雅闻到的,应该是秦木楠留下的烟味。

“秦木楠来了,下午刚走。”我只好老实坦白。

“我来了,他走,不想见我?”马雅佯装生气。

“他去永州采风。本来我要一起去的,你来了,就放了他鸽子。我不能重色轻友是吧?”我忽然想起女书,说,“对了,让你看个东东。”

我从手机里翻出女书的图片,“你看这些女书,字多美,像不像穿了长裙的婉约女子?”

“这就是女书啊,以前听说过。”马雅一边滑动手机图片,一边啧啧赞叹:“真是奇妙啊,这些字全部右高左低,像往左边侧身看去,像被什么美妙的景致吸引了呢。”

“创造这些字的女人,内心一定是敏感细腻的,她们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展现绰约风姿,便把万种风情装进了心底!”

“听说女书只在女人间交流、也只有女人能看懂,是吗?”

“是的,都是女人们的悄悄话,诉说思念,传授女红,还有女人间的隐私,不为男性所知。你看——”我打开手机,让她看下载的资料。

有一篇 《竹下刺绣》,显然是交流女红技艺;还有一篇 《寡妇歌》,写的是一个丧夫的女人的悲苦;另一篇《嫂姑道情》,则是嫂子向待嫁的小姑传授房帏经验;最后是一段视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香樟树下,声音沙哑地唱着当地的方言俚语,基本听不懂,好像是一对异姓姐妹间的思念。

“真的啊?你怎么研究这些?”

“是秦木楠在研究,本来他要拉我同去,说要采访一位懂女书的老奶奶……不过,什么都没有我的小雅重要,让他一个人去吧。”

我拥着马雅躺到床上,我们并枕而眠。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说:“亲爱的,我们俩不到十个小时的车程,可这么多年我们竟见得不多……”

“但你始终都在我身边。”我搂了搂她。

“你知道结婚后我为什么还会一直给你写信吗?”她叹了口气,“因为婚姻太他妈无趣。你也知道,当年方脑袋追我追得死去活来的,这还没当上处长呢,就和他科里一个小妖精玩起了暧昧。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不屑于知道。”

“看你的朋友圈,还以为你生活得很幸福……”

“亮给别人看的,大多是假象。主要为了哄我老妈开心,当然也为一点小小的虚荣。我总是在深夜发朋友圈,因为深夜最人间。卸下了做作的妆容,想弱就弱,想丧就丧,明天太阳升起时,状态一删,昨夜非我。”马雅说,突然话锋一转,问,“你呢?打算和秦木楠一直这样下去?”

“他说,完美的爱情都是若即若离的,小别重逢,比朝朝暮暮好。心情好就住一起,心情不好就各回各的窝,给各自足够独立的空间,既成全事业也成全爱情。”

“托词,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话。”

“《日出》里的陈白露说,好好一个男人,把他变成丈夫,总有些不忍。我以前也没想过天长地久,只觉得他爱着我就好,我享受着这份爱就好。靠一纸婚书维系的爱情对我没有吸引力,与自由并存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他了,我想嫁给他。”

“要是以前听你这样讲,我会开心,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更是人生的坟墓,所以我要揭竿而起,等做‘游隼’赚了钱,就彻底摆脱对男人的依附。”

“唉,咱俩的生活什么时候能在一个频道?以前劝我走进围城的是你,现在要杀出围城的也是你。不过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以前最不屑的婚姻,现在成了最大的向往,可惜秦木楠冥顽不化。”

“那不是冥顽不化,是智慧过人,他早把一切都看穿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想想从前,我们无忧无虑的,时光能够倒流多好!”

我们回忆起很多久远的往事,一直追溯到幼儿园里的时光。讲起工厂寂静的正午,我的目光好像穿过了岁月的长河,看到躲在涡轮机壳里小小的我们,像是包裹在巨大子宫里的一对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姐妹……

我终于下定决心,关于“游隼”,我必须帮她。

在马雅的指导下,我在游隼商城里买了所谓的爆款,一个可以送给秦木楠的电动颈椎仪,一跃升级成为VIP……

住了一夜,马雅一定要返回,说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临别前,她郑重其事地说:“你已经是我的VIP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跑马圈地,让身边人都成为你的会员,时机成熟,就推广爆款,发展VIP。”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

要进站的时候,马雅又回转头喊道:“跑马圈地,速度!”

“快快,一切要快,除了做爱……”我半开玩笑地挥了挥手臂,如释重负。

07

周一上班我险些迟到,昨夜的长梦还历历在目:一片辽阔无际的草原上,一只游隼在高空盘旋,叫声沙哑而凄厉,忽地近似垂直地俯冲而下,巨大的羽翼掀起了强大的气流,带动着我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后来游隼没了踪影,我却依然停不下来……醒来时,我气喘吁吁,头上蒙着一层细汗。

到了办公室,办公室的格子间已经被同事们填满。我坐在最后一排,稍一抬头,前面几排的后脑勺便一览无余。

跑马圈地。马雅的叮嘱让我心神不宁。马儿们全在埋头苦干,我打开百度,输入了“游隼”两个字,立马跳出三百多个条目,最学术的一条是:“中型猛禽,栖息于山地、丘陵、沼泽与湖泊沿岸地带,主要捕食野鸭、鸥和鸡等中小型禽鸟类,偶尔也捕食鼠类、野兔等小型哺乳动物……”最文艺的一条是一位英国作家的文字:

“就像一位水手,游隼活在一个奔流不息、了无牵挂的世界,一个到处都是尾流和倾泻的甲板,沉没的陆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我们这些抛锚、停泊了的俗世之人,永远想象不出那双眼睛里的自由……”

一个充满铜臭味的恶俗平台却冠以如此无畏自由的名字,让人心意难平。但既然答应了马雅,我就一定会努力。

工间休息时,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格子间,走向咖啡角,我不失时机地跟了过去。以往我从不随波逐流,总是主动避开和他们同一时段喝咖啡,更懒得说那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无谓的应酬对我来说是一种消耗和负累。但今天不一样了,我肩负着跑马圈地的使命,我必须抡起套马杆,把他们一一收服。

都在讨论李敏镐的新剧,我不由地皱了下眉头。我不喜欢李敏镐,也不喜欢别的韩国男星。在我眼里,他们都长得一个样,也都是一副德性。我硬着头皮插进去,开口问道:“你们网购时用过‘游隼’吗?听说自己用很省钱,分享给朋友还能赚钱。”

几个人齐刷刷地一起看向我,诧异,惊奇,好像我是天外飞仙。

“小墨姐,我没听错吧?”说话的小男生是个毕业不久刚刚入职的新人,貌似平静的话语背后却藏着潜台词——还以为你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原来也是个俗物嘛。

“小墨啊,你说的这个是老皇历啦。”一位大姐谆谆教诲,“类似的平台太多了,某某花生,某某集市……”

我有些发窘,不知如何接话。这方面的常识,我确实知之甚少。

他们又把话题回到李敏镐身上,却不似先前那般热火朝天。我的贸然闯入,似乎破坏了他们高涨的情绪。我端着咖啡杯悻悻回到自己的格子间,羞愧难当。

晚上下班刚进家门,马雅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亲爱的,一整天都过去了,你那边怎么没有进展?”马雅嗓音沙哑。

“啊?你都看得到呀?”我感到被她扒光了衣服。

“你在我的团队,所有后台数据都一目了然。”她的语气里透着责怪。

“我今天向同事推荐了,结果他们搬出一堆其他平台……”我急急地解释。

“哦,是我的错,事先没帮你做好功课,现在给你补上。”她拉开了架势。

“我管你叫亲姐行吧?我上了一天班,能不能等我吃了饭再补?”我赶紧求饶。

“等你吃完饭就来不及了,我还约了其他客户。你给我听着——”她不容分说就开讲了。“我们通过游隼赚钱的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发展普通会员,他们在网上消费,你收佣金;二是带货,像那些微商一样,在朋友圈或者建群或者开直播卖货,产品卖出去了,你收佣金;三是推广VIP,这也是最赚钱的方式,每有人买一个爆款,你可以净赚一百元。当然,你有进项的时候,我也会有;同理,你的粉丝有进项,你同样也会有……”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怪胎,在不断地生出手和脚,这些手脚很快又生出新的手脚,枝枝蔓蔓,张牙舞爪,绵延不绝……

“这简直就是传销的变异,有着金字塔形的利益链……”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算了吧,我不想做了,小雅,我劝你也别做了。”

“看看,你又来了。利益链怎么了?哪里没有利益链?这好比自然界的生物链,彼此依存,能量才得以转换,生态才能够平衡。你所在的公司不也是金字塔结构?一个经理,三个副经理,六个部长,剩下的都是底层的小人物。再往大了说,我们的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拥有更多资源的人才能拥有更多财富,才能站到生物链的顶端……”

“自然界保持平衡的前提条件,是生物链中不同环节的物种数量相对恒定;至于人,不管他拥有多少财富,哪怕站到生物链的顶端,德不配位,迟早也会滚下来的。”

难以为继的对话让我们不欢而散,这在我们三十多年的交往中是罕见的。

我现在无疑正处在游隼部落这个生物链的最底端,马雅在我的上游,当然,她应该还在很多人的上游。我不介意做她的下游,正如三十多年来从不介意做她人生的配角一样,我只是没有赚钱的欲望,更何况以这种不堪的方式。

临睡前,马雅来信,比平时早了个把小时:

过去我总爱沉湎于回忆,你却喜欢憧憬未来。你说,过去是一种腐朽;我说,未来是一种虚妄。后来,我们各退一步找到了新的平衡……

马雅的信一如既往,她想让我妥协。可如何妥协才能既独善其身,又不伤害我们的感情和友谊呢?

08

好几天心神不宁,我都有点害怕马雅,甚至害怕手机了。

金属黑的手机静静地趴在键盘旁,像只乖顺的猫。在报表中每输入几个数字,我便会不自主地看一眼,我希望它一直乖顺,不要发出逮到老鼠般的响声。

“叮咚”,它还是醒了,一下子跳了出来。打开微信,果然是马雅:小墨,怎么不回我信息?

早晨出门前,马雅留言:亲爱的,你会一直支持我的,对吗?我没有马上回复,就当给时间按下了暂停键吧。我不知道如何完成她交代的任务,我需要思考。可她不容我喘息,信息还是追了过来。

犹豫片刻,我回了俩字:在忙。

马雅秒回:那你上厕所了吗?

什么意思?管天管地,还要管我撒尿放屁啊?我正在心里抱怨,信息却连珠炮般汹涌而至——

你一天都没撒尿吗?蹲厕所的时间也足够给我回复个表情吧?下班我给你打电话,不许关机,不许设置成免打扰……

随后的一串表情,依次是:闪电,枯萎的玫瑰,猪头,地雷,滴血的菜刀。

快下班时,正犹豫着是不是给马雅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我的难处,却连着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中学同学林丽,另一个是老家的邻居刘大娘,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关于马雅的“游隼部落”。

整个中学时代,我们始终一致地站在林丽的对立面。林丽从没招惹过我们,只是有些娇气,有些虚荣,有些爱出风头,我们便和她过不去,认定我们冰清玉洁,是在与世界的丑恶污浊进行着勇敢的对抗。而现在,为那个“游隼”,马雅竟去找了林丽,结果可想而知。林丽在电话里说得还算含蓄,说现在的购物软件那么多,大多都是华而不实的,叮嘱我千万不要上当。

刘大娘是我的邻居,中年丧夫,守寡拉扯一个儿子,恨不能把钱袋挂到肋巴骨上;好不容易给儿子成了家,听说儿子儿媳都很不孝顺。刘大娘说:“小墨呀,也不知道你以前那个同学马雅从哪里淘弄到我的电话,昨天到今天都跟我联系好几次了,说要帮我发家致富呢。你跟她说说,别再来电话了,她说的我也听不懂。我都这个岁数了,每天跳跳广场舞,不打针不吃药就是赚钱了,没有发财的想法……”

天哪,亏马雅想得出来,主意居然打到了吃低保的刘大娘头上。我心里像着了火一样,又气又恨。

下班到家,刚脱掉一只鞋子,马雅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亲爱的——”她拖长的声音又甜又糯。

几乎没有开场白,马雅直奔主题。

“小墨,我知道你有抵触情绪,那是因为你对社交电商还不够了解。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换了拖鞋,扔下包,一边听电话,一边往沙发跟前走。

“比如,我新开了一家饺子馆,饺子味道很好,你经常来吃,我们慢慢就熟悉了。于是我向你提出一个合作计划,邀请你成为我的合伙人,可以享受如下优惠:第一,你和以前一样照常来吃饺子,因为是合伙人,我给你打七折;第二,假如有朋友问你哪里有好吃的饭馆,你帮我推荐,报你的名字就可以打七折;第三,报你名字来吃饺子的朋友,每吃一盘,我奖励你1元;他们再推荐朋友来吃饺子,每吃一盘,我奖励你5毛钱……这样,你不仅能吃到便宜的饺子,还能赚到外快,而且会越赚越多,因为你介绍来的顾客,我同样会让他们成为合伙人……”

我躺在了沙发上,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抱枕边。

“这就是思维的不同。普通人思维是1元×1元=1元;老板思维是1元×1元=10角×10角=100角=10元;互联网思维是1元×1元=10角×10角=100分×100分=10000分=100元。倍增多赢,这就是互联网思维的精髓。”

马雅说得很快,但我也听明白了,或者说,她这套理论,在网上,在书里,在一些脑筋急转弯的游戏中,早就有了。

“马雅,你这是偷换概念,这些思维公式只能糊弄幼儿园的孩子……”

“怎么是糊弄啊?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小学算术题总是没错的吧?”

“好了,好了,游隼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哦,不遗余力,好不好?只是,不许你再去骚扰刘大娘!”

放下电话,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不知是天要下雨,还是自己情绪作怪,只觉闷得厉害。一只苍蝇在乱飞,嗡嗡嗡地在玄关处打着旋。我抄起一本杂志想过去扑打,临时又改变主意,开了门,想把它放出去,可它偏偏不解人意,没头没脑地又飞到客厅去了。

这时,秦木楠的电话打了进来,我的心不由地一激灵。这么多天,因为马雅的“游隼”,我竟忽略了他。他问我吃没吃饭,我说还没;他问我这几天写没写新的作品,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写;他问我都在忙些什么,我说除了上班,就是读书啊,还胡乱说了个书名。他似乎觉察到我有些不对劲,但没多问,只是照例嘱咐我早点睡觉别熬夜。

挂了秦木楠的电话,我真想大哭一场。刚才的表现一定像极了背着大人打碎花瓶的小女孩,紧张无措,说不出一句靠谱的话,甚至忘记问他在永州的情况怎样,甚至没有告诉他我爱他,一直想他。

关于“游隼”,必须尽快有个了断,否则,长此以往势必会影响我的生活。于是我主动把电话给马雅打了过去:

“马雅,其实你自己也明白的,‘游隼’就是个串烧,最盈利的方式是推广VIP,这和传销差不多,只是掺杂了CPS和直播这些名堂,便被包装成高大上的社交电商平台……”

“小墨你误会了……”她试图进一步解释。

“马雅你别解释,我说过我会不遗余力的,但我不想见人便推,更不会像摆地摊一样在朋友圈里叫卖。你说吧,让我发展多少个VIP,我自己出钱,一个人包了。”

“亲爱的,要是你买有用的话,还不如我自己买。死粉没有意义,我要的是能够繁殖的母体,是一张蔓延的网。”

“那我帮你发展10个VIP,然后,你再也不准跟我提这件事。”

“20个!你发展20个VIP,就是帮我做成了一个市场。我只要有15个市场,就可以成为游隼部落的合伙人,站上这个最高等级,月收入就可以达到五位数。”

我从没想过,和马雅的聊天竟会变得像小市民在菜场买菜一样讨价还价。那一刻,说不清是我在欺侮她,还是她在欺侮我,委屈像潮水一样在心里汹涌,我好想哭。

马雅却一点没有发现我情绪的变化,谆谆教诲地为我支招:“先找关系最近的人,由近及远。能打电话的不要语音留言,能语音留言的不要文字留言,这是经验,可以把被拒绝的概率降到最低。”

除了话术,便是套路。我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但我不能说出口。今年春节时,秦木楠寄给我一副对联,“事有可为可不为,理有知道知不道”,他说,可为可不为谁都明白,知道知不道,其实也就是难得糊涂,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我不想失去马雅这个朋友,三十年的好姐妹,不能让游隼一口叼了去。

商城里所谓的爆款,不过是些益生菌颈椎仪之类老少咸宜的产品,杂牌子,价格比市面上高出很多。思来想去,我决定先联系大学同寝室的姐妹们,只当请她们帮忙,日后再找机会把人情还掉。

马雅让我优先考虑电话,可我怎么张得开口?犹豫再三,还是先给老六微信留言。老六年龄最小,读书时没啥城府,眼下在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我想,即便老六拒绝,也不会把我往歪处想。忐忑不安地给老六发了信息,两个小时后才收到她的回复,说她正在加班,改天就下载购买;还说很想我,让我有时间去广州玩。

有了老六垫底儿,我的自信心噌噌上涨,轮到老五,索性拨通了她的电话。

老五是个小辣椒,没说上两句话,便咋呼起来:“小墨,不是我说你,太不够意思了吧?多长时间不联系,好不容易来个电话,还是搞推销。什么油笋竹笋的,我告诉你,千万别让我沾这些东西,我这公务员好不容易才考上,砸我饭碗啊?”

“老五你误会了,这不是传销,就是让你帮忙买件用得上的东西……”

“我啥都不用,买东西是小事,我害怕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话说到这份上,我自是不好再劝,胡乱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在老五这里受了挫,我不敢再打电话了。怯怯地给老大留言,话也留了较大余地。老大的回复比我的语气还胆怯,说她眼下在跳槽换工作,手头正紧,这事得和老公商量。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三百五百的事,至于吗?

我又一次偃旗息鼓。

临睡前,向马雅汇报。马雅说,你们那老大没准儿说的是实话;老六没戏,她这样的我见多了,什么改天下载购买,改天就是星期八,再见就是永远不见。

等了两天,老六果然没再和我联系。想想她说的思念及邀约,也不过是客气的敷衍。我不禁有些颓然,向马雅摊牌:一个寝室的姐妹尚且如此,还有谁肯帮我?自尊被踩得稀烂,我已经尽力了。

马雅说:“你没有尽力,你的秦木楠呢?他一个人可以解决掉20个VIP……”

“不准你打秦木楠的主意,不然你杀了我吧!”我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好,好,咱不说秦木楠。”马雅胸有成竹,“那就陈俊杰吧,他不是一直喜欢你吗?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会帮你的。”

“算了,我二进宫行了吧?靠,为你千千万万遍。”我最后还是妥协了。

“看把我们大诗人逼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粗口和名言混搭。”马雅笑了,“哈哈,我赚了钱让你在苍山洱海边写诗还不行吗?”

“才不稀罕你的苍山洱海,反正我是不会让秦木楠帮忙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跟他提一个字!”

09

大凡是个城市,都有这样那样的同学会,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聚会——有同学来出差,有同学来旅游,也有同学专程回母校——留在这座城市的同学便会极热情地尽地主之谊,尽管聚会的范围时大时小,但都以本市同学为主。我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前常以各种理由为借口,鲜有参加。

可是为了马雅,我在同班的校友群里发起了一次聚会。最先响应的是陈俊杰,就是在大学里追求我的第三个男生。

怎么说呢?说不出陈俊杰有什么不好,成绩优秀,家境优渥,相貌也长得周正,但我总觉得他身上少了些什么,像是个用标准模子刻出来的好学生。他曾邀请我去看张学友的演唱会,这事在同班女生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当时最末等的票也要八百多,对于我们这群穷学生来说,实在是大手笔。我不喜欢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女生们都笑我,傻了吧小墨,看过了演唱会再拒绝也不迟啊……在那之后,他照样上课,照样打篮球,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再看到我,还会照样打招呼,偶尔献献小殷勤,开开半荤半素的玩笑,仍然是厚颜无耻的样子。大学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读书的这座城市,他又向我表达过感情。我说,如果我们可以,还用浪费那么多年?他说,兴许我再努力一次就能成功呢。后来,他又表达过几次。可在我看来,那就是浅尝辄止的试探,根本算不上努力。他可能有自己的世界观——女人不同于学业和事业,是不值得为之拼搏的。

这次,陈俊杰表现出空前的热情,让我仍然做发起人,但一切由他操持。陈俊杰是同学中变化最大的,都说他变得越来越像个成功人士了,但我觉得那不是成功,而是油腻。不过,既然他愿意出头,我正好顺水推舟给了他这个面子。

晚餐的地点在六合宴。

进了包间,桌边已有四男两女。陈俊杰不在,我心里竟有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好像满怀的期待就要落空。坐到一个梳童花头的小师妹身边,几句寒暄过后,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了陈俊杰。

话音刚落,陈俊杰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的大美人儿也会关心人了。难得你今天赏光,本人亲自去选酒,来自法国波尔多右岸的阿巴斯干红,怎么样?”

两个女生一齐发出尖叫。

童花头对陈俊杰说:“有小墨姐在就是不一样,来吧,把我的宝座让你。”

“真懂事,整张桌只我们俩特殊,一个孤男,一个寡女。谢谢你成人之美啊。”陈俊杰笑着拍了拍童花头的肩膀。

“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一时找不到话头。

“看书啊。”陈俊杰把一个皮包挂在椅子靠背上,坐在了我身边

我差点笑出声。

“努力读书,好早日通过领导对我的考验。”陈俊杰一脸郑重地从包里抽出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印着三个大字——《天下卵》。

我终于笑出了声:“你和写这书的冯唐一样,明明是一剂春药,却偏要装出痴情状,肉麻不肉麻?”

“我哪里肉麻了?这么多兄弟姐妹都看着呢,我对你的深情可是几年如一日啊。”陈俊杰一本正经地说。

“小墨快点批准吧,我们也好早日喝你们俩的喜酒。”隔座的师兄帮腔道。

换作从前,我即使不生气也会觉得尴尬,今天居然只是淡然一笑:“他是处处无家处处家,我才不稀罕。”

陈俊杰一脸无辜,倒也没有辩解。

酒至酣处,我向陈俊杰说起马雅,顺便提到了“游隼”。

“我懂的,你把马雅的微信名片发给我,我和她联系,放心。”陈俊杰把手覆在我手上,含蓄地阻止我继续讲下去。

我不知再说什么,主动举起郁金香一样的酒杯,谢他,并一饮而尽。

陈俊杰越发来了兴致,开始称赞我漂亮,说我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创业史。我努力压住心中的厌恶,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用右手支起下巴,一边听,一边点头或摇头,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不知道我在表达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我在讨好他,奉承他,有求于他。

童花头提议,大家一起为陈俊杰的事业干杯。

站起身来,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尹小墨,你真的要为五斗米折腰吗?现在走还来得及。可仿佛又听到马雅的声音,亲爱的,鱼儿上钩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没有挪步,反而高高举起了酒杯……

饭后,大家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各自结伴拼车离去,把我剩给了陈俊杰。

陈俊杰叫的滴滴很快来了。送我回家的路上,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他指着不远处的高楼说:“我就住那儿。”

“早有耳闻,我们这座城市的富人区嘛。”

“什么富人区贫民窟的,广厦千间,一床足矣。”陈俊杰笑了一下,“去坐会儿吧?”

我这才发现,说是送我,却没走捷径,偏偏绕道经过他住的小区,显然是早有预谋了。但我没有拒绝,像是顺水推舟,更像是如愿以偿。

正应了那句话,把自己喝醉,给别人机会。好像整个晚上都是这样——顺水推舟又如愿以偿地把自己喝醉,然后再顺水推舟又如愿以偿地跟陈俊杰上了一辆车,最后,顺水推舟又如愿以偿地在黑暗中和陈俊杰睡在了一起——一切都像一场阴谋,一切又都像是无辜的。在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我反复清醒地对自己说,尹小墨你醉了,尹小墨你醉了……好像“醉”是一个借口,是一块遮羞布。

醒来时,房间里弥漫着酒精和熟透的苹果的味道,暧昧而浓烈,温热而污浊。身边的陈俊杰鼾声如雷,不时咂吧一下嘴,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跳下床,拾起地上四处丢落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套上身子,抓起皮包,像躲避追杀般落荒而逃。

外面大雨如注,我没有带伞,却毫不犹豫地冲入箭雨中,一路狂奔,直至跑出小区大门,才在马路边蹲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秦木楠!陡然想起他的名字,我的手竟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背包内袋的拉链拉了几次才翻出手机。昨晚秦木楠打过三个电话,最后一个在凌晨一点。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想不起什么时候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路面的积水在雨点的敲打下,泛起一串串水泡,仿佛下面游动着无数濒临死亡的鱼,正吐着绝望的呼叫。我冷得直打哆嗦,胸口像盖了盖子般透不过气来,如同溺水一般……

10

因为醉酒,加上淋雨着凉,我向公司请了假,躲在家里休息。到了下午,又开始发烧,我没去医院,只胡乱地吃了两片药。一定是老天在惩罚我,我甚至希望这惩罚来得像凌晨那场暴风雨一样,打在身上如鞭子般地抽疼我,然后洗刷掉我心头的污浊和耻辱,湮没昨夜的回忆,让一切回到从前。

可是,即使真的这样,就能回到从前吗?能吗?

半梦半醒中,马雅和秦木楠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轮番登场,很多久远的记忆像冲破堤坝的洪水,滚滚而来——

十五岁生日那天,也是因为发烧,我一个人捧着本《麦琪的礼物》,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小说中,德拉看见一只灰色的猫正沿着灰暗的篱笆,跳进一个灰蒙蒙的后院。小说外,我透过灰色的玻璃,看见一只灰色的蜗牛正趴在灰色的墙上,把头伸向灰色的天空。

马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视线——束着高高的马尾,穿了一件黑白条纹相间的T恤,像只小斑马。

我一骨碌坐起,高兴地说,你咋来了?逃课了?

你病了,就是我的病假。马雅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娃娃,三根春都火腿肠,一瓶大连产的黄桃罐头。慰问你的,好些了吗?

我笑她,都多大了,还送我娃娃。

马雅也笑,你现在是个小病号嘛,我一共做了五个娃娃,昨天晚自习前在学校门口卖了四个,火腿肠和罐头就是用卖娃娃的钱买的。这个没卖,送给你。

泪水爬了出来,我怕马雅看见,故意扭头望向窗外。

傻吧你,这你也哭?她抬起手臂,给我看腋下的针脚,说,我把衣服从下面折上来,改成了短款,看不出来吧?

看不出来,真好看,能引领咱们学校的新潮流。

马雅咯咯地笑,你最懂我,希望我们的友谊永远都不会变……

娃娃有一拃大小,用黄色的布头做成,头花和裙子是粉头绫改的,辫子是黑毛线编的。从初中到高中,从大学到参加工作,它一直陪着我,就是出差,我也会带着它,一天也不曾离开。现在,它仍摆在我的书架上。很多年前,马雅过来看我,见到这个娃娃,惊得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呀,这娃娃还在啊!我说,你送我的礼物啊,它在,如同你在。马雅哭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要生两个真娃娃,送给你一个。好像只她会生、我不会一样。后来,她有了大宝,当即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做了大宝的干妈。

去年生日,是跟秦木楠一起过的。

从塞外笔会回来后,先是收到了秦木楠寄来的那张贺卡,第三天,他便来到了这个城市,是专程来给我过生日的。笔会会务处有与会者的地址电话和身份证号,就像知道我的地址一样,得到我的生日也不是难事。

那天晚上,秦木楠拿出生日蛋糕和礼物,还有一瓶青梅酒和一个硕大的苹果。他变魔术般把苹果像杯子一样打开——掏空的苹果肚子里装满了红豆糯米饭。秦木楠像个大男孩一样骄傲地看着我,像在期待得到我的表扬。

当然要表扬,不但表扬,而且还要奖励。

没有推诿,没有含蓄,甚至没有丝毫的羞涩,我们就像爱了几辈子的爱人,一起洗了澡——是我给他洗的,没让他动一下手指头,我像妃子伺候皇上一样,仔细又认真地为他洗净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然后,牵手走进卧室;我让他躺在床上,把红豆糯米饭细心而均匀地涂到他裸露的胸口和肚皮上;然后,我跪在他的身边,像小猫一样,一粒一粒地舔食着红豆和糯米。舌尖过处,他的身体一阵阵战栗,嘴里发出如梦如幻的呻唤;舔净了红豆糯米饭,我们开始喝酒,我把青梅酒倒在一只高脚杯里,喝一口,噙着,嘴对嘴喂给他,他半口,我半口,直到把那瓶酒喝完。期间,他完全沉醉在迷离的状态,却没有任何迫不及待;而我,清醒得像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浴火一样等待着重生。

做完这一切,我把我的处女之身作为一个礼物,奖给了我挚爱的男人……

一整天,我都躺在床上,除了喝水,什么也没吃。喉咙哽得慌,像卡了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手里一直握着手机,每次铃声响起,都条件反射般快速拿到眼前。

第一个电话是马雅的。

“亲爱的,有喜事,那个陈俊杰可真是出手大方,让他公司的20个员工升级了VIP,直接帮我做成了一个市场。小墨,你功不可没。”

“你高兴就好。”我无力地挂断电话,只觉浑身酸痛。

第二个和第三个电话是陈俊杰的,我都没有接。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接他的电话了。

第四个是推销房子的,第五个是邀请家长带孩子免费试听编程课的……

最期盼的秦木楠的电话始终没来。

实在熬不住了,我主动给他打了过去。我们都对昨晚的事只字未提,像商量好了一样默契。

“木楠,你还像以前一样爱我吗?”

“我说过会永远爱你。”秦木楠顿了一下,又说,“你比我小,我疼爱你,但你不能因此欺负我……”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想过了,他若说爱,便是原谅了我昨夜的失联;但没想过他说不爱将是什么结果。泪水又一次跌出眼眶。这一天淌出的泪水比我在世的三十三年还要多。

秦木楠说,他单位有事,昨晚已从永州返回,中途过来找我,家里却没人,给我打电话,我又没接,就连夜回去了;又说过几天还要去永州,大概得一个月左右,嘱咐我照顾好自己,没提让我同去。

“还是搜集女书的素材?”我问。

“是的。素材远远不够。”秦木楠说。“这次采风,又有了很多想法。真是想不明白,古代的女人活得那么不易,却要努力站起来;今天的生活好了,太多的女人怎么反倒跪下了?”

他的声音低沉落寞,像问我,更像在问他自己。

一周过去了,老天的惩罚仍没有结束,因持续高烧,我最终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我得了肺炎,进一步检查,又发现我怀孕了。这个时候,我反而没了眼泪,只觉自己的心千疮百孔,眼泪似乎都随着这些孔洞漏光了。

我给秦木楠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很晚了,他才在微信里回复:穷乡僻壤,信号不好。并发来一张照片——他戴着草帽,拄着锄头站在地头,乍看上去,像个老农;在大太阳底下,竟真的显出了一些老态;颈子上搭的毛巾是雪白的,身上的T恤,脚上的袜子,也是雪白的,白得像手术刀片一样划痛了我。

我想跟他打趣,说这样的白色,只有女人能洗得出来……终是什么也没说,这不是我的风格,他也不喜欢。

做小产手术那天,马雅来了。

“不是不让你来吗?怎么又来了?”我问。

“紧要关头啊,我能不在你的身边?”马雅捋了下刘海儿,在床边坐下。

我胸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浪,觉得我们的心终归是连在一起的,不由地抓住了她的手。

“手术这事和秦木楠商量没有?”她问。

“不用商量,又是喝酒又是吃药的,没法要。”我摇摇头。

“万一将来他知道了,会怨你的。”

“不会,他什么事没经历过,不会的。”

“小墨,‘游隼’的事真的很感激你。”

“说好了,不再提的。”我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是想跟你说,我现在已经是合伙人了。”她的语气中透着得意。“这次来,就是参加总部的战略会,见了很多大咖,牛气冲天啊。”

我胸中的热浪渐渐退潮,代之以深深的失望——原来马雅是来跟“游隼”们开会的,看我,不过是会议的衍生品。

“希望你也能成为大咖,梦想成真。”我松开了她的手。

“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你们。”她说。“除了你,还有林丽和你那个邻居刘大妈,她们不但帮了我,还成了我团队的主力。”

“她们啊?不是说坚决不干的吗?”我吃了一惊。

“利益面前,没什么坚决的事。没听过那句话吗?男人无所谓忠诚,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女人无所谓正派,只是受到的诱惑不够。”

我的心抽了一下——那么我背叛秦木楠、委身陈俊杰,是为了哪样的诱惑?我想问问马雅,世界上有没有永远的朋友、永恒的友谊,话到嘴边,又被我生生咬断了。

11

秦木楠的电话和信息越来越少了。

马雅倒是一如既往地每天都有信,大多都是关于“游隼部落”的经营。看得出她很忙,“游隼部落”的会很多,战略会,促销会,培训会,还有线下沙龙,各种冲刺营……同样看得出,她收益不错,踌躇满志的,很有成就感。

我不再写诗,取而代之的,是在日记里给来过我肚子里的那个还没成人的小生命写信:

宝宝,妈妈每天都会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喊你。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便结束了,是妈妈的错。自你离开后,我再无一日安眠。即便如此,我的过错,也难以补偿。妈妈会永远记住你来过的这个夏天,会永远记住你曾和我血脉相连。

等一个殊胜的日子,妈妈会去寺院里为你超度。只要走过寺庙,妈妈都会为你燃香,祈福。忘川河畔有曼殊沙华,妈妈希望你的心中别有怨恨,更不要去恨你的爸爸。你若听见,遥遥示意。无论何时何地,妈妈都能听到。

宝宝,妈妈永远爱你……

我在日记里,刻意把字写成女书的形状,笔画纤细,右高左低,像一个女孩往左边侧身张望。我希望我的孩子是个女孩,我的日记只有我们母女能够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