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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2年第1期|王方晨:玻璃珠游戏(节选)
来源:《大家》2022年第1期 | 王方晨  2022年01月30日08:02

王方晨,山东作协副主席 。著有《老实街》《公敌》《花局》《凤栖梧》《不凡之镜》等小说作品,共计9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

导 读

总有迷雾、大雪,突如其来的人事

像看不见的命运之手

阻挡着、推搡着、牵引着

让故事走向了未知的歧路

又仿佛一切早已注定

玻璃珠游戏(节选)

王方晨

……

从食指和无名指的指尖,升至土星丘和太阳丘,缘着命运线和太阳线,静悄悄地拢聚在宽广的火星平原,五个玻璃弹珠之间发生着美妙的转动、错动和滑动,命运幽暗的闪光辉耀它们自身。

在这座坚固的大楼里,我受到了再正常不过的中规中矩的对待,但我确实也发现了这样一桩令人绝望的现实:我所遇到的全都是陌生面孔。

世事沧桑本无奇,却让我感到莫名的怪异。

我被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告知,现在大楼里没人能决定给我开出一份我想要的证明,因为“局长不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局长现在不在,将来也会不在似的。对此,我倒暂时不想深究,以我的混世经验来看,只要是开头不幸遇到了麻烦,哪怕是很小的麻烦,以后也永远不会顺利。

我预先被浸在了失败的悲凉的水里。我只是克制着才没有把手插进裤兜。

像所有深陷绝境的人一样,眼睛总是能够超能力地发现沉沉黑幕上的微光,我就突然注意到了那样一丝光亮。

“听您所说的局长先生是不是姓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主要是一位姓章的主任,似乎觉得局长的姓氏也不是什么机密,就回答:“是的。”

但他的目光又随之警惕起来,在这样的目光下我一句话也不敢多问,我只是装着无意地说自己没调走之前,曹局长还是位副局长,正局长叫许铭友,我还记得。

“您究竟想证明什么呢?”章主任把肥白的双手交叉起来,往桌子上那么一放,郑重其事地说,“即使您空口无凭,我们也按照政府机关工作作风的要求,十分负责地接待了您的到来,并热心地给您指出了所面临的问题,而您……”

因为得知曹局长还在,我心里已经感到温暖起来,使我一点也没有从章主任的这几句话感到逼迫的意思。

“我再来吧。”我忙说,准备告辞。

“曹局长很忙”,章主任的脸色瞬息间又缓和下来,他耐心解释,“常常是一早到局里跟大家见个面就得离开。底市从来没有一个局像我们单位一样会有这么多事务。只是偶尔,曹局长在现在这样的时间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也只是,偶尔!”

我倒要听他说下去,看他能给我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但他不说了,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抬手朝房门指指。我退出办公室,他竟然还把我送到了门口。我不得不承认,这位章主任的礼节是无可挑剔的。

我就像被一只神秘的手推送着,它把我从他城推到底市,推我在雪花飘零的狮子桥下车,在奉华旅舍留宿,把我推进我原单位的大楼,又从大楼里推出来,在经过原单位的门卫室时,都没容我停一停,再去询问一下小倪父亲在世的情况,关心一下这个才刚成年的孤儿,然后就再次把我推送到了奉华旅舍,把我推送到奉华旅舍的床上,让我孤寂一人玩起了玻璃弹珠。

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位穿着狭窄的天蓝色旅舍制服的姑娘,提醒我中午12点前结账,因为我昨晚来旅舍登记时曾说明自己只住一夜。时间已迫近11点半,过12点就要加收半天房费,这是各地旅舍的常规。我谢了姑娘的提醒,姑娘就轻轻掩门出去。

午后,我早早离开旅舍,提前来到我原单位大楼附近。

车子一辆一辆地开进大门,只有极少数人是步行或骑自行车上班。我在认为合适的时间里从守候的地点走出来。这回没有受到门卫盘查,我直接走进办公大楼里,但是直觉告诉我,自己应该就此止步。

此刻,我对自己继续滞留底市极不理解。上午本该从大楼出来就踏上归程,事情几乎还未开始办理,实际上已经有了最终结果,那就是枉费此行。事情显然必须采取另一条公事公办的途径,先要由我的单位出面,开具介绍信后再来接洽,才算走上正轨。

我没从门卫室里看到小倪,外面肃立的保安也不是上午遇到的那个。

我乘出租车速回奉华旅舍。

可以说,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我的心里倒波澜不惊起来,既不沮丧,也不懊恼。至于我还会不会按照另一种途径办理这份证明,我想都没想。岂料才下车我的心却被什么击中颤了一下。

奉华旅舍门口,站着那位曾提醒我12点前结账的女服务员,看上去像是在等人。不瞒您说,她那样子多美啊!

姑娘一看见我,就漾起满脸微笑,显然是发自心底的高兴。

“您回来啦,邓先生!”女服务员热情问候。

这时候我怀疑,她是在等候别人,只不过我是凑巧先到而已。我敷衍地“哦”了一声,她却随着我走了进来,就跟在我身后。我心头热乎乎的,真想再走回去看一看她那引颈而望的样子。

奉华旅舍有个小巧别致的庭院,靠墙种着的是几棵高大的梧桐,院中央一座小小的圆形花坛里,种着一丛还未凋零的美人蕉。

穿过庭院,来到旅舍的前台,我还在想是不是佯装回下头,再看看自己身后的姑娘,这棵冬天里的小美人蕉。

坐在前台的收银姑娘也在对我颔首微笑。我走上楼梯,就听她小声对我身后的姑娘说:“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那姑娘嗓音娇细地回答。

她是这样一个静悄悄的姑娘,如果不是你亲眼看见她,她就像不存在。

在楼梯拐角处,我心头突然涌来一阵莫名的恐慌。

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房客,没有理由担当任何特别的礼遇。

我马上转过头去。

迎候我的姑娘不见了,我眼里就只有那位收银姑娘。她从下面抬头看着我,手里拿着账单,脸上带着近于悲戚的笑容,就像她在下面很冷似的。

楼梯上空空荡荡,对此只有一种解释,迎候我的姑娘在我转身之际,一下子消失在了楼梯下面。不瞒您说,我已经没有了往上走的勇气。

收银姑娘走出收银台。我看清了她的两片嘴唇,好像虫子一样蠕动,好像她在站立时也在默默数着钞票。

我的左手已经被神秘的力量引诱着伸进了裤兜。我的手,手指细长、消瘦,宛如枯干的竹节。我用左腿立着,整个世界都在那条腿上。

弹珠发生位移,智慧像河水泛滥,受到第二火星丘的阻挡……

“您有什么吩咐?”收银姑娘说,眼睛直直地却像是讨好似的看我。

我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虽然握有房间的钥匙,但我仍然要求她替我打开房门。

收银姑娘笑一笑。“您的朋友正在上面等您。”她说。

我的房间在二楼的走廊西头。来到房间门口,我看到的却是小倪平躺在我的床上。

小倪马上翻身坐起来。对他在我的房间里,我的态度是失望中掺杂着恼怒的,显然这对他是种伤害。生活已经教会他如何掩饰自己心中的痛苦,但无法使他的脸色变得更明亮。

我慢慢走进去,没搭理他,嘴里只是不停抱怨奉华旅舍供暖不好,房里的温度跟外面没什么差别。我关门的声音也很重。此时,我尚未从自己深深的失望中恢复过来。直到小倪开口说话,叫我“邓叔”,我才想到自己的举动对年轻的小倪很不公平。

接着,我让自己的神情缓和下来。

“你坐。”我朝他打个手势,“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小倪穿上鞋子,依旧坐在床沿上。

“邓叔,你是不是要回去?”小倪问我。

“是啊,这次来得仓促……”我说。

“不行!”小倪像是叫道。

我很吃惊。

“邓叔,我是你们的第二代对不对?”小倪

神情迫切地说。

我更吃惊了。想了想,才勉强点点头。

“你不能这样回去。”他说,“你必须找到曹局长。”他像要哭出来了。

“我准备回去后再想办法。”我说。

“不!不要搪塞我了,你回去就不会回来了。”小倪紧紧夹着两腿,使劲搓着两手,每句话都像是用手搓出的坚韧的绳索,“你一定不会回来的。你承认了,我是你们的第二代,你们不能把我扔下就走!”

我感到有点匪夷所思。

“邓叔,你认识曹局长对不对?曹局长也一定还记得你。他是你的老同事,你既然来到底市,不能不跟曹局长见一面。”小倪那种无比期待的眼神让我不敢直视。“你一走肯定不会回来了,你一走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了。”

“怎么会什么都没了?”我说,“小倪,我这回能见到你,就已经很高兴。虽然我在他城,以后我们还可以常联系。我把手机号留给你,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还可去他城找我。”

“以后的事,那可没准儿!”小倪断然打断我,“眼前我倒是想帮你,帮你找到曹局长。我有办法的,请相信我。”他很认真地说着,反而显出稚嫩的面容来。

我沉默了半天,终于回答:“好吧。”

不瞒您说,我能留下,基于我对小倪的恻隐之心。他坐在床上向我苦苦恳求的孤单的样子,每当我回想起来都让我怦然心动。

在我们商量妥当走出房间时,我对这个孤儿产生了类似于父亲的感情。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的要求终于被父亲答应,也一定会像他那样高兴的。不瞒您说,他是有点高兴得过了头,简直有些忘乎所以。

他像是跑一样快步走在我前面,突然翻身跃上楼梯扶手,张开双臂,向下滑了足有一米半,又猛地两脚一蹬,稳稳地跳到收银台前。

收银姑娘一点儿也不吃惊,好像他们早就相互认识。小倪随后把胳膊一伸,越过收银姑娘的身子,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百事可乐,塞到自己怀里。

我赶到了,就说钱我付,记我账上吧。收银姑娘的神情漠然的,刹那间转过脸去。我虽然没能看得清,但我相信她是在往嘴上抹口红。

我们在路边等车时,小倪还是那副很高兴的样子,在我身边跳来跳去。

那些出租车司机明显不愿在我和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跟前停下来,车上明明打着“空车”的牌子,司机却总是跟我们擦身而过。

我很快就觉察出了问题所在。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两个陌生男子可能意味着深不可测的危险。小倪也显得有些焦急了,开始对那些从我们跟前溜之大吉的出租车骂骂咧咧,我没制止他。

终于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面前,但司机并不即刻打开车门锁,而是先谨慎地把头伸出来询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看了小倪一眼,小倪就告诉司机要去位于开发区的底市会议中心。这下司机才好像有些放心。我们拉开车门钻进去。

车壳里装了拇指粗的铁窗,完全把乘客和司机隔开了,甚至前后排的乘客之间,也有铁窗相隔。

小倪坐前面,他拿出可乐,问我喝不喝,我说不喝,他就又塞到怀里。

这时候我已经感到跟小倪一起去会议中心找曹局长有些滑稽了。小倪还基本上还是个孩子,而我则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懂得在什么场合做什么事合适的。

车里播放着“烈火与玫瑰”的音乐,我能听出来。我留心观察了一下,这司机的年纪不会比我小,也比我沧桑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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