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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2年第1期|郁葱:无限山河
来源:《当代人》2022年第1期 | 郁葱  2022年01月27日08:15

> 滹沱河记 <

每次看到滹沱河,

都似乎高天远地,岁荣岁枯,大暖大寒,

我跟随滹沱河一直走,走到了现在,

仿佛只有这里的水滴才是河流,

只有此时的风声才是天籁。

我结识这条河的时候,

天地亦清朗亦混沌。

 

一直觉得这条河有出奇的尊严,

它或饱满或干涸,

或荒草遮蔽或润泽丰盈,

总有留在平原上的深浅印痕。

 

它的西面是太行山,

这一山一水遥遥相对,

我的年龄流动时,它们纹丝不动。

 

不争岁月,不掩时光,

夏暑即暑,秋凉则凉,

世事一直也就这么曲直纷繁,

越是绿意葱茏便越自知萧瑟。

每当那时,就觉得西山下的落日,

明暗如昨。

 

流水寻找着河流,午后的阳光闪烁般的短暂,

它动态着,它静止着,都是经典,

那些凝固和封存的记忆,

成为这片旷野深藏着的浓重。

 

滹沱河南岸点点街灯,

那是有温度的人间烟火,

滹沱河比人从容,

充沛饱满的时候它也不喧哗,

你看它今夜干枯明天绿意,

总是千年寒阳暖阳的折光。

 

滹沱河,你千年流淌有千年流淌的缘由,

因为你,我生性平和而坦荡,

不枉天地,

自有深邃。

 

> 2020年初冬,独自在邯郸街头散步 <

曾经有过赵都的声音,

曾经有过魏都的声音和汉都的声音,

却觉得几千年间,再大的声音,

也没有压得过市井之声。

现实中的人们离历史很远,

历史就是这样,越久远,越向下沉。

 

这个季节有厚厚的冰,

我敲不碎冰,那冰多少年也没有被敲碎过,

我想不明白曾经的时光是轻还是重,

——为什么一定要明白?

越明白了,就越混沌。

 

我知道我的视力不及,穿不透经年,

那是一道墙,

越惨烈的那一段,就越厚。

 

2020年12月4日,一个冬天的下午,

我独自在街头散步,

邯郸,我陪着你三千年雾雨霜风,

我陪着你三千年大鼎大道,

我陪着你三千年青丝染霜,白发千丈。

 

> 夜太行 <

太行秋夜,就觉得他出奇的阔大,

松声羽声山石声,

胸有万壑而面若平湖,

这境界,人所莫及。

 

太行腹地,云翳雾绕,

清月之下如古人:

万卷古今,几载流年,

三窗昏晓,一树寒凉。

 

这经典太行,有洁癖、有激情,

融入和交汇许多白天和夜晚。

灵魂一定是干净的,

皮肤饱满,眼神饱满,

山峰河流都要滋润,

内涵外在都要滋润,

夜笼罩着它的身体,

——油画般的,

那时候就觉得这千山之重,

——重得浮生若羽啊!

 

北夜微凉,南水乍暖,

天不掩晚月,地不遮青纱,

万千青叶,几粒稻黍,

那些卑微的生命,都是智慧。

蚕丛鸟道,山吟泽唱,

世道顺畅还是坎坷,

乾坤明朗或是黯淡,

看阔野里那些茅草枯了黄了,

秋风一过,一风吹散。

 

曾有一日,我在傍晚向太行山遥望,

群山依旧,与记忆中的完全相同,

只是觉得它们比早年略微矮了。

后来我想,一定不是那山矮了,

而是我见过了更多、更高的山。

 

如此,世俗的什么得失、利害、长短,

甚至箴言和真理,皆如浮尘。

 

山河如此,我亦如此。

山河怎样,我就怎样!

 

> 石门记 <

石门是一座城市。

这个城市一定曾经有过一道门,

但是现在没有了。

 

它的北面是滹沱河,

它亦急亦缓,也深也浅,从容进退,

千里平原就成了沃野。

 

西望是太行山,

太行山风舒云朗,松声羽声,

俯视着千年苍生。

我小的时候,人不欺天,

树上有千叶,地上有百虫,

麦田洒金,高粱飘红,

漫天繁星,让人总有幻觉之境。

 

有一条路叫作中山路,

这是许多城市都有的名字。

那条路,有一些年代的深厚,

也有一些年代的悲怆,

走着走着,无论相识不相识,

就一起老了。

 

有一条胡同叫作新文里,

那里有书卷气,也有市井声,

柴米油盐,笔墨纸砚,

走出几代淡雅之士,俗凡之人。

 

有一座桥叫作大石桥,

它横列东西,接天通地,

远远看去,阔大蜿蜒,

小时候,我走在桥面,

觉得对它有可感的依附。

 

石门有一些诗意的街道,

比如时光街、青园街、维明路,

那里阳光细密,清风染绿。

还有一些有着时代印记的名字:

工农路、水产街、变电街,

记录着曾经的黯淡或光华。

 

石门,天尽宏阔,秋自橙黄,

时光缓慢,人气恒久。

有一年,我在西山看沧桑落日,

石门薄暮,竟然连边缘都是金色。

 

阴晴圆缺,春秋浓淡,

高天远地,

尽是人间烟火。

 

> 滹沱河沿岸<

我不认识很多的植物,

但我熟知蒲公英、马齿苋、蔓子草和星星草,

很早以前它们就是这么长的,

我小的时候是这一棵,

我有了些年龄,依然还是这一棵。

 

早也白露,晚也白露,

棉花结桃的时候,另一些棉花已经开了,

玉米吐穗的时候,另一畦玉米也就熟了。

我想住在康庄、于底、北新城,

它们在滹沱河南岸,离秋天的高远更近。

 

太平河里的水草浮萍和芦苇,

它们五颜六色,秋天的植物疯了一样长高,

河里有孤鱼溅水,

路上就有青枝打头。

 

几世几载,有的溪变成了河,

但很少有河成为溪。

一直觉得河有着出奇的尊严,

它干涸、被掩埋,或荒草遮蔽,

但总有印在平原上的浅浅深深。

 

夜寒凉,秋风一过,

我眼中的万物,

俱已长成。

 

>巴山的树——想起了傅天琳<

许多时日,如这缙云山(注)的绿茵似浓似淡,

有的经历,成为了叶子,

有的经历,成为了树。

 

秋天,是紫色的橙色的绿色的,

是一些好,是一些美丽,

也好像是我们原汁原味的信条,

是一些明澄的人的肖像和自画像。

许多年,有的人忘了,

有的人远了,

有的人,走了。

 

你看那树,它那么繁密,

它不是浅草,不在乎多一点或者少一点阳光,

不在乎冬天或者是更冷的冬天。

许多年,什么都有了沧桑,

连季节也是,连时光也是。

 

秋天,苦雨也是干净的,

你要近乎偏执地洁净,要至纯,

不在意眼前是一片叶子还是一树叶子。

许多过去了的久远的事情,

原来没有觉得有什么意义,

时间久了再记起来的时候,

竟然觉得能够回忆的那些旧事,

是一棵百年大树的价值。

 

想到那年的渝州,秋色凉热,

窗外的那棵树轻微地摇曳,

一棵树如果年代很久了,

周围事物的盛衰兴替就与它的枯荣有关。

 

许多年,慢慢就过去了,

——很快就过去了,

觉得那些年的你,

越来越如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深秋的傍晚,

深厚而沉实,

如树,如那一树翠盖。

(注:巴山,也叫作缙云山,重庆的一座名山)

 

>在黄河边数大雁<

秋高南行,春暖北飞,

那大雁,知道人生在世,

其实终为一人,

所以人形一形。

 

前行者遮挡风雨,

后来者因时而动,

仁心恒信,近远高低,

高天的那些大雁,

它们不是为了让人看见,

而是为了生存。

 

不知去岁雁阵,

今年如何北归。

天一会儿冷了一会儿又暖,

雁一会儿北了一会儿又南。

 

苔原冻土,四野凄草,

在天在地,不喜不悲,

春为柳意,秋乃雁天,

大雁不独活,

且辽远,此行彼行。

 

风动振翅,星寒早栖,

头雁更替,队形变换,

渺茫一粒,连缀成行,

叹三春雁去,一秋人老。

 

无所有,亦无所无。

秋高远,雁阵惊寒。

 

>无限山河<

秋叶枯黄,又是一季,

此时叶子非彼时叶子。

 

其实能有多少日子,

天黑也罢,天亮也罢,

天、地、人也罢,

阴晴由它,寒暑由它,

仁者如是,义者如是,

龌龊者卑劣者亦如是。

 

不想说话,能表达出来的不及经历的一半,

不能袒露出来的那一部分,叫作记忆,

越埋没越觉得值得。

你可以希望,也可以绝望,

绝望多了,希望就有了。

 

古人成经典,今人成旧事。

多少人仅是笑谈,尚且留痕,

多少事只是烟尘,一风拂去。

再不背那么多虚名,虚名压身,

把那些早年背负的东西,一点点卸下,

能卸下来,就一定多余。

 

冬与夏,寒与暑,都不再敏感,

不是不敏感,是不再非此即彼,

不再非黑即白。

 

不是超然,是看到前面的那些头像越来越模糊,

他们最初是彩色的,

可感,有爱有恨,皮肤光泽,

再看时,竟已成了黑白。

如若不信,你看那无限山河,

三千年后,依然辽阔。

郁葱,原名李立丛。当代诗人、编审。著有诗集《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郁葱的诗》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江河记》《艺术笔记》,评论集《谈诗录》《好诗记》等多部。《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尘世记》获塞尔维亚国际诗歌金钥匙奖。现居石家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