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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1期 | 张玲玲:W与M
来源:《山花》2022年第1期  | 张玲玲  2022年01月24日08:26

张玲玲,1986年生于江苏,小说见于《十月》《花城》《作家》《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小说界》《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已出版小说集《嫉妒》。

M

我和M认识于我入校后的第二年。当时我们都在一所三流学校读书,都参加过新概念作文大赛,不同的是,他比我大两届,共参加过两次,第一次未曾获奖,第二次获一等奖;我参加了一次,并未获奖。据说中文系至少半数以上的学生都参加过该比赛,但并非出自对写作的热爱,更多是因为保送条款。待到我那一届,保送魔力早已荡然无存,四分之一的同学都有拿奖经历,却全都混迹于这所三流学校的三流专业,除少数还保持着写话剧、写小说的热情,更多人就此停笔,完全忘记了文学这件事。

作为八零后最初期的那批作者,M不算获得新世纪红利最多的人,但也是获益者之一。他有点名气,但被最出名的几个轻易盖过。他和他们中的几个成了朋友,如果作者来学校做活动,他必是嘉宾。他写青春小说,读者不算多,但无论如何,比今天多。我进学校时他刚出第一本长篇小说,之后是第二本。我们对他的普遍看法是,才华有些,但更重要的是很勤奋。第一年我还不认识他,通常只隔着距离远远看着,他在主席台,而我在观众席。我记得,他经常骑着一辆捷安特飞快穿过学校,白色衬衣被风吹起。第二年他成了我学姐的男友。好像那个时期开始,我们熟悉了起来,但也只比普通校友好那么一丁点。

有天我去虹口,七月还是八月,也许是去当时男友的家中。学校地段偏僻,地铁尚未开通,去市区至少得转两次公交。上车后,我看见他坐在最后排。人很少,他身边还有空位,于是远远招手,招呼我坐过去。车程至少需一个小时,他主动谈起他和我学姐之间的关系,也谈到和其他女孩之间的关系,显得坦率且直接,最后总结道,大学恋情是乏味、短暂、不牢靠的,无非在一个阶段内打发时间而已。然后他又说,可以的话,他当然还是希望找个有钱的女孩,因为可以供养自己的写作。说到这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还有一段路才到,他问我最近怎样,我告诉他,不算很好啊。他便不再问下去,而是将MP3打开,递来一只耳机。我接过,跟他合听里面的曲子。直到他下车,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有音乐贯穿始终。

他从大四开始负责一份杂志的约稿,也参与校刊的编辑。有次他在网上忽然问我,是否有合适的篇目。我此前并无投稿经历,但很高兴能够发表,于是给了他一篇小说,一些随笔,还有一则文学问答。小说属于新历史主义,不长,约六七千字,写得很拙劣,随笔是关于饮食和服饰的俏皮话,也有关于中国戏剧里男女性别错置的探讨,模仿的是香港专栏作家风格,最大的问题是缺乏洞见。问答则是关于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可笑的是,文本本身成了布鲁姆观点的实证),也可能是别的,在问答中,我引用了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以及罗伯·格里耶1984年关于小说的笔记(“我写小说是为了驱逐我与之势不两立的灵魂,一个作品不应该像某个盲目服从神圣法律的法官,恰恰相反,它应公正地揭露和精确地再现它正在与之作斗争地多重不可能性……”),但和最后结论(“小说试图以纯粹向内和属己的记忆探索存在之意义”)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诘屈聱牙是当时流行的弊病,我不幸沾染,还自以为是。还有一篇关于文学到电影改编的比较论文,以《妻妾成群》为例,谈到显性的男性视角如何被摄影藏匿,最终变成了集体的窥视等。所有稿件都拖了很长时间(两个月,也可能是三个月)才刊发。我和一个我钦慕了许久的女生刊发在同一期,很容易能看出彼此间天赋的巨大差距,这多少令我有些灰心,但好在还谈不上绝望。

再见他是2009年,我尚未毕业,正在H市实习。他当时出了第三,也可能是第四本书,同时还在主持一本杂志,内容同样是青春期的爱和忧愁。这种书在那几年间十分流行。大部分投稿作者很年轻,十八九岁,文后会附上他们风华正茂的照片。我们是通过社交软件再度联系起来的。他告诉我,毕业后他并未找工作,而是继续自己的全职作家生涯,所获收入应该勉强可供生存。不过他的处境比我后来了解的多数作者都好,很多作者在最开始写作的那几年连吃饭都成问题,只能依靠借钱生存。他也穷困,也潦倒,但并不缺乏女孩的爱。总有女孩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七月下旬,他发来消息,说正在写一部书稿,还没写完,写得很疲劳,亟待休息,近邻H市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想知道我能否接待。我在办公室想了一会儿,说问题不大。第二天早上他到了,说想去爬山,还想去一家知名的咖啡店。咖啡店位于宝石山半坡,店主以前曾是省文学院院长,去世后许多作协活动仍会在店里举办,以支持其遗孀生意。也有人光顾,是因为店主夫妇数十年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故事一度在市民中流传甚广。我不知道他也感兴趣。从办公室到那边差不多花了我半小时,车辆停下时,他就站在山脚下,背着一只灰色法式背包,看起来很沉重。人干瘦依旧,因为身高的原因,看起来更瘦。我们费力地爬到店里,他要了一杯拿铁,即拿出笔记本开始写作,完全不受外部影响。我要了一杯摩卡。饮料普通,并无特色,但从那些老式的雕花窗口可以看见大片竹林。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休息,从背包内取出烟盒,抽出一根女士烟,很快抽完,接着又是一根。他抽烟的姿态让人觉得他不是出自尼古丁瘾,只是工作,写作也跟热情没有关系,同样只是工作。我想起那几年,他努力建设自己的声名,在校内,在百度,比所有人都有动力和目标,但仍让人觉得他缺乏根本的热情。而我们当时所说的才华,也许就是指某种不顾一切的热情。眼下他正和过去一样,某种程度上令我颇受安慰,甚至不知这宽慰从何而来。

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说一部青春小说,关于高中生活,我不甚客气道,你如何能不知疲倦地写下去?毕竟我们正急切地步入下一个阶段不是么?毕竟我们的青春期早就结束了不是吗?他笑了笑,并未显出被冒犯的愠怒,相反地,他温和地答道,是可以,我会衰老,但总有人会是十七岁。这个问题我不是第一次想到。说完他用勺子搅动咖啡,喝了一口,之后继续写作。五点多,我们下山,前往白傅路的一家餐厅吃饭,然后我送他去酒店。不止我,也许他也在想,总算结束了。漫长的一天总算结束了。酒店在里西湖,靠近茅家埠。在我离开前,他问我是否可以留下。我说,你又不喜欢我。他说,你怎么知道?然后他又说,其实是可以的,是有点喜欢的。等我到家,他给我发来一条长短信,不知能否算情书。我读完后心想,M确实只是说说的,句子毫无情感可言。M可能从未真心热爱一样东西。甚至连爱本身也是。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在那家咖啡店写作。我借口有工作,未再陪同,走前他告诉我,要回去了,现正在车站。我说好。没人提及短信的事。

过了差不多十年,也就是2017年七月,我回到上海,在一栋老式别墅内参加一场文学活动。活动现场人群密集又混乱,大部分是前来纳凉的老人。我忽然发现他站在最后排,戴着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双手插在卡其百慕大短裤的口袋内,像是刚从南美海边度假回来,只不过度假是在室内完成的。当天气温接近三十九摄氏度,听众拿着资料纸不断扇风。他远远朝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待会儿找你。中场休息时他坐到我身边,介绍他身边穿红衣的女孩,一个年轻的编剧,也写小说,漂亮,且气质独特。也就在那一时刻,我意识到他老了,跨过青春期,直接到了眼下这样一个阶段,不再年轻,已有疲态;虽然轮廓、五官并无太大改变,甚至着装、身形,也几乎一致,但和二十岁时已完全不同。我想他大概也是这样认为我的。他说,刚知道你回来,有空一起喝茶。我说好。半个月之后,他说在我公司附近,如果有空,可以一起吃晚饭。我下楼,和他在一家云南菜馆一起吃了餐饭。他吃得很少,跟过去一样。吃完还早,我们便找了家连锁咖啡店坐着。

他问,你结婚了吗?我说,结过。在我说时,他自始至终都露出一种审视且莫测的笑容,好像这些年历经太多,对于结果已有预计。然后他说自己也快结婚了,随即从手机里调出未婚妻的照片。长相仍是他一贯的审美。我夸赞几句。他说道,还可以,人还不错,比较可爱。我告诉他自己也在写小说。刚刚开始,也可以说重新开始。他说是吧,那很好。就像一个老手对新手正常的鼓励。然后他又说,我看见你和X在一起。我说,啊,是,我们是朋友。他说,我和X是在国际文学周的时候认识的。仿佛为了解释,我说,我们是在一次培训活动中认识的。他说,那很好。就是神奇。我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你们会认识。他说,人和人的交汇就这样,毫无道理可言。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久到我再度疲惫不堪,不得不说,太晚了,还是走吧,我还得改稿。他评价道,状态很好,但勤快并没什么用。我说我很同意,确实如此。

在送他去坐车前,他似乎忘掉了我们早年关于写作的分歧,以及那次不够愉快的探讨,也可能他压根未曾记得。他主动跟我说起最近在写一个作者观察,体量必然是一部长篇,关于早年的八零后作者以及他们的时代。这些年我接触了太多了,他说,那些境遇,那些转变。他站在垃圾桶边,磕了磕手里的烟灰,充满感触。天空忽然下起小雨,我们沿着商场有限的檐廊慢慢走着,他说车子很快就到,但直至走到尽头,车子也没来。他改了主意,决定去坐地铁。我站在檐下目送他渐渐消失,心想也许那个长篇会很难产。它看起来并不想写给现世。

回去后他给我发来一部长篇小说,询问是否有改编可能。小说应该是其二十岁出头时写的,也可能是那次在H市写的。这次读倒不像以前,重读时我找到了某些优点,例如单句写得流畅详细,对白和情节推进颇为利落,某些部分的描写和抒情还算准确。退开一些距离,去看待我的青春期,去审视高中和大学生活,那些抒情是可以成立的,就好像一个人在充满光线的屋子待了很长时间,他并不会觉得周围存在什么值得诧异的事,等他离开,再次进入,他会在睁开眼后,重新注意到那些细节,如油漆,书籍,柜子的木框架,等等。小说并未通过,我告诉了其结果,M没再发来小说。

我和R在一座北方的海滨城市说起M的故事,部分清晰,部分模糊。模糊的是我觉得迄今仍然很难诚实讲出的部分;清晰的也许只是记忆的重构,一幅画以其局部替代了它的全部。当时我们正经过中山路,试着冒险穿过红灯,去向一个夜宵摊。也可能我们并无目的,不过以居所为圆心,四处闲逛以打发时间。八九点钟,店铺接近打烊,只有少数日料店还开着,红灯笼在夜色里很显眼。几个女孩从我们身边经过,漂亮,也时髦。居所对面是各类涉外酒吧,Wendy Bar ,Venus Bar,名字起得漫不经心,无论作为中文抑或英文,招牌也很简陋,木板上挂着彩色字母灯管,门口放着一张高凳,或是一块荧光黑板,仅此而已。我们通常只是经过,从未想进去。但一次R忽然谈起酒吧充场生意,问我了解么。我说了解且干过。大二时我曾做了一个礼拜的酒吧兼职,充一次场收入是三百块钱。那间酒吧至今还在,店里并没什么客人,坐也只是枯坐,黑暗中的烟味和酒精味浓到呛人,音乐震耳欲聋。到家时我总觉得耳膜有受损前兆,像从迷幻宇宙里转了一圈后快速降落。每天我躺下休息时已近凌晨。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和第二任男友在一起,他除了情感不忠,还有家暴恶癖。有次我们因琐事争执,他重重扇了我几个耳光,之后用皮鞋不断踢踹我的大腿和小腹,我倒在地上后,他也未曾罢手。意识模糊的时刻,我感觉鼻腔和眼角不断渗出液体,一度以为是血,后来发现仅仅是黏液。我说不清当时为何一直没有分开。可能恋情已抽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分开和离开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力气。我对R说,一段糟糕的情感关系很容易毁掉一个女性。他说是的,是这样的。然后,我跟他讲起一个忘记名字、早已失踪的女友,她当时也不过十八九岁,头发很长,肤色很白,是当时跟我一起在夜店打工的女孩之一。每天五点半,下完课后,我们先转一趟公交,再乘坐同一班地铁去市区。有一段轻轨路,经过时往往正值日落,黄昏的光线布满整个车厢,而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去向,都像在浓重的夜色中。一切都不会变好了。我想。那个女孩喜欢的男生正是M。她每天都跟我讲M的故事,却不清楚M并不爱她,还在追求其他女孩。我跟R说,这件事基本毁了她。你不知道有时情感会怎么毁坏一个人,它会变成匕首、绳索、火药,插入心脏,深入骨髓。

我和R来这里,至少探讨和计划了几年。我以前在书里曾读过冬季的人们在冰冻的海面上燃放烟花的盛景,以及从悬崖壁边跳进海里游泳的场景,但计划总因层出不穷的情况不断延迟,或搁浅。当然,这些年的停滞、崩溃、垮塌,一直在反复进行,并不止是计划。某些境遇一度令我联想起2005年的夏天,意识到命运的不断往复。直至七月,某一阶段告一段落,但我们都深感疲惫。最后,我们选择乘坐火车前往,错过了在空中俯瞰海岸线的机会。上车前一个女孩问我,是否一个人,能否换座,然后她指着前排的女孩说,我们是一起的。我向她道歉,告诉她我也有同伴。她深感失望,之后的旅途,两人通过座椅间隙交换食物和汽水。R一直坐在旁边读书,而我则透过玻璃,看见沿途长满藻类的水池,紫红色的盐碱植物,以及丝状的白云。并没有看见什么海岸,我只能把他看了一半的书拿了过来,继续读了下去。

居所离海边大约三四公里,需打车前往。一条钢结构大桥横跨海域。岸边集结了大量的海鸥,也有鸽子。地面布满硬币大小的粪便,连接在一起,像白色丙烯。没有沙滩。一家西餐厅占据了东侧最好的观景位。五点多了,不少人正在用餐,吃牡蛎或是烤肠,以及蔬菜沙拉。我们走到附近的游乐场,看了一会儿极速火车,以及高空飞车。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一切都跟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R问我是否失望。我说奇怪,并没有。第二天下午,我读到一则一家三口在桥上坠海的新闻,就在我们抵达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二者间可以令我联想起什么。

我对R轻慢地评价说,M,本质上写的都是同一个故事,就算换了场地、人物,实际还是同一种,并没区别。他正在收拾,听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说,如果仔细想想,我们所写的异性也是同一种。我们对他者的想象非但贫乏而且雷同。换句话说,我们只接受一种想象。我承认他说得对。不过关于M的话题,实际上并没什么意义,他不论如何都会注意到,我对M的评价和叙述是不公正的,是片面的,只是几个瞬间的集合。M也不过只是几个幻影的合集。即便不在当下,他在将来也会意识到这点。不讨论了,R说。仿佛一锤定音似的,作了总结。而在结束讲述M故事的那个晚上,我们沿着广场不断绕圈,城市弥漫着自傍晚而起的海雾,正中是一棵落满白鸽的雪松,在夜色里仿若橄榄树,充满象征的意味。好像我们正站在漩涡和湍流的中央,我们散步的方式则强化了这一印象。我说起以前认识的几个女孩,说到她们如何一个一个跌落,生活如何从一副模样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他则讲到一个纵火的初中同学,说其纵火仅仅出自无聊,你无法想象究竟有多无聊,R说,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整夜失眠,感觉生活、生命无趣、无意义到了极点,比万念俱灰还要灰那么一点。而在R讲述的那个时刻,那些故人,我们的故人,某种意义上,正是我们不停召唤出的——其幢幢鬼影就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在那座广场上游荡,徘徊,不肯离去。

W

在我决定结束记者生涯的最后半年,一位同事忽然转来一个案子。案件关于一家工厂的拆迁。厂主九十年代在H市开厂,2002年从H市迁址Q市。2011年,这块地要开发改建,开发商提出拆迁补偿,当时工厂正在走下坡路,他便同意了,之后辞退工人,结束产业。未料开发商那边发生了变化,征地一说就此搁置。厂主因清退欠下不少债务,为此打了好几年的官司,皆以失败而告终。同事最开始想帮忙维权,后来,此事不了了之。2015年8月,我和同事在食堂一起吃饭,他提到了这个案子,说希望再度跟进。当时同事在负责商会内刊,分身乏术,问我有无兴趣。我说可以跑一趟,看看究竟能做些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T,是他父亲出事后的第三天。他才四十岁,头发已白了大半。第二天我坐了最早一班的火车,却在中途下错了站。我在车站跟他打去电话,说遇到了点麻烦,他想了想,说,要么干脆来J市接你吧,我正好也在这附近办事。不到半小时,他就到了。路上他说,J市原先是我父亲待过多年的地方。

工厂在城东工业园的入口,他们曾是这里的第一家厂子,当时园区还是荒地,水电全靠他们自引。现在大门两侧摆满了吊唁的花圈,家人在一楼烧纸,寂静和浓烟就这样不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在看现场前,厂主妻子问,你害怕么?我说还好。我什么都不怕。是的,R,当时是这样。我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不畏惧,跟今天大相径庭。至于所谓的现场,其实只是过道中间的浴室,早被清理过,地上残留点状血迹。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轻抚血渍,像一部慢速电影,然后告诉我,她清洗血迹时感到了一种真切的刺痛。他的痛苦留了下来,留在了这里,还在坚硬地刺痛她。对我来说,感触最深的其实是他最后那几年,孤身入住的办公室——那里并不能称之为办公室,充其量只是一个带被褥的房间,满是灰尘,沿墙摆满空的塑料酒桶。十几个,二十几个,都有可能,也许更多。全是廉价的桶装白酒。那张被褥令我想起地铁口白天就躺在台阶上睡觉的老人,他们中的多数穿得还算干净,但他们就这样,枕着行李,半闭眼睛,充满羞惭,好像在想,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会在大街上随意躺下。他呢?究竟有多少次,躺在孤寂闷热的夏夜,看着蝇虫在杂草间飞掠,不断回想究竟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我一共去了两次。第二次主要跑有关部门。T对外统一说我是他的远房表妹。我们就这样贸然闯进那些陈旧的大楼,走进任何一个能推开的大门,坐在任何一张能找到的沙发上,然后T会轻轻地说,“我只是想为父亲的事情讨个公道”,“我只是想让家人还有房子住”。至于他们,则会把你从未动过的茶杯继续加满,同样轻轻地、反复地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回城时我们遇到了暴雨,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恶劣,忍不住想,缠绕我多年的抑郁症幽魂,十之八九不全是因为失败的情感,更多是来自于当时所积下的负面情绪:我的无能为力,我的软弱怯懦,我的逻辑混乱,我的求告无门,在职业生涯的后半段,差不多积累到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点。奇怪的是,我依旧没有辞职。仿佛还未跌至谷底,还可忍耐。直到十一月底,隔壁报社的一位总编在签完当期稿件之后的凌晨,爬到报社顶楼,跳了下来。听到消息后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一次学习会后,我向主编递了辞呈。辞职后的第二天,我开始咳嗽。起先以为只是感冒,拖了两周才去医院,结果被确诊为肺炎,又躺了半个月。痊愈的当天,咳嗽消失的当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柜子里成排空掉的竹沥清口服液,看着公寓的落地玻璃,午时的光线穿过它们,照在被单上,死气沉沉,灰如阴霾,我想,真是奇怪,过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没法喜欢这里,却不知为何,驻留至今。两点多,手机响了,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我迟疑了下没有接。过了会儿,电话再度响了起来,这次我接了,对方问,是张记者么?我说是。声音听上去很陌生,我在脑子里迅速搜罗他的长相和名字。没有印象。这时他说,哦,T去世了,现在人在心血管医院。我是他弟弟。

我愣了一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件衣服,打车赶到医院。噩耗与和T的第一次见面中间仅仅相隔四十天。他的家人在一楼急诊室,弟弟站在长椅子边,见我来后,打了个招呼。那是个瘦高、温和的人,眉眼间和T有些相像。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长椅上大哭,还有一个女人坐在另一侧,面容漠然,脖子很长,穿着一件浅蓝色长裙,身侧是一只印满钥匙图案的欧米包。她年轻时想必很美,连脸上的雀斑都显得很美,但现在总有股落魄的味道。我想,她应该是T的妻子。只是三人中间,好像还有个人一样,一直留着空缺。

T就躺在急诊室的帘后。我去看了看,医生替我拉开了帘子,我和他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T穿着一套白西服,比我记忆里瘦小许多。四十天,隔着无法穿越的生死幕帘。出来后我就哭了。我记得T跟我说,父亲自缢的棉绳正是他给父亲用来捆被子的,也记得他说,父亲遗体一直未能落葬,因为事情尚未解决,只能任其孤零零地,待在异乡的冰柜里。他对此充满愧疚,梦里都是父亲的影子与自责的皮鞭。W就这样看着,看我哭个不停,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解释说,采访时见过,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没等说完我又哭了。W说,没关系。能理解。然后她打开拎包,递给我一张纸巾。

下午四点,T被送去殡仪馆,家人大部分跟车走了,还剩下她一个。她迟疑了一会儿,没去追那辆车,但也没即刻离开。我问,我回家,你呢?她笑笑,说,我不知道,我并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啊。我们站在医院门口,这里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只能站在花圃前聊天。她告诉我,她是最晚知道消息的。T是凌晨一点多出的事,她到第二天十一点才接到通知,弟弟在电话里的语气令她一度误以为T只是患了小病。她母亲前几天在老家下楼时,不慎摔断了左腿,刚被她接到H市照应。但坏事情吧,总是成群出现。

我不是他第一个妻子,我们是后来才在一起的,她说,但现在我们分居很久了。

感情这种事情,一向来势汹涌,万夫莫挡。那是1988年的春天,她还年轻,二十岁出头,在深圳一家企业做公关经理,每周周薪可达八九千港币,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福利。她往返于深港两地,穿着时髦,追求者甚多。T呢,当时也在深圳,尚未接手父亲的生意,但多少有些相关。他的外贸工厂专做钢材进出口生意,规模不大,盈利尚可,从不需要为可能的失败担心。从长跑运动员退役后(做运动员自然也是父亲的主意),他就在深圳闲适地待了好几年。当时的T理着平头,身形高大,样貌英俊,出手阔绰,两人因为生意偶然相识。但这样的人,在她的追求者中,也并非唯一。

他每天下班前都会来找我,坐在办公室不走,我心想,真是个无赖啊。她说。某一天,她忽然决定起身跟他走了,觉得吃顿饭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地,她陷入了热恋,跟所有人一样,不敢相信会幸运至此,爱给所有事情都镀上了辉光。接着很快地,运气又变成了过去式。T跟她说,他刚刚结束了上一段婚姻,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之后的故事混杂了泪水、争吵和欺瞒。T回到H市,处理上段婚姻,并接手父亲的旧工厂。她在深圳,感觉生命出现了一只很大的空洞,如果不去找他,可能会很快死掉。爱就这样奇怪。没有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一种清贫安逸的寂寞,一旦有过且丧失过,那空缺就显得要致人死地。两人在混乱和痛楚的期待中结了婚,开始还不错,情况是随着工厂的恶化而恶化的。他作为长子,在命定的义务和渴望的自由间备受折磨。他不再跑步,身形发福,头发也渐渐发白。两人争执不断,她意识到自己得和他的前妻,和他的家庭,争夺他有限的时间,以及越来越少的金钱、精力与耐心。他前妻尚有砝码,还有儿子。她呢?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近乎赤贫。更不用说她和他母亲之间根本无法调谐的关系了。两人最终走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某个阴郁多雨的下午,她下定决心,搬出了那间沉闷、衰颓的别墅,甚至没再回头,留恋地看一眼在其无数次争吵离家后容纳过她的绿荫。它们曾经吞下她的影子就像吞下她人生的暗夜。已经走过的路是不值得回看的,你只有往前这一种选择。就像线性时间。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他活着。希望他站起来,跟我吵一架,或打上一架,怎么都可以。至少比现在好。说到这里,她才哽咽了起来。我想从包里找张纸给她,但只翻出她之前给我的、被揉得不成样的纸团。她摆摆手,拿出纸巾,小心地擦去眼泪,继续换上原先那副漠然的、足以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她要走了我的联系方式。过了几个月,W忽然找我,问有没有时间,能否聊一聊。那段时间,当然,那会儿也很奇怪的,总有很多人来找你倾诉,且态度都很坦诚。我们约在星巴克,她告诉我,上班的公司就在楼上,特意要我跑一趟很不好意思,只是时间太不自由,实在没有办法。我说能理解。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其实是有个事情想请教。T去世得过于突然,家人清点后才发现其总共欠下两千多万的债务。债务是陈年的积累,他的,他父亲的,数额不断扩大,最终变成眼下这个天文数字。

我没有钱了,她说,现在每个月做保险,收入还不到六千。她快四十岁了,工作的选择越来越有限。她对仅有的倍感珍惜,但再珍惜,也就那么多。谁能从一块干瘠的岩石上榨出油脂?

债主一直在找她,手机差点被打爆。她只能终日关机。为了继续做业务,她只能用母亲的名义重新办了个号。T还留下一套别墅,市场价八百万,但进入司法拍卖环节后不好说。一旦流拍,恐怕会大打折扣。到时那些债务该怎么办?

她又说,我母亲在深圳还有一套房,如果法院查到,不知会不会也要卖掉。我不想她因为我的错误无处可去,可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说时她垂下头,轻声啜泣,我们已经分居了,没有法定离婚,你说会不会有办法?我问她分居几年了,她笑笑,说,还有两个月满三年,巧不巧?原本说好尽快办手续,但因为他父亲忽然出事,一直拖了下来。

我想,她大概真的没有办法,所以才会找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至少比她年轻十岁的人咨询情况;也可能她误以为我阅历甚广,可以提供一点有价值的参考。回去后我帮忙联系了几位律师。从条款来看,对她确实很不利。我坦率地跟她说了,然后说,可能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等一等拍卖的结果。

其实我知道那间房子。在医院的那天,T的一位朋友也在,他告诉我,T去世前的晚上曾给他打去一个电话,说儿子马上要到北京上大学,很怕没什么东西能给他。他担心房子无法保住,但也苦于无策。我也记得,那时我们不断奔走、辗转的两个诉求,其一就是保住房子,毕竟那是他们一家最后的容身之所。而今他们又该去向哪里呢?这些巨额的债务又该怎么办呢?

两个月后她再度发来消息,问能否联系一些有意向的买家,让他们提前看看,以免再度流拍。小区地段很好,开发商也很知名,但一般有人过世的屋子很容易被说成是凶宅。我安慰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哪座房子下不曾安歇着亡灵?哪座屋子里不曾徘徊过亡灵?她笑笑,不再说什么。当时我已离职,之前所建立的关系、资源,也就此断掉了。我检查通讯录,问了几个还算熟悉的商人,甚至想,要是有足够的钱,说不定可以将其盘下。最终只有一个人回了,说可以一看。之后不再有消息。

第一次果然流拍,结束后她第一时间告诉了我结果,说拍卖前的每晚都做噩梦,梦见门被撬开。而今噩梦变成了现实。

这就是我为轻率决定所付出的代价。她说。

早知道不来H市了。她说。情况坏得比什么都快。只有女性才会贸然离开故土,男性则要审慎得多。离开前她母亲跟她说,你们并不适配,将来会遇到很多麻烦。她并没有听。母亲只能按照习俗,在其行囊内塞进一只小小的纸包,里面是她从小区花园里挖来的土和苍术,嘱咐她到H市后用开水泡了喝掉,据说可以治疗思乡病。

可当时你怎么会相信?你只有相思病,眼睛只看得见他,她说,我到了H市之后,把什么事情都给忘了。纸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这样的。我说。沉默了会儿后,我问她,那你还打算回去吗?

她也不做声了,过了会儿道,不可能了吧,家都搬来了。

好几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何,最近又想起了她,想知道她过去的创痛结痂了多少。我看过她发的爬山的照片,游园的照片,团建的照片,感觉她还在工作,工作还算顺利,而气力,或可在工作中一点一点恢复。那次之后的大半年,她给我打来最后一个电话,这次是感谢,说房子终于卖掉了,勉强够数。怎么够的?我算了又算,感觉好难。可她说没事,那我默默祈福就好。当然,也未必,人很难去公开展露痛苦。我也想,如果再次见到,可以跟她说些什么?宽慰是徒劳的,重提旧事是不得体的。也许我会跟她讲讲另一个女性离开故土的故事。说她跟他从来都是异地,真正让其作下决定,是那一年陪他去扫墓。他的父亲在其大四那年去世,他第一次带她回老家见亲戚,特意绕了点路,想领她上山。大概希望父亲看看,顺便给点意见。她看着他从背包里拿出备好的泸州老窖与黄纸,看他躬身拔掉陈年的荒草,看他抚着简陋的石墓双目通红,一言不发,焚烧后的黄纸乘着气旋升到半空,落在他的T恤和黑发上,像落了一层银蝶,伏在他身上轻轻呼吸。于是她明白自己想照顾他,可以有一生那么长。然后,很快地,十年过去了,许多的境遇都已发生改变。吵过的架不胜枚举,激烈时甚至打过架。有一年她和他在千岛湖过纪念日,就在餐厅,两人吵了起来,他将一杯水径直泼在了她的脸上。为什么不离开?她也无数次地问自己。她留在异乡,嵌入自身的血肉,然后,就这样长在了一起,再也难以分割;最后在某个时刻,溃退下来,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所以奋力离开,想去辟出新土。当然,那又是一次新的失败。只是她在另一个困难的时刻,难得要死、以为完全熬不下去的时刻,已经分开了一年多的他忽然打来电话,告诉她,自己正走在老家乡下的小径上,他看着那些童年的桥梁、溪滩、流水,内心充满平静。他第一次讲到了过去,讲到当时如何一步一步地注视着她,看着她披着行军般的绿荫,走路去上班,“踽踽独行”,他意识到她在这里,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只有自己。于是他暗下允诺,要照应好她。只是这些曾经强烈的意愿,这些曾以为永远不会被折弯的强烈意愿,最终还是泯灭在了鼠灰色的生活里。

但因为他的讲述,你也回忆起一起见过的清澈溪流,蹒跚的白鸭,以及无穷无尽、潮湿苍绿的穹顶,穹顶下挥之不去的雾气,这些都变成了过去式。但也正是因他那些毫无重心的、絮叨的讲述,最终给了你一点继续的信心,告诉你,提醒你,还是会的,会有许多感情,最终跨越了时间、空间的阻碍,延续到了今天。所有的脚印并非都踩在空阁,过去之路也并非不值一提,并不只是洪水或深渊,烈火或灰烬,穿过时身上总该留下一点光亮与温存。

R,眼下这个全无重心、絮叨颠倒的讲述,是否会给她提供一点慰藉呢?啊,R,我不知道,但我总是希望如此的。R,我们不断讲着故事,我们也只有讲故事这一种方式,我们讲了又讲,无非希望,能从昔日的黑暗中,明晃晃地浮现出什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