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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1期 | 陈萨日娜:西湖的客人(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1期 | 陈萨日娜  2022年01月19日09:10

陈萨日娜,1990年出生,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现为大连大学教师,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作家》《鸭绿江》《长江文艺·好小说》等。

东东九岁那年第十一次自杀失败了。他气得撕了我的英雄卡,骂我废物,就会碍事。我委屈够呛,说我等你来我家跳楼,作文班都没去。

有相当一段时间,十一户和家属院的人都在议论东东为什么没死。最流行的说法是分管营房的政委拿了回扣,给楼房举架压了,导致三楼没比普通的二楼高多少。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后院银杏树过于茂密,不仅遮挡了屋内的阳光,还毫无悬念地拦截了我们的坠落。于是东东刚能下地,就去骂树,并竭尽全力对树干施以拳脚。银杏树据说树龄在五十年以上,根深蒂壮,面对击打,毫无撼动,仅掉落几颗银杏果,将东东砸得满头恶臭。

东东说完蛋了,腿废了,一点劲儿没有。我说这可跟我没关系啊,要赖赖你爸。

于万义到医院的时候,东东刚打完石膏。于万义要领他走,护士说这位家长,患儿今晚得留下来观察,防止发炎。于万义说发××炎,我自己儿子我不比你们会治。

他的治疗手段确实不一般,回家以后,先揍了东东一顿。揍完了,他走出去,拎了一大兜猪蹄子、鸡爪子回家,跟郭雪兰说,酱上。郭雪兰不做声,静静地清洗那些肉品。不一会儿,焯肉的香气漫溢开来,每一个闻到的孩子都渴望也有条断腿。我们于是更加确信,东东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提到东东家,我老是饿。许多个下午,在十一户的院子里疯跑,到最后我口干舌燥,总会钻到东东家要水喝。每次我进到厨房,都能看见郭雪兰穿着吊带裙准备晚饭,有时撕一只油亮的烧鸡,有时切一根很粗的红肠。不到六点,太阳刚刚熄灭,他们家的灯就全点上了,暖黄色的光照得到处油汪汪,房间也像一锅浓香的炖菜。一般这时,我会再要几杯水,直到快要喝吐,好像多磨蹭几分钟,鼻子也能吃到一口肉。

这种行为其实风险很大,当我回到家,对着桌上的豆芽韭菜、白菜土豆,总忍不住用筷子在盘里划来划去,翻搅起清澈的菜汤,找寻并不存在的荤味。我妈也不吱声,低头扒拉碗里的饭,等我们都吃完,再默默去刷碗,背对饭桌的时候,手背在眼睛上抹一把。我爸会在最安静的档口,把茶杯“咣”地一摔,然后飞快地在客厅绕圈,身影晃动在低矮的屋子里,如同笼里的狮子。

好在闹别扭在我们这儿,是件太普通的事情,谁家不闹,就像不吃饭一样不可思议。通常傍晚六点半,院里的干部和家属下班,气氛达到高潮,有的骂今年退役金太少了,有的怨丈夫刚让自己怀孕就下基层去了。我溜出门,在晚风中朝坡上的十一户跑去,北边的五家和南边的六家对敞开门,里面迸溅出更密集的吵声。

我掀开其中一个门帘,喊东东,问他今天剩没剩豆奶。于万义去南方跑销售之后,让东东把所有学校推销的东西都订了一份。

豆奶喝没了。

那昨天发的牙膏呢?啥味儿的?

橘子的。

给我挤点尝尝呗。

周一发《少年大世界》了。他趴到床上,摊开杂志。

那也行吧。我扑到他身边,凑近书页。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蹭点什么我都乐意,反正通通一年五十九块钱,通通不在我妈的消费范围里。说心里话,《少年大世界》对我的吸引并不亚于水果味牙膏和保健零食,里面除了漫画和笑话,还有个栏目叫《地球未解之谜》,介绍世界上各种各样古怪神秘的事情。我们在上面看到营口村民盖房,挖掘出了一副骨架,跟龙一模一样;俄罗斯一个女孩平安夜看到了真的圣诞老人;日本海域有块三角区域,船一过来就失踪;智力海滩上一百四十只鲸鱼集体死亡。导致我有段时间每次经过海边,都会屏息注视海面,渴望遇见什么神奇的迹象。

可杂志还没翻到那一页,我妈就来敲门了。

啊,不待了,不待了,净乱跑这孩子,作业还没写呢。

再玩会儿呗。郭雪兰恰好从公园回来,面色涨红,浑身洋溢的汗味甜丝丝,像新启开的汽水,轻快欢悦,有别于因体力劳作而产生的那种。

太晚了,不打扰了,你们都该休息了。说完便把我拽出了门。

路上我不死心,一遍遍要求回去。我妈说,闭嘴,告诉你几回了,少去他家。

我们家属院都瞧不上十一户他们,十一户又都瞧不上东东家。海翔机电厂本身是部队的军工厂,虽受部队管理,但常有可观的订单,福利待遇便往往优于普通军官。并且工厂管理严格,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基地干部要个厂里自制的挂钟都费劲。最遭诟病的是机电厂人爱吹牛逼,别管白天在车间焊元件,还是打包装,出了厂门,都自称是团长和政委。而所有“团长和政委”里面,于万义最具胆识,每当跟人介绍住房情况的时候,他会说“我家住十一户”,多数人不知道那是部队分配的十一间职工宿舍,两室的连排平房而已,看到于万义隆起的小背头,便真以为他住在有十一栋屋子的大宅子里。偶尔被拆穿了也不要紧,那条胡同确实就叫做“十一户巷”,没听清你怪谁呢?

于万义跑了小半年销售后的一天下午,站在院子当中哇啦哇啦说话。正是下班点儿,路上人来人往,大家惊讶地看到于万义一只手捂在耳朵上,不知在向谁作答。好嘞,好嘞,没问题,哥们儿,等二十万到位的。有人好奇,上去问,你跟谁说话呢?于万义手拿下来,掌心里一疙瘩银灰色的东西。啊,V998,摩托罗拉V998。听说过的人问道,这不南方才有吗?咱北边都没卖的,老贵了,得四千多吧?路过的人同时放慢了脚步,从一段距离外无声地向内斜视。

啊,还行,配完卡一共四千五。他把电话托在两手之间,颠过来又颠过去。

真行啊,也就你敢买。有人说。

他响亮一笑,嗨,这不澳门要回归了么,心里痛快。好像澳门是他哥们儿,今晚要上家里喝酒。

之后一段时期里,每到六点半,于万义就会准时去院子里晃悠,他手揣裤兜,若有似无地贴近正在交谈的人,一旦发现机会,便立即将手抽出,托起摩托罗拉V998。那大舅哥手术得关心啊,来来来,打一个。传达室没下班,钱包丢了你打电话问传达室啊,来,我给你拨。

他的热情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交谈的人们客气地笑笑,便迅速躲开。

过了几天,于万义发现唯一对手机保有兴趣的,是我们这帮孩子。你们想不想打电话啊?他瞧瞧跟在后面的我们,蹲下来问,眼神热气腾腾的,就好像要借电话的是他一样。想给谁打都行,来,试试。

我们觉得他好玩,挤挤蹭蹭笑了起来。终于一个说,我想点歌。那阵电视上有个点播台,打电话过去可以点歌和电影,还能送祝福,费用直接从话费里扣除。我拿家里的座机打过一回,月末家里电话费整出一百多块,我妈查明以后,拿毛衣针好一顿扎我。

没问题啊,走,于大大请客。他胳膊朝屋里潇洒一挥,身形酷似指挥冲锋的政委。

我们为点播什么节目争论起来。我和几个人想听歌,东东坚持要点一集《灌篮高手》。于万义朝东东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死孩崽子,人家是客人,让着客人懂不懂?点,点你们的!他一手指着我们,一手拨通了电话。喂,喂,对,我要点歌。他又看着我们,《无悔这一生》,不变了是不?啊,还能送祝福,祝……二十字以内?妈的,谁规定的非得二十字以内?来,你们都姓啥,自己说。

我们抢着报上自己的姓。

祝于李陈程赵姜董,赶紧××给我长大!

很快,电视机顺从地唱起歌来:前景没法打算怎么,谁会偷生远方里。

那天我家饭桌上的气氛十分诡异,我爸我妈什么也没说,没有任何冲突发生,可他们脸色都很差,像手里端的是碗屎。就在我妈收筷时,一只铁勺碰到盘子,发出敲击,我爸顿时如同受到责难,咆哮反驳道,那我有什么办法?全中国,全中国副营职干部都挣二百八十六块七,我能有什么办法?

从郭雪兰蹲在门外剁猪蹄子,我妈就一直站楼上看她。郭雪兰头发抓成一个球,松松垮垮地吊在后脑勺,一些劈碎的骨头渣崩到上面,非常醒目。我妈转回身,装了一塑料袋酱肉的调料,对我说,给郭阿姨送去。

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事情。那时候郭雪兰最招人烦的就是头发,上面发卷过于均匀,过于飘曳,多是形成于其他女人手忙脚乱给孩子送到学校又跑去赶公交的清晨。大家的不甘情有可原,于万义因为经常迟到早退而被调离生产车间前,销售科只有宁夏和甘肃的订单,一趟出差,两把汗水,满面风尘。可就是于万义去了以后,厂里联络上了浙江、江苏、上海等地的业务,跑销售的线路从西去改为南下,所到之处风茂水饶,收入大幅度提升。一段时间后,人们发现郭雪兰不再早上出门去百货大楼上班。傍晚六点多,她踩上高跟鞋,逆着下班的人潮走出十一户院,一路上耳环丁当脆响。大家并没在意,都以为她换成了晚班,直到公园里跳交际舞的人群逐渐形成规模,并涌现出几位颇受瞩目的舞者,我们才发现,郭雪兰早已辞去了售货员的工作,将公园夜舞变为了主要日常。

我把我妈准备的佐料拿给郭雪兰。她谢过之后,朝屋里叫于万义。我没有离开,贴在门框上兴奋地等待。于万义肩披紫色浴袍走出,一只手摸着脑袋。他从监狱出来以后,最直观的变化是发型,新长出的发茬在历经了灭亡和重生以后,反倒愈加粗硬,比小背头的时期更有光泽。郭雪兰提起塑料袋说,给料酒启开,剩下的挂厨房去。于万义无声地接过。我靠着门框往下出溜了一大截,心中对这番平淡的对话失望极了。

真正追溯起来,应该就是于万义买完摩托罗拉以后,可能显得更像住在有十一栋屋子的大宅子里,他身边热情的朋友便多了起来,有几位阿姨,热情得让人接受不了。

那时候我特别爱看东东家打仗,两个人能从屋里打到院里,又从院里打回屋里,比宇宙大战的动画片更具观赏性。并且殴斗的招式相当莫测,无论我怎样观察,都说不好是谁占了上风,也看不清是谁在撵谁。从头到尾,东东都在后面扯着郭雪兰哭,绊倒了,爬起来接着追,一家人如同锅中翻炒的三块豆腐。最后结束总是十一户的人把他们分开,女人们搀走郭雪兰,男人们给于万义递上根烟。接着第二天,俩人又该咋过咋过,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和好的。渐渐,大家不再上去劝架,东东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谈起这件事,也是在郭雪兰把家庭影院卖了以后。那个收购音箱的音乐家说要用它听重金属,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家庭影院为什么能播放“沉重的铁块和钢筋”,于是请求他演示。当嘶吼和轰鸣猛然传出,我吓得跌坐在地上,心脏几乎被震碎。我说,咱俩快走吧。东东说,就这?这算啥,我爸我妈那时候天天重金属啊。

我看着于万义拎起调料进屋,想想觉得不能白来,便直奔东东的床。他靠在一摞枕头上,橘子皮、干脆面口袋组成的废墟下是有些发黄的石膏。我说,你爸你妈咋不干架了呢?他说,我爸改运了。我说,啥叫改运?他说,我爸找人算了,他后背纹那个关二爷太沉了,他命背不动,所以得在脚心纹两个千斤顶,他说纹完以后确实啥都顺了。

我拿起床上的一包干脆面,想倒出点渣子吃,袋中掉出一张卡片,上面画一个白衣服的古代人,右上角写着“浪里白条张顺”。东东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出于万义第一次去杭州时给他买的自动铅笔盒,从里面取出一摞“浪里白条张顺”卡,一张一张码在断腿上,最后他接过我手里的那张,放在末尾,一排张顺纵身跃入水中,石膏上的纹路似水花炸开。你看,我跟你说的吧。他抬眼看看我,有平行空间。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少年大世界》第三百七十八期。那天东东急匆匆上到我家,情绪格外激动,杂志捏在手里直哆嗦。你快看这个,他把《世界未解之谜》摊给我。杂志是这样写的:二战期间,德国货轮“猛犸象号”和船队驶经太平洋群岛,突然一阵狂风刮过,大家看到整个“猛犸象号”消失了,平白无故地在翻卷的大洋海面上不见了踪影。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猛犸象号”又渐渐出现在了海面上。后来据“猛犸象号”上的船员讲,他们在航行时突然被海流冲到了另一个航道上,随即他们看到了一艘完全相同的“猛犸象号”,并且甲板上站满了老去的全体船员。而后,他们及时调转航向,这才得以重返现实世界。

有科学家指出,“猛犸象号”很有可能进入到了平行世界,也就是从某个宇宙中分离出来,与现实世界既相似又有微妙差异的另一个世界。

我说这啥意思?东东说,平行世界!我说那咋地了?东东拿过杂志,倒在沙发上,表情仿佛面对一道深奥的算术题。我踹踹他说,去星海公园游泳啊?

他坐起来说,你别碰我,我马上就想明白了。我说你明白啥呀?他转过头,神色近乎凝重。我有点想笑,又有些害怕。东东说,我见过平行世界。

第一次,是学校组织看电影,结束以后东东没有归队,一个人偷跑出去乱逛,不知不觉转到火车站,买了瓶可乐,坐在台阶上喝。他说,就那么一错眼神的工夫,看见不远地方一个男人在垃圾桶跟前儿转悠,穿的衣服和他爸一样,裤子也一样,连鞋都一样。等那人转过头来,他发现那就是他爸。可是于万义明明早上刚走,他要去杭州送一批显像管,东东亲眼看着他拎箱子出的门。他于是决定上前好好瞧瞧,一起身碰洒了可乐,再抬头,那人已经无影无踪。

第二件事,他说,你知道我爸我妈为啥每次干仗还能和好吗?他向四周望了望,像是找不到开头的第一个词。我这么跟你说吧,真的,特别神奇,每次我爸我妈干仗那天晚上,我都会睡到半夜被吵醒,就听到我爸我妈在他们那屋干活。干啥活啊?我问。东东说,重活,老累了,我爸我妈都呼哧呼哧直喘,我妈喘得都要抽过去了。我想去救我妈,可是每次又都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俩就像啥也没发生似的。

我说这都是啥意思啊,你讲老半天。

东东说,你听我给你讲,你看,第一件事,我爸明明去杭州了,我怎么在大连又看见他了呢?说明有两个他啊,一个去杭州了,一个在平行世界里,让我遇到了啊。这个你要是听懂了,第二件事就简单了,我半夜肯定是被另外那个爸妈吵醒的,他们在忙乎什么我不太知道,但肯定是一种法术,他们在平行世界里做法,很累的法术,然后这个世界里的爸妈,第二天就和好了。

我说,你到底去不去游泳了?

他说,你坐下,我还没说完。他把手伸进校服里子,摸出一摞小浣熊“浪里白条张顺”卡。小浣熊方便面一块钱一包,也不咋好吃,但是那时候大家都买,就为了攒里面的“梁山一百单八将水浒英雄卡”。我说啥破玩意儿啊,最不值钱的张顺嘛,小卖店门口扔满地都没人捡。东东说,你再看看背面。我翻过来,看到上面写着“浪里白条:指水中白鲢,因张顺水中功夫了得,故因此得名”。东东说,我就喜欢游泳,一进水里我就觉得浑身是劲儿,能永远游下去,他们都说我上辈子是条鱼,结果呢,我吃了十八包干脆面,抽的全是张顺。他抬起眼,目光像一朵响亮的海浪拍在岸上。这是有人告诉我,我就是张顺啊!他见我不说话,又退后了一步。你看,我虽然是我,但在平行世界里我其实是张顺,所以我得找着那个世界,找着我自己。

于万义大概是知道不会有人来,所以只邀请了每户的孩子。我们坐在沙发上,捧着他发的甘草杏和椰树牌椰汁。面前两个大人不停地进进出出,将大小各异的木箱围绕电视排列开,像在堆一种大型的积木。

全部布置好后,于万义清点了一下,一共十二个木箱。他转回身,双臂展开,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问,叔这家庭影院咋样?我们使劲地点头,虽然并没有人知道“家庭影院”是什么。但很快,乐曲就为我们做了解答。于万义挥手按动遥控器,蔡幸娟的《西湖春》从十二个木箱中喷薄而出,歌声仿佛雾气包拢而来,细密悠旷,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幻的感受,好像我长出了十二只耳朵,有十二个蔡幸娟含着牛奶糖,伏在我耳边轻吟。

看好,都看好啊。于万义指挥我们看向地上一个粗矮的箱子,然后从墙上撕下一页挂历,贴了上去,那张纸立刻飘扬起来,迎着木箱飞动招展。于万义说,“低音炮”,看着没有,这个就叫“低音炮”。那边箱子里,蔡幸娟接过话来,唱道“侬把舵来郎摇桨,划破西湖水”,尾音牵起挂历纸,迅速翻卷,如一腾细浪,上面印刷的月份和日期奔游于潮头之上。我们的呼吸同时在歌声里浸湿了。

沉闷的巨响就在那一刻炸开,之后瀑布般的倾泻滚滚而来。如果不是于万义喊了声“妈个蛋”,我还以为是挂历纸上的浪潮流出来了。

等我们顺着满地白蒙蒙的蒸汽拥进里屋时,于万义正在不停地左右跨跳,像一只螃蟹,非常好笑。我们以为他是被地上开水烫的,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去堵暖气管和揍东东一顿之间摇摆不决。一个站在后面的孩子突然仰头背诵道:疑似银河落九天。于万义这才踩到桌子上,奋力去够棚顶上断为两截的老旧管道,白色烟雾股股涌出,像要将他吞灭。东东这时缓过点神,我看到他瘫坐在水坑里,伸手拉扯脖子上套的电线,他的脸越来越白,直至溶解在蒸汽里。

那天,抢修管道的师傅很不乐意,天气冷,又是礼拜六,他离开时说,真××服了,修了半辈子暖气,头一回见着拽断的。

于万义同样无法理解,我们听到他揍东东时,反复地质问,死×崽子你玩啥不好,玩暖气管子,赶着投胎啊?

鸡爪子是最先熟的,猪蹄子被剁成了小块,熟得也快。郭雪兰把这些装在不锈钢盆里,端到床边说,你俩吃吧。

我听大人说起过,郭雪兰大半年都没买过肉,净上市场买鸡骨棒,一丝袋才二十块钱,心里便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不吃了,谢谢阿姨。于万义迈步过来说,客气啥呀,这破玩意儿不有的是?吃。听到他这样说我很开心,拿起一块盯了很久的肉就开始啃。

盘子快见底时,东东悄声说,香吗?我说,香。东东说,那你别白吃,帮我想想,除了上吊、喝药、跳楼这些,还有啥办法?我大声惊呼道,你还要死啊?他赶紧捂住我的嘴说,你小点声,让别人听到就不灵了,再说我那不叫“死”,我是去平行世界里找我自己。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了,就那么几招,你不都试了么?东东说,不,一定还有,生活有无数种可能。我说,你咋还记得这句话呢,挨骂没够啊?

东东被找家长那天,我们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期待,都很想看看他能被揍成什么样,同时心里又暗暗生出妒忌,他所犯错误的影响力,完全超越了我们平时的小打小闹。用老师的话说,找家长来这叫做“三罪并罚”。

第一件,是我们去春游,参观自然博物馆,东东偷偷往一条珍贵的鱼骨标本上写名,被保安当场抓到。第二件是他搞恶作剧,不管大小考试,名字都写“张顺”,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给各科阅卷老师造成了不少麻烦。

于万义说,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回去怎么揍这狗崽子。老师说,你等会儿,还没完呢。说着把一张语文试卷拍在桌上,最后一道附加题是,请写出一句关于生活的名人名言,下方被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圈,里面的答案是:生活有无数种可能,应该去发现和找到。——德国教育家、思想家列尔皮斯特。

于万义来回读了几遍,有些犹豫地说,啊,是,老师对不起啊,对不起。他转向东东说,你瞎××写啥呀,有屁无数种可能,看见啥就是啥呗。他朝东东捣了一拳,还瞎×写不了?

老师忙拉住于万义,东东爸爸,不是这个问题,你没有理解,另外请注意你的言行。她指着答案的末尾说,批卷老师差一点就给分了,幸亏我多想了一步,拿去仔细核查,发现根本没有“列尔皮斯特”这个人,这道题的答案,全部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这绝不仅仅是知识点掌握的问题,这是诚信问题,诚信是一个人的命脉,没有诚信,人生便不可能牢固。她的声音像一把锤子,叮叮当当敲击那些不够牢固的生命,裂痕攀爬而上,碎片纷纷坠落。

于万义的表现令人大失所望,回到家,他没有提学校的事,只推了东东两下,动作十分潦草,看起来还不如平时用力。晚饭后于万义蹲在门口和人说,狗××学校,一堆×事,谁乐意在这念似的,我最后二十万马上到位了,下学期杭州户口一落,我就给孩子送西湖附小。他转向两边的人看看说,你们去过西湖吗?西湖,就白娘子,赵雅芝那个,我在南方时候,每回必须住湖边那个酒店,床上一趟直接赏景,操,漂亮,舒坦,风拍到脸上湿乎乎,香喷喷的,那南方人为啥都皮肤好,我算知道了。他轻轻用手摩挲自己的脸。有人说,是,老于,我看你自从去南方,比以前白了呢。于万义下巴朝前送送,你可说对了,咱这破海齁咸、脏腥的,天天吹它跟吹湖风能一样吗?他晃悠着站起身又说,不过那南方人是真不行,小个子,坌搂瓦块的,两听易拉罐能干一宿,太狗了,喝酒还得是跟咱北边人。他摇摇头,眼里已经是乡愁的味道了。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都听见于万义在哼唱《西湖春》,尤其是每次出差归来后,歌声必定格外明亮。那段时间于万义的收入也愈加乐观,具体表现在,他把钱花在了更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有一阵他们家不用自来水,喝的洗的,都从一个类似煤气罐的大桶里舀,说是海南岛运过来的“富氧水”。他还给东东报了个“量子波动速记班”,佩戴“量子帽”能够五分钟背诵一千字,上海国际学校早都普及了。腊月的一天,于万义脱光了膀子站在门口,啪啪地拍着后背,向每个路过的人解释,不疼,一点不疼,我特意上南京请的师傅,一小时六百,纹了一天半呢。我盯着他背上大片的乌黑问,这人为啥是闭眼?于万义说,傻小子,关二爷睁眼那不就出事了么?说完他挺直后背,高声唱起了《西湖春》。湖岸暖风侵袭上每个人的眼睛,大家踩在坚硬的积雪上,默默裹紧棉衣。

转过年来,温暖的气流终于起身北上,光秃的树枝逐渐萌出绿意,海浪也不再板着面孔,于万义的歌唱却停止在了这样的春天里。最初传来消息的是保卫科,说这几天于万义没来,其实是在派出所铐着呢,犯事了,经济问题。人们想相信,可是看到郭雪兰依旧六点准时去公园跳舞,又觉得不像。后来人们听到了更多的情节,于万义两头唬,跟南方那边说缺货,跟厂里这边说欠款,然后把倒腾出的货低价卖掉。

吃完肉,没什么可做的,我和东东便将啃剩的骨头分拣出来,一点点摆放在语文书上,一会儿,几个完整的猪蹄和鸡爪骨骼逐渐呈现出来。突然隔壁传来轰响,仿佛一列坦克隆隆驶过,空气波浪般震动,拼好的猪蹄和鸡爪散作一团。我和东东惊叫起身,对好不容易拼好的骨头痛心不已。我说,他咋又重金属上了?东东说,等我腿好了,把他那破碟全掰了!郭雪兰在外面听到,撩开门帘说,闭嘴吧你。

于万义究竟判了几年至今仍是个谜,据说那取决于他吐出来多少钱,而我们也仅是震惊了两天不到,便不约而同地将好奇聚焦在了郭雪兰身上,都很想知道她接下来怎么生活,或者跟什么人跑了。可她不再现身于公园或任何地方,隐遁了一般,没人知道她天天在干吗,以及是否哭过。

两周后,一辆卡车停在院中,两个工人将若干板材搬进东东家,从材料的形状上可以推断,那是一个柜子和一张床。接着钻孔声响起,客厅上出现了一把新锁。随后郭雪兰拿上一摞纸,同往常一样,踩上高跟鞋往公园走去,一路,她将“招租启事”糊在每个电线杆子上。最开始,只有两个人来看房,随着广告张贴范围的扩大,求租者渐渐多了起来,有时郭雪兰得同时接待好几波人。

这一动作带来的震撼甚至超过了于万义入狱,我们都无法想象,世间竟有此种不需费力费神,仅仅是把多余的空间让出来,便能挣钱的方法。于是有人说,到底是接触过世面的,确实不一样,郭雪兰有这脑袋瓜,都是沾了于万义的光,跟南方人学的,南方人就是聪明。每次谈到这里,人们就会想起于万义,便又有人说,聪明怎么了,不还是让咱老于骗得滴溜乱转?哄笑散开,大家脸上是获胜者的表情。

最后郭雪兰彻底占有了主动,在众多求租者中挑选出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他介绍自己是个音乐家,想深入生活又想与生活保持一定距离,认为十一户的环境非常理想。单身女人与陌生男子这种搭配很容易招人议论,但是郭雪兰的理由非常充分,她说这个人同意连客厅里的家庭影院一起买下。

这笔收入着实是一笔保障,很长时期内,他们家上学的上学,跳舞的跳舞,一切如故,好像于万义只是又出差去了。有一次,我晚上在公园乱逛,远远地看到了郭雪兰,她没有如往常那样翩飞在舞蹈的人群里,而是独自坐在花坛边,勾着背朝前望,不时低头薅几下袖子上的线球。有舞伴伸手邀她,她下场跳了几步,就显得很劳累,摇摇头,又回到花坛边。几番下来,便没有人再伸出手了。黄色的灯光架在上方,她穿着红色针织连衣裙偎在那儿,像一个熟过头的柿子。我想上去问,不跳舞你为什么每天还要来。可是没敢。

转眼小半年过去,大银杏树披挂上了浓郁的绿色,离暑假只差十几天了。期末考试一结束,东东又被找了家长。语文老师对郭雪兰说,我们此次小作文的标题是“新时代与主人翁精神”,你看东东写了什么。她展开试卷:我觉得,新时代我们不应该有主人翁精神,应该有客人精神。我们都是世界的客人,都是来做客的,所以互相得让着点,还要有礼貌。我们都是来做客的,最后都是要走的,所以走之前要打招呼,要说再见,最好还能给屋子收拾好。

这都是什么?老师说,通篇跑题,根本就不会审题。郭雪兰说,是,老师,我们也不会教,您多帮助。老师说,基础真的太差了。郭雪兰说,老师请您多帮助。老师说,你们家长不要只看成绩,要多分析成绩背后的原因。郭雪兰说,是,老师您帮我们分析分析呗。老师说,你们首先想想,自己付出努力了么?咱班一大半同学都在上学校周末的写作特训班,打通薄弱环节,理解出题人思路,成绩提高相当明显,你们一点没听说吗?郭雪兰一脸茫然。老师说,报名在一楼,去了解一下吧。

去到报名处,收费员说,一学期二百八十元。郭雪兰撑开钱包,又很快合上了。她想了想问,咱们这课是暑假上,还是开学了再上呢?收费员说,特训班,只针对暑假。郭雪兰说,呀,我们暑假要去南方找他爸,杭州,票都买完了,等开学,不好意思,开学我们一定报名。要走出门时,郭雪兰忽然回身问收费员,帮我看下呗,几点了?收费员刚要抬起手腕,郭雪兰说,哟,不用了,忘了,我这有。说着掏出摩托罗拉V998,伸到离身体稍远的距离,掀起翻盖。实际上,那手机已欠费数月,显示时间和夜间照明是它目前的主要功能。

重金属的轰响仍在持续,空气扭曲,四壁震颤,拼好的骨头反复散乱,我们心烦气躁,难以继续游戏。东东说,闹死人了,你过去跟他说小点声。

我跳下床,直奔客厅,狠狠把拳头擂在音乐家的门上。砸了有十几下,里面的人走出,满眼惊诧,看了看我,吼道,小崽子你要干啥?我一下傻在那,不知说什么好,想跑掉,腿又不听使唤。

听歌呢?于万义披着紫色浴袍从厨房走过来,一只手把我揽进怀里说。门里的人说,听会儿,有事?于万义说,没事。然后下巴朝客厅扬了扬说,亚龙大啊?音乐家说,哎我操,老哥,挺懂啊!他掏出烟盒,自己点上,又给于万义递上一根,问道:老哥也搞音乐吗?于万义说,在南方待过。他又指指屋里说,我那套老家伙,听这个不行,高音不脆,你想买好的,找哥,哥帮你介绍意大利产的。音乐家说,哥,有工夫没,晚上出去坐会儿啊?于万义说,改天吧,等会儿要出趟门,下午四点的票,去南方,办点事。说完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把我推回屋里,又看了眼东东说,在家老实点,听着没?

我听着于万义拎包出门,跟东东悄声说,算了,整不过音乐家,忍着吧。东东说,那指定不行。我说,那还能咋地?他说,你记得吸音原理不?《少年大世界》讲过,就是棉花、毛巾、海绵啥的,那里头都有路,但是路太乱套了,声音进去出不来,就困在里头了,也就安静了。我说,忘了啊。东东说,现在知道也不晚。他左右摇动屁股,蹭到床沿,上半身潜到床下说,你帮我够够,这边麻袋里是毛衣,那边麻袋是绒裤。

从报名处回来没多久,郭雪兰宣布开始创业。我们都没听过这个说法,问什么意思。郭雪兰说,就是自己给自己打工,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未来握在自己手上,深圳、广东那边的人,现在都这么干。

气温日渐升高,我们看到郭雪兰每天拎着不同的文件袋,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有天我从写作特训班下课,回家正好迎面遇见她,她怀抱一打传单,鬓角汗流,脸上好像燃烧着一团火焰。我一下想起写作课刚教过的例句:那朝气蓬勃的神采,就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郭雪兰创业首先选择了加盟,她说“皮易坊”就是这样,压缩成本,合作共赢。我再去东东家要水喝,厨房里不见了郭雪兰切肉或者做饭,她在桌上支起一个火锅,买了很多白菜、苞米、豆芽,让东东想吃什么自己涮,汤没了添水,水剩了第二天接着涮。她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开始穿针引线,将一些黑色和白色的皮革往一起缝。天暗了,她便拢起那一堆东西,回到屋子里接着缝。我问东东这是在做什么。东东说,缝皮球,你知道足球有多少块吗?我说两块呗,黑块和白块。他说,别瞎扯,是三十二块,一块一块钱,我妈现在做体育用品加工,缝一个足球要交材料费三十二块钱,还有加盟费一百五,但是缝好一个球就能挣七十块钱,两个球就是一百四,三个球就能回本,十个球就快一千块钱了。我翻着白眼想象一千块钱摊开该有多么大的面积,忍不住说,那你下次给我也订一份豆奶呗?东东说,到时候看看吧,我妈说了,等攒够三千块钱,就带我去南方。

此后,我更加频繁地去东东家转悠。我妈也不再拦我,偶尔还和几个阿姨结伴去看郭雪兰“创业”,有次我还看到她小声地跟郭雪兰打听加盟条件。

七月的骄阳越来越宽,我杵在东东家门口,用目光孵化郭雪兰手里的那一堆黑白皮革。我立在那里,被日光晃得几近晕厥,却仍旧不肯离开,死死盯着那些黑白块被一点点拼凑、衔接、合拢、填充,想象它们变幻成上千张钞票,再变成我手里的豆奶。

一个雨天,东东在楼下嗷嗷地朝我家喊,声音被嘈杂的风雨遮盖大半,我只能看见他拼命张着两个胳膊,想要比划出一个庞大的形象。我跑下楼,说你要借伞啊?东东说,不是,球缝好了。

我俩踉踉跄跄跑上西坡。那个足球摆在桌子上,看起来和普通足球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它立得很稳,不用任何支点,便能泰然卧坐。我们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只足球,仿佛在看望一个刚出生的小动物,带着湿润的绒毛和易碎的呼吸。东东妈妈也露出了轻松的样子,笑着对我们说,看你俩,跟没见过球似的。

等待打款的日子,异常漫长,虽然只过了五天。郭雪兰对我们说,这只足球要乘坐火车,往南走到温州,下了火车再坐客车,到总代理那儿,经过检验,就可以收到第一笔七十元。

气温还在攀升,哪哪都热,我和东东却没有去海边游泳。学校打更老头一瞌睡,我们就翻窗进入教室,仰望后方悬挂的中国地图,从大公鸡的下巴到肚子,有一个小臂那么长,中间经过的陕西、江苏、四川看起来都非常碍眼,我很想替足球踹飞它们。

然而,最终郭雪兰收到的不是回款,是一通电话。总代理说,足球没有经过质检,属于不合格产品,无法打款。郭雪兰说,哪里不合格了?我缝得特别细,一个皮子都没漏出来。电话那端说,是挺细的,但是不圆有什么用?你这球都能杵在桌子上立住了。

东东说,妈,不给钱咋整啊,咱还去不去南方了?郭雪兰放下电话说,去啊,怎么不去,想圆点还不简单吗?

几天后,郭雪兰又抱着一堆黑白块坐在门口开始穿针引线。东东说,我妈又汇了三十二块钱,说这次肯定能缝好,等好了我叫你来看。我心里着急,仍旧天天来他家等着皮球成型。郭雪兰每走一针,我都在心里暗暗紧张,担心这一下是否能影响球体的规整。随着她的缝制,我也忍不住用脖子跟着转动方向,一天下来,肩膀歪得生疼。

为了确保球是圆的,我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找一只真正的足球反复对比,把突出的地方用力拍打下去。郭雪兰还用一根卷尺,圈在球上反复测算,像在给足球量腰围。我们问这是干吗,她说看直径一致不,这是另一个做加工的姐妹告诉她的。最后,在确保这只球与跟任何圆的东西相比都毫不逊色的情况下,郭雪兰再一次寄了出去。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