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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粤港澳大湾区诗人专辑(一)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 | 徐敬亚  郑小琼 姚风等  2022年01月21日08:29

编者说

2021年第6期,《广州文艺》在原“广东诗人专辑”的基础上,推出粤港澳大湾区诗人专辑,刊发了9位粤港澳大湾区诗人的作品。“我手写我心”,他们的诗风各有特色,意象独特,恰如一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充分展现了情感表达的宽度与深度。诗人们写的大多是日常生活片段,文字背后所透露的对人生终极命题的叩问,成为诗的灵魂所在。这些诗句经过岁月的湔洗后,必将更具韵味。值得一提的是,《诗选刊》2022年第1期以专辑形式转载本次诗人专辑的诗歌。

 

徐敬亚的诗

黑白帐篷

从阿坝到松潘,一路是教科书里

恐怖的沼泽,还有亘古的雪峰

过了瓦切,天地顿开

草地下面是地狱,雪山上面是天堂

 

两个圆点,在高山上闪动

目光被它拉向极远极远

有人说看呐,两粒

缝在天空上面的纽扣

 

一定是方向盘擅自动了念头

车轮猛然右转下了大路

纽扣,从来是为了解开而生吧

车内爆发出一片欢呼

 

噢,是两顶帐篷,一黑一白

尖顶几乎摸到了天,一白一黑

只有上帝的女儿,才能同时生出

欧洲+非洲的乳房

 

目的地,就是目光之地呀

看,神的家正藏在盘旋土路的尽头

不速之客站在路边向主人呼喊

千百年来藏区就是这样敲门

 

云端上的仙女

她的脚下是两座叠加的泰山

嘿,耳环上正飘着云朵

上帝的女儿家里从没这么多男人

黑白帐篷在风中微微颤动

 

仔细看,她像画册中的女明星呢

躯干和四肢与我们相似

不搭配的衣服因为包裹着她而立刻搭配

她笑了,我们也笑了

 

两个种族默笑着呆立着对视,只因

仙女下凡的翻译软件还没有发明

滚热的奶茶也笑了,像一杯杯液体的银

那是她用牙齿的白,温润着客人

 

是谁把两张20元纸币放上她的手心

那一刻大家都羞愧于不够大方

她的手跳跃着,轻轻地,只捏起一张

忽然间我们感到升腾起一股仙气

 

仙境不可久留,远客就要还俗

一个容易记住的名字格日措,对,隔日错

不,今天就错了—她飞跑过来

摇着手机,她的牛郎正在赶回的路上

 

手机里的大学

紫外线中的仙人也生得白净

从汽车中钻出来的男主人胡子嫩如小草

他的音带里发出了汉学家的声波

“汉学家”从三十多公里外的镇上赶回

 

想不到,在天堂上也是雄狮做主

黑白帐篷的四周立刻热闹非凡

彩云之家搬出一箱珍藏啤酒

翻腾的泡沫里浮出新一代藏民故事

 

金榜题名。成都外国语大学。半年退学

也许他一眼就把红尘的把戏看破

回到故乡办了间修理手机小店

没辜负他从高一起就精通人间的科技

 

得了什么福分,八个光头旅者

竟与天上神仙盘膝对坐

有人指问他胸前饰物与戒指

泽容甲只是抖了抖印满字母的长裤

 

九只酒瓶高高举向天空

唐蕃和亲在雪山和草地间再次上演

九部刚刚认识的手机同时拍摄

最高海拔的像素成为永恒

 

送行

刚刚落成的白帐篷乃州府所赠

地上被压扁的小草们还绿色青青

牦牛毛织成的黑帐篷里坐着一位老人

他正低头补毡像雕塑一样凝神

 

冬天的慢时光怎样度过

泽容甲站起来用手指向远方

山下的冬牧场比这里还要宽敞

那是神仙们的另一处行宫

 

山风一边吹拂一边替仙人数着珍宝

每头牦牛恰好值万元之财

一万、二万、三万……万呀万,万呀万

天下最简单的账本正一页页铺向天边

 

想当主人的手举得比大选还要汹涌

远方的客人都想留下来

可是,一团团的白云在天上催促

天堂的时间贵如黄金和白银

 

好客的泽容甲先生抱着小卓玛

率领牦牛大军把客人一步步送出仙境

黑白帐篷一点点……向远方退去

后视镜中的两粒纽扣,又重新缝合了天空

 

郑小琼的诗

诗的节奏

我血液流淌三个月亮,屈原、李白、荷马

它们顾菟在腹,对影成三,雅典的上空

史前万籁俱寂的夜晚慷慨地照耀大地

醉酒的水手们驶向梦的境界与世界的尽头

如今,异乡的窗口,我从夜的深处撷取它

破碎的光线与乡愁,我投影在机台上的孤独

它在天空里滑行,带着古老的悲伤

我凝视在银灰色灯光里消失的夜景

阳台上女工们的期望,当我的目光与月亮重合

那赋给万物以温柔的月亮,繁华的工业区街道

在它的上面,迷宫的夜晚交错棕榈阴影

那在暗中监视我的警报器,它精确的角度

打开的幻想与孤独,一片震颤的月光

从背脊上流出,那些冰凉的月光照亮

冷冷的机台—那声音

也许,就是古老诗句的节奏

 

江西工友

从窗户推开海洋,从铁具挖出黎明

从火中取出矿石,从井里淘出星辰

从天空捡拾落叶,在波浪耕种庄稼

美丽的鄱阳湖,神话鬼怪遍布的水面

水稻在湖水间生长,悲哀的渔家少女

她已化为一条青鱼,撕心裂肺的鸣叫

泪湿透湖中的九月,雾间彷徨的鸟雀

叫声蕴藏人间的悲伤,迷茫伸长脖子

从铁上摸索潜行的月亮,天空的伤口

它的痛苦被机器收好,我遇见光线

银白的悲哀在陈旧的经典间伫立

我们铺好的乡愁、青春,连同孤独

进入空虚而冰凉的车间,在白炽灯下

像水晶一样闪烁冷的光亮,我们从中

获取生活的经验,并且传递给他人

那些喜乐与悲伤,我们曾经有过的

并且丧失的—愤怒、痛苦—如今凝固

像天空,那轮翻腾的月亮,它严峻的哀伤

 

梦的诗句

我等待一个无比神秘的远方

一辆夜行火车穿过南中国的春夜

窗外的星星召唤内心无限的秘密

它用微弱的光、星座、卜算、翅膀

我在黑暗中等待黎明的光线

自由的羽翼,树枝栖息的梦

生命欢娱的暮色,深蓝的夜

火车经过隧道短暂黑暗中的沉思

亮如永昼的灯光投下坚硬的阴影

一块无声无息的铁片破解未来

在订单的裂缝,遇见漂泊的人

丧失乡愁,在灰暗而孤独的城市

我们踯躅在狭小的齿轮和塑料片

落日点燃寂寥的工业区浪掷的生命

我用旧机台打造出幽暝的未来

用远方打造梦的诗句,诗歌赋给我

最奢侈的爱和不能抵达的远方

 

姚风的诗

沙漠的拒绝

沙漠的存在,本身就是漠然

就是浩大的拒绝

 

拒绝河流,拒绝被大海统治

拒绝一棵棵树木生长

然后被砍掉

 

拒绝人类,但用最干净的手

洗净他们无法带回的尸骨

 

拒绝与不需要一样

已经越来越稀少

 

骆驼并不需要人类

但它不会拒绝

它跪了下来

任人们把绳索穿进了鼻孔

 

题山中一棵枯树

我不再生长

但也不再退却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高度

高过仍在山坡上挣扎的灌木

高过被秋风吹进泥土里的果实

 

我以质朴的赤裸拥有了天空

甚至宇宙

哪怕失去了所有的飞鸟

 

远处是大海

这巨大的眼泪加工厂

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要做的,是拥抱雷雨

我要积聚腐朽的力量

拒绝去做一张床,或者一把椅子

 

抽烟的玛丽

我们说起了保罗

这个决绝的男人

三十年前离开了我们

准确地说,离开了玛丽

至今杳无音信

 

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他和妻子玛丽用完晚餐

开始一根根抽烟

他捻灭最后一个烟蒂

起身说:“亲爱的,我去街角买包烟!”

说罢,他推门走进了夜色

再也没有回来

 

玛丽从此也开始抽烟

她终于戒掉了那个男人

 

姚中才的诗

落日之美

这么沉静,这么庄严

落日之美滤掉了所有的浮躁

秋天般的存在

天地打开了顿悟之门

来去如风的灵魂

自由飞行在空无里

时光的落叶缤纷

再美的美,都等着时间打扫

 

秋湖

一切都像亘古的样子

鸟在叫着,树荫

懒懒地躺在草地上

秋天的眼眸这么幽深

盈满了泪水

孤寂地站在历史触摸不到的地方

风的喧嚣和树的议论

都与他无关

在秋天来了的时候

不妨做一面局外的湖

 

只是远行

夜这么幽深,比悲伤更幽深

不眠的每一朵花都满怀心事

那些被你熬过的孤寂的夜

此刻都成为可以书写青史的墨汁

蘸着夜,这悲悯的无尽之夜

我却画不出你的模样

秋风从大地的毛孔里冒出来

这次你要去很远的地方

 

泽平的诗

老宅

下雨了,鸡群从后园

穿到前厅。它们来屋檐下避雨

黑瓦上,春天的节奏哒哒地响

黄毛鸡仔们到处乱窜

它们围着柴火堆跳上跳下,打闹、拉稀

拿透亮的眼睛,这里看那里看

有时偏着头跟你

相互凝望。即使隔着三十年的烟尘

那种绝无尘埃的清澈,想来依然惊心动魄

如何去陈烟中寻找旧逝之物

孤独的青苔,平淡的落日。我的思念

回到一枚鸡蛋,那时它刚被生下来

我并没有做好与它相识的准备

 

我们无法占有一棵

秋日里的树

他浓郁的树冠在日光下显得优美

舒朗的色泽完全融进了草地和远山

他与其他的树站在一起

就是巨大的旷野

 

秋天高远

此时你无法深入一个越来越冷峻的世界

但是他可以。他随时准备丢掉

身上所有的门、窗

甚至语言,甚至眼睛

 

一棵树,一不小心

就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灵魂

但他不会轻易赞美,也不会轻易倒下

 

在季节的深处,他偶尔弯曲

化作一个孤独的人

 

林间

慢一点

再慢一点

 

停下来,凝视

叶与叶之间的距离

 

光线遗留在树杈之间

一只鸟巢

黑瘦瘦地挂着

 

突然心就软了一下

希望下雨的时候,所有的雨水

只掉在我的头上

的诗

 

旻旻的诗

时间有雨水

暮年的石头在雨水中沉默

缓慢的事物试图寻找

一个快速移动的词

好掩盖日常使人羞愧的平庸

 

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

闪电随手取消肉身,真像

刻意藏起那多出来的爱情

 

粉红衣裳在水面起舞

你的池塘凌乱,荷花倾斜

我轻轻探出身子,摘下

 

时间有雨水,我有荷叶

 

先生

“我想起了你,

我的内心完整无缺”

佩索阿的这句诗

总让内心无限柔软

 

我用岁月的褶皱

设计无数戏剧性的重逢

每一个场合都诗意,温暖

都让泪水欢畅于静谧的脸庞

 

为你出场所虚构的场景

仍逗留在文字里

生命中赶不及的小小部分

是一场抓不住尾巴的告别

像失去颜色的黄昏

结结巴巴遁入黑暗

 

时间经过裸露的水

带走了一些,留下另一些

黎明前天空脱落的星星

是我节制的念想和忧伤

在无人看守的时光前,弯下身子

 

秋分

你离开后,家里又添了些新事物

 

六盏裂纹玻璃挂灯,六个

安静的句号躺在骑楼晒太阳

日落后,群星之下多了六颗

勤奋的小星,在摇椅上闪耀

 

新种下的紫竹,叶子落尽

一棵小清新在边上

冒出四五片,叶子上滚动的

青葱露珠眼睛一样明亮

 

室内光线移动。空气中弥漫的

草药味,嗅觉敏锐的人闻到

光在屋外奔跑,苦涩和香甜

来来去去。楼下门前的百花涌

满了又干。白鹭像往常一样

依时依候飞入荔枝山

 

今日秋分,尘埃落满这

不长不短,没有你的日子

 

我的爱又叫作安静

在玻璃和天空的拐角处

盛装如头戴洋甘菊花冠的云

我怀揣火焰和接头暗号

把一寸光阴写成漫长

 

三月的雨天和晴天延续

没有尽头。午后的佛号,镜子

手心的纹路和凤凰单枞的香气

是琥珀中凝固的时辰

 

在镜子前踯躅,光省去疾病

那部分,身体成为完美的乐器

 

眼睛轻轻闭合

像珍珠回到辽阔

此时我的爱又叫作安静

仿佛天堂借来的一抹蓝

 

倮倮的诗

鹿鸣湖

春天的早晨,我们驱车来到鹿鸣湖

道路两旁的花与树面容怠倦

挖开的公路上灰尘打着呵欠

从数字的包围中逃出来

我猜想我会兴高采烈写首诗

然而,沿着杂草丛生的湖边走了两圈

心里没有漾起丝毫涟漪

一笔过期没收回的货款

以及本月没有完成的销售任务

让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像春天这台绿色发动机的噪音

无论春风多么慈悲,多么法力无边

它唤不醒沉睡的石头

也不能给我捎来远方还未生成的好消息

去婺源拍油菜花的计划

一拖再拖

一首计划写给春天的诗

还在忙碌的泥泞里跋涉

想起昨夜梦中在考试中手忙脚乱的自己

满脸羞赧

我沿着湖边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径

浓密的树荫盖住了我心里的嘈杂

春风从来不问

什么才是意义

 

万古楼

黄昏时分,我们走出水牛城

“还去不去万古楼?”

“下午已经在万卷楼上一览丽江

不如夜晚再上去喝啤酒看星星。”

小衣疲惫的声音仿佛来自古代

 

晚上我们却去了醉乡民谣酒吧

小夏的手鼓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唱歌喝酒时,万古楼这三个字

像一只夜鹰在我脑海里盘旋

 

第二天晚上登机离开丽江

俯览夜光璀璨的万古楼

它像过去岁月所有擦肩而过的事物

哀怨地望着我

 

起飞的飞机

就像万古楼摆脱了狮子山

飞起来……飞起来……

飞进满天繁星……

 

阿勒邱

我突然停住脚步

因为被旧报纸上的一个名字吸引

一个名字为什么

会从几千个汉字中蹦跳出来

这是一件神秘的事情

我无法也不想分辨

烹饪治疟故事的真假

这些年,我一直在抗拒

内心的怀疑

一个人总要相信点什么吧

晚上,信步走到一个饭店

抬头一看竟然是阿勒邱饭店

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总有一些神秘无法解释

我接受它的暗示

 

吴燕青的诗

山色青碧替我长出思念的翅

抬眼可见的山峦,烟云起伏

摇着夜的小月光,她有小执着

一年一年地绿,一年一年地开花

那些途径和驻留无别

 

一些深入泥土,一些消失不见

被思念疼痛的时候

怀抱花朵清水素果

在你的永居地轻轻地唤爷爷

 

天空漾着蓝镜子,山风摇摆你坟上的小树枝

我安静地清理你坟前的杂草枯枝

想起小时候,你给我带回糖果烟花书包铅笔

你给我买校服裙过年的新衣

 

整个春天,我没有再到山上去

 

很多个春天,我没能回到故乡

没能站在你的永居地

隔着泥土山河岁月天地

唤一声爷爷

 

梦里

山上杜鹃花成团开

山色一天一天青碧起来

众鸟的歌鸣响在白云端

 

我知道,它们无不在

替我长出胸腔深处的思念

 

在山涧

也许是晨间流转在绿叶的露珠

也许是树根盈出的一小滴水粒

也许是午后下过的一阵小雨

那么多的小水滴从许多隐秘的缺口

汇聚成山间的小河流

有的安静地成为小湖泊

有的从岩石上冲下成为瀑布

静止或壮烈尖锐或柔和

你不会想到它们的源头

树叶山风一只蝴蝶或一只蜜蜂

母腹中小小的胎儿蹒跚学步的小婴孩

捧着鲜花的少女和步入老年的奶奶

源源不息的水哗啦哗啦

一枚红透的枫叶轻轻掉落水面

 

范明的诗

入冬以来

入冬以来,你将棉袄纳入体温

阳光很好啊,像一面明亮的镜子

它照出苍白和疲惫

在一条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动

温暖,才从脚底到手心

多少情节正在酝酿,从镜子里反射出

注定只有一种结局

你能否叫住时间,它不会像蜗牛一样

慢慢爬。因为厌恶,躲进坚硬的躯壳

避开潮湿和腐烂

这一天中午,站在风口

草地干枯,湖水被一股不知来向的风

吹得东倒西歪

你想将湖水扶正,想辨认风的来处

看着一棵修炼成数不清枝条的树

叶子一批批落下。沿着流水的方向

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一年中最后一首诗

诗人们写一年中最后一首诗

但意犹未尽

人到中年厚道

大风起时,四季的叶子,撕到哪片是哪片

它再次提醒

我的南方不下雪

而雪一直下

这样,失血的冬天才美到极致

拢在树下的雪在等我吗?

雪静无声,在掌心融化,古老而新鲜

旧岁打包收纳

新年的礼物坐上了快递邮车

 

下雨的时候

我与对面的那栋楼仅隔着雨帘

它们密不透风

偶尔有扇窗帘掀开一角

有人也像我,匆匆地看两眼窗外

看雨点磕磕碰碰的样子

那么,在任何时候

当我走到临窗的位置

我都要让举止清醒

 

我已经极少专注地去听

听雨水拍打的生活

叮咚叮咚,不急不缓

不得不承认,下雨让时间慢下来

我与对面的人都不知彼此是谁

即使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