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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2年第1期|封凯明:心霾(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啄木鸟》2022年第1期 | 封凯明  2022年02月15日11:30

小编说

都说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本作品源自真实案件。公安作家封凯明入警之初,它就已经是一起久侦未破的跨世纪悬案。1995年的一起致死两人的命案,让青岛开发区警方踏上了26年的漫漫缉凶之路。为了侦破这起命案积案,开发区警方六任公安局长、五任刑侦大队长以及数代刑警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们南下北上、东征西战,足迹几乎踏遍了全国。26年来,有警察抱憾离世,有警察遗憾退休,但破案的信念从未动摇,接力棒一代传一代,锲而不舍,矢志不渝。

从警多年,封凯明一直关注此案,收集了大量资料,接触了很多参与侦办此案的老民警,并引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令人欣慰的是,在当地警方的不懈努力之下,作品即将刊发之际,命案终于侦破,这是对开发区警方26年的坚守最好的回报,也是对警察本色最完美的诠释。

心霾(长篇小说 节选)

文/封凯明

第一章 血色迷雾

四月中旬的墨州,乍暖还寒。墨山上的野杜鹃迎寒怒放,从山顶到山腰满满一片,远远望去,像一团火在燃烧,昭示着春天其实早就到了。

纷披而下的晚霞与杜鹃红晕染着墨山城区。一个二十多岁、穿深蓝色夹克衫的青年男子隐在黄山路农贸市场里的一群商贩中间,有意无意地盯着在马路上龟速前行的黑色运钞车。坐在副驾驶的押运队长目光凛然,警惕着视线内的每一个人,当然也看到了夹克衫。两人目光相遇,夹克衫倏地低下头,脸红得像怒放的野杜鹃。运钞车驶过,夹克衫看一眼手表,17点55分23秒,与昨天记下的时间相差不过15秒。

正是晚饭时分,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钻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袅袅升起。街道上充溢着浓浓的饭香味,被夹克衫统统收进鼻子里,肚子便开始咕咕地叫。

浮翠街东楼胡同26号是一进小平房,除了四间堂屋,简陋得连偏房都没有。灰色的外墙斑驳脱落,残留着岁月和风霜的印记。鱼背式门楼上的红瓦破碎残缺,只有虚掩的木门上“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的春联依然色泽艳丽。夹克衫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推门而入。

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早已围坐在炕上的饭桌前,桌上除了一瓶老白干之外,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盘酱牛肉。花生米是绰号“鬼手”的精瘦男子炒的,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的厨艺仅限于此。酱牛肉是街口许家卤肉铺买来的,花了十块钱。毕竟是在他家议事,他努力想表现得大方一点儿,怎奈囊中羞涩。好在,就快有钱了!只要抢了运钞车,他就是有钱人了。

夹克衫推门而入的时候,身披最后一道霞光,屋里三人的眼神也顿时充满了光彩,仿佛进来的是财神爷。

黄昏退去,暗夜来袭。酱牛肉的盘子已经见底,花生米还有半盘。坐在饭桌东侧上首的是一个穿灰色毛衣的男子,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筷子朝酱牛肉的盘子伸去。肉还剩两块。他没有夹,目光从牛肉上行,落在对面的夹克衫脸上,凝住,许久。夹克衫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虽然二两白酒下肚,但也不至于出这么多汗。让他汗涔涔的不是那二两白酒,而是他刚刚讲完的抢劫计划。虽然筹谋已久,自认为万无一失,但不可控因素太多,一旦失手,必定万劫不复。

灰毛衣的目光又从夹克衫脸上转移到斜对面的鬼手身上:“鬼手哥,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鬼手狠狠朝炕前啐了口唾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觉得这兄弟的计划能成,干他娘的!”边说边欣赏地拍着夹克衫的肩膀。他的手骨瘦如柴,苍白无血色,像大一号的鸡爪。夹克衫被拍得有几分心惊肉跳。

灰毛衣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到身旁穿短袖T恤的强壮男子身上:“铁牛,你的意见呢?干不干?”

铁牛刚把剩下的两片牛肉夹到嘴边,听到灰毛衣问话,筷子停在半空,但两片牛肉依然夹得很紧,生怕一放下,就被别人夹走。“都这会儿了,还说什么干不干?只要给我一杆枪,我不需要什么鸟计划。”

夹克衫第一眼见铁牛,就知道他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他担心铁牛莽撞误了计划,赶紧强调:“所有人一定要按照计划来,时间、地点和分工,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我们的下半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度过了。”

灰毛衣拍拍铁牛厚实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铁牛,按计划来。”

铁牛不再言语,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填在嘴里。

意见统一了,大家都等着灰毛衣拍板,灰毛衣却说:“老同学,计划虽然周密,但可行度不高。”

夹克衫抬起头,满脸狐疑地盯着灰毛衣。这可是他筹谋了快半年的计划,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虽说是纸上谈兵,还有不少不确定因素,但也不至于落个“可行度不高”的评价。

灰毛衣淡然一笑:“留下活口,后患无穷。所以,运钞车上的人……”

夹克衫吓了一跳:“绝对不能杀人,杀了人,就回不了头了。”

“干这事,本来就回不了头的。”灰毛衣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眼里尽是杀机。

夹克衫不想杀人,更不敢杀人。如果杀人,他就退出,但这话他又说不出口。一旦说出来,估计连这间屋也走不出去。

灰毛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不用你动手,你来掩护就好。”

夹克衫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艘贼船了。

“一人掩护,四人动手,五个人就够了。可我们还缺一支枪。”灰毛衣的目光扫过鬼手和铁牛,最后定格在夹克衫身上。“枪,你能解决吗?”

其实,他已经从枪贩子“络腮于”那里定购了三支猎枪。最晚下个月,枪就到了。为什么定了三支呢?因为钱不够。随着国家对枪支的管控越来越严,散落民间的枪支大幅减少,枪贩子的要价也越来越高。络腮于咬死了一万块一支,可他筹不到四支枪的钱。当然,让夹克衫搞枪,除了缺钱,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把夹克衫和他拴在一起,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夹克衫没想到灰毛衣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搞到枪?可卖命的活儿都是灰毛衣等人在干,他只是当了一个不疼不痒的狗头军师,出力不多,钱却不少分。所以,枪的事,他是得上点儿心,算是为这个集体出点儿力。其实,说是“团伙”更确切一些,抢运钞车的,不是一伙匪徒是什么?但他心里还是想用集体这个词。

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不用杀人就能抢到钱,但风险要大一些。灰毛衣简化了程序,直截了当地杀掉押运经警,确实比他的计划要稳妥得多。稳妥才能抢到钱,抢到钱才是最终目的。灰毛衣有言在先,抢来的钱全部平分。如果谁不幸被抓,钱照样分,前提是咬住牙,绝对不能供出同伙。否则,不但分不着钱,还要杀全家。

灰毛衣说出“杀全家”三个字时轻描淡写,但眼神极其冰冷。夹克衫和他一个宿舍共寝三年,自以为很了解他,可毕业没两年,他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于灰毛衣的变化,夹克衫有两个没想到。

第一是没想到灰毛衣会来找他商量抢银行的计划,而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只不过,他把抢劫地点从唐湾换成了墨州,把抢劫对象从银行改成了运钞车。他和灰毛衣一样缺钱。不是一般缺,是非常缺,他已经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了——横竖都是死,要么穷死,要么被警察打死。但只要计划周密,至少有五成的机会脱身。为了这五成的机会,他每天下午请假从唐湾跑到墨州,实地观察了三个月,详细记录了运钞车的行车路线、停留时间、车速以及所经路口的红绿灯时长,甚至连驾驶员和押运经警的一举一动都一一记录在案。

第二是没想到灰毛衣变得如此冷血,大学时候那个单纯善良的同寝好友,如今充满了仇恨和暴戾。灰毛衣右脸上的那道伤疤,仿佛就是过去与现在的分野。

现在的问题是,去哪里搞枪?对此,夹克衫倒也不是完全没头绪,“警察的枪可以吗?”

“谁的枪不一样?”铁牛头也不抬,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填到嘴里。从夹克衫进屋,他的嘴就没有闲着,似乎那里是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饱。

他听出了铁牛语气里的嘲讽——白面书生说大话,你有什么本事搞警察的枪?“不在墨州搞,回唐湾搞,那里我熟。不过,我需要人手,两个生面孔。”这件事的把握他还是有的,但有一个前提,现在他必须说清楚,“咱们说好了,枪是借的,事成之后要还。”

后半句话灰毛衣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哪个警察肯借枪给你抢劫?真是书生意气。铁牛直接把花生米盘子端到嘴边,剩下的几颗花生米都倒进他嘴里。灰毛衣鄙夷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饿死鬼托生……铁牛算一个,另外一个……梭鱼吧,他出海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梭鱼?夹克衫皱了一下眉头,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妖魔鬼怪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半个月吧。怎么,来不及吗?”

“来得及,让他六月初来唐湾找我就行。”看灰毛衣的表情,似乎对这个时间不满,夹克衫补充,“我要等。”

“等什么?”

“等一个雾天。”

六月,唐湾的雾最大。

唐湾市和墨州市相隔二百余公里。墨州属长泽市,是个内陆小县城,经济发展一直比较滞后。唐湾靠海,隶属洛州市,2004年撤市划区。唐湾港的吞吐量位居全国前十,全区人口一百六十万,其中流动人口逾百万。旅游业是唐湾经济的另外一个支柱,区内有“金银珠宝”四个名胜景区,分别是金沙滩、银沙滩、圣珠山和“宝刹”佛牙寺。

作为著名的港口和旅游城市,每年夏天会有大批的国内外游客前来洛州避暑旅游。这里还有世界闻名的洛州啤酒节,名气和规模都不亚于青岛啤酒节和大连啤酒节。啤酒节的举办地就位于唐湾区,每年七月中旬,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汇聚于此,畅享啤酒美食。

唐湾多雾,尤其是五月底到六月末,大雾天总是不期而至,或许会迟到,但从未缺席过。自有气象记录以来皆是如此——拄拐遛弯的老大爷说,有气象记录之前也是这样。但如今的雾不比当年的雾,有PM25,更确切地说是霾。二十多年前,工业没这么发达,那时候的雾,是纯粹的雾,也并不比现在的小。在唐湾公安局的历史上,有一起因为大雾导致十九年悬而未破的案子。

时间追溯到1999年6月17日。天刚擦黑,雾气便如浓墨一般从海上泼过来。到了晚上八点,即便是走个面对面,也是只闻声不见人,不要说路灯,就是车头的大灯也无法穿透这浓浓的雾气。

民警小张如置身幻境,眼前一片朦胧。他小心地把巡逻车停在翡翠胡同口,对坐在副驾驶的老隋说:“师父,雾太大了,咱停这儿吧,万一钻沟里就麻烦了。”

老隋“嗯”了一声,从车窗伸出手,触摸着凉丝丝的雾气自言自语:“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雾……”

小张那年二十三岁,从省警校毕业不到一年,局里安排他跟着老隋。老隋是唐湾公安局香江路派出所的老民警。当警察之前,老隋在客车三厂当了四年钳工,后来机缘巧合进入了公安队伍。警服一穿就是三十年,当过刑警、治安警,如今干片警,不管干什么警种,都是兢兢业业。虽然是半路出家,没有系统学习过公安业务,但备不住爱琢磨、肯吃苦,久而久之就成了行家里手。

老隋自认文化水平低,当不了领导,入警以来就从没想过要当个什么官。用如今的话说就是比较佛系,踏踏实实当个普通民警就挺知足。从小隋到老隋,他当了一辈子快乐的小警察,但他带出来的徒弟个个有出息。这些有出息的徒弟也都知恩图报,想方设法给他弄个一官半职,再不济也得是个轻松省心的岗位。老隋却说:“不用,当不了。”

老隋的大儿子数落他,说他缺心眼,没见过给官不当的。老隋好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可老隋媳妇不乐意:“他是你爹,轮到你教训他了?”

不想当官,徒弟们就想办法给他提高级别。四十六岁的时候,老隋荣升副科级侦查员,级别相当于区分局的副局长。后来,一个当了分局局长的徒弟还想给他弄个市劳模,老隋推辞:“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还是让给年轻有文化的同志吧。”

儿子大隋又数落他:“老头子你傻啊,弄个市劳模,公费医疗全报,每年都有疗养的机会,我们也能跟着你沾光。我同学石龙,他爹才是个县劳模,全家看病都写他的名。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老隋听后也就嘿嘿一乐,老隋媳妇又火了:“石龙他爹妇科病一堆,闹的笑话两天说不完,你觉得不丢人吗?”

大隋犟嘴:“得实惠就行呗。”

老隋媳妇揪着大儿子耳朵开骂:“滚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就知道磋磨老子!”

“滚就滚,反正这家里也没正眼看我的。”大隋抄起一个馒头塞到嘴里,又顺手从盘子里捏出两根葱。临出门前,转头对弟弟小隋说,“老二,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

小隋刚上一年级,还不知道光宗耀祖是圆的还是方的。

按照老隋的设想,大隋继承他的衣钵当警察,小隋继承妻子的衣钵当医生。大隋虽然调皮捣蛋,但体格壮实,脑子也不笨,有当警察的潜质。可惜读书不用功,只念了个中专。老隋托关系让他上了电大,好歹混了个大专文凭。有了大专文凭,就可以报考警察。可大隋不干,嫌警察挣得少,还累。老隋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做生意,挣大钱。

儿大不由娘,老隋媳妇也没办法。“他从小就无法无天,长大了,翅膀硬了,更管不了,由他自己去闯吧,只要别捅破大天就好。”

可大隋哪是做生意的料。老隋家祖上八代就没出过生意人。不出所料,一年不到,赔个底掉,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上门催债,赖在家里不走。老隋一辈子要脸,从不亏欠别人的,连棺材本都拿出来还不够,又东凑西借,好不容易填上窟窿。

生意做不成,大隋成了无业游民,四处瞎混,交了一群描龙画虎的朋友。老隋一看这苗头不好,再不管就要走歪路,走邪路,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一个战友在热电厂当二把手,赶上热电厂招工,给大隋要了一个名额。热电厂效益好,很多人托关系找门路想去都去不成。可大隋不想去,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是一门心思想挣大钱。

老隋媳妇怒了:“跟你那帮狐朋狗友瞎混能挣大钱?你看看他们哪一个能吃上饭?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你要不去上班,我就绝食!”

大隋想想也是,自己这些哥们儿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主。再加上老妈已经放出绝食的话了——老隋媳妇绝对说到做到,这一点老隋深信不疑,大隋也深信不疑。大隋虽混,但是孝顺,乖乖去热电厂上班了。不过,去是去了,可他待不住,三天两头找理由请假翘班。战友找老隋告状,老隋既羞愧又生气,却无可奈何。

大隋不成器,老隋就只有指望小隋了。他三十九岁的时候才有的小隋,属于计划外产物。虽说意外,但媳妇怀孕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乐开了花,满指望是个闺女。没想到,生出来是儿子。儿子就儿子吧。小隋不比大隋,打小身子骨弱,不过聪明好学。这点随老隋媳妇。有苗不愁长,眼瞅着噌噌地蹿个子,一晃儿就十岁了。老隋跟媳妇商量,想让小隋长大了当警察,媳妇坚决不同意,认为还是当医生好。

老隋媳妇是海洋化工厂的厂医。当年卫校毕业,同学们挤破头往大医院里钻,市医院、县医院,最不济也是乡镇卫生院,唯独她选择了海洋化工厂医院。她就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那会儿刚建厂不久,医院也就两间卫生室,所谓的厂医就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要不是工友从附近村子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她毕业的时候,厂医院的硬件条件已经大大改善,但医生的整体水平还差一大截。其实,她比谁都渴望去大医院,后来也有进县医院甚至市医院的机会,但母亲对她说,厂医院更需要她,她只得放弃。对她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这个遗憾也只能由儿子来弥补了,让儿子去圆她的梦。

老隋的家庭地位是千年老二,争不过媳妇,只好把小儿子搬出来:“我们是不是得尊重儿子的意见?”

老隋媳妇说:“他能有什么意见?小树直溜全靠修!”

其实小隋是想当警察的,绿色的警服比白色的大褂更威武帅气。但母命难违,再说了,毕竟现在还是“小树”呢,对小隋来说,未来还是很遥远的事,到时候能不能考上医科大学还两说着不是?嘴上答应也少不了什么。

老隋就不一样了。大隋不省心,想管管不了;小隋倒是省心,想管还是管不了。老隋心里憋屈,今天巡逻,跟徒弟小张唠叨了一路。

小张说:“师父,这事你得听师娘的,当医生就是比警察有前途。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当警察的?工作累,工资低,”说着,他拍拍空空的口袋,“还危险,最关键的是没人理解。群众不高兴,骂你;领导不高兴,也骂你。我入行不到一年,都有点儿后悔了。当初我妈让我学门技术,我不听。现在动不动就数落我,还总拿我表弟说事。我表弟中专毕业去了肉联厂,福利好得没边儿,去年春节发了一个猪肘子加两箱火腿。咱倒好,就发两斤带鱼。”

老隋白他一眼:“当警察就为了钱吗?”

小张说:“不全是为了钱,但总得解决一家人吃饭不是?光有崇高理想不顶饿啊。”

话糙理不糙,老隋叹口气:“警察是辛苦,可哪个行业不辛苦呢?我外甥在机械厂当工人,三班倒,囫囵觉都睡不了几个,不比咱轻快多少,工资也没咱高。说咱们待遇低,看跟谁比。肯定比不了国企,但跟普通企业比,也不亏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有,咱出去办个事,哪个单位不卖咱个面子?不是冲咱本人,是冲咱这身衣服啊。换了普通群众,那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咱得知足啊。就连搞对象,警察也比工人强。现在的女孩儿不爱红装爱武装。你说说,你来派出所不到一年,多少人给你介绍对象了?”

小张掰着手指头:“三个。”

“就是啊,大隋跟你差不多大,一个登门的媒人都没有。我们警察是吃国家粮的,吃着国家粮就得给老百姓办实事。往大了说,守护一方平安,往小了说,守护好我们这一亩三分地儿。”

老隋烟抽得凶,小张的烟瘾也不小,师徒俩一会儿工夫就把半盒烟抽完了。小张捏捏瘪了的烟盒说:“师父,我去龅牙辉的小卖部买盒烟。”

“我去吧,正好打杯水。”老隋不想让小张花钱。小张家境不好,父母是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要上学。小张争着要去,老隋说,“你在车上守好对讲机,我正好还有事找龅牙辉聊聊,这小子昨天刚放出来,思想工作得跟上。”

龅牙辉是老隋辖区的重点管控人员,打小也是个皮孩子,大事不犯,小错不断,没少给老隋惹麻烦。七八年前因为打架被劳教,释放后找不到工作,老隋出面帮他租了门面,开起了小卖部,这才算安顿下来,后来又结婚生了孩子。原以为他应该安生过日子了,没想到这小子又犯浑,前些日子赌博被老隋逮个正着。他求老隋手下留情,老隋一点儿情面没给,结结实实拘留了他十天。

龅牙辉还有个毛病,喜欢喝酒,而且酒品极差,一喝就醉,一醉就耍酒疯,一耍酒疯就打老婆。三天两头喝酒,老婆三天两头挨打。终于,老婆被打跑了,他又开始打孩子。老隋劈头盖脸训了他好几次,你还是不是人?女娃才四岁,怎么舍得下狠手?龅牙辉还真下得去手。昨天拘留期满,一群狐朋狗友给他接风,喝完酒回到小卖部,手痒又把孩子打了。老隋听说后,肺都快气炸了,打算趁着今晚巡逻的机会再去敲打敲打他。龅牙辉比较棒槌,天不怕地不怕,混子圈里都让他三分,唯独就怕老隋。他怕老隋,不是因为老隋是警察。在他眼里,老隋是恩人,是为数不多真心对他好的人。混子再混,也通人情,也知个好歹。

老隋的背影消失在浓雾里。小张连打了几个哈欠,昨晚忙到凌晨三点,这会儿困意来袭,便倚着靠背眯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小女孩儿断断续续的哭声吵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瞅一眼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眯瞪了快一个小时,副驾驶还是空的,老隋敲打龅牙辉还没回来。

此时,雾气散去不少,能见度高了些,前方不远处“旭辉商店”亮着灯的招牌也能看清了。他竖起耳朵,辨别着哭声的方向,似乎就是从旭辉商店里传出来的。他想,别是师父教训龅牙辉,把孩子给吓着了吧?师父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得去看看,至少帮着哄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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