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2年第1期|郁葱:无限山河
> 滹沱河记 <
每次看到滹沱河,
都似乎高天远地,岁荣岁枯,大暖大寒,
我跟随滹沱河一直走,走到了现在,
仿佛只有这里的水滴才是河流,
只有此时的风声才是天籁。
我结识这条河的时候,
天地亦清朗亦混沌。
一直觉得这条河有出奇的尊严,
它或饱满或干涸,
或荒草遮蔽或润泽丰盈,
总有留在平原上的深浅印痕。
它的西面是太行山,
这一山一水遥遥相对,
我的年龄流动时,它们纹丝不动。
不争岁月,不掩时光,
夏暑即暑,秋凉则凉,
世事一直也就这么曲直纷繁,
越是绿意葱茏便越自知萧瑟。
每当那时,就觉得西山下的落日,
明暗如昨。
流水寻找着河流,午后的阳光闪烁般的短暂,
它动态着,它静止着,都是经典,
那些凝固和封存的记忆,
成为这片旷野深藏着的浓重。
滹沱河南岸点点街灯,
那是有温度的人间烟火,
滹沱河比人从容,
充沛饱满的时候它也不喧哗,
你看它今夜干枯明天绿意,
总是千年寒阳暖阳的折光。
滹沱河,你千年流淌有千年流淌的缘由,
因为你,我生性平和而坦荡,
不枉天地,
自有深邃。
> 2020年初冬,独自在邯郸街头散步 <
曾经有过赵都的声音,
曾经有过魏都的声音和汉都的声音,
却觉得几千年间,再大的声音,
也没有压得过市井之声。
现实中的人们离历史很远,
历史就是这样,越久远,越向下沉。
这个季节有厚厚的冰,
我敲不碎冰,那冰多少年也没有被敲碎过,
我想不明白曾经的时光是轻还是重,
——为什么一定要明白?
越明白了,就越混沌。
我知道我的视力不及,穿不透经年,
那是一道墙,
越惨烈的那一段,就越厚。
2020年12月4日,一个冬天的下午,
我独自在街头散步,
邯郸,我陪着你三千年雾雨霜风,
我陪着你三千年大鼎大道,
我陪着你三千年青丝染霜,白发千丈。
> 夜太行 <
太行秋夜,就觉得他出奇的阔大,
松声羽声山石声,
胸有万壑而面若平湖,
这境界,人所莫及。
太行腹地,云翳雾绕,
清月之下如古人:
万卷古今,几载流年,
三窗昏晓,一树寒凉。
这经典太行,有洁癖、有激情,
融入和交汇许多白天和夜晚。
灵魂一定是干净的,
皮肤饱满,眼神饱满,
山峰河流都要滋润,
内涵外在都要滋润,
夜笼罩着它的身体,
——油画般的,
那时候就觉得这千山之重,
——重得浮生若羽啊!
北夜微凉,南水乍暖,
天不掩晚月,地不遮青纱,
万千青叶,几粒稻黍,
那些卑微的生命,都是智慧。
蚕丛鸟道,山吟泽唱,
世道顺畅还是坎坷,
乾坤明朗或是黯淡,
看阔野里那些茅草枯了黄了,
秋风一过,一风吹散。
曾有一日,我在傍晚向太行山遥望,
群山依旧,与记忆中的完全相同,
只是觉得它们比早年略微矮了。
后来我想,一定不是那山矮了,
而是我见过了更多、更高的山。
如此,世俗的什么得失、利害、长短,
甚至箴言和真理,皆如浮尘。
山河如此,我亦如此。
山河怎样,我就怎样!
> 石门记 <
石门是一座城市。
这个城市一定曾经有过一道门,
但是现在没有了。
它的北面是滹沱河,
它亦急亦缓,也深也浅,从容进退,
千里平原就成了沃野。
西望是太行山,
太行山风舒云朗,松声羽声,
俯视着千年苍生。
我小的时候,人不欺天,
树上有千叶,地上有百虫,
麦田洒金,高粱飘红,
漫天繁星,让人总有幻觉之境。
有一条路叫作中山路,
这是许多城市都有的名字。
那条路,有一些年代的深厚,
也有一些年代的悲怆,
走着走着,无论相识不相识,
就一起老了。
有一条胡同叫作新文里,
那里有书卷气,也有市井声,
柴米油盐,笔墨纸砚,
走出几代淡雅之士,俗凡之人。
有一座桥叫作大石桥,
它横列东西,接天通地,
远远看去,阔大蜿蜒,
小时候,我走在桥面,
觉得对它有可感的依附。
石门有一些诗意的街道,
比如时光街、青园街、维明路,
那里阳光细密,清风染绿。
还有一些有着时代印记的名字:
工农路、水产街、变电街,
记录着曾经的黯淡或光华。
石门,天尽宏阔,秋自橙黄,
时光缓慢,人气恒久。
有一年,我在西山看沧桑落日,
石门薄暮,竟然连边缘都是金色。
阴晴圆缺,春秋浓淡,
高天远地,
尽是人间烟火。
> 滹沱河沿岸<
我不认识很多的植物,
但我熟知蒲公英、马齿苋、蔓子草和星星草,
很早以前它们就是这么长的,
我小的时候是这一棵,
我有了些年龄,依然还是这一棵。
早也白露,晚也白露,
棉花结桃的时候,另一些棉花已经开了,
玉米吐穗的时候,另一畦玉米也就熟了。
我想住在康庄、于底、北新城,
它们在滹沱河南岸,离秋天的高远更近。
太平河里的水草浮萍和芦苇,
它们五颜六色,秋天的植物疯了一样长高,
河里有孤鱼溅水,
路上就有青枝打头。
几世几载,有的溪变成了河,
但很少有河成为溪。
一直觉得河有着出奇的尊严,
它干涸、被掩埋,或荒草遮蔽,
但总有印在平原上的浅浅深深。
夜寒凉,秋风一过,
我眼中的万物,
俱已长成。
>巴山的树——想起了傅天琳<
许多时日,如这缙云山(注)的绿茵似浓似淡,
有的经历,成为了叶子,
有的经历,成为了树。
秋天,是紫色的橙色的绿色的,
是一些好,是一些美丽,
也好像是我们原汁原味的信条,
是一些明澄的人的肖像和自画像。
许多年,有的人忘了,
有的人远了,
有的人,走了。
你看那树,它那么繁密,
它不是浅草,不在乎多一点或者少一点阳光,
不在乎冬天或者是更冷的冬天。
许多年,什么都有了沧桑,
连季节也是,连时光也是。
秋天,苦雨也是干净的,
你要近乎偏执地洁净,要至纯,
不在意眼前是一片叶子还是一树叶子。
许多过去了的久远的事情,
原来没有觉得有什么意义,
时间久了再记起来的时候,
竟然觉得能够回忆的那些旧事,
是一棵百年大树的价值。
想到那年的渝州,秋色凉热,
窗外的那棵树轻微地摇曳,
一棵树如果年代很久了,
周围事物的盛衰兴替就与它的枯荣有关。
许多年,慢慢就过去了,
——很快就过去了,
觉得那些年的你,
越来越如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深秋的傍晚,
深厚而沉实,
如树,如那一树翠盖。
(注:巴山,也叫作缙云山,重庆的一座名山)
>在黄河边数大雁<
秋高南行,春暖北飞,
那大雁,知道人生在世,
其实终为一人,
所以人形一形。
前行者遮挡风雨,
后来者因时而动,
仁心恒信,近远高低,
高天的那些大雁,
它们不是为了让人看见,
而是为了生存。
不知去岁雁阵,
今年如何北归。
天一会儿冷了一会儿又暖,
雁一会儿北了一会儿又南。
苔原冻土,四野凄草,
在天在地,不喜不悲,
春为柳意,秋乃雁天,
大雁不独活,
且辽远,此行彼行。
风动振翅,星寒早栖,
头雁更替,队形变换,
渺茫一粒,连缀成行,
叹三春雁去,一秋人老。
无所有,亦无所无。
秋高远,雁阵惊寒。
>无限山河<
秋叶枯黄,又是一季,
此时叶子非彼时叶子。
其实能有多少日子,
天黑也罢,天亮也罢,
天、地、人也罢,
阴晴由它,寒暑由它,
仁者如是,义者如是,
龌龊者卑劣者亦如是。
不想说话,能表达出来的不及经历的一半,
不能袒露出来的那一部分,叫作记忆,
越埋没越觉得值得。
你可以希望,也可以绝望,
绝望多了,希望就有了。
古人成经典,今人成旧事。
多少人仅是笑谈,尚且留痕,
多少事只是烟尘,一风拂去。
再不背那么多虚名,虚名压身,
把那些早年背负的东西,一点点卸下,
能卸下来,就一定多余。
冬与夏,寒与暑,都不再敏感,
不是不敏感,是不再非此即彼,
不再非黑即白。
不是超然,是看到前面的那些头像越来越模糊,
他们最初是彩色的,
可感,有爱有恨,皮肤光泽,
再看时,竟已成了黑白。
如若不信,你看那无限山河,
三千年后,依然辽阔。
郁葱,原名李立丛。当代诗人、编审。著有诗集《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郁葱的诗》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江河记》《艺术笔记》,评论集《谈诗录》《好诗记》等多部。《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尘世记》获塞尔维亚国际诗歌金钥匙奖。现居石家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