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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2年第1期|张惠雯:朱迪(节选)
来源:《收获》2022年第1期 | 张惠雯  2022年01月26日08:20

朱迪是我交往最深的美国女友,尽管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有过几个别的美国女友,我和她们也处得不错。我们偶尔会相互拜访,外出聚餐,一起带孩子去某个地方玩儿;我们会聊喜欢的餐馆、烘焙小窍门或孩子的假期安排……那种交往也融洽、温情,但总谈不上是深交。深交的人会谈什么、做什么?我也没有明确定义,但我想,至少要经常和对方谈及自己,譬如谈谈对某些人某些事的真切感受、内心深处的矛盾和疑虑,当然,还有自己的过去。那些你不会对普通朋友提及的事,你或者和深交的朋友谈,或者对陌生人说。就这种意义上来说,我和朱迪称得上深交。

我是在一次散步时遇到朱迪的。那时我在波士顿郊区的艾克顿镇租了个两卧室的公寓单元。我儿子东东(英文名叫汤尼)已满三岁,每天上午九点左右,我送他去附近一家托儿中心,他在那儿待到下午五点。那段时间,我心情不错。最初因丈夫出轨和离婚而导致的伤害已经淡化,而涉及实际生活方面,我意识到自己反而轻松多了。我得到一笔按月支付的赡养费,不急着找一份固定工作;我拾起大学时学的绘画专业,在家接一点儿设计书籍插图、商业海报的工作,虽然收入不多而且不稳定,但我毕竟感到自己在“工作”,这体验对我来说既新鲜又有一种回归感;我需要做的家务活儿比以前少多了,我没有一个大房子需要打扫,再也不用整理院子,不用担心晚餐是否够丰盛、是否对得起那个工作了一天回家的男人;我做什么不再需要和人商量、不用考虑另一个人的感受,而且,我可以随意支配钱了!我打算买什么、怎么使用这些钱,都是我自己做主……自由,就是我那时的感觉。

四月底的一天,我把汤尼送去学校,回来路上把车开去附近的公园。那里沿一个天然湖泊有一条散步、骑车的便道,我打算在那里沿湖散步。因为不是周末,便道上人很少。湖水和路边茂盛的植物都在温暖的天气里散发出浓郁的气息。路边一棵开满粉白色野花的矮灌木吸引了我。它的大花球是由许多纤细的、伞状小花簇拥在一起形成的,有种毛茸茸的质感,像柔软的雪球。我凑近去看,并且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这时,一个穿一身紫红色运动衣的女人从我身边慢跑过去,对我微笑了一下。

她向前跑了大约十几米,又转身折回来,问我:“你在观察这种花吗?”

她身上透出的活力和热情,让我直觉她是个非常友好的女人。“是的,”我说,“我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不过,它看起来很特别。”

“它叫红根,也叫新泽西茶。”她告诉我说,“它很特别、很美,对不对?而且,它的叶子真的可以做茶叶。关于这个还有段历史,‘新泽西茶’这个名字应该是独立战争时期出现的,当时我们的人都用这种茶代替昂贵的英国茶。”

“真有意思!”我说。

“请继续欣赏。”她笑着说,“今天天气很美。”

“是很美。”我附和道。这里的人喜欢用“美丽”由衷地赞叹一切:鞋子、头发、人、音乐、天气……

她对我说“再见”,然后继续她的慢跑。看来她是注意到我对这种野花有点儿好奇而特地跑回来告诉我这些,这说明她不仅友好、热情,而且敏感。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猜她也住在艾克顿,会经常到这条湖滨小道来。我想如果我们能再次遇见,也许会成为朋友。大约两三个星期后,我在湖边散步时又遇到了她。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交换了电话号码。我知道她叫朱迪,已婚,住在离这里很近的主干道上……如我所愿,我们成了朋友。

不久后,朱迪第一次来我家。她带了一束鲜花和自己做的巧克力慕斯蛋糕。我泡了茶,准备了些水果,我们边喝茶、吃蛋糕,边聊天。我了解到朱迪也是个自由职业者,偶尔帮食品商家拍产品图片。朱迪知道我离婚了,带着一个三岁多的男孩儿,英文名叫汤尼……朱迪说她喜欢公寓的感觉,很紧促、温馨,让她回想起大学毕业后一个人住的时候。离开之前,她提出了更具体的计划,说我们应该每周见一次面,像今天这样一起喝下午茶、聊天,这对她来说真是太愉快了。

我们后来确实这样做了。每个星期,我们总会找个下午,或者她来我的公寓,或者我去她在主干道上的家。主人准备茶或咖啡,客人带去甜点。朱迪经常会带着自己烤的蛋糕或饼干,而我只能去附近的Whole Food超市里买现成的甜点。那栋白木板房子前面有条窄窄的门廊,即使是在下雨天,我们也可以坐在门廊下面喝茶。我尤其喜欢悬挂在门廊中间的那盏六面玻璃罩的英式吊灯,朱迪说那是她从古董店淘到的。

我们几乎什么都谈。她给我讲她心碎的少女时代,她最爱的父亲在她十二岁时离开了家,搬去和另一个女人住。她不能接受会被父亲“抛弃”。她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七岁,而她当时感到父亲真正背叛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弟弟,而是她。这正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因为她一直以为他最爱的人是自己。可能因为这个巨大的打击,她没有什么青春叛逆期。她试着让自己忙起来,帮忙妈妈照顾年幼的弟弟,假期里去打工……她父亲常回来看他们,但她没法面对他。直到她十六岁的时候,才原谅了父亲,现在他们是朋友。“他和那女人就住在安杜福尔,开车过去四十分钟,我有时会开车去看他们。他和那个女人一直没有结婚。我妈妈还住在沃瑟姆他俩当初一起买的那栋小房子,现在回到那小房子里还是会让我难过,会让我想起那个痛苦的时期。”最后,她会说:“亲爱的,多可怕啊?那种被最爱的人背叛的感觉,我们俩都经历过。”

她说起交往过的男友,其中一个是诗人。他倒不是那种欺骗女人、嗜酒如命的浪荡诗人,更像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诗人很爱哭,有时候是被什么感动,有时候是为什么人和事悲伤,或者仅仅因为喝了一杯酒无端地伤心起来……她形容他是黑巧克力,sweet and bitter,甜蜜又带着苦味儿。“我总在劝他,最后,我累了,‘不能这样下去’,我对自己说,我想,我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啊,我才应该是哭的那个,而他应该是安慰我的那个……这不对。”她说着,那双涂了烟熏色眼影的大眼睛里像是突然蒙上一层雾。我听说爱笑的女人其实也更爱哭,朱迪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一直觉得朱迪很美,这并非仅仅就她的长相而言。她甚至算不上精致,自来卷的头发相当随意甚至有点儿凌乱地披散着,脸和手臂的皮肤上也有不少西方女人常有的晒斑,但她的率真、热情以及与之相应的神态的灵动,使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类似光与热的东西,这很吸引人,是那种打扮精致但无灵魂的女人所缺乏的。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爱说话,说我肯定觉得她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像波士顿人,因为北方人一般不这么开朗。“天太冷,他们的样子也被冻得僵硬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基因,想想他们的祖先,最古板的英国人,还是英国人中的清教徒!”她开玩笑地说。她把她的热情归结于自己那一点爱尔兰血统——她祖母是爱尔兰人。“我和乔伊不一样,他是土生土长的马萨诸塞人。你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乔伊是她的丈夫。她从来不掩饰对乔伊的爱恋:“我们在一起八年,结婚五年,但他还是那么迷人,我甚至觉得他越来越迷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有人可能不同意我,我才不在乎。”

我们喝茶的时间是在下午,那是汤尼在学校、乔伊上班的时间。一个周末,朱迪邀请我晚上去她家晚餐,于是我认识了乔伊,他们认识了汤尼。此后,除了我们俩的午后聚会以外,朱迪也会在周末安排聚会,以便乔伊和汤尼也能加入。一开始,我很怕孩子给他们添麻烦,因为没孩子的年轻夫妻一般不习惯有孩子在场的交流。但他们俩看起来非常喜欢汤尼,朱迪打趣说她总算给乔伊找了个合适的玩伴儿。

乔伊个子很高,偏瘦,有一头棕色的、微微卷曲的漂亮头发。和朱迪相比,乔伊显得内向。他说话不多,但他的热情又是可以感觉得到的,这反映在他的神态里、他的眼神里——他始终关注别人,而且满怀善意。他的热情方式和朱迪的方式构成了对比:她是外放的、伸展的,肆意散播她的光芒和热力;而他总像在努力抑制自己的热情,害怕它过分流露会破坏应有的得体。这种有些谦逊的内向似乎体现了他的教养,北方式的教养。当朱迪说话时,乔伊总是温情地注视着她,他听得很专注、很有兴致,好像那些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朱迪喜欢讲他们的恋爱,他们如何在朋友办的派对上相遇(当时他们身边都有别的人),如何默默喜欢对方一年多,终于在某个偶然机会发现原来对方也是第一次就对自己产生了特别的好感……这爱情故事并不新鲜,但动人的爱情故事恰恰都差不多。当朱迪讲到动情的地方,乔伊会摸摸她的头发或者把她搂过去亲一下。他的亲密有种恰到好处的温柔,却不过分,至少不会让旁观者尴尬。我心里暗自感叹:多么美丽的一对夫妇!

我们成了亲近得类似于家人的朋友。在我们的交谈里,只有一个问题我从不去触及,就是他们对于孩子的考虑。我直觉这是个不能触及的禁区,其中也许有难言之隐,也许是别人特别在意的隐私。而朱迪所说的话里,也只有一个说法让我不太舒服。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一点儿也不像我遇见的别的中国人。”随后她会进一步补充:“不要误解我,中国人真的都很友好,他们会给你介绍中国的好地方、好吃的,以及怎么包饺子……但就是不那么容易深谈,关于自己,他们好像什么都不愿说。你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爱什么、讨厌什么。还有的人住在这里几十年却从不喝咖啡!不要误解我,我当然充分尊重别人的饮食文化,但完全不接受当地的习惯,这总让人感觉有点儿怪。可你不一样。我和乔伊都觉得,你不是我们的外国朋友,而是朋友。”她这么说当然是在夸奖我。但这些话里有些东西让我不太舒服,这至少说明,她对于“中国人”这个群体是有一点儿看法的。我可以说她这种看法是一个刻板的印象,但她所讲的这些自己的观察所得中似乎也有真实的成分。我想,也许是我过度敏感了,她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正是她对我没有欺瞒的表现。

……

选读完

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留学,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1995至2010年居新加坡,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 曾先后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等奖项,小说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被广泛收入历年中国小说年选选本。 作品刊发于《收获》《人民文学》等中国文学期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一瞬的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在南方》,散文集《惘然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