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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2年第2期|甫跃辉:月亮落进深井(组诗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2年第2期 | 甫跃辉  2022年02月09日08:15

小 路

我熟悉它们,这些沉静的、灰扑扑的

小路,从我的掌心延伸出去,翻过指骨

沿着动脉往上,一路有寒毛似的

灌木,有胎记似的小小水塘

还有几粒微微凸起的痣,是几间年久失修的

老房子,荒草嘈杂,屋顶有瓦松弹奏日光

来到肩膀一样隆起的小山

再往前走,是肩窝似的一处斜坡

好多年前,我在那儿割草

丢失的镰刀再没能找到,我却在那儿

遇见可能的鬼,他一脸苦相地看着我

摊开手掌,让我帮他找一找

许多年前迷失在月色里的来路

寂静着,日光中有什么发出一声爆响

我慌不择路,路在脚下乱麻一般纠结,后退

随便哪条路都可以,只要通往山下村子

翻过肩胛骨似的一道山梁,奔到平坦的胸口

终于安全了,在这全世界的中心

我看见我站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气喘吁吁

忽然撞见,几声猛烈的心跳

 

摸 黑

天上是雄辩的乌云。星星看不见

月亮看不见。那些让我们容身的房子

让我们爬上去又爬下来的大树

大树底下让我们跑过来又跑过去的院子

院子里遍布的参差不齐的野草,都看不见了

我伸出手,伸出脚,当然也都看不见了

世界像是不存在的。我也是不存在的

我在世界上走,就像没在走

我在世界上停,就像没在停

直到黑暗里响起声音——

尿液落在草地上,声音灰扑扑的

洗脸盆撞到墙角,声音亮晃晃的

鞋子踩在楼板上,声音绞扭着

一片枇杷叶落在屋顶,声音是遥远的叩门声

一只猫踩落一片瓦,声音在石头上开一朵肥硕的花

我摸着这些声音走,仿佛摸着夜的骨头在走

 

看 风

到处都是静止的。镜子里的彩色风车

停在童年的角度。短发少年从镜子里

气喘吁吁跑出来。少女的白裙裾,刚闪过院子

微小的风,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风推动一片绯红的香樟落叶

转动一朵小小的、白瓣的鳢肠草

风再往上,攀缘院子西北角的缅桂花树

树干系着的晾衣绳抖动,刚挂上去的旧衣服

滴滴答答,水珠在水泥地绽开

又被日光迅速合拢。到处仍是静止的

风蜷缩在树冠内,宽大的叶片轻轻碰触

簌簌有声。风跃上屋顶,爬上屋后的竹林

吹动一支支嘹亮的竹笛,无数枯叶箭簇般飞旋

一朵黑云遮住日光。昏暗里,什么在浮现

什么在巨大的声响里保持着宁静——

风匆匆远去。一个孩子站在院子中间

到处都静止了。一柱新鲜的日光

如一只柔软的巨手,轻轻覆在他的头顶

 

树的声音

一棵枇杷树的声音,在树冠内

吵吵嚷嚷。看不见风,只看见

树叶和树叶轻轻相撞

只看见树叶之间,细碎的闪烁

仿佛星星,仿佛遥远的明亮之物

还不止这些,我还看见鸟鸣

一粒一粒,浑圆,透亮

落进耳朵深处,歪过脑袋

也没把它们倒出来

还看见偶然响起的一声鞭炮

这突兀的炸裂,在树冠内

散开刺目的白。鸟声崩碎

两只绯红的翅膀,是两朵火焰

远去了——现在我只看见

蜜蜂的嗡嗡,在繁密的枇杷花间

整座树冠仿佛一朵巨大的雨云

不断在我的头顶,降下寂静

 

大雾弥漫

大雾弥漫。走进雾中的人

纷纷迷失方向。从雾中归来的人

顶着一朵湿漉漉的雨云,眼里的泉水

滴落时有遥远的回声

 

想要冲着大雾,没来由地大喊一声

尖锐而耀眼。喊声切进大雾

渐渐失去棱角,如一盏暧昧的灯笼

烛照的每一张脸,熟悉而又陌生

 

大雾里迷失的,还有一棵棵雪松

它们目光低垂,束手而立,忘记手里有风

还有一个个草垛,梦游似的耷拉着脑袋

忘记火,在它们黑暗而发热的心中

 

大雾弥漫,没讲完的故事

再没能讲完,恰得以避开结局的平庸

我听到谁在喊我,转回头时发现

刚刚归来的人,再次渺无影踪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主要写小说,兼及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00年开始写诗,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