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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12期|鬼鱼:慈悲
来源:《雨花》2021年第12期 | 鬼鱼  2022年02月10日07:54

去墓地那天的凌晨两点,父亲就睁开了眼睛。睡梦中,父亲感觉耳边一直有一只黑色的蝴蝶在扑棱。它抖动着一双硕大坚固的翅膀,似飞不飞,似落不落,发出马达一般的颤音。这种颤音由弱及强,宛如一根纤细而结实的绳索勒住父亲的额头,让他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中感到似有似无的疼痛。最近,同样的感觉让父亲不堪其扰,它准时准点,每天凌晨都把他惊醒在一场无法摆脱的大汗淋漓中。躺在溽热潮湿的床上,父亲总以为自己坐在一条泊岸的船中,周身萦绕的潮气是河上升腾的夜雾,在一片模糊不定的恍惚中,尽管他无法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景象,但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开始与黑夜对视。

对于这只不存在的黑色蝴蝶,父亲并不能科学地给出一丝半点的解释,尽管在这些天里,他一直就此而产生疑问—颜色能够被感知吗?在父亲的梦境中,并没有出现一只蝴蝶,无论是黑色的还是别的什么颜色的。连续几个夜晚,父亲都在做同一个梦—在一个湿漉漉的早上,他总是打着一把黑色木柄大伞,永远走在去墓地的路上。路边站满面无表情的陌生人,树桩般一动不动,乌鸦就在他们的头顶安静地竖立,像一个个冷面哨兵。路向云天相接的地方无限延伸,而父亲的脚步,就像他最近一刻也不曾消弭的情绪,近乎永无止境。

醒来后,父亲再也没有进入睡眠,通常,他并不能即刻分清楚自己到底是走在去墓地的路上,还是坐在泊岸的船中。往往是等到耳边的马达声完全停歇,延时的意识彻底从梦境中撤出,父亲才能确信自己正踏踏实实地躺在家里的床上。

母亲也正踏踏实实地躺在家里的床上,她的呼吸均匀又绵长,只是听声音,父亲就觉得她睡得十分安妥,宛如在精心酝酿一段轻盈的美梦。但这反而让父亲担忧,从前,母亲每晚都鼾声如雷,就算他飞起一脚踹她,也未必能把她从酣眠中唤醒。自从母亲的鼾声消失后,黑夜中的父亲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不敢翻身,不敢大声呼吸,甚至在转动眼珠时都有意放慢了速度。

汗津津的床单黏在后背,有一片瘙痒蠢蠢欲动,但父亲依旧忍耐和对抗着,他企图将所有难受按压在一动不动中。有时候,父亲清醒地意识到这样做其实毫无必要,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这样做充满意义—至少,难受也是一种情绪。在成人的世界,大家不都是靠与无处不在的情绪对抗而活着吗?在忍耐和对抗难受的过程中,父亲感觉在黑夜中逐渐看见了微弱的光。或者在黑暗中,事物的轮廓会自然而然变得尖锐起来,而尖锐之上的光,就顺势钻进了父亲的眼睛。窗外并不见月亮,但父亲的确看见了悬挂在他对面墙上的黑木相框,就是它在无声的夜晚发出了微弱的光。但这道微光仅仅出现在黑木相框上,尽管父亲知道,在白天,相框中的照片在玻璃的映衬下比相框明亮得多。

父亲听说过一个民间传说。那些视力超群的高手为了锻炼自己,通常会在黑夜中一直盯着一个物体看,眼睛一眨不眨。一开始,眼睛会因为长时间不眨而酸涩、肿胀,甚至流泪不止,但一旦扛过去,视力就会更上一层楼。据说,那些极其普通的事物,会在一眨不眨的注视中逐渐变大,最厉害的高手甚至可以在黑夜中看见针眼,因为在他眼中,针眼已经变得有硬币那么大。连续几个夜晚醒来后,父亲一直盯着黑木相框,从初始的茫茫一片到此刻的微光浮现,凝聚着他不可计数的眼泪与心血。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父亲知道,长此以往,他一定可以在黑夜中看见相框里的照片,看见心中那一道明亮的光。

窗外看不见月亮,但可以听到狗叫声,一声高一声低,一阵急一阵缓,没有丝毫的规律性可言,只是辨声,父亲就知道是家里的那只老狗在叫。那是一只浑身灰白的土狗,老得几乎连毛都快掉光了。每日,它只耷拉着眼眉趴在街门口睡觉,对周围的一切动静不闻不问,即使苍蝇在它裸露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它也无动于衷,淡然得像个看透生死、行将就木的老人。老狗确实已经衰老不堪,按照自然轮替的规律,它早应该死去了,却奇迹般地一直活到了此刻。老狗叫声依旧,但天还深深地黑着,父亲知道这是极其不寻常的事,不由得紧张起来。

叫声有些凄惨,父亲稍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悄悄地起了身。为了不吵醒母亲,父亲尽量不发出声响,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下床时,他听见她的呼吸声依旧均匀而绵长,然后,他凭着记忆和感觉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去。

院子里有一团晃动的暖融融的黄光,刺得父亲无法睁开眼睛。这个手电筒在家里已经有十多年时间,是祖父辞职那年从矿山带回家的。父亲歪着头斜斜地走过去,不用仔细看他也知道是祖父拿着手电筒在照他。父亲走到祖父跟前,发现他身边的老狗已经奄奄一息,正趴在一个土坑中央,那是它一贯睡觉的地方,但不同往常的是,它的前爪下还有两个小土坑,从那新翻出的土的颜色上判断,像是刚刨的。眼下,老狗正叫得大汗淋漓,残存的几绺狗毛像被洗过似的紧紧贴附在它裸露的粉色皮肤上,而那皮肤上的点点黑斑,让父亲想起曾祖父去世前遍布全身的老人斑。

那是死亡的信号。

祖父没有说话,只用手电筒静静地照着老狗的身体,而此时,父亲才发现祖父只穿着单薄的秋衣和秋裤。虽说天明后才去墓地,但现在,已经算是清明。可北方的夜寒依旧袭人,况且预报后半夜会下雨。

黑夜中响起开门的声音,是祖母披着棉衣来给祖父送衣服。替祖父披好外衣后,父亲发现祖母的小臂上还搭着祖父的裤子,但祖父并不接,而是提着手电筒沉默地转身走进夜色。父亲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祖母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祖母蹲下身去摸了一把老狗的秃头,像是对父亲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怕是活不到天明了。”

祖母的话让父亲瞬间悲戚不已,他想起曾祖父去世前把大家喊到床前交代后事的场景,其中有一件,就是让大家好吃好喝地对待这只老狗,要像孝敬长辈一样孝敬它。普通的狗,活十五年已算是长寿,但家里的这只,父亲真不知道它究竟在这人世间度过了多少个春秋,似乎他还是一个少年时,它就差不多已经是现在的状态。

暖融融的黄光再次出现在院子里,父亲循着光看见祖父正抱着一捆手臂粗的木柴穿过黑夜缓步而来。木柴整体呈焦糖色,黄白色的骨节上布满黑斑。祖父半蹲下去,把怀抱中的木柴放在距离老狗约一米远的地方,然后,又将那些木柴一根一根搭成“井”字状的方塔。一层垒着一层,堆叠了约六七层后,祖父停止了,以父亲的角度看,“井”字状的方塔仿佛一个四四方方的鸟巢,他不明白祖父要干什么,但他一个字也没有问。做完这些,祖父起身再次提着手电筒沉默地走进了夜色。

老狗已经不再叫唤,正一阵一阵地抖动,它依旧大汗淋漓,像刚从激流涌荡的河中上岸,汗水静静地滑过残存的几绺湿漉漉的狗毛,静静地滑过它裸露的粉色皮肤,滴落在土坑中。父亲从未见过老狗变成这样一副模样,于是凭着常识问祖母:“它是冷吗?”祖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的问题,因为即便比父亲年长很多岁,这样的状况她也从未见过,但她并没有说“不知道”,而是也凭着常识一脸沉重地告诉他:“它要死了。”

“它活不到天明了吗?”父亲问完祖母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对于这个问题,其实一开始母亲就已经给出了答案。但祖母并没有因此而嫌麻烦,这一次,她没有抚摸老狗的秃头,也没有自言自语,而是认真地看着父亲重复道:“怕是活不到天明了。”

父亲立刻就从这句话中接收到了祖母的信号,虽然她的语气不是特别肯定,但他还是凭经验嗅到了老狗必死无疑的气息。往事总是无法埋藏,或者有些往事看似埋藏得很深,实则在埋藏中暗自发酵,如若正确疏导还好,否则一旦喷涌起来,必然房塌屋毁。忍耐和抵抗了半晚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得以纾解,父亲盯着奄奄一息的老狗,五官开始往一处集结,那些由于力的作用而产生的褶皱,又由于力的作用堆叠成层层山峦,扭曲成道道沟壑,他似乎预见到那些在力的作用下横流的鼻涕和眼泪,但是积攒的力还没来得及释放,他便听到祖父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与刚才怀抱的焦糖色木柴不同,祖父抱来了金黄色的麦草和芦苇秸秆。父亲立刻就对祖父的行为有了清晰的认识,他理应迅速掏出口袋中的打火机递过去,但此时,他顾不上这些,因为那些积攒的力已经如弦上之箭。祖父似乎一眼就洞穿了父亲的心事,将怀中的麦草和芦苇秸秆重重地放在方塔中央,差点将其震毁,那巨大的动静惊得父亲发抖,不得不暂时将力收起来。

黑夜中蹿出一串火苗,伸出触手东拉西扯,一会儿便将方塔圈了进来。火势渐旺,祖父坐在剩余的木柴堆上穿裤子,祖母见状,赶紧从屋檐下搬过一个马扎,祖父坐上去后,她又搬来两个,自己坐上去,也示意父亲坐上去。父亲的情绪郁结心中,脸上布满怏怏之气,祖父手执一根细木棍,在方塔中央捣搅,火苗像大树般直立起来,火星四处飞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几粒火星落到了父亲的额头和眼皮上,烫得他忍不住去抚摸。祖父一贯厌弃父亲善感阴郁的性格,从余光看见他的动作,以为他要哭,重重地把细木棍抽出来插在鞋底试图踩灭。在一股上浮的孱弱的烟雾中,父亲听见祖父说:“别像个女人!”祖父抛出的五个字好似五座真实而沉重的方塔,压得父亲浑身发软,而那不得不发的箭,也被反弹回来,射中了父亲。父亲本来想坐,但被祖父的这句话呛住,便赌气站着。

火光的映衬下,父亲觉得祖父竟像一只奓毛的狮子狗,至于为什么不是狮子而是狮子狗,他自己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或许是祖父的威猛只显现在表面而不显现在内心,或许是祖父的迅速衰老让父亲想起生前搬马扎在街门口一坐就是一天的曾祖父,毕竟,祖父脸上的沟壑更甚于祖母,而这衰老的特征,又跟他的年龄相去甚远。

祖父的迅速衰老始于查出气管上长了息肉那年,不足指头肚大的一颗肉瘤,折磨得他寝食不安,整个家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阴云。事情很快在周围传开,大家都说祖父的气管上长的是一个恶性肿瘤,那东西还小,如果长大了,就会变得像鸡的嗉囊一样,不过鸡的嗉囊里面装的是粮食,而祖父的嗉囊里面装的是癌细胞。父亲信以为真,私下里盯着鸡的嗉囊想象那东西长在祖父的脖子里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就是在那一年,矿山因发生坍塌事故而永久关停。似乎从那时开始,失去职业回家的祖父在一夜之间就衰老了,那晚,父亲第一次看见祖父咳出黑色的痰,像黏稠的墨团。很长时间,曾祖父、祖父都像这条老狗一样沉默不语。那时,曾祖父的心绞痛已经非常严重,通常他会搬一个马扎在街门口一坐就是一天,能从日出东山坐到暮色四合,就像趴在街门口一动不动的这条老狗,有时候看上去,他们像极了一对亲兄弟,曾祖父满脸褶子,老狗也满脸褶子,曾祖父沉默不语,老狗也沉默不语。曾祖父和老狗在街门口晒太阳,祖父则更多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因为他不想把这个家的底牌亮给周围的人看。

曾祖父活着时,父亲在曾祖父身上照见了祖父的命运,而曾祖父死后,他在老狗的身上照见了祖父的命运,如今,连老狗也要死了,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可能很快也就可以在祖父的身上照见。

火堆很快就轰走了夜晚的寒气,老狗身上的汗几乎被烤干。父亲也被烤得暖烘烘的,他身上的汗早就干了,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的他反而在此时哈欠连天,祖母注意到了,轻声对他说:“你去睡吧,我们守着就行。”

祖母口中的“我们”指的当然是她和祖父,但只有祖母允诺,就不能称得上是完整的“我们”。

父亲觉得非常有必要跟祖父谈一谈,他看着已经烧毁但又被祖父重新搭建的方塔说:“我想天明从墓地回来就搬家。”说完后,父亲看见祖母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但默不作声,而祖父就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样,依旧拿着细木棍在方塔中央捣搅。祖父似乎总是这样,而这正是父亲所厌恶的。父亲决定再说一次,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坐到祖母搬来的马扎上,从地上那堆木柴中抽出一根细木棍儿,轻轻地弹着方塔的塔身说:“我说我想天明从墓地回来就搬家。”

这一次,祖母不再看父亲,而是歪着头开始看祖父。祖母盯着祖父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停止手中的动作,她还在看。祖父没有理由再假装下去,不得不问祖母:“看我干什么?”祖母知道祖父听见了父亲的话,但她还是认真地复述了一遍:“他说他想天明从墓地回来就搬家。”

“他想他的。”祖父的回答紧随其后,但他说完又开始拿起细木棍在方塔中央继续捣搅。

火星再次飞溅出来,父亲知道“谈一谈”计划已经宣告失败,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这甚至像是一个笑话,因为还没开始谈就已经结束。不过父亲并不想就此放弃,于是他继续说:“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

祖母继续看祖父,祖父拿着细木棍继续在方塔中央捣搅,但这次父亲的话不需要祖母转达,祖父听完直接说:“你觉得没必要那你就继续觉得好了。”

父亲听出来祖父根本不想与他正面谈,他忍了忍,但还是“嚯”地站起来,将自己手中的细木棍也伸进方塔中央捣搅起来。这近乎是一种冒犯,但父亲认为自己提搬家实则已经是在冒犯祖父,因此并不在乎罪加一等。

祖父立刻停止了捣搅的动作,但没有把细木棍从方塔中央抽出来,随着父亲的捣搅,火势越来越旺,他的动作粗暴,没有章法可循,火星在喷涌,方塔好似一座火山,火星频繁地飞溅出来,落到祖父脸上,也落到他自己的脸上。皮肤有种钻心的灼烧感,但父亲忍着,因为他看见祖父也在忍着。祖父并不认为父亲把细木棍伸进方塔的冒犯程度要低于他提搬家,搬家的事虽然不太可能,他至少做出了“谈”的态度,但把细木棍伸进方塔捣搅完全是未经商议的。祖父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虽然祖父没有从正面谈,但父亲已经从对话中明白了祖父的态度,当然,他也完全理解祖父的态度,毕竟这里承载着祖父一辈子的记忆,老了不愿挪窝是人之常情,就像眼前的老狗,快死了也要趴在自己刨的土坑里。父亲知道即使再谈下去也无济于事,于是他便以一种宣布式的口吻说道:“你们不愿意搬就不愿意吧,那我们搬好了。”

“你们?”祖父说,“就你们?”

父亲不知道祖父口中的“就你们”到底是“就只你们”的意思,还是“就凭你们”的意思,但他从祖父刚才的那句话中闻到了火药味,他想自己应该可以代表母亲,因此用力抬高自己的声音,坚定不移地说道:“就凭我们!”

祖父开始冷笑,他知道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只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家岂是你们能搬得动的?”

祖父的话立刻让父亲感到醍醐灌顶,但也仅仅只是醍醐灌顶而已,他并不认为自己此前的言辞所表达的意义有什么错误,甚至,他还从祖父的话中听出来祖父其实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祖父在乎的只是一种态度—家只有一个,就是这里,任谁也无法把它搬走。明白了这一点后,父亲立刻换了另一种表达方式对祖父说:“我们想从家里搬出去到市区住。”

父亲这句话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祖父不再纠结他到底是想“搬家”还是想“搬出去”。不用问,祖父也知道父亲是想动用银行里的那笔钱,尽管他早就想过父亲迟早会这么干,但是当这一刻来临时他还是忍不住战栗地问道:“是要动用银行里的那笔钱吗?”

“嗯。”父亲回答。

之后是一阵令人难熬的沉默,仿佛很多年前坍塌的那座矿山是一座冰山,他们都被冰封在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山底。而打破这种沉默,必须要有凿山的勇气和力量,显然,祖父和父亲谁都不具备,他们之间的隔阂其实也是一座冰山。

“够吗?”祖母终于问道。

“我已经在市区看好了房子,是二手的,装修好了没住过人,付完首付款还能剩一些钱,”父亲说完这些,终于不再犹豫地说道,“剩下的钱可以盘个面积小一些的铺子,我打算加盟卖蛋糕。”

祖父插在方塔中央的细木棍已经随着木柴燃烧殆尽。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父亲将细木棍从方塔中央抽出来,放在地上轻轻抽打起来,火星飞溅了几下便沉寂下来,但还在冒烟,他也学着祖父先前那样,把细木棍放在鞋底踩灭了。

沉默了一阵,父亲将这支细木棍递到了祖父手边。

这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和解,如果说父亲刚才未经商议就把细木棍伸进方塔完全是对祖父权威的轻视,那么现在,祖父感到被轻视的权威就算没达到被仰视的程度但至少也被平视了。面对父亲递上来的这支细木棍,祖父感觉它不仅仅是一支细木棍。祖父紧紧地接住它,终于缓缓开口道:“好。”

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但父亲从里面听出了温暖,因为从小到大,这个“好”字一直都是他用来回应祖父问题的专属,往往是祖父做好了决定宣之于口时,他才知道祖父决定的是什么事。而当知道这件事后,父亲也只能回应“好”,因为在祖父决定好的事情面前,他不可能有任何否定的机会。现在,祖父与父亲的角色相当于互换了,但父亲毫不意外地从祖父那听到了这个“好”字。父亲努力回想祖父当初在听到自己的“好”字后是怎么答复的,但终究无济于事,抑或祖父根本就没有答复,因为自己的一个“好”字已经足够证明祖父的权威。而现在,父亲宣布的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证明权威,与递给祖父这支细木棍一样,他或许仅仅是出于和解的需要,但鬼使神差地,他却听见自己对祖父说:“那就好。”

老狗身上的汗水完全被烤干了,黏在一起的狗毛也舒展开来,尽管只是寥寥的一些,但那已经是它这一生仅存的尊严。

祖父举起了父亲递过去的那支细木棍,但不再伸进方塔的中央,他只是像父亲一开始那样,轻轻敲打塔身。透过方塔升起的夜火,父亲看见沉默的祖父也像一座沉默的塔。

祖父的确老了,他的头顶也没有多少头发了,那挂在两鬓和后脑勺的,也成了他一生仅存的尊严。

老狗似乎睡着了,发出均匀又绵长的呼吸声,就像母亲的那样。祖母也听出了父子之间的和解之音,她认为没有比此刻更加合适的机会了,气氛是这样和谐,而且母亲又不在,于是她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们是该行动了。”对祖母而言,生孩子这件事在这个家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因此她在尚未张口时就认为使用“行动”这个词语并没有任何不妥。祖母说完,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了父亲的脸上,虽然她早就预测到迎接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但还是希望父亲能够对此说点儿什么,哪怕是一个否定的回答。

得不到父亲回应的祖母再次将目光投向祖父,但祖父的情绪似乎还沉浸在父亲要动用银行里那笔钱来搬家的事中,而长久以来,因为往事遗留的伤疤和时间尚未带走的悲痛,这早就成了一家人避而不谈的忌讳和显而易见的禁区。它的存在昭示着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他们都被笼罩在一片似乎永远也散不开的阴云之下。就像父亲所认为的那样,躺在银行里的不仅仅是一笔钱,更是一个无法复活的生命。过去,在一家人心照不宣的共识中,谁要是动用那笔钱,就代表着不可被原谅的背叛,代表着踩在那个幼小的生命上狂欢。祖父也明白,父亲和母亲是该“行动”了,或者说该“再次行动”了,但是充满理性的话到了嘴边,他说的却是:“要是鸣威还活着,到秋天就该上小学三年级了。”

祖父的这句话是祖母和父亲始料未及的,因为自从事发以后,“鸣威”这个名字就不再被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提及,它好像无处不在但又好像不知所终,从一开始察觉出一家人会长时间地陷入睹物思人的困境中,父亲就忍着剧痛销毁了除自己卧室墙上的照片之外,与鸣威有关的其他东西。就如同将那笔冰冷的钱交给银行封存,父亲也将鸣威封存在了自己的心里。在阴云笼罩的一千多个日夜里,就像不让任何人动用那笔钱一样,他也不让任何人提及有关鸣威的一切,因为那笔钱就是鸣威。父亲明白,自己的心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坟墓,里面葬着一个七岁小孩短暂的一生。而现在,是父亲主动提出要动用这笔钱的,尽管在他看来,这一行为无异于自己掘开儿子的墓,但他不会将这种沉重的痛苦公之于众,尤其是在和老狗一样衰老的祖父面前,于是,他没有被祖父的情绪感染,而是迅速承接了祖母的问题:“搬到市区我们就行动。”

祖母一下子就从父亲的话中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句具体而肯定的话犹如这春夜中熊熊燃烧的火堆,在安慰人心的同时也给予了人心温暖,尽管这时令的寒气还在滋生,预报中的雨也在来临的路上,但她还是从这句话中感到一股微弱但坚强的春风正试图吹散笼罩在这个家中每个人头顶的那片阴云。这句话的意思不止如此,祖母当然明白它的另一层含义,于是,她也迅速承接了父亲的话:“等你们有消息了,我们就也去市区。”祖母的话虽然不如父亲表达得那样明晰,但她认为他们应该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而眼下,她唯一担忧的是自己到底能不能代表“我们”。

父亲期待着祖父的回答,虽然几十年来在他的认知中这个地方才是家,甚至直到祖父刚才说那句话之前他都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祖父的那句“要是鸣威还活着,到秋天就该上小学三年级了”,还是一下子把他从悲惨的往事中拉了出来。此时此刻,他强烈地感觉到,一家人团聚的地方才是家,而现在燃起夜火的这个院子,不过只是一座院子。

祖父对祖母的意思心知肚明,但眼前的情况让他顾不上回答她隐藏起来的这个问题,因为三个人中只有他发现老狗已经停止了呼吸。祖父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从马扎上离身,然后缓慢地蹲在老狗的身边,轻柔地把手盖在了它的秃头上。

祖母和父亲一眼就从祖父那悲痛的面色上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当祖母也从马扎上起身准备蹲到老狗的身边时,父亲迅速从马扎上弹跳起来,一头钻进了灰白的夜色中。不多时,他举着一根纤细的鸡毛跑了回来,蹲下后,就像当年曾祖父停止呼吸后,祖父吩咐他找来一根鸡毛试探鼻息时那样,他再一次将鸡毛递到了祖父眼前,但这次,祖父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用不上了。”

父亲也像祖父那样缓慢地蹲下来,但他没有把手盖在老狗的秃头上,而是轻柔地盖在它的肚子上,他摩挲着它柔软而温暖的肚子,就好像抚摸到了鸣威那完整的五脏六腑。

三个人再也没有回到马扎上,似乎在以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与老狗进行最后的告别。祖父提议,天明后趁一家人都去墓地,将它葬在祖坟。祖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几乎不需要做任何解释,因为这样做就是对曾祖父临终前的遗嘱最好的遵从。祖母则建议,搬出厨房里的一只闲置的匣子当作它的棺材。因为没有再往火堆上添柴,寒意渐重,老狗的身体也慢慢冷了下去,它的肚子不再柔软,而父亲知道,天明以后,这里将变得跟石头一样坚硬。

火堆逐渐暗淡下去,天色逐渐明亮起来,但潜藏在夜空里的阴云也在此刻露出了它的真面目。与祖父一起去厨房搬来那只匣子后,祖母去熬糨糊,祖父在各处搜集报纸,想把老狗在另一个世界的家装饰得体面一些,父亲没事干,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想了想,只好走回卧室提醒母亲起床。

父亲刚一推开门,屋里的灯就亮了。灯光下,墙上黑木相框里的鸣威在玻璃后面灿烂地笑,看到那笑容,父亲顿时感觉屋里明亮了许多。父亲慢慢地走近床边,端详隐藏在微光中的那张脸。他一眼就瞥见母亲的两个眼窝带着浓郁的青黑色,他知道她一定一夜未眠,也猜出来她必然听到了他们三个人在黑夜中的对话。父亲明白这番对话对母亲来说定是再痛苦不过的,于是犹豫了好几次,终究还是忍住没问她是怎么想的,他想,这话应该留到搬至市区时再问比较合适。父亲把被子往母亲的身上推了推,轻轻说:“要下雨,穿厚点。”

母亲也轻轻地回应:“嗯。”

父亲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于是不再说话,只认真看着母亲从衣柜中拿出一件厚毛衣套在了身上,随即转身出门去帮祖父搜集报纸去了。不一会儿,收拾好的母亲也出门到厨房去帮祖母熬糨糊。

匣子糊好,把老狗抬进匣子,再把匣子抬上三轮摩托车,天还未完全明亮。四个人一起出门时,缕缕晨风吹在脸上,有轻重不一的寒意,像夹着看不见的雨丝。很快摩托车就出现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绿色的野草隐隐遍布田间地头,一家人缓慢行驶在田畴中央。

白雾从地面阵阵腾升,父亲想起连续几个夜晚那个不请自来的相同的梦,而此刻,他正好出现在一个湿漉漉的早上,走在去墓地的路上。

车稳妥行驶,游动的雾气让父亲感觉似乎刚从黑夜抽身便闯入白夜,但看着星星点点的绿色的野草,他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春雨过后,这里将又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远处有两个低矮的人影斜斜地出现在视线中,等再近一点,父亲才认清那正是想凌辱鸣威但反被打趴在地的男孩和他的母亲,于是他知道,他们趁天黑已经去过男孩父亲的墓地。像这个男孩的父亲一样,父亲无数次想过报仇,但他又深深地知道这样做并不能复活鸣威,所以在这一千多个日夜里,他一直在忍耐和抵抗接踵而来的无数种情绪,并将它们按压在一动不动之中。以同样的手段,让男孩的生命永久定格在童年的想法,是一直埋藏于父亲内心的秘密。一开始它只是一个想法,但时间久了,这个想法已经变成一股强烈的力量,但男孩始终被周全地保护着,因此他总也找不到机会下手。此刻,正好狭路相逢,忍无可忍的情绪滚滚而来,父亲战栗起来,并在继续发酵的仇恨中有意放慢了车速。低矮的两个人影越来越近,但细细的雨丝已经变成密集的雨滴,按此趋势,大有暴雨降临之态,但就在即将与他们相遇时,父亲感觉有一只手放在了他右边的肩头,他不知道这只手是祖父的、祖母的,还是母亲的,但他感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压在右肩上,继而,这股力量开始向他的全身蔓延,须臾之间便与他那强烈的想要杀死眼前男孩的想法缠斗在一起。由于两股力量的博弈,车速并没有加快,但在与他们母子二人相遇的那一刻,父亲在巨大的悲痛中闭上了泪流不止的眼睛。就在这一刻,父亲感觉这只手其实就是梦境中的那把木柄黑伞,它能让一家人免于泡在雨中。车平静地与他们母子二人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擦身而过,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父亲似乎真的看见一只黑色蝴蝶,抖动着一双硕大坚固的翅膀,似飞不飞,似落不落,均匀地发出马达一般的颤音,在他的耳边扑棱。

云天相接,各种树木伸直灰色的身躯站立在路的尽头,而不远的前方正是墓地。车还在缓慢行驶,但雨已经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落雨瞬间惊飞了站在树冠上的乌鸦,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很快就会来到这片寂静的地方,在墓地,他们将像三年前小心翼翼地抚摸我破碎的肚子那样,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抚摸这座墓碑上我完整的名字—“爱子章鸣威”。

鬼鱼,1990年生于甘肃甘州,现居兰州,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艺报》《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八十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获第六、第七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五届滇池文学奖。小说集《仙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