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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镇往事(节选)
来源:《收获》 | 曹寇  2022年01月17日15:07

一九九六年,刘利民中师毕业,遵照当年统招统分定向分配的原则,他已经做好了回老家当一名小学教师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他那个在省城当一名小公务员的姑父,也不知用了什么神通,利民收到的工作报到通知单居然来自省城鸭镇初级中学。鸭镇虽然并非市区,仅为省城周边的一个乡镇,但对于利民老家的人来说,足够好了,很是了得。更何况利民这种按理说只能去小学担任教师的中师生居然要去教中学,这更是额外的荣光了。利民也很高兴。其实此前姑父与父母的商议以及相关操作利民并非一无所知,他只是对姑父这个省城人感到陌生并保持警惕不抱希望而已。看来利民确实小觑了家族情感在关键时刻所能发挥的作用,低估了一名省城小公务员大于己身的能量。

刘利民还记得去鸭镇中学报到之日,少不了要应父母的要求去看望姑父一家以示感谢,所以行李不少。即便如此,父母还是要求利民额外拎上一大堆家乡特产。部分留与姑父,以解姑妈思乡之情,其余让他到了工作单位学学“做人”。桃酥、牛轧糖之类的零食可以放在办公室和同事共享,上好的茶叶和香烟需要以不经意的方式分别赠与校长和教导主任,等等。利民很是不以为然。尤其让他反感的是,在这些礼品中居然还有一只活鸡。这是他奶奶饲养有年、并用其蛋给孙子补脑的老母鸡(据说如果没有那些后来被誉为“草鸡蛋”的蛋,利民不仅考不上师范学校,更不可能到省城工作)。她老人家唯一能瞧得上的也确实就是这么一位姑爷。这只从老家县城出发在长途车上颠沛流离的老母鸡见证了母婿情深和家族团结,刘利民责任重大,必须确保把它活着递给姑妈好让她一刀杀掉。事实也正是如此,利民在餐桌上还有幸吃掉了它一整条腿。犹豫再三,利民终于没有把骨头丢在姑父家的实木地板上,而是无师自通地放在了桌上,心下不禁替远在老家的狗感到惋惜。姑父说,这也就是过渡过渡,先好好干个几年,然后再替你想办法。而这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利民必须再弄一张稍微体面点的文凭。成人高考?自学考试?还是函授?姑父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起码有张东西。利民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利民没有观察考证过鸡能活多久,也不知道狗的寿命,总之,那只鸡当天就死得其所,稍后几年,刘家的狗据说也被偷狗贼毒死带走了。再两年,刘奶奶也含笑九泉去了……二十多年,确实漫长,但也转瞬即逝。

二十多年前的鸭镇是这样的:利民从公交车下来就被一群奇形怪状的中年汉子包围,“到哪块?”“走啊!”让出身位,并向后礼让式地伸出一只胳膊好让人看见他们身后停着的三轮蹦蹦车。之所以说奇形怪状,是他们中有残疾人,也有四肢健全之士,要么肥头大耳,要么尖嘴猴腮。理论上说,三轮蹦蹦车的发明原是残疾人士的代步工具,它们的便捷和不择道路很快就让这些被视作社会负担的人找到了自力更生的谋生手段。接着,四肢健全却又生活拮据之士也加入了这个行业。大致如此。不谙世事年幼无知的利民选择了一个四肢发达的家伙。到鸭镇中学要五块钱,这是当年的标准价格。但这个四肢发达的家伙收了利民十块钱,找还的五块则是假币。之所以说他不谙世事年幼无知在于,逢此情形,若是瘸子,他可以据理力争,料想诉诸暴力,瘸子也不是对手,而面对四肢发达的村汉,利民只得自认倒霉了。

鸭镇中学的大门和所有乡镇中学的大门完全一样,唯一让人称奇的是大门上方悬挂的横幅:一块长条红布上粘贴着十个白色菱形纸张,每张纸上分别用毛笔写着一个遒劲的汉字,连起来是“欢迎新老师,欢迎新同学”。后半句很常见,几乎是所有大中小学校在每年九月都要张贴的欢迎词。“欢迎新老师”确实闻所未闻,让利民很是受宠若惊。稍后他就知道是自作多情了。新老师并非他一人,另有五位,已齐刷刷在会议室正襟危坐,唯等姗姗来迟的利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鸭镇中学生源充沛,新生入学人数在一九九六年前后达到了峰值。该校不仅急缺教师,破旧校园一侧还正在加班加点建设新校舍——整整两年,利民和他的同事们必须在课堂上使用声震屋瓦的音量来压制来自工地的噪音。两年后搬入新教学楼,课堂上除了个别学生交头接耳,可以清晰地听到校园外田野里传来的虫声鸟鸣,这时候利民等人才突然发现自己嗓门太大了。他不知道其他五位和他同时入职的教师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反正利民最终选择了通过涣散课堂纪律来保持自己的声若洪钟,并戏剧性地将这一生理特征延续至今。当然,这只是玩笑,是利民二十多年后的自嘲。事实是,到了这时候他费了老鼻子劲终于通过自学考试混到了一张文凭,然后种种不适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鸭镇中学的教师生活,正口干舌燥地等待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姑父给他寄来一纸调令。虽然离开鸭镇中学还要再过两年,但利民确实没有白等。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话说同年进入鸭镇中学的六位教师,除了刘利民是中师,还有另外两位,钱晓华和杜娟。钱杜二人同一所师范毕业,都是女孩,都是鸭镇本地人。作为乡村少女,她们满怀抱负,成绩优异,立志改变村姑最终嫁给村夫的命运,刻苦学习,指望通过考试跳出农门。三年前,品学兼优的她们也曾信心满满地填上了重点高中的报考志愿,被父母获知后,后者挟持着她们连夜找到相关老师,要求重新填写志愿。在父母看来,国家政策这么好,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真的以为你能考上北大清华?得了吧,先考上一个能够端上铁饭碗的师范学校就行了。这个朴素的道理,言之有理,无需多言。二人于是都报考了省城的师范学校,然后毫无悬念地考中。三年前谢师宴上的鞭炮声还在屋梁上绕着,一转眼,三年后她们又以教师的身份重返母校,与刚从谢师宴上下来至今还在剔牙的恩师们成为了同事。对此,利民感同身受。

所以,初来乍到,相比于其他几位毕业于师专或自他校调入的教师,刘利民更愿意跟晓华杜娟亲近。不过,他也很快发现,这不太可能,颇为难搞。有两个障碍:一,利民是男的,她们是女的;二,晓华和杜娟因履历重叠,同乡同性同学同事,据说二人长期处于竞争关系。利民是两个一起亲近呢,还是亲近一个,或逐一亲近?

说来话长,钱杜二女在中学阶段就互相觊觎,你追我赶,互为劲敌。听曾经教过语文的老教师李瑞强说,他当年身为二人的班主任经常很是为难,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共青团员等等名额永远有限,在此消彼长实力相当的钱晓华和杜娟之间总是需要作出残忍的取舍。无论给谁,另一位就会伤心难过,以致于哭了起来。为此老李同志还尝试过在此类荣誉名额上为自己的班级跟校长和教导主任青筋暴露大争特争,以便钱杜二女利益均沾,减少嫌隙,从而使班集体更加团结,可惜常常以失败而告终,还一度饱受同事的诟病和冷眼。真没意思。老李同志也不知是看透了还是其他原因,在利民刚入校之时,正值壮年的他已退居二线,负责起了油印室的工作。这份工作单调而清闲,无非是把置身教学一线的老师们所刻写的蜡纸油印成卷。早年手工,之后电脑操作,皆不费脑子。油印室的工作一般集中于期中和期末考试前,平时门可罗雀。闲来无事,看着用来油印试卷的成捆的白光纸,老李同志顿感右手奇痒,不禁捡起运动年间抄写大字报时培养出来的兴趣爱好,颜筋柳骨笔走龙蛇了起来。利民刚到鸭镇中学抬头所见的那十个大字,就是他的手笔。这也挺好,在校方看来,平时校内其他需要书写告示通知和标语口号的时候,这位老李同志也算是废物利用了。与早年教书时对待两个女生的态度一样,他既然给钱晓华班级黑板上方写了八个大字的班风,杜娟决定摘抄名人名言张贴于两个窗户之间的墙壁上激励学生,他也不会推辞。

看样子刘利民显然是被李瑞强误导了。通过观察,他倒是没觉得钱杜二人有多么激烈的竞争关系。恰恰相反,在利民的眼中她们关系相当亲密。同为班主任,杜娟教语文,钱晓华教数学,还彼此互为对方班级的相关任课教师,对待对方班级学生均表现出视如己出的责任感和敬业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刚来那一两年,二人在校内几乎形影不离,连上厕所都是结伴而行。利民就不止一次在男厕听到二人在隔壁的交谈声。不过这些交谈在女厕内部的瓷砖墙面撞来撞去然后再由书本大小的男女厕所共通的粪池荡漾过来,已是模糊不清,相当神秘。中午在食堂吃饭,二人相对而坐,相谈甚欢。下午放学,她们也基本上是同时跨上二六女式凤凰自行车一起离开学校,把利民一个人留在陡然空旷秋风萧萧的校园内。

当然,和利民一起住在操场北面教工宿舍区的教职员工大有人在,男女老少,就不一一具名了。但如前所述,利民初来乍到,学历普通,也看不出什么了不起的背景和能力,没人会青眼相加。比如跟他住在一个宿舍的罗东昶,后者不仅正经专科学校毕业,而且有好几双臭气熏天的钉鞋,每天这时候都穿上其中一双和另外几个肌肉发达的家伙在操场上围着足球满头大汗地奔跑。利民曾尝试着也上场去拦他的球,结果皮球穿裆而过,还被东昶撞了个狗啃泥,很没面子,也只好作罢。

东昶有一天问:你喜欢谁?

什么?利民确实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虽然心里明白他在问什么。

钱晓华和杜娟,你喜欢谁?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1《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