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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1期|常小琥:变脸(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1期 | 常小琥  2022年02月08日08:24

大伙儿交换意见时,金少声却往外走。

他们只好告诉体操队的教练,让孩子们散了吧,我们还要去下一所学校。

教练追出校门口,堵住众人。

“这片儿好苗子全在我们小学,你们一个也看不上?新杂那么牛逼呢?”

老师们面面相觑。也是,经“文革”这么一折腾,上两届学员早就废了。这些天看过的学校,能吃杂技这碗饭的更是凤毛麟角。每人心里自然空落落的。

“我这儿还有个小子今儿没来,他发烧了。”教练又说。

老师们全不吭气,瞄金少声。

“我这就把他从家提溜过来,好赖你们看一看他。”教练拧着脖子,直勾勾地盯住金少声。

“不必了。”老金仰头,看白漆木匾的校名,“下礼拜我们再来。”

那孩子身短瘦溜,目似点漆,睫毛丛密,小脸不笑也带有酒窝,老师们进屋时他正单蹦儿一人站在中央,鼻尖通红。那间教室凉得拔人,加之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四面暗幽幽的还伴有烟灰般薄雾。教练把桌椅推到旮旯,腾出一片空地,金少声随众人坐成一排,两眼不停打量小孩,像是他很容易融进墙面那道黑影里。

“叫什么名儿啊?”有老师问。

“路昆!”男孩小细嗓带点儿齉鼻。

“几岁了?”

“九岁半!”

“你这身子没好利索吧?”老金插了一句。

小孩墨黑眼珠骨碌一转,扭头看他。

“你都会什么啊?”老金又问。

“那要问您想看什么啊?”小孩又答。

“先活动活动!”有坐跟前的老师提醒,大人们倒先松了松身子,互相对一对眼神:这孩子不挼。

“翻跟头行吗?”老金再问。

小路昆用力扒掉身上棉袄棉裤,喘息中,跨栏背心上可见肋杈子在鼓动。教练让他站在一块方砖上,朝他脚下指了指。

“原地小翻儿,不许出这圈儿!”教练说。

他屏住气,身子一提,接连跳起后空翻。随着太阳升高,小孩身体在金光中被映得通红,像是暗房里越发鲜艳的胶片,或者是一个回转的火轮。跟着数到两百以后,老师们不再说话,足足二十分钟,教室里只听见手脚墩到洋灰地的闷响。此时正值隆冬,小孩又病了几天没练功,后面的跟头能看出身子发飘、腿下没根。尽管速度明显慢下来,可这时人已经翻懵了,想收根本收不住。眼见小孩就要窝到地上,老金登时起身,大步过去上手一抄,把小路昆稳稳抱住。

“他在什刹海体校武术队学一年了,最高纪录二百五。”教练说。

小路昆被老金从怀里放到地上,像只小鸡子一样,两腿哆嗦。他抓着老人的袖子,还没回过神,教练又发出指令,让他拿顶。众人愣住,见这孩子已经大头朝下,纷纷围上去让他站好答话。教练不以为然,示意他倒着也能答话。

“为什么要学杂技?”有人问。

“为国争光!”汗水倒灌进男孩眼睛,也不眨动,“我也想出国拿金牌!我也想见周总理!”

“莫斯科电影厂拍的《“新杂”在苏联》,我们组织学生看好几遍了。”教练说,“培养民族荣誉感。”

透过很多双鞋,小孩瞧见刚才抱他的老师,同样颠倒了个,独自坐在把边的椅子上。

“老金。”有人喊,“亏了听你的又跑一趟,这孩子不赖!”

老金点头,若有所失。

路昆原本是自新路的小霸王,胡同里出点什么篓子,警察先上他家了解情况。这孩子十句话有九句是瞎话,但这次的回答至少一半是真话。那年月杂技被总理定名,和乒乓球共为新中国外交名片。“新杂”又总被派往亚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演出,就连中美关系破冰,也有杂技演员一笔功劳。当然这些真话全是教练教的,小孩儿想的还是要翻跟头。小路昆喜欢翻跟头,他喜欢孙悟空,他觉得所有玩儿杂技的祖师爷都应该是孙悟空。

团里培养孙悟空们的头半年,统一从腰腿顶、小武术、毯子功这种基本功练起。团长还把对面京剧院的老师叫来上形体课,云手、拉山膀、跑圆场、丁字步,一戳一站,正规坐科。在嗡嗡作响的练功房里,路昆每天都能见到号称“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老先生,比如古彩戏法大师杨小亭、飞车大王皮德福、空竹大师王桂琴、把式匠朱国全,还有郝树旺的坛子、熊飞飞的腾空飞杠、小耳朵徐云川的耍花盘和关玉河的千斤担。这帮奇人异士总在他头顶有去有回,如受到操控一般。他盼着自己也能在攒底的集体车技里,当最上面那个尖儿,齐天大圣也不过如此。

一天,孩子们被轰到后院集合,团长招呼各科师傅过来挑人。由于早年间磕头摆知、签拜师帖的那套老礼儿被视为“四旧”、“毒草”,他就在新杂搞了这么一出“官派”场面,让师徒当众配对儿。

新杂院子确实挺杂。紧挨着传达室,是专为外国学员盖的封闭式二层小楼。靠东边一排是食堂和锅炉房,二道的垂花屏门把边是宿舍楼、爬山廊和砖木阁楼,四周铺设雕纹砖石。中间一个沙土院儿,建有东西南三个练功厅,北边是四层红砖的行政楼。这里处处都是到此止步,还被老瓦盆、旧石槽和春凳杂物搭出亮亮暗暗的隐秘隔断。青白色冷日下,路昆在内的五十名学员,一水儿的练功服白球鞋,在院心处两棵干老条垂的大杨树下站成三行,令大院儿显出少有的肃静。路昆年纪和个头最小,自然站到第一行排头兵位置,看老师们两手背后,从自己面前相继走过。

路昆终于看见老金了。这半年他总听人念,老金在莫斯科的世界青年联欢会上,为新中国夺得第一块金牌。团里每个孩子都声称亲眼见过那块金牌,只有路昆没见过,但是此刻老金离他最近。他的黑眼珠一直盯着老金看,好像他能带自己一个跟头翻到莫斯科。

老金身形魁岸、站姿笔挺,像塔一样。他头上卷曲着浓密的灰发,长方脸上鼻梁高挺,还架着副贝母色镜片的圆形角质眼镜,一双微鼓的乌黑大眼,令他宽慈中略带狡黠,很像后来日本电影里的老牌帅哥三国连太郎。总之和其他老师相比,这位怎么看都不像玩儿杂技的。

看到老金并不走动,路昆伸直脖子朝他挤眉弄眼,恨不能原地再来个小翻儿,可贝母色眼镜偏挡住了老金的意图。正在此时,有人冷不丁照路昆后脖子一拍,抬眼看,却是一位锥脸黧黑的师傅。

这位关老师是团里的车技大王。原来这半年他们早就暗中观察,哪个孩子卖相不错,哪个协调性好,见老金没动,他就从后排过来挑中路昆。这小子心中除去得意,还有止不住的失落。他又瞥向老金,却见贝母镜片让到了一边。关老师薅脖子叫他,“怎么着爷们儿,等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呢?麻利儿的!”团长也说,“跟关师傅好好学。”在师哥师姐注视下,路昆从老金身边被提溜走。这回老金没像上次那样,把他拦住。

路昆哪里知道,这帮当年撂地圆黏子的大王们,尽管摇身一变成了文艺工作轻骑兵,可是思想上进步有限。各科师徒仍靠血亲维系,山头林立,没人傻到把家传的真东西往外掏。团里知道这些祖宗在教学上要留一手,所以明确规定艺人子弟不准进校,老师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对付差事。表面看关老师是车技头一把,这又是团里攒底的大节目,可实际上关家还有八瓢孩子,都憋着成年后进新杂上班。这能耐如果传给路昆,他倒是齐全了,人家孩子去哪儿吃饭?

关老师辛苦,自打收了路昆,便要在家和团里两头奔波。对于这位不行磕头礼的学生,老先生也是煞费苦心。他把路昆搁在一个三十平的道具库里,学独轮车,算是领他进门。老师告诉他,就算只有一个轱辘的车,方向也要靠自己找。

道具库是从练功厅里辟出的隔间,无窗无暖气,如在棺内。小路昆每天被关在里面,暗弱钨丝灯下,听师哥师姐在门外练功。他身边则堆满团里的木偶,木雕笑容,面孔逼真。路昆把它们摆好,在空地上架起圆桌,自学“骑车过桌”。他反复练习登台阶蹦桌,又从桌上连人带车翻落在地,从一米高的台面摔下后,脑门被车把砸出鹅头似的大肿包,只有木偶可作见证。晚上他捂着脸,一头扎进宿舍。师哥们怪他一练功就见不到人,害他们满世界找,还说准是老师给他开小灶吃,避讳人看。路昆知道,根本没人找自己。

那晚伴着剧痛,他硬是把脑门上的大包给揉下去了。

托老师的福,他也被团里带去演出,还总能碰到老师的孩子们。老师带孩子上台时,画好了妆的他就跟自己聊天。关家只演攒底的集体车技,全家人用扛龙头的手法,车上使出双飞燕和双层倒立,在台上垒出移动长城。眼见小师妹的独轮还会高车踢碗,七八个瓷碗如劳燕归巢般被小脑袋稳稳接住,台下叫好时,小路昆全明白了。很快关师傅放话,这孩子玩儿心太野,练功惜力。老师少有褒贬自己学生,众人意外。团里也觉得每次演出,犯不上为一独轮节目多运张大八仙桌,只好把他混进集体活做背景。没了道具的路昆,再也不用到处求人运桌子上车,没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用上车了。

他又躲进道具库里,和木偶待在一起,起码它们会对他笑。他没有放松训练,既然老师说他不努力,必是自己有不努力的地方。他甚至对着一个个木偶亮相、握手、鞠躬谢幕,找在台上感觉。直到某天门被打开,他看到那个像塔一样的身影进来。他认出那是老金,他甚至有些恨意。

老金去找老关要学生,按常理不合规矩。

“这孩子心浮气盛,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老关说。

“我听说了。”老金说,“这得狠治。”

“您教不了他。”老关说。

“我自己孩子不吃这碗饭。”老金说,“算是您帮我忙。”

路昆终于能转投老金学艺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在宿舍显摆,就听师哥们说这人身上背有政治污点。他在团里最小,师哥们爱他护他,怪他换老师不长眼睛。小孩哪懂什么是政治污点,能听懂的,只是有次老金带队到北欧演出,临行前跟老婆吵架,走嘴说了句,“你再来劲我出国就找个蓝眼睛黄头发、臭胳肢窝的大妞儿不回来了!”本是在天桥撂地时养成的毛病,如今却成了他“企图叛逃国家”的铁证。隔天练功棚挂出“狗特务金少声老婆揭发他出国不回来!”的大字报,老金也从夺金英雄变为专政对象,不仅撤销了演出队队长的职务,就连节目也全被撤换。很快他又被调到马戏队,在驯兽场里搞卫生,兼任教学工作。

开课当天,就有个宽下颌、穿墨色制服的文书,手拿纸笔,对着他们边看边记。老金正要纠正路昆的动作要领,却被文书打断,“你是拿过金牌,为国争光了,但这个荣誉先是国家的,其次是团里的,最后才是你个人的。”老金怔住,两只眼睛被镜片放大,显出空洞。“没有组织拯救,你什么都不是,能明白吗?”路昆赶紧放下动作站好,望着那塔一样的体魄。老金手扶眼镜,头一点一点。文书凑到路昆面前,歪着脑袋告诉小孩,“以后除了练功上的事,不许跟他谈别的。”他又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每次下课后去我那儿,汇报他在课上说过什么。”路昆和老金对望后,老金替他说是。

很多画面在路昆心里翻涌,他无法把老金和电影里的叛徒联系上。更大的麻烦是,老金节目已被撤换,给他当学生,登台梦想岂不彻底黄了?他再也不想站到侧台,眼巴巴望着别人表演。他想在台上翻跟头,翻到最高的地方。

路昆终于能和师哥师姐们一起,光明正大地练功了。他每天和大伙吃早饭,看时间表,找自己的练功厅。前四十分钟是基本功,到了九点孩子们抄起道具,跑向分好的场地练节目,之后再换第二拨孩子进来。路昆练腰腿跟头顶时,老金坐上条凳,慢条斯理地卷关东烟。他卷得并不好,别人是斜着一卷,舔瓷实了抽;他撒上大把烟丝一夹,却卷个扁卷。路昆还算惬意,只因是他唯一学生。他知道老金是靠皮条爬杆夺下金牌,等他学会这一科,为国家再拿第二块时,谁管你师父是不是叛徒?俩人每天能练到全团下班,没有人的新杂,原来这么大。

路昆注意到,只要文书一走,大厅关门,老金就不是老金了。他让路昆对着练功镜盲走、学猛禽捕食、学提线木偶。路昆两眼清澈,擅长假笑。老金却要求他不许动头,手伸展到什么位置,眼珠子再跟着瞪过去。一度老人干脆走过来,用那被烟丝熏黄的手指,抠他每一个小动作。他还要路昆回家去练口技和五官移位,次日检查作业,合格再去食堂打饭。

路昆知道这种文活属于马戏,他妈带他去西四的地质礼堂看过,演员和狗一起表演,逗观众笑。他担心学这种活,被别人看到。见他做不到位,老金就站他面前充当镜子。为了让路昆清空自己,师徒俩脸对着脸一起五官移位,师父给什么动作徒弟就模仿什么。大到四肢的摆动幅度,细至锁眉弄眼,连呼吸叹气都要同步。

沙色余光下,汗水在地板泛起晶光。路昆眼看那张慈悲面孔和明亮双眼在哭,嘴里却对着自己伸舌顶腮、撇嘴抽搐地笑。前一秒老金还是欣喜若狂,后一秒又伤心欲绝起来。直到他眼镜歪斜、头发披散,进入某种难以判断的谵妄状态,像另一个人。

人脸毕竟牵连内心,文活这么个练法,竟比别人的武活更耗气力。老金很快又坐上条凳卷起烟丝。

“师父,咱每天这是干什么呢,咱不会犯错误吧?”路昆问。

“这叫滑稽戏。你小子灵份儿,模样也好玩儿,天生就是干滑稽演员的料。”老金手抖、大汗,令纸卷又松又潮,更难抽了,“刚我那套哭不出的笑,没几个能跟下来的。”

“那咱几时学皮条爬杆?”路昆问。

“我已经不练那个了。卖傻力气的活,意思不大。”老金说,“注意看了吗?团里的杂技演员只会在台上假笑,可这对滑稽戏来说远远不够。咱每个表情都要有潜意识,观众在台下看得明白,才能相信你的人物和动作,所以你要会用五官说话。”

“可是我想爬到所有人头顶翻跟头,像孙悟空一样,您见过我翻跟头。好像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我喜欢那种感觉。”

有烟丝掉落。路昆上手卷烟,看着老人。

“你现在才是孙悟空,这科你是头一份儿。”老金低下脸,从滑下去的贝母眼镜上,翻起眼睛看他,又露狡猾笑容。

“那这滑稽戏,”路昆递烟,“能拿金牌吗?”

“你都成孙悟空了,还稀罕一块金牌?”老金问。

“您先让我看看吧!团里只有我没见过那块金牌。”路昆说。

“看它干吗?”老金闭眼,深吸一口徒弟点的烟,嘴里吧唧吧唧,香味扑鼻,“那玩意儿早被他们没收了。”

路昆心说完了,金牌都能被没收,说明他是叛徒没跑儿了,而且将来自己的金牌也留不住。

新杂各科老师要礼要面儿,只在背地里蹿腾徒弟们干仗,话一听就是师傅的味儿。待听不下去或者见血了,大人们再出来打圆场,找回台上丢掉的脸面。奈何路昆太小,师哥师姐们只能把他拿来宠着,摆出家长威严。新杂食堂,国家供应,鸡蛋酱肉、肉松牛奶,全是高营养高蛋白,他们把好吃的菜夹给他吃,把好听的话说给他听。

路昆这才知道,老金在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国登过台,观众席里还坐着卓别林看他表演。他们说当时这俩特务一准是在接头,否则老金怎么回国后就写报告,一再说节目间不能让观众看空场,撺掇团长同意他弄串场滑稽。可他写的节目要么是讽刺社会主义大团结的《抢椅子》,要么就是在困难时期表现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喝假酒》,这都是里通外国的证据,后来团长干脆让他进“牛棚”写检查了。

路昆展示五官移位,逗大伙儿笑,他们却为小师弟可惜。多好的苗子,错认叛徒为师,还净学讽刺工人阶级、抹黑社会主义的玩意儿。别说这东西上不了台,就是上得了台,串场滑稽算什么正经活?不过是我们铺地毯、换服装、支爬杆时,你上去逗个乐,还没人给你报幕。路昆侧目,看他们的僵硬笑脸,嘴角微微上弯,半开半闭间,分不清谁在讲话,比“百鸟争鸣”的口技还逼真。他犟脾气被点起来,双唇打嘟,吧唧着嘴学老金抽烟。见众人不语,他嘴里又含半口水大笑,看大伙儿散去。

老金把路昆领回道具库,这样耳根子清净。他指着遍地的木偶问他,你以前被关在这里,仔细看过这些傀儡的脸吗?路昆摇头。老金说,你要记住这里每一张脸,记住这些傀儡的五官,把他们转化成表演动机,将来到台上释放。

师徒俩要完成一段新节目。暗涩灯光下,老金拍球,震得人心底发麻。路昆冷着面孔,掌心朝上,要球。老金对着那些傀儡,做满不在乎状。路昆气得上蹿下跳,过来抢球。老金那副塔一般高大的身体于无声中避让,如舞如醉,路昆分毫触碰不到。接着老金背对着他,昂首挺胸,原地拍球。路昆像猫一样压住步子,看准篮球,向前翻轱辘毛,把球打飞。眨眼间,他把自己蜷成篮球跳过去。于是老金一边对着那些傀儡,拍徒弟脑袋,路昆一边在师父手心下,随节奏起蹦。师徒俩绕场一周,如影随形。这节目老金没写脚本,全在脑子里诞生,他提醒徒弟,时刻牢记哭不出的笑。于是路昆对着练功镜和木偶,每天笑着眨眼、悲伤,笑着发怒,这令他感到压抑。当他从道具库里走出来,觉得师哥师姐们全在笑他,他也想对他们笑,可是不知该用哪一种笑。

老金又训练路昆抱住篮球,跳上自己肩膀,把球放到他头顶后,踩球站稳。这也是老金发明的高潮段落,世界难度。可是路昆害怕,就算他能扶墙暂时立住,只要师父两手从球上松开,他就会立即栽下。师哥师姐们说,你跟他绑在一起练?他自己都上不了台,你跟他练个什么劲儿?再说这玩意儿没法上台,因为它太特殊了,哪个科愿接在你们后面?路昆不懂,老金何苦练一个没机会上台的节目,而且他受够了被他当球拍。

“您还是教我能在大厅里练的活吧。”路昆索性坐在地上,“您不想登台,我还想呢。”

“王八蛋不想登台!”老金正用针线给徒弟缝练功裤,一张嘴烟卷掉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去当人尖儿吗?以后我来给你当底座儿。”

“可我不想踩您。”路昆把烟又从地上捡起来,塞进师父嘴里,“不想让别人看着我踩您乐。”

老金叼住烟,两眼失神中,又露出半哭不笑的模样。

“爷们儿,滑稽耍的是‘帅卖怪坏’,你天生就是那个坏。”他继续缝针,声音变得粗哑,缓缓地犹如自言自语,“你踩我,我高兴。”

“可是滑稽戏真能拿金牌吗?”路昆又问。

“你怎么又他妈绕回来了,金牌是你用嘴问出来的?”老金掸掉裤子上的烟灰,让他换上,“咱爷儿俩能上台就有戏,事在人为嘛。”

“太好了,等我们的滑稽拿了金牌,您可别再交给他们。”路昆站了起来。

老金看着徒弟,眼神藏在眼镜里,又吧嗒着嘴抽起烟。

“小子,那不是你该想的事儿。和我比起来,你能登台更重要。”

团里调回一头科的老学员,指派老金负责教功。这人大名彭辉,中等个头,长得脸似银盘,一对粗大眼眶里,嵌有白眼珠,嘴厚如泥。按老礼他得管路昆叫师哥,可新社会不兴这么论,况且彭辉早在十年前刚建团时就已入学,是变戏法的世家,眼下是从南苑外的团河农场插队回来。别看人家半路改攻杂技,可基本功比起路昆只强不差,这令他在老金面前压力陡增。不过他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以后在食堂听闲话的,就不光只有自己了。特别是一旦吃饱,众人更要起哄让彭辉变个小戏法。每到此时他就挂出一副恭顺与冷笑交织而成的表情,令大伙无趣,散开练功。

路昆问他,师哥怎么才从农场回团?彭辉说当年在鸡舍里,他专为农民表演戏法,施展几次,军代表却逼他讲出机关。那等于砸他家传的饭碗,誓死不干,于是每天拉砂子扛水泥,被强留至今。路昆又问为何回团还不演。彭辉说多少年没演过了,回团里也是一样,再说演了师兄弟自然缠着要学。索性忘了,忘了好。师哥笑笑。

每天练完基本功,老金便不管彭辉,由他在道具库研究戏法。彭辉也会看师徒俩合练滑稽,想从中学些表演套路。这人识货,很快从外面买来带把儿的大前门给老金敬烟,想学五官移位,出门便绝不跟其他人来往。

学艺的儿徒,若论师父疼不疼你,得看师娘留不留家吃饭。老金乐意把徒弟领回家,一来两口子可借此少打几架,二来把练功厅搬到家里,不用防人。老金有一女,大名金月琴,路昆知她不在行里,可仍喊她师姐。师姐眼窝深且眉骨高,浓黛睫毛下,双眸如水中净月,极深情状,随她爸。一条麻花辫,在身后如钓钩般跃跃欲试,平常讲话下巴颏对人,言语间充满肯定句式。唯身形矮短,算一明显缺陷,快十八了,个头只比路昆略高。但在她面前,师兄弟俩像是道具一样任由摆布,她若踢碗,俩人负责扔碗;她若拿单手顶,俩人扶稳条凳,彭辉还要护住左右。行里人讲“一看您这活就是师娘教的”,以此褒贬对方所学属于左范儿。彭辉说月琴确实是跟师娘学的,但咱师娘就是椅子顶大王。这话一箭双雕,捧人于无形。月琴翻起眼睛白他,却抿嘴乐。

“师姐将来要进新杂吧?”路昆问。

“让你们长长见识得了,我可不干这行,”师姐说,“太熬人了。”

“那你学戏法吧!”彭辉说,“我们是祖传的宫廷戏法,伺候老佛爷的。”

“拉倒吧你,闹革命先收拾你们这行,欺骗工农兵,罪大恶极。”师姐说,“我要学的,说了你们也不懂。”

老金家住里仁街西北口,砖石裸露的弧形围墙下,一座有木架支撑的青堂瓦舍。露筋的枣木门板、被砍伤的箱形门墩,以及藤萝摇曳的葡萄架,在空寂素白的天幕下,光影婆娑。初秋时,孩子们吃完饭在当街乱窜,兄弟三人也趁老金打盹,使个小武术(彭辉底座、师姐二截儿、路昆当尖儿)叠立在树下摘石榴。快得手时,老金眯着眼,嘟囔着慢点儿啊,吓得三人摞着调头就跑。

在老金屋里,路昆没见到他和总理的合影,或者是戴金牌的纪念照,或者什么演出海报。桌上有的只是草帽、烟叶、杂瓣子和鸡毛掸子,还有个笸箩,老金就是用里面的针线给他缝裤子。他悄悄拉开老黄铜锁当,从抽屉里一沓材料底下,翻出一张炭笔的宣传画。上面是个穿燕尾服、手持文明杖、戴领花和高顶礼帽的大个子,挺腰招手,身前有只乌鸦落在路牌上,牌子写着“资本主义”四字。边上竖排大字:“狗特务金少声死路一条。”名字还被打上黑叉。路昆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把抽屉咣啷推回去。

傍晚他们围坐在院心里,坐在高矮起伏的瓦陶片和梅竹图案的花牙子雀替下,吃师娘手擀的芝麻酱面。老金却在老灯伞下,架着眼镜,又拿针线缝他的皮球,如在团里般沉默。只是听到女儿讲话,他会露出一口白牙,少见的没有心事的样子。父亲面前,月琴同样满脸骄慢、出言无忌,人却不再乱动,像长在椅子上。

有次路昆交出饭碗,让师娘添饭,师姐却忽然看他。

“知道么?你被关小黑屋的时候,我爸每次回家都要念叨。有次饭没吃完,又回团里看你。”

路昆不语。

“老师真想给他好东西。”彭辉接过话,“教这小子学表演动机,提醒他多在活里用潜意识动作,这都是往他兜儿里塞钱呢。可惜新杂没有人认。”

“这都是他去苏联学来的。那儿有个叫波波夫的小丑演员,和卓别林齐名,当年他们一起在莫斯科比赛,还成了朋友,没想到如今不能提这人。”师姐说,“回国后,新杂给他开了三次批斗会,被俩硬气功演员从身后揪住脖领子,架到舞台上。他们说他是文艺黑线里的黑尖子、黑干将,还押他回来抄家,我们差点被斗死。我妈把波波夫送他的徽章和画全烧了,还让他别再碰滑稽戏了,可他哪里肯听?”

“原来老爷子不得烟抽,缘由在这儿。”彭辉自己嘀咕。

“他也被关过小黑屋,专案组命令他在里面写交代材料。”师姐紧紧地看着路昆,“现在团里有没有人,又说他什么了?”

“没有。”路昆说。

“那你就把耳朵支棱起来,他脸皮薄,忍惯了。要是谁再冲撞他,你年纪小,别硬来,回家告诉我。”师姐给他夹菜,胡撸他后脑瓢,“我去团里跟他们闹。”

路昆闷头吃饭,脸扎进碗里。

老金的皮球终于缝好,他在球里塞满了棕,用胶带封住,外面安个小铁碗。有这道门子,球放头顶,徒弟就能踩住。不过路昆去侧台捡球时,量活的彭辉要把这个假球给他。为了配合徒弟踩头,老金先要平躺在地,路昆旱地拔葱,老金膝盖屈起接住徒弟。他抱球再蹦的同时,老金翻身,徒弟飞檐走脊一般,落到师父背后。最后一蹦老金挣命起身,徒弟跳上肩膀,始终像网一样罩住老人。这套三蹦站肩的动作,耍的就是个斗榫合缝,有齿轮咬合的美感。

此后每到师徒碰面,老金一句“上脑袋!”路昆就要像猴儿一样蹿上师父头顶,单摆浮搁地立住。为了在球上保持平衡,他要时刻绷紧腰眼,稍不留神脚脖子就会转筋,手一扶墙,彭辉就要点他。老金嘱咐,怕他扶惯了会有依赖。

身为底座,铁碗扣头、双脚坠肩,即便承受小孩身量,老金也难消化。长此以往,凹痕血印那是外伤,眩晕痉挛才如釜底抽薪。更大问题,两条腿的膝关节不得不用绷带紧紧勒住,才能吃住劲,而且双目在眼镜后鼓起,有碍观瞻。眼见自己从半小时一下地,到后面越练越短,老人越歇越久,路昆心里轻松。彭辉却不再敬烟,请老金坐下。他说底座儿他也能来,老师示范几次就好,真压断脖子,吃饭就不香了。于是彭辉扛起路昆,老金专练这个尖儿,俩人轮流盯他的站姿、手臂位置和发力要领。甭说半小时,一小时他也下不了地。

那时团里每天给老师们上政治课,严禁体罚学生。老师们心里含糊,坐科学艺,不打不骂还要学真东西?好在老艺人们懂得变通,拿顶时再遇到屁股裹不紧、勾脚面偷懒的学生,甭管男女,照大腿里帘一掐,立刻长出一条滚烫的青紫色大捋唇,不怕你不长记性。踢腿时老师人手一根藤条,仿佛它自有尺度,随便一撩,腿踢到位就过去,没到位的肯定挨打。

唯独老金,教学时只拿卷烟,带有知识分子的黯晦消沉。也许是怕徒弟一下课就去告发,路昆没有挨过打,可他却自认最受迫害。原来有几科老师看这小子上手快,都爱抱着他在自己队里玩儿。甭管钻圈、踩跷、顶碗,跟在师哥师姐屁股后面,样样他都耍得起来。从上海大世界过来的老哥儿仨,在团里专教小武术,他们找路昆单聊,说你费劲巴拉学个串场滑稽,不如来我们这科攒底的正活,最高纪录十三人蝶式站肩,在台上跟孔雀开屏一样。我们把尖儿留给你,也不耽误你管他叫师父。路昆回来,老金也装不知道。

眼瞅师徒三人合练一年,站皮球上,路昆默数着被荒废的时间。偶尔他也去为师哥的戏法量活,帮他抛托(故意演漏)机关,俩人才能混个串场。赶上他们状态不盘道,一使起活难免别扭。历来底座都爱刺棱尖儿,谁让当尖儿的岁数小,被师哥骂几句正常。但路昆脾气属狗,更不懂别人难处,下地后逮谁跟谁翻脸。他能在食堂对着彭辉连踢带挠,师哥大他一轮,哪能还手,顶多按住师弟脑门,碰不着自己就行。

道具库里,哥儿俩私下打得像在热窑,老金一到,他们又浑然一体。滋要老金去上政治课,这俩又立即分开,去他妈的谁也不理谁。再合练时,老金站他们身前抽烟,一支抽完又来一支,熏得路昆在上面流鼻涕。老金忽然抬手一推,他连人带球摔到地上。

“你的脸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在球上过于正常,忘了我教的潜意识动作。”老金说,“你忘了滑稽演员不能只会傻乐,忘了每次上球两条腿要一直哆嗦。尤其是登台表演的时候,否则观众看不出你害怕。”

师哥搀扶下,路昆咬牙站起,他的脚踝崴到地上,疼得冒汗。

“你抱球的姿势也不真,观众一看就知道我们用了两个球。”老金从地上捡起他缝的皮球,递给徒弟,“你要用肢体语言跟道具合二为一,否则观众就不会相信你的表演。”

“哪儿来的观众。”路昆低头嘀咕,“这东西根本上不了台。”

老金目光笔直,盯着徒弟,直到彭辉把球接过去,他半天才眨一下眼。

“你去别的科晃荡我不拦你,滑稽戏本就不该有门户之见,所谓博采众长、天马行空,你外面学到本事,回来我叫你老师都可以。就怕你这么下去什么也学不好,糟蹋的却是我的东西。”老金手指夹烟,在徒弟脸前戳来戳去。

彭辉拍拍师弟,提醒他别还嘴,同时重回位置扎好马步。路昆却梗着脖子,全身硬邦邦的,小脸像极了被踩在脚下的皮球,胀得发紫。老金还要张口,徒弟却把头压低,身子一蹿,使了个钻地圈的动作,撞向师父肚皮。老金能在滑稽戏里躲过徒弟抢球,眼下却躲不过他这一撞。他仰面退步中脚下拌蒜,摔了个老头钻被窝,头还磕在条凳上,极响。彭辉叫嚷着去扶老金,很多老师也涌进来瞧个究竟。文联系统里,徒弟打师父虽不鲜见,但在新杂还是头一桩。看着老金的贝母镜片上开出两道新裂隙,众人纷纷劝慰:至少咱也出了个“反师道尊严”典型。一旁,路昆被彭辉单手勒上墙犄角,双脚离地。

那天还没下班,老金就离开了道具库,径直走出新杂大门。彭辉说咱俩完了,金老师一定去搬救兵了,师娘和师姐很快就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后来知道,老金从新杂一路走到内城紧靠城墙的一个大水坑,站到半夜才回家。那里常年能看到自杀后漂上来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可是谁也不知道老金去那里做什么。

……

(未完,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