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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期|铁流 赵方新:东方母亲(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期    | 铁流 赵方新  2022年01月29日08:43

铁流,1967年10月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原北海舰队政治部专业作家。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山东齐鲁文化名家。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泰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靠山》《中国民办教育调查》《国家记忆——一本<共产党宣言>的中国传奇》《支书与他的村庄》《见证——中国乡村红色群落传奇》《一个村庄的抗战血书》,中篇小说《槐香》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当代》《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和各种年度选本转载。根据获奖作品改编的电影《大火种》《渊子崖保卫》等已在全国院线上映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

赵方新,1970年9月生,山东齐河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迄今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散文集10部。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书》(合著)入选2017年中国报告文学排行榜,长篇报告文学《中国老兵安魂曲》等入选多个年度选本。曾获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泰山文学奖。现就职于齐河县文联。

东方母亲

——乳娘和她们抚养的革命后代们

■ 铁 流 赵方新

引子

在辽阔的胶东半岛上,打开尘封已久的时光之书,一段发生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里的陈年往事,渐渐重新走进我们的历史视野:三百多位普普通通的农村母亲,在她们如花似玉的年龄里走进硝烟战火,用圣洁的超越血缘的母性哺育了一千二百二十三名革命乳儿。她们的乳汁哺乳着被战争创伤的生命,她们的慈爱驯化着凶残的炮火,她们哼唱的“摇篮曲”演绎成了一曲芬芳四溢的东方母亲的交响史诗。

宫元花和王水花这两位叫“花”的乳娘,在她们之中表现得特别摇曳,格外芬芳,她们的故事弥漫着山菊花的气息,也回荡着千回百转的悲情,闪耀着浩瀚的母性光辉……

“大脚媳妇”送情郎

宫元花那双“解放脚”走在牟海县南马石村(现属山东省威海市乳山市)的街上,引来了一路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就让你们可劲地嚼舌头吧,俺才不在乎呢!她比原来走路快了,稳了,说上哪儿去,抬腿就走,裹脚那阵子走路跟上刀山似的,最怵头跑跑颠颠的事。宫元花看似解放的是下面的脚,其实解放的是上面的脑壳,她明显地比那些被裹脚布困束的姐妹们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更开朗大方。她的“解放脚”招致了一些人的非议,却也赢得了少数人的青睐。草庵村的姜克福就是冲着她这双脚,托媒人来提亲的。姜克福是实打实的贫雇农,早几年偷偷参加了农会,入了党,他找媳妇的第一个标准就是不要小脚女人。他给媒人的原话是“小脚中看不中用,俺就想找个大脚板”,这句带着宣言意味的话,跑进宫元花的耳朵里,跟錾子似的一落一个坑儿。她娘问她的态度,她红着脸说都听你们的。浇树浇根,听话听音儿,她一下品准了闺女的脉儿。

虚岁二十三岁那年秋后,姜克福家迎亲的大马车赶进了南马石,从头到脚收拾得顺滑喜气的宫元花顶大红盖头,在妯娌的搀扶下跨出门槛。姜克福一瞥,“解放脚”没错,这心放到了肚里。在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里,“喜驾”出了村,爬上一道山梁,过了这道梁就是草庵的界儿,宫元花也就跨过了当闺女最后的坎儿,以后的日子里她将以老姜家媳妇的身份出现了。

草庵村四面环山,不明底细的人,从外观上看根本不知道里面还藏着一个小山村。春夏时节满山绿涛滚滚,秋里瓜果的香味被风吹得满谷转,冬天大雪封山,也把人们好多奢侈的想法封进了笆草屋里。宫元花在姜克福眼里就像天仙一般降临进他的生活,原本那个清寂死气的小院子变得活色生香,新媳妇那高挑的身材起伏有致,黑白分明的眼睛冲他一眨,他就跟喝了八两“老烧”似的醉醺醺了,最经看的还是那双脚啊,蹬上一双圆头窄口绣花鞋,往地上稳稳一站,那真叫一个落地生根!甩开步子走出去,两脚犹如两朵忽起忽落的小云彩,而那腰身袅袅娜娜,快把他的眼珠子扯出来了。

宫元花进门后,样样农活拿得起,件件家务做得俊,公婆一个劲地在姜克福耳根子下念叨:“不知你哪辈子修的福,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

……

这段时间,让宫元花有些疑惑的是天黑后丈夫经常被人叫走,有时候她睡了一觉,一摸身边还是空的,心里不免打起了鼓点。

有一次,姜克福回来,摸黑往炕上爬,却迎面被一只大脚挡住了。

“今儿晚不把话说亮堂,甭想上炕!”

“先让俺上来暖和暖和,这脚丫子都冻木了。”

“没门儿!你说背着俺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俺、俺、俺告诉你还不行吗?”

“离俺远点,别蹬鼻子上脸!”

“俺告诉你,你可得当哑巴!”

“哼!俺偏要给你扬豁得全村都知道!”

“你这不是跟俺抬杠吗?”

“谁让你背着俺哩!”

“好好好,俺的错!俺就给你抖搂个实底儿吧,俺是党的人……”

宫元花一愣:“你瞎说二百说。”

姜克福扳过她的身子,脸对脸地说:“俺真是在党的人,现在抗日形势吃紧,组织上让俺多发动一些青壮年参军打鬼子,这事还不能叫那些反动分子知道,俺才黑下里出去联络人的。”他换了一副怨尤的口气,“哎,原来叫人去你村打听你,回来说你这人有主张,自己给自己放脚,寻思你的思想怎么着也得有点先进性呢,看来跟那些‘三台女人’没差样……”

宫元花扑哧笑了:“你这人还会使鬼心眼!——你说啥叫‘三台女人’。”

“就是那些围着锅台、井台、灯台转的娘们儿呗!”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宫元花又把后背亮给了他,他又去扳,被狠狠打了手,她还在气他信不过她哩。

他解释说:“这是党的纪律,又不是俺成心瞒着你。”说完他装作赌气似的也把背转过了去,再过一会儿,发出了呼噜声。忽然他感到一个柔软的身子靠上来,接着被她紧紧箍在怀里。

跟宫元花前后脚嫁进草庵村的于淑珍经常来找她拉呱,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小姊妹。刚吃了早饭,宫元花正在打扫灶间,刷锅洗碗扫地,于淑珍夹着鞋底走进来,进门使劲跺跺脚,把鞋底的冰雪震落,见宫元花在忙,就依着里间屋的门框,边纳鞋底边唠嗑儿。

宫元花说:“你别当监工,快到炕上暖暖脚去!”

于淑珍说:“俺跟你商量个事行不?”

“啥事啊?还这么神秘?说呗!”

于淑珍吞吞吐吐地说:“你甭叫克福哥老往俺家跑行不?”

宫元花气血翻涌,脑壳里“嗡”的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他、他、他怎么着你了?”

于淑珍冲她“呸”了一声:“你看你这歪脑筋想哪去了?他净怂恿俺男人参军哩,人家才结婚几天啊!”

宫元花回过神来:“你这人说话跟扔半头砖似的,差点砸死个人!”

“哎哟!你这俊模样跟西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哪看得上俺这蠢头蠢脑的村姑啊!”

“你这嘴跟小刀似的,说不过你!哎,你男人什么态度?”

“啥态度?天一黑就贴过来,跟个饿汉似的哪有个够!你说男人都这样吗?”

“就是他不积极呗!”

“俺也不愿意叫他走,战场上哪有长眼的枪炮?”

“噢,原来是你拽人家后腿啊!还说人家黏你!”

“姐,俺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还是他的事。”

“当姐的不是说你,现在小鬼子没打到咱这里来,是因为有八路军扛着,要是八路撑不住了,鬼子的马队和汽车眨眼就到咱村口。”

“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呼啦的好不好?俺也想撵他去,省得老在俺身上磨悠,他说村上的男人多去了,怎么轮也轮不上他呀。”

宫元花咂摸出于淑珍的话音了,她的潜台词是:“你家男人是积极分子,他怎么不带头参军去?”她解下围裙把于淑珍拉进里屋,“先上炕暖和暖和脚丫。”两人爬上炕,扯开被子,脚板抵脚板,不一会儿脚心就热乎乎的了,话里话外春意盎然。

“元花姐,克福哥对你可没得说,现在那帮子老娘们儿都嘀咕他是个‘气管炎’哩。”

“去去去,她们没事就爱埋汰人,整天价东家长西家短,要多没劲就多没劲,咱可不能跟她们一样咾。”

“你这话说得挺牙碜,咱怎么着也是上过识字班的人啊。”

“你也上过啊!俺也上过,教俺的那个先生姓于,他讲字真厉害,说得你心服口服。”

“是哩!这些先生后来俺才知道都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啊?”

于淑珍压低声音说:“地下党。”

宫元花想起了那位一说话就笑的于老师,想起了那个大雪飘舞的冬夜,她要不是去参加识字班,真的可能也像街边的那些大娘们一样成为只会闲磨牙的妇女,嗯,就是“三台妇女”!哼,这个“三台妇女”的叫法太瞧不起人了,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发明的?

于淑珍把纳好的鞋底给她看,针脚密密麻麻,横成行竖成排,“真是一把针线好手!”她把话锋一转,“俺刚才听出你的话音了,你是不是攀俺家男人不去当兵啊?”

“俺可没这意思,你冤枉个人都不带打哏儿的!小心俺扎你一针锥子!”

“俺让俺家男人去,你敢不敢叫你家男人去?”

“姐啊,俺男人走了,这日子不就掉地下了吗?”

“没出息!你还上过识字班,咋思想这么落后哩?还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了。”

“嗯,你舍得你家克福哥走啊?”

“他参军是正办,俺支持他!”

“你也不问问他就当人家的家了?”

“咱以后也像八路军宣传队宣传的那样,叫啥来?妇女也顶半边天,不能围着锅台转!”

“俺可当不了俺那口子的家儿。”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拖后腿呗。”

“俺……俺也支持他去!他要坚决不去,俺就把他踹到炕底下去……”

转过年,姜克福带着草庵村的几个青年去了区里,小媳妇们也跟着去了。真到这时候了,她们心下都空落落的难受,想想以后一个人的日子,有人渐渐滋生出了酸溜溜的留恋,可也不能当众把自己的男人拉回家啊,虽说那是自己的男人,可这要是往村里一走,光是那唾沫星子也把人砸死啊!好吧,鸭子过河随大流。等到了区里,这低沉的情绪即刻被兴高采烈的气氛冲到爪哇国里去了,又是扭秧歌耍龙,又是给男人们披红挂彩,又是领导干部登台讲话,你再耷拉着脸皮就太不合时宜了,再看看自己的男人只知道咧着大嘴笑个没完没了,你们这些白眼狼!看把你恣的!巴不得早点离开俺才好哩!

忽然,听到台上有人喊宫元花的名字,她一愣,于淑珍捅捅她:“快点叫你呢!”她被人推着,身不由己地走到台上,一个干部对她说:“下面请宫元花同志说说她怎么支持丈夫参军的,大家鼓掌欢迎!”宫元花哪见过这等场面啊,低着头看着脚尖,台下的姜克福急得直跺脚:“你看看你,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吧!哎,你就说说你怎么对俺说的话!”

宫元花听到了丈夫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冲着他喊道:“当家的,你就放心打鬼子去吧,俺等着你回来!家里有俺呢!你要不去,俺就去,再也不跟你这个落后分子打照面啦!”说着说着,她真入了戏,“你别怕俺累着了,俺又不是那千金小姐,你说俺哪样儿比你差!俺还告诉你,你在部队上给俺好好表现,立个大功回来,别丢了俺的人!”她说得理直气壮,姜克福身边的人乱捅着他,“立个大功回来那个咿呀喂!”“别丢了俺的人!”“你媳妇好厉害!好俊啊!”姜克福挠挠头,高喊道:“你就放心吧!好吧!”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

于淑珍偷眼去瞅丈夫,他脸上洒满灿烂的阳光,笑得合不拢嘴,正好他也向她投来目光,他攥起拳头向她展示了一下力量,猛然间丈夫变得高大威猛,成了一个整装待发的英雄……

几个月后,一个新鲜饱满的小生命降临在姜家的大土炕上,宫元花忽然天才般地会唱了好多摇篮曲,她那磁性的温暖的声音钻出窗棂,爬上院外那棵板栗树,稍作停顿,一把抓住风的衣角,被带到半空里,踩上流云飘向了远方。

这个女婴的到来填补了丈夫走后的空当儿,慰藉着她孤灯长夜的寂寞。

宫元花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她变身为母亲的缘故,她进入了胶东育儿所的视野,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正准备把她拉进时代的激流,跟众多姐妹们一起书写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一九四二年夏天,山坡上浓翠浅绿如披锦绣,河里鱼跃虾跳,一位剪着齐眉短发的妇女和一个挎着盒子枪的警卫员走过颤巍巍的木桥,来到了草庵村。

飞来的好事

胶东育儿所初创时期,最主要的工作是寻找乳娘。乳娘分为两种,一种是脱产的,一种是不脱产的。脱产乳娘要离开家庭,跟随育儿所活动,相当于育儿所的正式工作人员,入选的条件非常严苛。乳娘的基本要求是哺乳期妇女,身体健康,为人正派,有比较明显的进步倾向,最好是那些党员家庭或有亲属参加革命工作的家庭的妇女;脱产乳娘则需要有点识字功底,大脚,头脑灵活,还能胜任所里派给的其他工作。

胶东育儿所所长张福之这次到草庵村就是听说这个村的群众基础不错,想找一名脱产乳娘。草庵村妇救会长宫义芝正等在村口,她疾走几步,跟张福之握手,两人边说边往村里走。坑洼不平的街道上散落着羊粪牛粪和柴草碎屑,树荫下摇着蒲扇纳凉的村民看着走过来的三个人,有人起身跟宫义芝打招呼,她便回应一声,继续向张福之介绍着村里的情况。她说:“俺这村基本都是贫苦人家,有几户富农,那也是矬子队里选将军,跟别村的地主财主比起来,就像蚂蚁比大象。”张福之说:“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挑选一名脱产乳娘,现在所里刚送进来一个孩子,必须尽快找到。”来到一座小院前,宫义芝一伸手,“咱进去再说吧。”

宫义芝给两人各倒了一碗凉白开。张福之开门见山地说了挑选乳娘的条件。宫义芝一拍大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俺家就有个妯娌很适合。”

“你说说她的情况。”

“她叫宫元花,是俺叔伯嫂子,几个月前刚添了个闺女,正开着怀呢。”

“第一她自愿;第二必须保证政治上信得过;第三要派给她一个孩子奶。她要符合这三条,就可以到育儿所来工作了。”

宫义芝琢磨了片刻:“俺看这三条对她不难,她男人几年前入的党,去年她送男人参加了八路军,还在区里的欢送会上代表妇女们上台发言了呢,就是第三条有点难度,她自己的孩子还没离怀,不知她是个啥态度?”

“你尽快问问她,她要不行,好再找别人。”

送走张福之,宫义芝直接去了宫元花家,没进门就听见宫元花在给孩子唱歌:“花喜鹊呀长得俏,张开翅子飞得高啊,一飞飞到了八路营,咿呀那个哟,报个喜讯儿给爹爹听呀……”一只喜鹊从院子里的国槐丛里喳喳叫着飞远了,好像听懂了她的唱词配合她的演出似的。宫义芝驻足听了一会儿,赞叹这个嫂子真是个万能人,见景编词,这脑袋瓜没得说了。

她推门进去:“这是哪请来的大名角啊,唱得南山上的兔子都不吃草了。”

宫元花隔着窗户说:“咱草庵没人敢跟你打嘴仗,你这嘴啊,说啥话都带钩带刺的。”

宫义芝走进来,接过她怀里的孩子晃荡着,啧啧有声:“这闺女长得眉周目正,这鼻子这眼,到哪儿找去啊!”

宫元花摸起鞋底吱吱地纳起来,针锥子往发丛里一抹,在鞋底上一钻,大针就引着麻线穿过了针眼,再挽住麻线拽紧了,手臂起起落落一似白鹤亮翅,又如潮起潮落。

宫义芝笑眯眯地看着她:“俺克福哥咋就舍得你当兵去了?甭说男人了,俺看着你的俊模样也想亲亲你哩!”

宫元花冲她亮亮针锥子:“再胡云,看俺不拿麻线把你那张嘴缝起来!”

宫义芝吐吐舌头:“俺是来给你送好事的,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宫元花抬起头瞄她一眼,秋波流转,自是别有韵致:“俺那口子立功了还是受奖了?”

宫义芝撇撇嘴:“就知道想着你那口子,这回好事落你身上了。”

宫元花停下手:“俺还能有好事?”

宫义芝故意逗弄着娃子:“咱闺女叫啥名儿?”

宫元花知道她在卖关子,也不急:“俺给她起的,叫昌普。”

宫义芝呵呵笑起来:“你真有才,咋取了这么怪的个名呢?人家都珍儿啊玲儿啊秀儿啊的。”

宫元花说:“俺闺女这名可是有讲究,她是昌字辈,这个不能动,昌普昌普,咱普普通通的就昌盛发达啦。”

宫义芝翘翘大拇指:“你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呢。”

“哪有啥墨水,俺自己琢磨的呗。”

“俺就给你捅开说吧,八路军在田家庄办了育儿所,正在招收脱产乳娘,刚才他们所长到咱村物色人了,俺头一个就想到了你,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啊?”

宫元花睁大秀目:“你肯定是糊弄俺玩的。”

宫义芝说:“谁能拿正经事开玩笑啊!”

宫元花信了:“俺合适不?”

“怎么不合适!——不过,你得自己拿主意,你要去育儿所就得把孩子撂家里,你舍得下吗?”

宫元花攒了个“眉疙瘩”,这还真是个挡头,昌普离不开她,可她想去,她巴不得跟男人似的出去闯荡一番,现成的机会到了眼前,还能看着它像鱼儿一样溜走?她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义芝妹子,俺是真想去,你帮俺想个招儿,小普怎么处置哩?”

宫义芝低头瞧瞧怀里的孩子:“丫头片子不值钱,舍给个人家算了。”

宫元花急眼了:“你出的啥馊主意啊!你哥回来问俺妮子呢,俺说舍给别人了,南墙上挂狗皮不像画啊!”

宫义芝说:“俺是逗你呢!实心眼子!看能不能找个亲戚寄养着?”

“这还说得过去。可到哪里找这么合适的亲戚呢?”

“俺看啊就找东凤凰崖二姑家的儿媳妇李淑真吧,她生孩子的时间跟你前后脚,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你多少给她点补助。”

“俺往哪里弄补助去?”

“你傻啊还是潮啊?你去育儿所干差事,是发补助的,你分给她点呗。”

“她能愿意吗?”

“这你就甭管了,俺跟东凤凰崖妇救会的杨锡英熟,让她帮你打头阵去。”

宫元花从她怀里接过孩子看看,小昌普正眨巴着黑水银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啃着手指,忽然她心生不舍,这么小的孩子就得离开娘的怀,俺可怜的小嫚儿啊!她的泪疙瘩已经爬到眼眶边,宫义芝见状:“嫂子你这是干吗?真不行,就算了,别硬撑。”

宫元花瞪瞪眼,把泪水收回去:“没啥!小嫚儿七八个月了,也能停奶了。”她那不争气的泪水到底还是爬了出来,她使劲抹一把脸,硬气地说:“你知道你哥管咱村那些整天窝在家里的妇女叫啥吗?”

“嗤!你两口子的秘密话俺怎么知道?”

“他叫她们‘三台妇女’。”

随后她解释了这个古怪的词,乐得宫义芝直拍巴掌:“俺哥的嘴也忒损了,他这是歧视妇女,好在他参军去了,要不然俺得开他的批判大会!”

宫元花说:“俺坚决不当他眼里的‘三台’,俺不仅不拖他的后腿,俺自己也要走出这山窝窝里的草庵村!”

第二天夜里,宫义芝领着杨锡英来到宫元花家,她把昌普交给了杨锡英,又要过来抱着亲了亲,看了看,孩子睡得正香呢——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命运在悄然转换,只能在甜甜的梦里被陌生人带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太阳翻过东边的山,透过山顶的林隙把光洒进草庵村,宫元花背上行李卷踩着火苗似的霞光,来到村口跟宫义芝会合,然后向着东北方向的田家村走去。

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呢?自己笨手笨脚能行吗?会不会干不了再叫人家撵回家啊?……宫元花心事如潮,但这些未知的困难和疑惑跟她那份奔赴新生活的迫切的心劲儿相比,自然是轻如鸿毛了……

风雪慈母情

陌生的生活向她轰然洞开一扇大门。

宫元花从没想过她会进入这样一种集体生活:这里讲究纪律,尽管她对纪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是很清楚;这里每人各有分工,比如所长张福之,她的工作就是安排事,谁该干什么,她说了算,再比如王克兰,她管食堂伙食,今天该吃什么,她定下来告诉炊事员去做,再比如她,她的工作就是奶孩子,一个女孩,叫寿勇;这里洋溢着紧张快乐的情绪,每个人都尽力把自己那份工作干好,再力所能及地帮帮别人……总之,这种生活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新生活,她的胸中涌动着一团火,烧得她两颊绯红,走路生风,身上的劲儿使不完——是啊,过去在山上田里做的都是力气活,一天下来累得要死要活,现在好了,一天到晚奶孩子,孩子睡着了,她就帮伙房洗洗菜,帮保育员打扫院落,全是一些使不上劲儿的活,白白把一身好力气荒废了——她就纳闷儿了,怎么这么轻快的活儿,到晚上睡觉时,还觉得累得慌啊?

育儿所的生活带着程序化的节奏,宫元花原来的担心化为乌有,很快适应了这里,原来刚接过寿勇时,小丫头面色蜡黄,眼睛无光,经过她三个多月的哺乳,面色红润,小眼晶亮,小胳膊小腿跟藕节似的,宫元花已经开始架着她学走路了。有时她也会想起自己的昌普,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一阵慌乱……

一九四二年十月,李秀珍和高军医的婚礼给相对平静平淡的生活加了一勺糖。

宫元花连夜剪了几个红彤彤的喜字,贴到他俩临时婚房的门窗上,用剩余的边角料剪了一朵小红花贴在了寿勇的眉心,把她打扮得跟送福童子似的。“你的手真巧啊,七仙女托生吧?”人们发出啧啧的赞叹。

李秀珍经常抱着所里生病的孩子去胶东医院看病,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高军医。有一次,她又带孩子去看病,高军医偷偷送给她一块绣着并蒂莲的手帕,说:“上次看你擦汗,你那块手帕穿了洞,我就托人从烟台给你买了一块,你闻闻还有香味呢。”夜里李秀珍把手帕放在鼻子下,那股清香弥漫了全身,她在这美好的气息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她走进一片花海里,心里盛满了甜蜜,高军医在摇动的花丛里笑着向她招手……早晨醒来,她发现东海正揉搓着那块手帕,而且上面已经沾上了口水鼻涕,哎呀!你这个小讨厌!她伸手去夺,东海以为她在跟他做游戏,干脆把手帕咬在嘴里让她扯,李秀珍扯了几次都扯不下,关键是她不敢用劲,怕扯坏了信物,怎么向心上人交代……

令人开怀的一幕出现在了婚礼仪式现场上——所谓仪式就是随意地一组织,大家在一起乐一乐。张福之宣布两人经组织批准成为合法夫妻后,于国义让两人并排站好,准备拜天地,这时被张敬之临时管理的张东海突然挣开她的手,叫着娘跑向李秀珍,乳娘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让他感到了不快,李秀珍很自然地抄起他抱在怀里,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惹笑了。

有人起哄:“多好啊!没拜天地就白捡了这么大个儿子!”

高军医的脸腾地红成一块大红布,李秀珍倒显得风轻云淡。

于国义清清嗓子吆喝道:“革命同志意志坚,千难万险永向前!现在我宣布李秀珍同志和高军医的婚礼正式开始,下面拜天地!哎,小东海啊,你先下来,让你娘拜完天地再抱你好不好,哎,你怎么跟块小狗皮膏药似的粘住拿不下来了?来来,让伯伯抱——”东海索性搂住了李秀珍的脖子,根本不理会这一套。

高军医说:“我们是革命战士,不拜天地,传出去叫人家笑话。”

于国义说:“不拜天地也行,那咱就拜拜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

有人问:“怎么拜啊?这里又没有两位导师的像?”

于国义说:“我看冲着欧洲方向三鞠躬,有这么个意思就行了。”

张福之笑着说:“哪有这种说法!别胡闹!你们给同志们打个敬礼就礼成了。”

两人在大伙的笑声里打了个标准的敬礼,东海一脸茫然,他搞不懂这个一身土黄色军装的男人在跟他娘干什么,就在他茫然之际,宫元花几个人簇拥着一对新人进了洞房,东海怎么哄就是不离身,像往常一样跟着李秀珍睡,李秀珍夹在大小两个男人中间,一会儿被东海扳过来面对面,一会儿又被高军医拽过去,一会儿东海发觉了,又把她扳过来,倒腾了好几回,东海总算睡着了,李秀珍一头钻进了高军医热烘烘的怀里……

一夜寒风吹过,满山黄叶纷飞如蝶,沟头地垴上枯草摇头摆尾,村边的杨树柳树上僵死的蝉抱着枯枝随风摇摆,突然嘎巴一声枝子断了,落在地上,它被摔了个粉身碎骨。冬天就这样气势汹汹地来了。

一位通信员顶着大风跑进育儿所,把一封信交给张福之,她打开一看,立刻变了神色,大喊着:“老于!老于!”

于国义从偏房里出来:“怎么了,张所长?”

张福之一脸焦急,不用说有大事发生了:“快召集全体人员到我这里开会!”

于国义跑出去通知,一会儿大家到齐了。

张福之站在台阶上,挥挥手里的信,说:“同志们,刚才区党委发来紧急通知,鬼子组织了大规模‘扫荡’,搞‘三光政策’,让我们赶紧做好疏散准备。情况紧急,老于你找村里的民兵帮忙把咱们有用的东西埋起来,以备回来后再用;保育员同志们,你们的任务最严峻,那就是带着自己的乳儿隐蔽起来,必须找最安全的地方,确保我们的革命后代万无一失!还有,老于你还得负责去通知咱们的不脱产乳娘,让她们立刻转移!同志们,千万不要心存侥幸,鬼子这次‘扫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凶猛、残酷,我们要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来反‘扫荡’,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空气里骤然绷满紧张不安的气氛,似乎擦跟火柴就能发生爆炸。育儿所里大人忙着打包裹,孩子被放在炕上任其笑闹哭爬。

宫元花跟李玉华分在一组,她背起包袱,抱起寿勇,跑到院子里,吆喝李玉华快走。往哪里走呢?往山里。往哪座山里呢?往北山里吧。田家庄以北不远是一片苍茫的群山,岭连岭,峰挨峰,谷通谷,只要一钻进那里的深山老林,就等于上了保险锁。

李玉华还在收拾着什么,宫元花急赤白脸地又喊了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玉华,你磨蹭啥?别舍不得那些破破烂烂了!”

李玉华应声跑出来,皱着大大的眉头,显然还没收拾利索。

宫元花也懒得理她,跑出院门,来到南北街上,街上惶恐不安的村民都往一个方向——北山跑,有抱孩子的,有用小车推着老婆婆老头的,有牵着牛羊的,有抱着鸡鸭的,还有提着油罐子的,她们混杂其间,沿着一条盘曲的碎石小路奔跑着……田家庄村南有条比较平整的大路,通往周边的镇子,为日军快速推进到这一带提供了便利条件。果然,宫元花和李玉华前脚离开村子,几架银灰色的飞机就飞到了田家庄上空,这是为日军打前站的侦察兼轰炸机,预示着日军地面部队即将抵达。

宫元花和李玉华交替抱着寿勇跑。背后响起零星的枪声。“跑鬼子”的人流跑一段路分流一部分,再跑一段又分流一部分,等她们翻过两道山梁,穿过两条夼后,这条刚出村时一二百人的人流只剩下了十多人。她们驻足观望,四周全是峭拔的山峰,原来她们已经钻进了大山的肚子里,这里大白天竟似午夜一般沉寂,只有偶尔飘落的枯叶溅起噼啪声,猛不丁陡壁上叽里咕噜滚下一颗石子,引发一连串哗啦哗啦声,声响大得如同天边的滚雷。日影西斜,林子被罩进橘黄色的光波里,暗红色的树干、油黑的针叶、枯黄的落叶、乱蓬蓬的灌木丛、裸露的黑色石头,统统被夕照抚摸着,涂抹上一层温暖的明快的色泽,投林的鸟雀啁啾几声,那叫声就像水银一样滴落,砸得脚下那层枯枝败叶簌簌颤抖。如果不是跑敌情,抱着孩子漫步林中,那该是一份多么难得的清闲享受!

宫元花低头看看寿勇,她腮上挂着泪痕,是刚才在颠簸中吓哭流下的,现在闭着眼打盹儿,身子却隔一会儿一抽搐,她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柔弱的五脏六腑被颠得纷纷离位,哭了也没人安慰,能不委屈吗?宫元花蘸点唾沫擦掉她脸上的尘痕,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过了一阵子,她吐出一个悠悠的“唉”字,身子遂告平妥。

宫元花这时想起所里的其他姊妹,她们都安全隐蔽了吗?又想到东凤凰崖的李淑真和自己的女儿昌普,她们应该也转移了吧?还有草庵村的公婆、小叔子呢,他们怎么样了?……这样一想,心里便七上八下地闹腾起来,她抱着寿勇站起身,绕着树走来走去,最后叹口气:“哎,人各有命,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问李玉华:“你临出门收拾的啥东西?命都不要了?”李玉华说:“几件春秋穿的衣服。”“俺忘了带干粮,你带了吗?”李玉华脸色一变,“光顾着往外跑了,压根就没想这码事。”宫元花犯愁了,不知道鬼子“扫荡”啥时候过去,要是持续上几天,恐怕是挨不下来的。“哎,玉华你抱着寿勇,俺找找这里有没有可吃的东西?”

宫元花自小在山里长大,富有山地生活经验,她想糊弄一两天应该不成问题吧。这是一片以松柏为主的杂生林,她向着林子深处走去,日光已被山峰遮住,天色向晚,她仰着脸寻找树上是否有松子之类果子,或者能不能发现一棵野核桃树或山枣树,很遗憾,树影让暮色洇染成一团松柔的墨色,根本看不清了,她空手原路返回了。

离挺远就听到寿勇在哭,宫元花快步跑过去,从李玉华手里接过孩子,解开对襟棉袄,把奶子送上去,寿勇咂了几口,停下了哭声,看来是饿的。

暮色浓了,星星亮了,不远处的山峰只剩轮廓了。阒寂蔓延,黑暗一统。忽然李玉华惊愕地叫起来:“寿勇娘你看——”宫元花隐隐看到她指着田家庄的方向,送目望去,也吓了一跳,那边的天空被火光烤得通红。宫元花咒骂道:“这些挨千刀的豺狼!这些人间的混蛋!这些缺爹没娘的畜生啊!呜呜呜——”她没想到自己竟哭起来,是啊,那里是她开始新生活的地方,怎不叫人伤情呢?她已记不起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哦,就是扯掉裹脚布的那天夜里!那次哭泣她是为了自己的新生,这次哭泣却是为了罹难的家园。在泪目里她依稀看到狰狞的鬼子兵在火光里扭动着身躯,寒光闪闪的刺刀映着火焰,这群魔鬼狂笑着把刺刀刺向束手待毙的老百姓,一下一下……不远处也有人在哭,是那几个一起躲在这里的老乡。李玉华也趴在一棵松树上啜泣着。寿勇倒安静了。

夜的步伐特别慢,就像被黏稠的液体粘住了,一秒被拉长成了两秒三秒五秒十秒。夜气凛冽逼人。宫元花从包袱里取出一条小褥子,把寿勇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一张小脸。她生怕孩子不适应这样的黑夜,过一会儿就去亲亲她的额头,试试她的体温,她的嘴唇是凉的,寿勇的额头也是凉的,她忧心起来:万一孩子受了风寒咋办啊?她一急身上烘出一层汗意,风一吹,就像披了一件冰衣,浑身害冷,她站起身子,使劲跺着脚走动,好不容易赶走了寒意,肚子里又发出一连串不争气的咕噜声,李玉华那边也心有灵犀地呼应着,从上午跑出来,一粒米没沾牙,又翻山越岭,能不饿了吗?宫元花找到一棵粗壮的松树坐下去,倚着它准备打个盹儿。李玉华没有坐下,她说:“你娘俩先睡,我放会儿哨,万一鬼子找个熟悉地形的人引路摸上来呢。”“嗯,小心没有过火的!俺先睡一会儿,你困了叫醒俺,你再睡。”

一尾银白色的小梦钻进了她的脑海里……姜克福跟一些八路军战士正趴在一个山坡上,对着冲上来的鬼子兵射击,他枪法很厉害,她想到哪儿,他就打到哪儿。一个戴钢盔的鬼子爬上来了,她想打他的眉心吧,点火烧村肯定有他的份儿,姜克福扣动扳机,鬼子的眉心飞出一朵鲜红的花;她看到一块岩石后藏着一个瘦猴似的鬼子,正在冲姜克福瞄准,她那个着急啊,快打他的头顶心,就见姜克福不慌不忙地冲天上打了一枪,那颗子弹像长了眼一样从天而降,正射在瘦猴鬼子的头顶心;她心里美滋滋的,这下丈夫肯定立大功了,很快就要披着大红花骑着枣红马回来了。忽然姜克福就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糊着鲜血,嘴一张,两排牙那么白,他问:“俺看看咱小嫚儿长得咋样了?”她的心忽悠一下提起来,他要是发现她怀里不是昌普怎么办呢?随即她又劝自己,没事,当兵时孩子没出生,他也不知道昌普长啥样。她爽快地把寿勇递给他:“看吧看吧,看眼里可拔不出来!”姜克福接过孩子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他大吼着:“这不是俺的小嫚儿,俺不要!”说完就把寿勇向悬崖下抛去,她来不及跟他翻脸,就跃身跳下,大喊着:“娘来了!娘来了!”……

突然醒了,伸手摸摸怀里的寿勇还在,她的心啪嗒落了地,不对,把手伸进褥子摸摸她的脚丫,俺的个老天爷,变成一个小冰疙瘩了!她用手攥住揉搓着,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可她的手也是凉的,怎么办?她的脑瓜一下清醒了,她唤过李玉华,李玉华蹲下来:“怎么了?”宫元花急急地说:“小嫚儿的脚丫冻得冰凉,啊,身上也凉瘆瘆的,再这样下去,准得闹病!”“你说怎么办吧?”“咱俩把她夹在中间,别让风吹着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宫元花嗦嗦地解开棉裤腰,把寿勇轻轻放进棉裤里,稍微抿一抿,再捂上那条褥子,跟李玉华面对面手插手地抱在一起,好似给寿勇做了一个简易的小屋,最大限度地减少她跟外界的接触面。

老辈子胶东人过冬的必备装备就是对襟棉袄大棉裤,外加一双“猪皮绑子”。这大棉裤大到什么程度呢?穿在身上,不能直接扎腰,需要先把裤腰“缅”起一揸长再扎腰带,这个“缅”相当于折叠的意思,就是把裤腰收收口,这一揸差不多相当于整个棉裤腰周长的四分之一,这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叫“大棉裤”了。

这座世上最简陋的小屋,却用了最奢华的材料——朴实纯正的爱。

到了后半夜,乌云从正北方爬上来,越来越密,越来越厚,迷迷糊糊间细碎的雪花落进衣领里,宫元花俯身听听寿勇均匀的鼻息,睡得还挺香。李玉华也醒了。她们沉默着,四周只有落雪的声音。

胳膊僵了,腿麻了,脚木了,耳朵尖儿被雪咬疼了。饥寒和困意夹击着两人,胃肠已经到了连发出抗议的力气都没有的地步,意识一阵清楚一阵混沌。忽然寿勇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咿咿呀呀地说着梦话,又安静地睡着了。

宫元花一个愣怔,觉得两股之间热乎乎的不对劲,原来是寿勇尿尿了,怎么办?自己无所谓,反正没有替换的棉裤,可寿勇的小屁股不经“漆”啊!她活动活动胳膊,示意李玉华卸开架子,她一只手去包袱里摸了一块“褯子”,塞到寿勇屁股下。

她伸伸腿,晃晃身子,浑身酸溜溜的。李玉华站起身,轻轻跺着脚,肩头的雪团扑簌簌滚落。

“寿勇娘,你把寿勇给我抱一会儿吧。”

“天明再说吧,一折腾再冻着孩子。”

“那怎么行?你吃得消吗?”

“啥大不了的事。你没听人家说吗?这世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寿勇娘,我问你个事,你来育儿所图个啥?”

“俺啊?俺男人是党的人,他参军打鬼子去了,按说俺该在家待着好生照料老老小小,谁也不会说俺是落后分子,可组织上找可靠的人当乳娘,找实心实意对待革命后代好的人,俺一听这不就是找俺这样的人吗?俺把孩子照顾得妥妥的,让孩子爹妈放心打鬼子,早点把鬼子赶回老家去,俺孩她爹不也就早点回来了吗?”

“嗯嗯。我来育儿所是因为家里包办婚姻,非得让我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地主,他的年纪都比我爹大,我爹娘心里灌了迷魂汤,看着火坑还把我往里推,我一赌气,就跑出来了,你们不管我死活,我也没法管你们了。我先是参加了妇救会,再到了育儿所。”

“哦哦,你真不简单呢!敢跟家里直接闹!你爹娘也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还干这种事!”

“谁说不是来。”

……

天麻麻亮的时候,一块躲鬼子的一位大嫂走过来看她们,给了她俩一个玉米面饼子。两人连声道谢。大嫂说:“俺看出来了,你们是这个……?”伸出手亮了个八字。李玉华未置可否,只是问你们是哪个村的,大嫂说了村名,李玉华又问你们今天怎么打算,大嫂说俺们商量了,觉得躲在这里也不保险,毕竟离村子还不是很远,俺们准备天一亮就继续往里走,最好能找个山洞啥的避避风雪。宫元花说俺是草庵村的,咱就结个伴儿一起走吧。大嫂说行啊,俺那边还有两个老爷们儿,遇到啥野物也不怕。

大嫂离开后,李玉华把那个饼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给了宫元花两块,自己留了一块,其余包进一块手帕里。寿勇醒了,挓挲着手,哼哼唧唧。宫元花小口咀嚼着饼子,嚼得稀烂后,抹在手指上,喂给寿勇吃。喂完饼子,她抓点雪含到嘴里,融了,暖了,嘴对嘴一点点送到唇边,寿勇熟练地吸过去,咕咚一声咽了。都说孩子是直肠子,吃了就拉,一会儿,宫元花和李玉华同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小家伙屙屎喽,这次不能迁就了,宫元花把她抱出来,李玉华以最快的速度给她擦拭屁股,换上一块新“褯子”,“丢丢丢,不害臊!”宫元花点着她的额头,羞臊着她,她竟然很配合地“无耻”地笑起来。

忽然南边传来阵阵枪声,鬼子正在向这个方面开进,必须转移了。

一行人冒着风雪朝西北方向奔跑,前面一片没有路的山坡挡住了去路,没别的办法,爬上去再说。雪中的山石很滑,踩不稳就是一个趔趄,一溜跟头,两个男人走在最前面,遇到陡峭处就停下来帮大家一把。磕磕绊绊,爬到山顶,往北面望去,依然是群山连绵,更有山峰比此山高。往南眺望,一队日军正打着旗帜呈扇面形向刚才的山谷推进。大家喘着粗气。那位大嫂的女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一直贴着宫元花走,不时低头瞧瞧寿勇,逗逗她,寿勇发出清脆的笑声,这笑声落在大家耳膜上像雪花一样洁白温润,令人愉悦,无形中增添前进的勇气。下山的时候,依然没有路,大伙跟着那两个男人摸索着往下走,走到山底依然是一条山谷,好处是有一处岩石探出形成的半封闭顶棚,状如山石张开的大嘴巴,既背风又干爽,相比于昨天的条件真有点洞天福地的味道了。

宫元花把寿勇交给李玉华,她还是想到处转转,看看能否找到吃的,因为她担心自己一饿,奶水就回去了,寿勇还没吃上正常饭食,那就麻烦了。她也相信这种人迹罕至的山野,总有一些鸟雀吃剩的果实。

她沿着谷底向东南方向走去,脚下一块块鹅卵石滑溜溜的不留脚,但她习以为常了,如一只野兔般轻盈地纵跃着,目光逡巡着身边的树木。不知走出了多远,她终于找到几株核桃树,满树酱包的核桃,她兴奋地摘下几颗,砸开了,果实很丰盈,油香味异常浓郁。她摘了一包袱,也把对襟袄的内兜装满了,因为不知道要在这儿躲藏多长时间,尽量多弄些储备着。她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不由得唱了起来:

劝郎劝到一更天,

枕边蜜语说不完,

盼望丈夫答应俺

你到边沿封据点。

劝郎劝到打三更,

甜言蜜语他不听,

气得桂凤暗落泪,

铁石心肠也感动。

……

回到大石嘴下,她把核桃分给大嫂一些,大嫂又给她们送过两个窝头、两个熟地瓜。那个小姑娘已经跟李玉华混熟了,坐在她身边听她讲八路军打鬼子的故事。两三个上年纪的老人抽着烟锅,锁着眉头,烟雾后那张皱纹密布的面孔看不出忧愁和欢乐。是啊,有什么好高兴的,村庄和土地被鬼子糟蹋,牲畜在劫难逃,生活被颠倒了,即便能活下来也是艰难苟活。年轻人不管这些,只要眼前过得去,该高兴就高兴,该吃饭就吃饭,以后的事情嘛,——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都安排好,不要为将来的日子犯愁。寿勇成了给大家开心解闷的小活宝,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她那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就像一轮小太阳,驱赶着人们心头的焦躁和愁闷。宫元花跟李玉华商量,鬼子“扫荡”一般都是过蝗虫的样子,不会久居一处,是不是挨过今天,明天就能返回田家庄。李玉华说我先回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着,要是安全了,我就爬到今天早晨翻过的山顶上放堆烟,你们看到烟就往回返。宫元花嘱咐她一定加小心,每一步都要观察实在了再行动。

当天夜里,生了几堆火,几个人围着一堆,宫元花哄着寿勇,火苗照得她白皙的面孔红红的,神情恬淡而带着若有若无的轻愁。她的思绪漫天飘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入这样一种生活,一种不再仅仅为了自己和丈夫孩子而活的生活,它带着滚烫的温度,它就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自己就像落在河面上的一片树叶,跟着它的流淌奔跑……她摸摸寿勇的手心、脚丫,掖掖她身上的褥子角,靠在石壁上打起了盹儿……

第二天中午,有人望见南山顶上升起一股青烟,大家雀跃着往回走,宫元花爬到半山腰就碰到了来接应的李玉华,她告诉大家鬼子的“扫荡”过去了,不少村民都陆续回了村子。宫元花问她育儿所的情况,她的脸色沉下来,悄悄告诉她:“张敬之同志牺牲了。”宫元花惊得站住了,倚在一棵树上定定神,“怎么回事啊?”李玉华说:“我见到张福之所长了,她说张敬之同志被鬼子拉进了‘网’里,突围时为了掩护其他同志撤退,在战斗中遇难了。”宫元花默默地流下泪,她念叨着:“这笔血债一定得让小鬼子还!”她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往上爬,眼前浮出张敬之的笑容,脑海里飘着她那美妙的歌声……她终于没有忍住趴在一棵树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家陆陆续续回到所里,秩序在恢复,生活在重启,可是一些漏洞却永远无法填补了。

人们汇报了这几天疏散的情况,张福之一一记在笔记本上。张福之表扬了宫元花和李玉华这一组,说她俩对乳儿实心实意,而且善于因地制宜克服困难,还能跟群众打成一片,随时随地宣传党的政策,表现了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本色。宫元花头一次听表扬,心里有些局促不安,觉得自己哪里做得这样好,稀松平常的。她听到了李秀珍的经历,觉得她才够格接受这份赞扬。李秀珍在疏散之初,拉着东海夹杂在老百姓里往山上跑,敌机在头顶上呼啸掠过,东海看着好玩,突然挣脱她的手,回身就去追飞机,谁想这时一颗炮弹呼啸而下,李秀珍本能地猛扑上去把东海压在身子底下,东海还以为她在跟他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呢,在她的身子底下笑得乐不可支。后来他们躲进一处洞里,被日军搜出来,带到一个军官面前,问她是干什么的,这个孩子是不是八路的孩子,她一口否认,鬼子军官把东海拉过去左看右看,想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也没瞧出什么科儿。鬼子兵驱赶着老百姓向前走,李秀珍抱着东海,瞅见几十米处有一片树林,突然拔腿就跑,她的身子左摇右晃,因为她听部队上的同志说过,逃跑时跑直线很容易被打中的。鬼子开枪了,子弹从身后飞来,打得两侧的树木皮开肉绽……

这年冬天,寿勇得了一场水痘,正赶上医疗队处于转移中,宫元花抱着她随队治疗。她骑着一头大骡子,骡背上担着两个筐,左边放着寿勇,右边放着医疗器材。骡子嘚嘚嘚地走在山路上,她的身子像风中的柳枝轻轻摇摆。她想这就是行军打仗的样子了吧。果然,队伍在行进中遇到过一两股日伪军的骚扰,警卫部队的武器装备不错,几下就把他们打跑了。医疗队不断转移,连过年都是在运动中过的。宫元花着实体验了一把啥叫行军。

一九四四年育儿所组织了一次婴儿健康比赛大会,宫元花、李玉华、李秀珍等都获得了“育儿模范”的表彰。奖品是一床红艳艳的绸子被面,宫元花抚摸着光滑的被面,在心底泛起了甜蜜的涟漪。

……

——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