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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拖雷:寻母记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4期 | 拖雷  2022年01月26日08:09

地上起了一阵小旋风,一蹦一蹦的,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像个过路的魂。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叫花村的地方,这里既没花又没草,搞不清是谁起的名字,为什么叫花村。满眼都是灰突突的,山灰突突,房子灰突突,连老天也是灰突突的。

此时,一大片乌云正像灰色的羊群从西北方弥漫过来。

在村口,我遇到了一个小矮子,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我。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举着一根蒿子草,在脸上拂摆着。开始时我以为他是个孩子,走近了才看见他唇上浓厚的胡子,他是个成年人,也就是书上通常所说的侏儒。他见我走近了,有点不自在,扔掉手里的蒿子草,然后将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管里,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有点紧张且不怀好意,我微笑地递了根烟给他。

你是这个村子的人?我问他。

他并没有抽,而是将烟别在了耳朵上面,然后点点头。

我问,你认识一个叫刘兰兰的人吗?七十多岁,也可能八十多岁,是个女的。

女的?他舔了嘴唇,让我惊奇的是他的舌头很长,几乎能够到鼻子。

我很诚恳地看着他,你能帮我吗,找到了我给你钱。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你找她干什么?

我皱了下眉,他问得确实有点多余,我很快把钱又装回口袋,我加重了口气,你到底认不认识?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不认识。

我觉得这个小矮子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不能和这种人磨太长时间,就在我转过身,准备往村子走时,他突然说,这个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刘兰兰,不信你去问瞎四奶奶。

瞎四奶奶?

就这样,我跟着小矮子到了瞎四奶奶的家,那是一个低矮的小土房,屋子里有电灯,瓦数不大,说是昏暗也可以。在这种光线之下,我几乎看不清瞎四奶奶的脸,能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尖很亮,她在斥骂着小矮子,滚出去,你每天就盼我死,来贪图我的宝贝。

小矮子有点狼狈,他惊慌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我只好大声对瞎四奶奶说,我是外地人,有事找您。

里面的咒骂声平息了,我毕恭毕敬地走到了瞎四奶奶面前,把自己的来意对她说了。

她尖亮的声音又发了出来,你说你找谁?

我说,刘兰兰。

我说完以后,屋里一片寂静,这寂静让我觉得有希望,果真,瞎四奶奶张了口,你找她干什么?

是我大让找的。

你大是叫个甚?

我把我大的名字告诉了她。

我认识你大。

我心里一阵欢喜,感觉这次没白跑。

他人呢?

死了,就在不久前。我说。

就着灯光,我看见眼前瞎四奶奶的瞎眼,并不是闭着的,而是睁着的,只不过眼球很浑浊,像有颗花瓣的玻璃球,她的嘴整体陷了进去,嘴唇上布满了褶皱,她说话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条小小的舌头在嘴里转动着。

她的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像传说中的摸骨术那样,她的手从我手臂一直摩挲到我脸上,这让我很不自在。

我见你大的时候,他那时候要比你小,二十出头吧,应该是,脸的棱角和你差不多,长你们这种脸的人,倔,你大就是倔……你大是从南面来的,到这里是放羊的,花村的羊都是你大一个人放……你大是个能人,能人懂吗,就是会做的事多,连铁锅漏了,你大都能铆,你说你大是不是能人……

瞎四奶奶的这些话,事实上我小时候就听我大说过,我大说他去花村打过草,放过羊……

那你也见过刘兰兰?

瞎四奶奶说,见过,你大身边曾经有个女人,她是不是刘兰兰,不知道,那个女人不是花村的人,是外面来的,来这里的时候,挺着大肚子。这个女人就在山坡西面的旧土房里住着,家里收拾得很干净。那会儿你大一个后生,没事就往人家家里跑。你大脸皮厚,也不怕人说笑,后来人们都说女人肚子里的娃,就是你大的,你大不跟人狡辩。

那是不是我大种下的?

瞎四奶奶扑哧笑了一下,看上去有点羞涩,你这个灰猴,是不是你得去问你大。

我听见外面响了声雷,随后噼里啪啦的雨滴声从窗户传了进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潮湿的气息涌进屋内。

那后来呢?

后来那个女人走了,拖着大肚子,听她说她是从婆婆家里跑出来的,她是个童养媳,实在受不了婆家的苦,就跑了出来,跑出来的时候,她还偷了婆家一对镯子……这些都是你大说的,你大还说,她的家人在找她,说找到她后,非得把她腿打断,看她再跑。

镯子?我看着瞎四奶奶,什么样的?

我没见过,听人说过,是一对红珊瑚手镯。瞎四奶奶用手揉了揉空洞的眼睛,说,那个可怜的女人走了以后,你大放下满山坡的羊群,人也不见了。有人说,你大跟着那女人走了;也有人说,那女人生娃时大出血,保住了娃娃,没保住大人……

有关我去花村的起因,就是我大临终前的一句话。

入秋后,我大身体垮了,他像一截发朽的木头,被时间之水一点点地沤烂。先是心脏,然后是肺,都在一点点衰竭,鲜活的气息从他身上渐渐褪去。进了医院后,他不时地出现昏迷,不吃不喝已经有三四天了,能维持他生命的,只能是氧气和流食。躺在病床上的我大,氧气罩经常有一层迷离的雾,那些雾气随着他的呼吸,一会儿变轻一会儿变重,他的眼睛始终紧闭着,跟死了差不多。

昏迷了几天,那天我大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十五日。

我大醒来之后,先是动了下脖颈,看见我在他身边,就微微抬起左臂。我明白,他在示意我,将氧气罩摘下来,要和我说会儿话。

摘下他的氧气罩时,他脸上有道深痕,那是氧气罩压出来的。我用一条湿毛巾,擦净他眼角堆积的眼屎后,他人很精神,眼睛格外亮。他的舌头由于雾化的原因,有点发僵,他的话断断续续。其间我看见我大的眼睛,有点不安,不时地瞟着门外,我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就跟他说,我妈买烧纸去了,今天是七月十五日。

我大似乎想说什么,因为激动,咳嗽了一下,一串浑浊的痰像虫子一样从嗓子里爬出来,我赶紧用纸给他擦净,吐完以后,他感觉舒服多了,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说,跟你……说件事……他大口喘着气,不……许你……跟你妈……说。

他脸上的神情很神秘,这种神秘点燃了我,我精神为之一振,猜想是不是他有一大笔钱在快咽气的时候交给我。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我很紧张,额头和手心都出了不少汗。还猜想这钱,估计我妈不知道,他是要背着我妈给我。

你说吧,我不说出去。

说完,我的心噗噗地狂跳,这么多年我穷得要命,我尽量掩饰脸上期待的喜悦,不光喜悦,我也很担心,担心这个时候,我大话说到一半突然咽了气,把剩下的话带进了阴间,那样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大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比刚才猛烈,我听见他的胸腔里有破鼓烂锣在响。我用手捶着他的破鼓烂锣,过了一会儿,我大摆了下手,我就停止了动作,赶紧给我大掖了掖被角,告诫自己,不能显得太着急,就是他留给我金山银山,也不能着急。

我大长长地喘了口气,他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小,很细,跟他出气一般,我爬在他的嘴上听了半天,一句没听清。

我就对他说,你大声点,我听不清。

我大在攒力气,停了一会儿,他提高了嗓音对我说,这一回我听得真真切切,他说,我……还有一个……女人。

我愣住了,不是因为他还有一个老婆的事,而是他临走前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一件事。都是什么时候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当然愣住的原因还有一些不小的失望,我以为他会说点意外之喜,可他突然蹦出来一个老婆。

她……是你的亲妈。

我觉得我大糊涂了,我妈出去了,怎么会又出来个妈?

我大又开始大口喘着气,从他的表情看,现在这个妈一定是他后娶的。

我有点不敢再看眼前这个人,他一下子陌生起来。我抓着他的手,有点怨气地说,那我现在的妈咋也没跟我说过。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这事你妈一点都不知道,我隐瞒了你和你妈有三十多年,我跟她说你是我捡回来的。说着,他的眼睛里挤出两滴浑浊的老泪。

他一哭,我的心里也跟乱麻一样,我怎么会是捡来的,这么多年,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大的气力有些不够了,发光的眼神渐渐灭了,跟外面雾蒙蒙的天气差不多,也就是我想继续再问下去的时候,窗外传来了雷声,一道闪电过后,一场瓢泼大雨疯狂地来临了,它掩盖了我的声音。我大抓住我的手,很用力,他的声音彻底淹没在外面的雨声之中。我只能看见我大的脸皮呼啦呼啦地响着,像一层快要吹破的窗户纸。

他说,她来了。

我没搞清楚我大的话,就问谁来了?

我把耳朵贴在我大的嘴上,费了半天劲,我听见他吐出一个名字:刘兰兰。

刘兰兰?我急切地问他,刘兰兰是谁?

我大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张了张嘴,眼睛不断放大,仿佛那个叫刘兰兰的女人真的来了。

后来他就昏迷了。

就这样没几天,我大留下一个巨大的疑问,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感觉自己成了没魂的鬼。

如果瞎四奶奶说的是真的,我无疑就是刘兰兰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可那个瞎四奶奶的话是真的吗?那几天,我反复咀嚼着我大临终前的话,想从他只言片语中找到些有用的话,想来想去,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叫刘兰兰的名字外,什么线索都没有。我大真是害人,话说了一半就走了,你走了不要紧,可我呢,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说呀?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真想从坟里把我大揪出来,好好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我闷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基本没跟人说过话,不光不说话,我连看别人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这么说吧,我除了吃饭拉屎,就是躺在炕上想着我大和刘兰兰的事。

那几天,我翻看过家里能找到的东西,看看有没有关于我大和刘兰兰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在户口本上面,我的信息准确无误,后来我又翻出一张纸,那时公社给他们开具的结婚证明,在这张发霉的快要烂掉的结婚证明上,上面的照片很小,年轻有点羞涩的我大跟我妈规矩地站在镜头前,这时我发现我的出生时间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三个月。这样推算的话,他们怀上我应该是未婚先孕,这可能吗?如果不可能,我坚定了我大临终前的话。

假如事情还原,应该是这样的:在结婚后的某一天,我大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抱到我妈面前,说是路上捡的,怪可怜的,希望我妈把他收养了。心软的我妈没多想,就把我留了下来……

为了进一步证实我的猜想,我翻看家里的相册时,结果是,我跟我妈长相上确实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以前我也发现过,比如我妈是高鼻子,我是蒜头鼻;我妈是方脸,我是细长脸……我问过我妈,她说你是随了你爹。她的话挡住了我的疑问,我再也没问过。

打发完我大后,有天夜里,我梦见我大,他还活着,就跟他临死前一样,不同的是,他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是躺在我家的炕上。我呢,就守在他的身边,突然我大坐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我大用手指了指屋顶,然后咣当一下又躺下了。我大手指的方向是用报纸糊的仰层,仰层北角有一个破洞,那个破洞我小时候就有,我不知道我大为什么指着那个破洞,我就站起身走过去,朝里面看了看,黑乎乎的。我大看着我,他的表情告诉我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你去取一下。能有什么呢,我踮起脚尖,还好,我的手正好能伸进去,边上什么也没有。我又看了一眼我大,我大还在用眼神鼓励我,继续掏呀,我的手就继续往里摸,摸着摸着,我的手突然被什么咬了一下,一阵生疼,我一下醒了。

说实话,我醒来以后,心里很失落。

房顶那个破洞确实还在,跟梦里的一模一样。我怀疑那里确实藏着什么东西,不然的话,梦里我大为什么临终前要指向那里?我激动起来,霍地一下从炕上站起来,踮起脚尖,把手伸了进去,意外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在里面摸到了一个小布包,拿着这个小布包,我有点恍惚,我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是在现实里。

小布包上满是尘土,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期待里面出现一个颜色不一样的小布包。事情没有那样发生,里面出现了一只手镯,红红的,像红珊瑚质地的。我端着它,一屁股坐在炕上。

在那块褪了色的红布上,我还看见“花村”两个字。

我想不通这个红珊瑚手镯为什么会藏在屋顶的仰层之中,难道我妈不知道?

那几天,没事的时候,我就到我大的坟前坐着,我大的坟在村西面,坟地静悄悄的,我跪在我大的坟前,给我大烧纸,在烟和纸灰中,我感觉眼前这堆黄土就像我大,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说,我大呀,你走就走了,为什么告诉我这件破事?

我还说,你知道吗,就是为了你的话,我茶饭不思,每天活得像个鬼,你说话呀!

我知道自己说这些屁用都没有,死了的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我就接着说,那个房顶上的手镯是咋回事,它怎么会放在房顶上?

突然坟里传来声响,我以为我大在坟里说话了,可仔细一听,是坟后的那棵树苗上挂着引幡在扑啦啦地响。

是不是我大在催我去找刘兰兰?

我想说,大呀,世界这么大,你让我去哪儿找这个叫花村的地方?

当我在花村里四处找刘兰兰时,我接到了老家我媳妇的电话,她声音很着急,她说你妈突然不认识人了。

这个消息吓了我一跳,以前我妈有点老糊涂毛病,不严重,这一回真是厉害了,到了不认识人的地步。我马上放弃了继续寻找我的生母的念头,急匆匆地往老家赶。

跟我媳妇描述的差不多,我妈呆呆地坐在炕上的一角,这个地方是家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我妈盘着腿,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木头一样坐在那里。我站在我妈面前问,你这是咋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妈问,你是谁啦?我就对她说,我是你儿。我妈说,我儿去城里了,你去城里找他去哇。

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泪怎么也管不住了,我妈咋连我也认不出来,她这是咋了?

我抓住我妈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问她这是咋了,以前还是好好的。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看个陌生人一样。我妈确实不认识我了,我听人说过,这病叫老年痴呆症,村里有好几个老人得过这样的病。

我不敢耽误,把我妈接到城里的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确实是老年痴呆症。

说起我妈的病,我观察过她,有些事情不是全忘了,清醒一会儿,糊涂一会儿。说实话,面对我妈的病,我有时候觉得她不是真糊涂了,是装的,她的样子没变,该吃吃该喝喝,生活上一点没受影响,可发作的时候,确实能吓人一跳。比如傍晚时,她正坐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来,说,不行不行,我回去还给那个老汉做饭呢。我妈说的老汉是我大,我见她着急的样子,就跟她说,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大早没了。我妈愣在那里,过了好长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才缓慢地坐下。

出了医院,我妈多数时候,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坐在城里我家的阳台上,盯着外面的景色走神,事实上窗外根本没有什么景色,是一片不高不低的楼房,我妈就盯着这些楼房发呆。

有一天,只有我和我妈在家,我问起了刘兰兰的事。

我妈怔怔地看着我。

您真不认识她?

我妈还是没有表情。

我就把我大留下的那只红珊瑚手镯拿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她拿住那只手镯,眼睛先是活眨了下,似乎要亮起来,但很快就黯淡下来。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准备将这只手镯拿回来的时候,她突然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咔嚓一声,摔成三四截。我蹲在地上,心疼地把这个东西捡起来。越看我一肚子的火越旺,要知道这个我大唯一留下来的念想,居然被我妈摔烂了,我站起身来,大声说着,好好的东西,你干吗要摔它啊?

我的声音显然把我妈吓坏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吓得浑身发抖,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我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吓坏她,就忍住不再说了。说实话,那段时间,我很苦恼,刘兰兰没找到,我妈如今又变成六亲不认的模样,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自找苦头,什么亲妈后妈的,找什么找,说不定就是我大临死前在胡说。

那几天,我没事就找刘福贵喝酒,刘福贵算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喝酒的时候,我就把家里发生的一切跟他说了。他听完之后,洞察天机般地说,这事你还得去办。

为什么?

因为是你大临走前的嘱咐,你不办,你的心会永远不安的。

也许他跟我妈一样糊涂了呢?

糊涂?不可能,糊涂的话,那手镯的事你给我解释一下。

我哑口无言。

接下来的喝酒就不是喝酒,是哀求,我对刘福贵说,你看在咱俩多年朋友的份上,这事你得帮帮我,真的,我一天不找到刘兰兰,就吃不香,睡不着一天……

刘福贵可能被我的话感动了,他说我有个姨姨是大仙,我领你去找找她。

第二天,我和刘福贵提着水果到了他姨姨家。他姨姨住的地方并不远,但路很难走,拐弯抹角的,到了一片城中村的平房后,刘福贵说到了。刘福贵敲门,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瘸腿的中年人,他看上去不像刘福贵的姨夫,刘福贵跟那人低语了几句,我俩跟着那人进了院子里,院子不大,里面堆放着各种杂物。

我还没说话,那个瘸腿的中年人让我在院中央的水池把手洗干净,我洗完了,他递过来一沓黄表纸,领我到一个南房。屋子里很黑,等我适应了光线后,瘸腿让我跪在一个神像前把纸烧了,我心想,看看眼前的神像是谁。

那个瘸腿说,你心要诚,快烧。

我就不敢再作声,按照他的吩咐,把纸点着。

你闭上眼,想你要实现的事。

我就闭上眼,脑子想我大临死前的话。

烧完纸,瘸腿领着我和刘福贵进了北房,也就是正房,在房里我看见了刘福贵的姨姨。他姨姨留着寸头,像是刚服完刑的女犯人,面色黝黑,连嘴唇都是黑的,她手里夹着一根烟,一脸漠然地看着刘福贵,全然不像亲戚。刘福贵把我的情况跟他姨姨说了,他姨姨吐了口烟说,按道理我是不能算死人的仙,这不是伤神,是折阳寿。

我赶紧把准备好的五百块钱放在她面前,然后又说了一大堆可怜的话。

刘福贵的姨姨似乎动了菩萨心,她说行了,你既然是福贵的朋友,我就是折寿,也去请上一次。

她话刚说完,两只眼睛朝上一翻,浑身哆嗦起来,我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又不敢吱声。那个瘸腿的中年人一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我和刘福贵也跟着跪在地上,屋里安静极了,刘福贵的姨姨仍在浑身打摆子,看这样子,她的魂已经飞到了天庭。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吓了一跳,刘福贵也吓了一跳,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慌忙挂掉电话。

要命的是,电话刚挂掉,又响了起来。

我一看,来电话的是我老婆。

我还是挂了。

等我再抬头的时候,刘福贵的姨姨已经跟正常人一样,她的样子像是刚睡醒,不,是被电话吵醒的。她又点着根烟,大声问,谁的电话在响?

我赶紧跟她解释,是我的。刘福贵的姨姨说,真讨厌,我正跟天上的仙把你的情况说完,仙正要告诉我去哪儿找,只说了“花”字,你的电话就响了。仙一脸怒气,转身就走,这以后就惨了,我也不好见她老人家了……

从刘福贵的姨姨家出来,刘福贵埋怨了我一路,我也有点搓火,我老婆电话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请仙的时候来。我把电话拨了回去,电话接通后,我还没张口,我老婆的声音像是着了火。

你妈丢了。

我老婆一点没开玩笑,我妈真的丢了。

按照我老婆的话,她上班前,我妈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阳台的座位上,等她下班回家后,见屋门大开着,以为我老家来了什么人,一进屋,屋里没有人,她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可就是没有我妈的身影。

楼下我也找了,她哪儿都不在。电话里,我老婆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我觉得不可能,我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丢就丢,她又不是三岁的小孩?

我顾不上刘福贵,直接跑回家,家里一片凌乱,像刚被抄了家,我老婆坐在沙发上哭成一个泪人,这个娘们一着急,除了哭,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对她说,哭管个屁用,找啊。

那几天,天气又成了鬼脸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我担心我妈在外面怎么活呀。我把能找到的人,都找了一遍,就是哀求他们,帮着找找我妈,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他们找了一个遍,根本没有,他们该想的办法都想到了,拿着我妈的寻人启事到处张贴,微博微信到处转发。刘福贵甚至帮我找到一个他们老家的快手里的大V,她是做情感主播的,据说她以前就是在二人台剧团跑龙套的,因为人长得丑,总不让她登台,可没想到自从有了快手这种直播平台,她每天都玩,架起两台手机,做起直播,不是讲村里公公爬灰,就是儿媳妇出轨,这种低俗的段子,居然有不少人喜欢看。粉丝多了,她就开始帮人家直播带货,后来自己玩不过瘾,就找了几个帮手,不断编故事,如今她的粉丝有上百万。

她听完我的讲述后,竟没有收我钱,免费播了两天。我以为播出后,会收到良好的效果,可连个回音都没有,那个胖大V,抱歉地说,她只能帮到这里了,再帮,她会掉粉。

好几天没有我妈一点消息。

我的脸色跟天气差不多,灰不拉几的,已经四天过去了,据说人不吃不喝的极限是七天,我心里着了火,牙床嘴唇全肿了,夜里我能看见我妈蜷着身躲在一棵树下,落叶不时从她的头顶飘过,她身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像是一层雪……

那一夜,我梦见我大,他一脸铁青,拄着拐棍进了我家,我想从床上爬起来,可身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动都动不了,他就用拐棍捅我。

你妈都丢了,你还好意思睡觉?

他因说话激动,嗓子里一串浑浊的痰像虫子一样爬出来,他顾不上擦它,而是仍用拐棍打我,其中一拐棍正好打到我的踝骨上。

一阵钻心的疼很真实。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叫着,你一会儿让我找刘兰兰,一会儿又让我找我妈,我都不知道哪个才是我妈。

我的话,让我大一下子愣在那里,屋里只有他呼啦呼啦的喘气声,过了好长一会儿,我听他说,都得找。

那个梦做了没多长时间,我就醒了,醒来后,我闻到我大的气息仿佛还在屋里,我在那里愣怔了半天。

也就是在那天,我在我妈住的房间床头找到了那只摔碎的红珊瑚手镯,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我妈不知道用什么胶水,已经把它神奇地粘牢,如果不仔细看,它跟没摔坏前一模一样。

我将手慢慢地伸了进去,有点疼,但还是伸进去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还是刘福贵提醒了我,他的姨姨说了“花”字,他让我好好想想,自己跟什么花有关系。

我突然想到红布上的花村。我一下激动了,也许我妈和那个刘兰兰真的都在花村,这是个巨大的希望,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再去花村一趟,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自从想到花村,我的心怦怦直跳,胸膛里仿佛有只不安的鸽子。我不想耽搁一分钟,赶紧去。

天上全是铅灰色的云,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会有一场大雨降临,我必须要赶在下雨前,找到我妈。

花村还是老样子,到处都是灰突突的,一副衰败的样子,村里巷道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干枯的落叶被风吹得乱跑,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让人心烦。

小矮子仍在村口那块石头上坐着,手里拿着一根蒿子草,这个样子跟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仿佛他就没动过地方。我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一根烟,这次他没接,似乎已经想不起来我是谁。

我提到了瞎四奶奶。

他说,她死了,就在几天前。

怎么会?我有点不相信,我朝瞎四奶奶住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已经坍塌了一半,没有一点生气,像是没人居住。

我把我妈的照片让小矮子看了一眼,问他见过这个人吗,小矮子的鼻子几乎要贴在照片上,端详了半天,他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看来又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准备离开这里时,小矮子突然叫住了我。

有事?我问他。

他舔下嘴唇,也没什么,你手上戴着的那只手镯很好看。

我觉得他很无聊。

他的声音并没停止,他说,瞎四奶奶死的时候,也戴了这么一只,跟你的一模一样。

【拖雷,本名赵耀东,70后,祖籍山西,现居呼和浩特市。写诗与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寻仇记》及中短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