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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朱文颖:桥头羊肉店(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 | 朱文颖  2022年01月30日08:05

朱文颖,女,1970年生于上海,现居苏州。发表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凝视玛丽娜》《春风沉醉的夜晚》等三百余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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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颖的小说独有一种空灵的美感,如鸟儿一般轻盈,在驳杂繁密的生活丛林中翩跹翻飞却片叶不沾身;或如苏绣宋锦,清雅光洁,精致坚柔,华美而又怡人。美,是朱文颖小说创作的基本法,也是她叙事的最高逻辑。艺术家是朱文颖小说中常见的人物形象,但她并不热衷于刻画所谓的“艺术家”的痴与执,而是创造性地处理新的复杂经验,借此探讨更为宏阔的主题。比如《桥头羊肉店》,这或许是朱文颖的元宇宙,时空穿梭仿佛只是艺术家们的一次雅集,在六十年后的世界,食物、语言、孤独、审美以及艺术,仍是人们关注并愿意倾心交流的话题。

—— 欧逸舟

《桥头羊肉店》赏读

朱文颖

那天晚上,我、画家莲生、作家重生,以及歌手咪咪,我们在一个私家庭院里喝茶、聊天。院子在小巷深处,巷口有杉木做成的巷门,看起来很高很牢固。巷子两边则是年代久远的旧楼。

我们这一刻谈艺术,下一刻谈生活,再下一刻则聊起了生意。

外面的天气同样变幻莫测。我记得,刚进院子时开始下雨,不大。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屋檐上的雨掉落到青石板上,就仿佛电影《金刚》里那个金刚,在生气时使劲朝下掷石块。

我们准备出门找东西吃,雨又小了下来。我和画家莲生走在前面,作家重生和歌手咪咪随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但距离一直不远。

没有两座小山是相同的,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平原都一模一样。我在平原的一条路上行走。

我和莲生说起了博尔赫斯小说里的这句话。

我说:“我现在也是同样的心情。”

莲生笑了笑,表示他也同意。莲生是一个艺术感觉极好的画家。比如说,我和他聊起全景小说这个概念的时候,他立刻会用唐宋界画来回应我。

刚走出巷门,雨突然变得疯狂起来,铺天盖地。一道道白茫茫的水帘阻断前路。我们几乎看不清道路和方向。

“跟上来!跟上来!”我朝着后面的重生和咪咪大声叫喊。声音很宽阔,也很空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走进了第一家清晰出现在面前的建筑。

“你们吃羊肉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随后有一个人,跟着这个声音走了出来。他穿着麻质的小麦色衣服,在空间里因此减少了某种存在感。我并没觉得他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包括身形以及由此估摸的体重。唯一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在他脸上,眼睛的比例显得很小,非常小。给人的感觉,他是靠眼睛以外的东西判断事物的。或者说,他对人对事的态度,淡漠而疏离。

只有我一个人听出了他说的是克里奥尔语——一种由葡语、英语、法语及非洲语言简化而成的语言。因为这段时间,我正在研读一位诺奖得主的资料。他的家族极具传奇色彩,父亲说英语、法语和克里奥尔语。就是这种克里奥尔语——感谢现代科技广泛而便捷的传播,我在资料附带的音频里仔细听过这种语言。

“我有点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对屋子里出现的这个人说。

我说的是中文。他听懂了。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刚开始时他说的是克里奥尔语。

“你当然知道。”他用的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我是这家羊肉店的老板。

画家莲生、作家重生、歌手咪咪,还有我,我们找了一张桌子,围坐下来。窗外仍然大雨如注,树枝摇晃,枯叶乱飞。作家重生和歌手咪咪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正想问问羊肉店老板具体的吃食,一抬头,突然发现这间屋子的窗玻璃是干的,并且滴水不沾。

画家莲生显然也发现了什么。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跟随他的眼光看向墙上的一本挂历。

挂历上是一幅山水画。前景是凡俗世界,炎夏中,旅行者赤膊扇扇,几头驴背驮重物,步履蹒跚。中景树丛后有一位穿着僧侣袍的求道者。远景则是占画面整整三分之二的主峰,它高得突兀、不合常理。另外,山脚下还有一团非常虚灵的云雾。

挂历的右下方清清楚楚地写着日历表示的时间:二〇八一年。

“你们饿了吧?”羊肉店老板打破了沉默。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们都没说话。那本墙上的挂历暂时让我们陷入了某种幻觉。虽然画家莲生、作家重生还有我(我也是一位文字工作者),我们的工作本质上都与想象以及幻觉有关。即便歌手咪咪,刚才在小巷深处的私家庭院聊天时,她也承认,当她进入幻觉状态时,歌声最为动听,甚至能够唱出从未听过的曲调与声音。

但是墙上那本挂历仍然让我们感觉困惑不安。

“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几次。”羊肉店老板不动声色地说着话,“特别是雷暴雨的季节。你们不会觉得奇怪吧?

我们没有说话。歌手咪咪明显有点不太自在,她的脸色发白。

“其实也简单。”羊肉店老板说,“就像墙上那幅画,用的是散点透视法。中国画最厉害就在这个地方。视角无处不在,脱离客观实际,完全只根据自己的感受。所以,今天晚上,你们一定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和感受来到了这里。不用担心,你们很快就能回去的。”

“是的,我们刚才确实在谈艺术。”我小声地接了一句话。

“我们几个都是搞艺术的。”我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吃一点儿羊肉吗?”羊肉店老板缓缓打断了我说的话,或许他对我说的并不太感兴趣,或许他很早就得出了他的结论。

“今天有新鲜羊肉,这已是不常见的事情了。”羊肉店老板说,“关于是否还要继续以动物为食这个话题,现在变得争议不断。有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认为它们是人类的朋友,应该受到尊重;第二种认为它们是食物;第三种则认为它们是整个二十世纪以及二十一世纪初期最严重的疾病——艾滋病、疯牛病、埃博拉病以及感冒等的致病因素和传播源。学者们认为它们应该从人们的餐食中消失,就像原始文明中的一些野蛮行为一样,应该成为人们的一种记忆。”

说完这些,羊肉店老板推开旁边一扇门。

“你们稍等一下。”他说。

门外应该是后院。我们仍然能听到雨声,好像还有羊的叫声。

过了一会儿,羊肉店老板拿了些绿色蔬菜、豆制品,还有一只大锅子,重新回到屋子里。

“还是火锅的方式比较鲜美,并且健康。”他温和地对我们说,还给我们每个人递上一杯清水。

“你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歌手咪咪小声地说。

“你很敏感。”羊肉店老板一边向锅子里倒水一边说,“在二十一世纪的前三十年,英语还仍然是全球贸易、文化、外交、网络、传媒的第一大语言,是全球第二大交流语言、第四大母语。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各大洲根据自己的习惯,在英语中加入了自己的方言和表达方式。特别是在二〇五〇年以后,中文的使用愈发频繁。直到二〇七〇年左右,夹杂了各种不同方言的中文逐渐成为商业流行语言。你刚才说我的口音有点奇怪,”他抬头看了下歌手咪咪,继续说,“那是因为,我的发音里同时夹杂了昆曲和评弹的元素。”

我看到咪咪吐了吐舌头。然而我也心存疑问。

“我觉得你说话的方式也有点奇怪。”

“是的,在成为羊肉店老板以前,我的职业是哲学系教授。”

我们惊讶地面面相觑。

“职业的区别已经不再重要了。”他看出了我们的疑虑,把话题引申开来,“生命的延伸让所有人都保有智慧,时间帮助人们看清了一切,比哲学教授和刻板的理论有用多了。二〇四〇年以后,人类已经可以经过长达两年的太空旅行抵达火星。那些去过火星的人,回来时个个沉默不语,或者终日微笑。他们比所有的哲学教授都更像哲学教授。”

“你去过火星吗?”作家重生接话道。

“没有。对于这个世界,我仍然希望保留一点儿神秘感。”羊肉店老板压低了声音,把这句话非常神秘地说完。

火锅安静而滚烫地沸腾着。

除了暴雨中滴水不沾的窗玻璃、长相确实与我们有所区别的前哲学系教授,以及他神神道道的话,一切,与平常的夜晚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同。

我们开始安静地享受羊肉、蔬菜和粮食。而羊肉店老板则从旁边那扇门出出进进。门开与关的瞬间,我们仍然可以听到雨声,好像还有羊的叫声。

第三次进门的时候,羊肉店老板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她的眼睛也很小,比羊肉店老板更小。但看起来既非冷漠,也不疏离。

她用微笑跟我们打了招呼,向火锅里添了点儿绿色植物(其中大部分我能说出名字,还有一部分则并不能),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是我太太。”羊肉店老板介绍说。

“她很漂亮。”咪咪说。

羊肉店老板仿佛对这个方向的议题没有兴趣,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我是在三十年前偶尔认识她的。世界人口老龄化越来越严重,大部分人深居简出,或者与设定好性别、脾气的智能机器人为伴。世界已经演变成一个孤独、个人愉悦和封闭叠加的社会。全球有一半死者的葬礼无人问津,我和她恰好相遇在一个共同朋友的葬礼上。参加葬礼的人恰好只有两个。”

“这很传奇。”我被“孤独”这两个字所吸引,同时感知着孤独、死亡以及浪漫搅和在一起的化学反应。

“世界不断变化。这几乎是生命延伸的唯一意义。十年以前,世界经济短暂复兴,在那段时间,又诞生了另一种新的消费形式:购买孤独。”

“购买孤独?”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是的。有钱人花高价购买个人独处和单独观看演出的权利。”

“为什么?”

“感到愉悦。享受真正的存在的感受。”

“不就是包场嘛!”歌手咪咪脱口而出。

我和画家莲生作深思状。作家重生扭头瞪了她一眼。羊肉店老板则微微一笑。

接下来羊肉店老板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突然又回到了克里奥尔语,那种由葡语、英语、法语及非洲语言简化而成的奇怪语言。仿佛油浮在水上,分辨出密度的差异。仿佛要把浮在水面上的那层油撇开。屋子里重新返回到意味深长的静默状态。

“我太太以前也是艺术家。”羊肉店老板如同回忆着几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情。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非常相像。就像有人给予艺术家的定义:那是一群有着全然不同气质的人,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受到完全不同的动机驱使,有着与别人完全不同的精神活动。那天我们参加了一位共同朋友的葬礼,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她。我们对于别人漠不关心的人和事,有着共同的没有明确缘由的兴趣。这恰恰也是艺术的本质之一。”

我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非常相爱,情投意合。我们的日常生活弥漫着各种形而上的探讨,坚硬的观念、辩论甚至争吵。大约在十年以前,有一个冬天,雪下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上午,她很认真地和我谈话,表示她决定要放弃做一个艺术家了。”

“她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咪咪又忍不住插话道。

“以前她是一位插画师。”羊肉店老板很有礼貌地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致是什么风格?”人类延绵不绝的好奇心让画家莲生也开始插话提问。

“她是典型的唯美派。”

这次羊肉店老板没有再给任何人空余的时间,自己说了下去:

“那天上午她和我聊了她的疑惑。她说她开始怀疑她的画笔,因为她只想表达美,而当她只想表达美的时候,她就被美这件事情影响了、左右了。很多时候,当她在表达美的时候,其实只是在佐证一种偏见。”

“后来呢?”我们全都屏息聆听。

“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决定,她不想再做一位插画师了。我说好的。我们彼此凝视了大约十秒钟,我也做出了我的决定。从此以后,我放弃了哲学系教授的职业。”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