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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12期|粤港澳大湾区诗人专辑(二)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12期 | 林馥娜 阮雪芳 袁绍珊 等  2022年01月28日07:12

编者说

本期诗人专辑反映了粤港澳大湾区诗歌创作现状,呈现出独特的诗歌风貌,字里行间常有精彩的发现与探索。

 

林馥娜的诗

无物之实

光影的虚线所筑造的长亭短亭

留不住俗世与肉身

我们都是用来描绘时间的材料

由水唇与虚竹说出水月与镜花之实

所有细微的灵爱

构成一个高于尘埃之唇印

夜晚安谧,而人世空渺

 

小鸟来访

它并不介意,我小心地走近

透过露台枝叶间隙

我们看着对方

仿佛同类间,不需翻译的致意

空荡荡的天空此刻满了

挤挨挨的城市瞬即空了

它跳跃时,叶子起舞

它轻歌时,世界静了下来

一个平行宇宙在此展开

 

笋味

时代的体感闷热仄滞

全球气象莫测其向

 

让味蕾跳舞,生命力拔节的音符

来自于出生地的竹笋

破土的生机扎根深处

并不在意到处外挂的红灯笼

这韧硬壳衣下,包裹着

柔软素美之芯

 

而身后竹林幽秀,直节虚静

时空里的安居处所,各人自行认领

 

牙痛记

捂着脸给母亲打电话

今日不上班吗?妈妈说

周末,牙龈肿痛,吃了药,躺睡中

 

放下电话,切一片生姜贴在肿胀处

妈妈的土方,像一粒特效泡腾片

疼痛一点点逸散,钻入晕睡的缝隙

 

电波那头,一张电话卡被忘了充值

电波这头,丢失了女儿要对妈妈说的话

今天母亲节……

 

阮雪芳的诗

故人信物

初夏藕色

一只啼鸟越过自身

生长柔软的声音

 

烟雾似遁辞上升

礼香者不知反复清洗的双手

生长莲花

你未到来,倾听的人是谁

 

晨色正在变成丹顶鹤

点染记忆的江南

故人信物

若有若无的鸟鸣

琴弦、碑文和沉香

 

湖边静坐

无桨之舟

满载莲花细雨驶入

 

梦莲

你手中的莲花是白鹭的梦

梦中莲池化成你的镜子

 

登楼的人下了兰舟

天空被细雨弹奏

 

莲花一分为二

白鹭挽着你的手

在镜中散步

 

莲花生

世间无常的相逢

当你化身为叶,为花,为籽

来敲我的门

 

眼帘垂落

见鲤,见鹭,见舟楫

摇入刹那八个代身

莲花生,风波未定

时光全速地晃动

 

我写下每一个你

都是不可预知的重逢

 

画莲

风暴悬注在头顶

红莲花燃烧的半熟果子

总有一些事物为夏日而生

身体的旋涡在风的花园盛开

一种从未有过的色彩

占据了所有色彩

 

画笔下

美不可多得,如此强烈

一束光抵达时间心脏

一个女人

用一日爱尽了一生

 

袁绍珊的诗

观景台

云在白日投下烟雾弹

郊游的鸟,躲进深山

 

一座永生之岛

处处洞穴,处处私人海滩

 

投下一个劣币

历史给你三分钟清晰的时间

 

有些爬虫经过

有些重门深锁

 

一个痴人向第九个太阳

说完了梦,拉出满弓

 

若无远方,就手执一个万花筒

若无未来,就在工业废墟中仰望星空

 

散步

黄昏的时候,习惯和自己散散步

每天活好几次,衣服的皱褶都有故事

 

天朗气清,往山上推一块巨石

如果下雨,摘几朵小巧的蘑菇

 

爱笑的星星,需要孤独的仪式

像衬衫需要口红,像魔术师需要兔子

白马已至,我就是自己的圆桌武士

 

一颗铃铛,一头大象,一只猫的日常

芦苇撑起万物之谜

一朵荷花在晚风中独唱

 

有些我瑰丽倔强

有些我野蛮生长

 

飞翔的时候,收起降落伞

相爱的时候,打开遮阳板

 

仿佛明天全无恶意

仿佛往事皆可原谅

 

易翔的诗

阳光之下

一年我只回来一次。

每一次,你都穿着严实的棉袄,

坐在老屋的门口晒太阳,

一动不动。这一次,

只剩下太阳和空荡荡的老屋。

你像是一块糖,

完全融化在了阳光里,

我只能在空气中寻找你的气息。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阳光又何其慈悲,

依然把光芒披在我身上,

让我感到丝丝的温暖与甜。

仿佛,这是你对阳光的托付。

 

告诫

祖父在菜地里除草,

放学后我去找他,快走到时,

一棵橘树的树枝挡住小路,

我伸手去推,反倒被它弹到脸上。

“不要去推,弯腰穿过就行”,

祖父的呼喊伴随我在童年,

闯过绵密的树林,只要弯腰,

就能穿过高高低低的枝丫。

后来,人群中更多看不见的树枝

出现,如枪似剑一般。

我本能地去推开它们,

每一次都满手是血地收回。

直到那年清明,去给祖父扫墓,

一棵杉树长在了坟前,

树枝摇曳的阴影里,

弯下腰去时,又一次,

我听见他那悠远的告诫。

 

怀抱石头

他怀抱一块石头走过大街,

仿佛抱着自己的一块命,

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我用水枪和棒棒糖为诱饵,

劝说他放下,都告以失败,

他反而把石头抱得更紧,

不愿与它有片刻分离。

他多么像我,曾经

我就是那个抱石头的男孩,

有次还砸掉自己的趾甲,

不知不觉中,我已失去

怀抱一块石头的热情,

我抱着许多虚无的东西,

已经没有一块石头,能够

让我心软,让我想把它捂热,

也没有其他东西,像石头一样

让我感到沉实的快乐。

 

盛祥兰的诗

寒冷是一种思念

在南方,寒冷是一种思念

室内并不比室外温暖

窗台上的格桑花在暗处

静静地打开了它的页面

像是对冬天的表白

 

有时,日光会趴在窗玻璃上

往里打探

它总想融化我心里的冰

把我往美好里拽

有时,我也会披上日光的衣服

走来走去

假装回到了春天

 

海边的石凳上,海鸥坐在一边

落叶坐在另一边

中间空出来的地带

刚好够安放我多余的心事

海水荡漾,不在意风向

它上面的万物

都漂泊在各自的

寒冷中

 

一块石头

悬崖之上是时间

是静穆、虚空

是一块石头的宿命

它的孤独

支撑着整个山谷

 

千百年来,它只做一件事

—等待

只等到骨质疏松

等到内部长出植物

开出动物的标本

 

而明亮的事物

依旧一无所知地亮着

再过些日子

栀子花就开了,它的香气

足够愉悦它自己

 

黄昏

走着,只是走着

黄昏赋予大地清凉

赋予我简单的心事

野菊花开在城里

姿色依旧是乡野的

 

那些没有气味的蝴蝶

携带着菊花的香水

小心翼翼地飞着

寻找收藏的地方

 

此时,风正吹过流动的码头

和固定资产

 

我记起一些事情

十三岁的夏天,一条黄狗

炊烟和祖母的脸

 

云影的诗

大雪日

新鲜的香茅散发出春天的味道

我喜欢这被草木环绕的清晨

我接着撒下黑胡椒、桂皮、沙姜,一小勺苹果醋

像是提醒一种迟钝的行为—

我们忍受不是为了提味苦痛

在炉火熄灭之后

陶罐仍会冒出更多香气

 

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蝴蝶停在辣椒花的紫色花蕊上

红豆叶在微风中颤抖

她健康,挺拔,纹络交错,枝叶舒展,泥土松软

像是一种恩赐

我知道,命运带我来到此地

绝非为了悲伤

 

是时候撒些盐了,嫩滑的胡萝卜汁液饱满

我们用苦涩与咸,包裹住甜的瞬间

 

一种生活

我们没有坐下来等一场日落

我们迎着斜阳走下山坡

芒草明净,巨石杂错

黄昏绵绵不绝

奔涌成黄金的河

当我们追赶着夕阳踏上一面陡峭的山坡

飘浮成石头和云朵

我们同时接受了那炫目中的失重,灌木丛的刺痛

尽头的墓群,无边的寂静

我们沉默,不是因为美如此壮阔

穿过这毛茸茸的密林,村落

穿过一朵花的紫色

我们飞翔着,没入滚烫的灯火

 

芒草

往深处走,在风的浪尖上

沿着山丘的沉寂

到落日尽头

压低,压空,向着群山起伏

漫山的草木绿得惊心

而芒草,怀着令人羞怯的静

仿佛有落不完的花絮

仿佛有茫茫无边的黄昏

仿佛一直白下去

就能滑进消失的爱中

 

听我说,芒草,不要回头

 

朱涛的诗

拔河赛

肉体少壮派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

矫健出令对手嫉妒的肌肉

设计一场拔河赛

弥漫激荡的自信

而灵魂元老院正携带拐杖

慢吞吞往云端攀援

似乎要把此刻平定为池塘

“越往后比的是轻盈”

跃动的鱼仿佛胜券在握

肉体与灵魂的界限变幻莫测

松开绳索胳膊的

可能是磨砺天空的黑天鹅

也可能是时间的懈怠和绝望

 

尤物

美与死亡这对尤物

毫无差别地照料世间万物

当你生气

她会说,你可以更生气些

当你悲伤

她抚慰你“心中有爱”

我从未遇见过如此明亮的姐妹

盲哑,给你眼睛和嘴巴

失去手脚,让你长出翅膀

我曾为此生无缘尤物抱憾

如今可以说了,我看见了她们

 

吴子璇的诗

正午偏后

胃里没有食物,心里没有感情,头脑中没有思想

我是干净的

当蝉声四围把我罩住,我是一个漂亮的婴儿

 

我和你在亭下说话,说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黄昏、流云

四周的灌木丛会跑出一只黑猫

 

你我,是两粒蒲公英种子,悬浮在空中

灯光照不到,我们选择各安天命—

在夜色里盛开,也在夜色里凋零

 

我继续放弃,继续后退,继续收缩

向一朵花学习孤独和专注

我想我在爱你,我想我要离开你

 

诗人之子

常以为可以做尽天下文章

循着城市去流浪,乘风破浪

一千里,一万里,我只要侠肠

却发觉,有所侧重时,已有了爱

 

我放慢了书写节奏

水流到了深处仍有寂静的声音

那些看不见的血液生于清澈

光在里面发酵

 

可以想象,一个明亮的孩子

在开着窗的房间拾起一册诗集

他细嫩的小手随便翻翻

那泛旧的文字和照片让他着迷

 

高世现的诗

悬崖之上

逆流,才能回到知音的高岗

对着当空的明月再次看到

自己后背突然疼痛的翅膀

乱发像束起的凝固的一缕烟

提着那装满千吨思想的头颅

 

逆风,才能回到虎啸的源头

唱着前世的夕阳再次听见

自己前额回响的大海的阶梯

浊泪像在攀岩,形而下翻译

那水做的缆绳去挽救的诗心

 

直至背影构成

天真

是唯一击败时间的物质

是诗歌褶缝里的野草

多少年过去,河流带不走远方

火也带不走落日。我仍天真

哪怕面对的是白发与皱纹

 

良知

是唯一照见灵魂的方式

是遗给这时代最后的修辞

多少年过去,养性的水车已老朽

修心的石磨也破败。我仍天真

哪怕面对的是沧浪和皓月

 

而我站在对岸,夜那么静

诗歌的任务就是将挽歌

变成天真的泪腺,将预言

变成良知的血脉

 

言小语的诗

在风中行走的诗歌

夕阳跌落在湖面,我划着小船,捞起

挂在竹梢上,让风把它吹干

消失远方的回音

在那个山坳又响起

惊起湖边的一群白鹭,飞向山坳

 

吹过湖面的山风,穿过我的身体

托起我的魂,寻找

前世埋在竹林里的另一个自己

 

浮浮沉沉,耳边响起模糊的声音

熟悉。又有点陌生

 

吹散的符号,化成灰尘

落在黑瓦上,被落叶覆盖,发芽

 

外婆

拉着您的手,就像小时候您拉我的手一样

是的,路,慢慢一步一步地走

您把一半的生命给予了我,像草原的飞鹰

我腾空而起,带着草原的风

飞向白云跌落的地方

 

慢慢地走在梦里。梦外,您敲打我的脑袋

干枯的手,把挂钟的电池拆下

您说:“我把时间留住,河水就可以倒流了。”

 

绿藤把墓碑缠绕着,插在墓碑前的香烛

由红转白。由白转黑

把魂留给了绿藤,您成了枯枝

就算暴雨,也不能让您发芽。重生

 

黑瓦滴落的水滴,是您没有擦掉的眼泪

南岸的矮墙。挂着的牵挂,长出了一棵小草

在吹过的春风中,一左一右

摇摆黑夜里忘记拾回的灯光

门闩的铜锁,那把钥匙,您握在手里

再也没有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