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河》2022年第1期|毕亮:书房日月长(外两篇)
来源:《黄河》2022年第1期 | 毕亮  2022年02月08日08:40

毕亮,1985年生于安徽桐城。2004年到新疆至今,现居伊犁。新疆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出版有《如看草花:读汪曾祺》等散文随笔集四部。

书房日月长

我所居住的小城可克达拉市竟然有一座图书馆,硬件很不错,藏书规模也可观。馆名是冯骥才先生题写的,我不清楚冯先生题字的渊源。但可克达拉人以自己的方式感激着冯先生:在图书馆大厅设置有冯先生著作专柜。我近日所读冯先生著作,即来源于此。先读的是《书房一世界》。

文人都想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沉浸其中,可消日月,冯骥才当然也不例外。早年的冯骥才,书房也是睡房是饭堂是画室,写字画画写作吃饭睡觉都混同其中,这些在他的回忆录都有详细的记叙。后来,他当然有了专门的书房,书房也成了他的心居之处,于是他的书房便有了“心居”之名。

常常,冯骥才静静坐在心居,就如同坐在他自己的心里,在书房里可以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地想象、自由地思考;在书房的生活成了冯骥才心灵的生活。直至他开始走出书房文化抢救,镇日出门在外,奔波在田野,静坐书房成了奢望,静坐书房也成了他开展浩繁艰辛的文化抢救工程的动力。

关于书房,周作人说过一句很有名且被许多人认同之言:“自己的书房不可给人家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一个人做文章,说好听话,都并不难,只一看他读的书,至少便掂出一点斤两来了。”冯骥才却在《书房一世界》中反其道而行之,带领读者走进他的书房,走进他的“一己的世界”,也可以放得下“整个世界的世界”。

冯骥才写书房,也写书房里的物。如作者所言的,“许多在别人眼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只要它们被我放在书房里,一定有特别的缘由。他们可能是一个不能忘却的纪念,或许是人生中一些必须永远留住的收获”。《书房一世界》写的就是这些“不能忘却的纪念”和“永远留住的收获”。

除了书之外,冯骥才书房里的东西真是“千奇百怪”:有小药瓶、楹联、板凳佛、老照片、皮烟盒、笔筒、花瓶,甚至还有野鸟标本、连廊、檐板、泰山挑山工的扁担……真够千奇百怪的。这根扁担是2013年开始立在冯骥才书房门后的。

1981年,冯骥才写过一篇散文《挑山工》,后来被选入语文课本,成了如我这般读者读冯骥才之始。他五十多年间,数登泰山,除了《挑山工》外,还写过长篇散文《五次登岱纪事》。2013年,已经七十一岁的冯骥才再一次登泰山,探询挑山工现状,并做了其中几位挑山工的口述史,写了一本《泰山挑山工纪事》。其中一位七十岁的老挑工宋庆明,一生做了三十六年挑工,为感谢冯先生写《挑山工》一文,待冯先生此行下山后,“把用了一生的扁担赠给了我”。如挑山工的扁担一样,“心居”里的每件物品中都有故事,都有回忆,都是人生。

在“心居”的一角,一直放有一只老旧黑皮箱,“上面花花绿绿贴满世界许多城市的标签”,原来里面放着世界各界历史名人的手迹,有“信札、签名照、公文、便条、乐谱、手稿、日记、简笔画”……有海明威的信件和照片,司汤达的一页日记,李斯特的乐谱、雨果的手迹、大仲马、小仲马的信札……后来,冯骥才还将这些珍藏手迹印了一本精美的画册《巨人的手迹》。普通读者如我,当然是无缘得见的。但从《书房一世界》中看看,也是一种望梅止渴。

书房旧藏,有时也能为冯骥才提供写作素材,激发他的文学创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冯骥才收藏了一个单筒望远镜。当时,冯骥才觉得这是一个小说的意象,渐渐才有了具体的小说构思,早在一九八九年初,冯骥才就宣布说要“继续去年尚未完成的两个创作系列的工作”,其中之一就是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的写作,当时终未完成。这个单筒望远镜在书房待了三十多年后,冯骥才终于将它写了出来,这就是2018年底出版的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

田野调查,民间文化抢救,抢占了冯骥才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他将田野当书斋,沉浸其中;他甚至作画义卖来筹措经费;到了“压榨自己的地步”,哪还有书斋长时间逗留的时候?有时发现自己在稿纸上停留得太久,必须返回到田野写一篇又一篇“大文章”,因为“我要做的事远远比我重要”。出版有《冯骥才周立民对话录》《寻找彼岸:冯骥才论稿》的学者周立民说:坐在他的对面,倘若有一刻沉默时光,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劳累、疲倦、忧伤、焦虑。正如周立民所言的,冯先生,不只是在书斋里的阅读的作家,他读的书越来越大,为民间文化保护,他行走在中国大地;为探求精神的魅力,又奔走于世界各地。

这样的奔走,在书房的物品中也都能体现。其中的许多物件,都和冯骥才三十多年进行的文化抢救有关。看冯骥才写的这些物品时,恰好在看他的田野调查札记《南乡三十六村》,两书对照着看,更能感知这些物品能走进冯骥才书房的意义,每一件物品都是历史的记忆。

冯骥才写书房,写的是自己的历史。书房里的细节也许正是自己人生的细节,所以当认真面对、书写这些细节时,又何尝不是一种历史的回望?回望自己走过的路,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冯骥才深知书房里的一切都是作家性格的外化,或者就是作家的化身。所以他在写书房,写书房里的物品,写的是个中的情味和情意。

点滴成江河

一九六三年,对当时三十出头的陈丹晨将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在《中国文学》编辑部供职的他经过层层争取,见到并采访了“少年时代就很敬慕的大作家巴金”。

追溯和巴金的缘分,要从陈丹晨的童年时代算起。他的大姊整下午地坐在小板凳聚精会神、动也不动地看书,“还发出了唏嘘的悲泣声”,看的是巴金的《家》。至此,巴金走进了陈丹晨小小的脑袋里。稍大些的他,也开始自己阅读巴金了,并将巴金视为他的启蒙老师之一,他从巴金那里“最早懂得了爱,懂得了爱人类,懂得了人生的目标应该是使人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是为了给人间增添一点温暖。”

时隔四十年后,陈丹晨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走进巴金寓所的情景,多年后他在写《走进巴金四十年》时,还写得详细。这一天是二月四日,陈丹晨记得清楚;巴金日记里也留有记录:上午九点一刻《中国文学》编辑陈丹晨来进行访问,访谈十一点半钟。两个多小时,他们都谈了些什么,陈丹晨当时就有访问记发表。四十年后,陈丹晨在《走进巴金四十年·见到了他》中的详细记录,无疑是一种丰富的补充。

这样的记录,在《走进巴金四十年》里还有很多。事实上,这本书就是陈丹晨和巴金四十年交往的点滴记录,私人的记录;事无大小,值得一记的陈丹晨都客观地予以了记录。正因为此,在此书出版近二十年后,我再次重读,依旧收获满满,为巴金的魅力而感动,为陈丹晨不遗余力的记录而感动。在此书之前,陈丹晨就写有《巴金评传》《巴金的梦》《巴金全传》;在巴金研究领域,陈丹晨做了许多开拓之功。他的记录,更显得弥足珍贵。

陈丹晨第一次到访巴金寓所后,几日内三跑巴金家。回京后,他们也开始了持续的交往和书信往来。

十年后的一九七三年七月,陈丹晨到上海采访。采访结束后,他想去看望巴金。但在那个年代,担心贸贸然去会给巴金带来麻烦,于是选择了“夜访”。第一天晚上他到武康路巴金家,敲门后开门的是巴金的九妹,巴金被女儿女婿拉去看电影了。久不知巴金消息的陈丹晨听说看电影了,说明巴金“现在情况还不太遭,心里一下子好像踏实了些”,并约定第二天晚上再访。当时的情形和巴金的状态,陈丹晨在书中的记录是文学史的另一种补充。回京后,陈丹晨看望唐弢,并带去了巴金的消息。唐弢得知巴金的消息后,“高兴得扬眉咧嘴”,又将消息传告给了北京的其他一些友人。在音信断绝的年代,陈丹晨成了最早把巴金的近况消息带到了北京。一些年后,巴金见到老友介绍陈丹晨时,还专门提及“最早传递消息”之事。

十几年间,陈丹晨从《中国文学》编辑部调到《光明日报》,又于一九七八年八月调到了《文艺报》,有了充足的创作时间。初识巴金时想为巴金写评传的想法再次萌生了。说写就写,从当年夏天开始,至一九七九年底,陈丹晨翻《巴金文集》,查找资料,通过巴金女儿李小林询问求教,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巴金评传》的写作中,只是出版得并不顺利,至一九八一年才出版。

一九八四年十月,巴金应邀访问香港,陈丹晨是巴金点名的陪同人员之一,并协助巴金处理一些事务。在书中,陈丹晨详细地记录了巴金在香港的点点滴滴,这样的记录,在现在读来依旧鲜活、珍贵。鲜活、珍贵的还有陈丹晨陪同巴金在杭州小住时的记录的“灵隐长谈”。

提巴金,当然不能不提他晚年最重要的作品《随想录》系列。巴金因写作《随想录》而引来的遭遇,书中当然也有记录。即以几次巴金研讨会举办所遭遇的经历便可见一斑,要知道那时的巴金已经是中国作协主席……

在许多“大事”之外,陈丹晨记下的一些小事也更能看出巴金的人格和魅力。其一是他在书中提到的“三瓶酒”,还有就是“《辞海》之事”:一九八二年,中国作家协会举行中篇小说、报告文学、新诗优秀作品颁奖会,会上有个用巴金的名义的书面致辞。这个致辞交由陈丹晨拟初稿,稿子拟好后寄给巴金修改几处后定稿,在会上宣读了,又在报刊上发表了,稿费寄到巴金处,巴金用稿费买了《辞海》寄给陈丹晨。这样的事情,在陈丹晨身上还有过一次。

陈丹晨的记录,也让我记起巴金和我所供职的《伊犁河》杂志的一段往事,也是和稿费有关:1982年,征得巴金同意后,《伊犁河》杂志刊发了他为波德莱尔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所写的一篇短文。杂志印出来后,杂志社将杂志和稿费寄给巴金,没想到巴金让他女儿把稿费退了回来,并在信中说,为边疆杂志出点力是应该的,不用给稿费。此事见于当事人、当时《伊犁河》主编郭从远的记录。

陈丹晨以史家之笔来记录他和巴金的交往,以事实说话,书中的一些人物,在陈丹晨写作时,都还在世,也才从高位上退下来不久,作者的写作摒弃了人情纠葛,在当今的写作中是颇不容易的。陈丹真的写作,秉持了巴金的“讲真话”的传统。《走进巴金四十年》,也是陈丹晨以他的角度来参与历史、观察历史、记录历史、书写历史的成果之一,为巴金提供了许多印证和参照。

岁月将欲暮

阿城的书,此前我只看过一本半。一本是人们常说的“三王”,即《棋王 树王 孩子王》,在一次出差途中,三个不长的中篇,刚好看完。当时看完也就看完了,记得的也仅仅是《棋王》中,阿城借小说人物之口,谈对名著的理解。

另外的半本是《威尼斯日记》。承友人雅意,赠书若干,其中就一册此书,见装帧是我偏爱的类型,就先翻了。然而,终究没能翻完,感觉这样流水账式的“日记”,不值得花费时间,眼光就此转走了。

如此,将近十年过去了。开春时,一直在村里待着,图书室里竟然有一套全新的《阿城文集》,塑封都没拆开,正好便宜了我。于是空闲时间,就带着个笔记本在图书室度过了

先看的是《威尼斯日记》。此回读,为曾经的“见识”而羞愧不已。至此,也更能体会到阅读,是讲究缘分和年龄、阅历的。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合适的书,多么重要。或如《威尼斯日记》里说的,“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阅读中读过“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后,方知《威尼斯日记》这样的“好句子”。

当然,关于阅读,阿城要说的其实很多。许多时候,他是欲言又止的。在《文化不是味精》中,阿城分享了他的“对角线阅读”法:某一页头里选一个词,中间选一个词,斜下角再选一个词,“如果是知道的,那就翻过去了”。当然,也有精读的时候,他读研究《诗经》的学术著作,像读《福尔摩斯侦探案大全》一样,读得“紧张,迷惑,释然,微笑,感慨或大笑乃至惊动了邻家的狗”。

阿城的阅读量之大,在他的许多随笔中可以看出来。要知道,他在写这些时,网络检索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甚至全无检索的。在《常识与通识》中,他也自言其向来来读书太杂,“杂到让人看不起的地步,杂到墓志铭上可以写‘读书杂芜,不足为训’”。

阿城很在意一个作家的“知识结构”。在他看来,一个写作者的知识结构决定了他所走的路能走多远。从小,阿城的知识来源,就异于他的同时代的人。从《遍地风流》中序言我们知道,他是在旧书店完成的启蒙。阿城中学时就从“学生范文选”里觉得文章不应该这样写。可是文章“应该怎样写呢”,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喜欢看漫画,小学二年级在课桌底下看漫画《父与子》,被“一脸杀气”的女老师没收,一直未还。1984年买到再版的《父与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月,终于将童年洗干净。”,阿城生于1949年,他上二年级,应该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能看到《父与子》,他接受的启蒙,真的跟同时代的人不同。后来,他通过小说《孩子王》里那个“孩子王”语文老师给出了文章“应该怎样写呢”的答案。

大概也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阿城带着“又痒又泄气的状态去插队”,“三王”、《遍地风流》写的就是插队时的生活,也是插队时写的。那时阿城年轻,也就二十五岁左右吧。每篇写得都很短,后来看他和陈村的对谈,知道《遍地风流》里的文章多写在烟包纸上,“写到底就完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养成为发表而写作的良好习惯”,看《遍地风流》,容易让我想起《马桥词典》;这种感觉毫无缘由。

因为和同龄人不同的文化构成,阿城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和同时代的许多作家不同。同是“反思”,同是“寻根”,他的“三王”置身于那么多作品中,辨识度多明显。阿城对小说的题材不太看重,“常多次地写同一故事,事后观察有甚么变化,并且觉得很有趣”,他这是从中国文人画不重视题材中得到的启发。阿城同样不看重的还有主题,但他的“三王”,都有相对比较明确的主题。然而,这并不矛盾。

看阿城的作品,古代笔记多给予其营养。他在《威尼斯日记》中多次提到的《扬州画舫录》,称“看过了还想看”,他还带着《教坊记》到威尼斯去看。他有一篇《魂与魄与鬼及孔子》的文章,里面对明清笔记的内容信手引来。同时,他还受《史记》影响很深,“深到不自觉”,深到不自觉受影响的还有古诗词。阿城的小说、随笔,亦受古诗影响很深。

《史记》,古诗,历代笔记……找寻阿城作品的源头,或许是无意义的。阿城就是阿城,阿城只是阿城。如他所说的,“好的小说随处都会有好的质感,可以从任何一点开始观赏。”“好的小说,基本都具有可以反复阅读的过程。”阿城一直强调去“腔”的写作,文集中的一本书直接取名为《脱腔》。多年后,阿城在自己的文章里评价《遍地风流》:“我的“遍地风流”系列短篇因为是少作,所以“诗”腔外露,做作得不得了。然而,或如孙犁所言,青年时的文章,“热情和泼辣之力”也是以后难得再有的。

研究阿城,“世俗”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关键词,谈小说时,说“世俗”;谈电影,他关注的也是中国电影的“世俗性格”。阿城的父亲是电影评论家,批判《武训传》时,有一个调查小组到武训家乡山东聊城去,这个调查组的负责人就是阿城的父亲。他的父亲是著名的电影评论家,阿城有一篇《父亲》,写于八十年代末。其时,他父亲去世不久。阿城觉得,中国电影的特点就是世俗的。而他认为,中国文化的本质就是世俗精神,而关于“文化”,阿城也有详细的讨论。“文化”都是世俗的,小说、电影这些文化构成成分,自然也是世俗的。在谈到江南的出家人的世俗生活时,阿城以鲁迅的小说《我的师父》和汪曾祺的小说《受戒》为例。

阿城的兴趣真是广,光看他的《文化不是味精》的目录,就分为了电影、绘画、摄影、音乐之类,还有许多无法归类的文字。他还出版过《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等书。阿城是个好木匠,他的小说中有一篇写木匠的,这个木匠能修各式琴;据唐诺说,他可以修难度极高的明式家具,早年横穿美国的二千美元旅费靠的就是木匠手艺赚来的。阿城还是美食家,据说阿城做饭手艺很好。反正没吃过,但是写吃真是写得好,百余字写做麻婆豆腐,干净利落,做菜之人如在眼前正做着菜。他说家常菜如画牛,场面菜如画鬼,“画鬼容易画牛难”。他吃外国饭食,一路上带着四川榨菜,“不管吃过什么洋餐,嚼过一根榨菜,味道就回来了”,此为美食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