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2期|罗南:播撒火种的人(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2期 | 罗南  2022年01月20日08:11

罗南,壮族,广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说散发在《花城》《作家》《美文》《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穿过圩场》、长篇纪实散文《后龙村扶贫记》,曾获第八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播撒火种的人

◎罗南(壮族)

01

凌云人黄伯尧

那时候,黄伯尧在村里教书。他常徒步翻过山头,去东兰县武篆圩玩,那里离他教书的地方不远,两地年轻人常来常往。他们聚在一起偷偷谈论时政,谈论《新青年》——韦拔群每寄回一份刊物,都会让他们谈论很多天。那在当时是禁书,是不允许看的。

书籍像一股暗流,从山之外悄无声息地流到东兰县,流到凤山县,流到凌云县,再从年轻人的嘴里流出来,在更多年轻人的心里急速奔流。黄伯尧能感受到这股暗流经过时,席卷而来的强大冲击力,那就是伙伴们在谈论这份刊物时,眼睛里的炽热。

世界被豁然打开了,黄伯尧第一次知道俄国十月革命,知道马克思主义,知道抗争,知道自由平等,知道在右江之外、在广西之外,还有着一个不同的世界。他感觉到内心翻滚,某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左冲右突,似乎在寻找出口。

黄伯尧没见过韦拔群,但他知道,那是一个厉害的人。袁世凯篡权复辟那年,他卖掉家里的田产,购买枪械,在东兰县、凤山县、凌云县招募了一百多名青年,千里迢迢赶到贵州,参加讨袁护国战争,此后再也没有回过东兰。关于他的消息,便只有他从不同地方断断续续寄回来的《新青年》。书被很多人传阅,直到起毛边了,韦拔群盖下的“愤不平赠阅”蓝色印章仍清晰可见。

袁世凯做不成皇帝,天下并没有变得更好。粤军、桂军、黔军、滇军,整天打来打去,争夺地盘和鸦片,每一支军队到来,都以筹军饷为名,加捐加税,大刮民财。不仅如此,他们还杀人越货、强奸妇女、拉夫抬轿、强征劳力,这些军队不是匪,却比匪更凶。老百姓敢怒不敢言——稍有反抗,不是被割断脚筋,就是被开枪射杀,人的命卑贱得不如蟑螂。

武篆像一个终日缄默的人,只有到了圩日,才变得热闹起来。有钱人躺在烟馆里抽大烟,或是聚到街头大榕树下赌钱,赢的人、输的人,都将声音喊得震天响。山里人一大早扛来山货,就地摆个摊,蹲到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过往行人,盼望着有人能掏钱买走它们。欢乐的脸、愁苦的脸,叠成气浪,在街头纠缠翻滚。

到处张贴有告示,“公田款”“团防费”“刘邓捐”,黄色的纸、绿色的纸、白色的纸,风吹过,脱了浆的边角唰唰响,像一群悲苦的人在叹息。到处都一样,东兰县、凤山县、凌云县,或是其他别的县,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土地税、富力税、契约税、换契税、人头税、屠宰税、圩场税、牛马税、牌照税、房屋捐、户口捐、猪捐、牛捐、羊捐、军队开拔费、收容费、军队收缩费、维持费、军饷费、茶水费、草鞋费……沉甸甸地压到农民身上,没有人去理会他们是否能承受。这天下,终究是有钱人的天下,穷人连喘个气的空隙都没有。

集市里一阵骚动,黄伯尧抬头,看到一面红旗,很突兀地高高扬起。他从人群中穿过,走近了,才看清旗上缝有几个大字:实行社会革命。

是拔哥。有人说,声音里抑制不住兴奋。一群人向那面红旗拢去。黄伯尧猛然被这名字扎了一下,不由得激动起来,也跟着往前拢。

韦拔群回来了。距离他拉起队伍远赴贵州打仗,时间已过去了五年。关于韦拔群的归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在重庆坐过牢,有人说他是大总统孙中山的人,有人说新上任的省长马君武委任他做南丹县县长,他不肯,又委任他做东兰县县长,他仍不肯。他两手空空地回到东兰,联络了十八个昔日同窗好友,在武篆东里屯秘密组织革命同盟改造东兰同志会,雄心勃勃地提出“反对军阀、反对贪官污吏、反对土豪劣绅,改造东兰旧政治、旧经济、旧文化”。

扛红旗的一行人,走到街中心一张高桌子前,将红旗往桌旁一插,一个年轻人跃身跳到桌上。高桌旁挂有横幅,醒目地写着“广西不得了”,红彤彤的,火焰一样耀眼。桌子高,站到桌上的人也高,须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青葱的脸,面相斯文,却声音洪亮。

乡亲们,我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干活儿,还是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就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在剥削我们。他们不劳动,却吃得好穿得好,若不剥削农民,如何得来?我们农民要想吃饱穿暖,怎么办?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只一眼,黄伯尧确信,台上那人就是韦拔群。

韦拔群说的是壮话,武篆圩大多是壮族人。更多的人往这边围拢而来。几个年轻人穿行在人群中发传单,他们是改造东兰同志会的成员陈伯民、牙苏民、黄大权、黄榜巍等人。

像一间没有门窗的黑屋子,里面关着许多快要闷死的昏睡的人,韦拔群的奋力高呼,砸开了一道缝,人们才低头看见伤口,那么多年了,血一直在流淌,只是没有人敢喊出痛来。夜太黑太漫长,以至于,竟以为是寻常。

1921年,所有的灾难都是成倍的,滇军唐继尧部两次流窜到东兰县,老桂系刘日福旅和蒙仁潜部、邓祖贻旅也相继进驻东兰,这些军队刚撤走,土匪又来了,东兰境内满目疮痍,一直到年末,仍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叫,随处可见满地荒芜,人的心灰扑扑的。

韦拔群的话,让人们又惊慌又惊喜,议论声像风浪涌起,越滚越大。年老的人惶恐地说,这些话可讲不得呀,是要挨杀头的。学生们却听得一脸兴奋,眼睛里燃起两簇跳跃的火苗,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冲着台上大声问,你说打倒就真能打倒吗?他们有钱有势,我们什么也没有。黄伯尧认得,那少年叫陈洪涛,东兰县武篆区上圩村人,武篆育才高等学校的学生。

韦拔群看过来,眼睛里是笃定,他问,是他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

当然是我们人多。

那为什么还要怕他们?一根筷子折得断,一把筷子折不断。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一定能打倒他们。

黄伯尧内心原先四处撞击的东西,此时变得顺畅起来,似乎奔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出口。就像一条溪流寻找到另一条溪流,或是寻找到一条河流。见到韦拔群这年,黄伯尧二十六岁,韦拔群二十七岁。

1921年,在令人窒息的荒芜中,东兰县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改造东兰同志会的人分头到各地圩场散发传单、演讲、唱山歌。韦拔群等人编唱的革命山歌,风一样在民众中疾奔,所到之处,更多的山歌跟着生长出来,往更深更远的地方疾奔。日子真苦呀,苦得看不到头。山林是地主豪绅的,河流是地主豪绅的,田地是地主豪绅的,农民什么也没有——农民就只剩下山歌了,它潜藏在老百姓的血液里,快乐时,悲伤时,都会生长出来,葳蕤成林。因此,每个圩日,韦拔群的歌声一起,台下的歌声也跟着涌起,人们内心里的悲苦和愤怒,藤蔓一样迅速攀爬,交错盘缠成一整圩的藤蔓、一整村的藤蔓、一整县的藤蔓。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改造东兰同志会中来。更多的凌云人翻过山头,走到武篆区来了。李秀三、罗福宏、李必栋,一些留下名字的人,另一些没留下名字的人,在1921年,纷纷跟着韦拔群走上街头,宣讲革命道理,揭露社会黑暗,在后来愈来愈激烈的斗争中,倒下,或者站起来。他们的名字后来被写进《凌云县志》里,很多人的年龄,停留在最青葱的年华。

1921年的冬天,在东兰人的记忆里是滚烫的。改造东兰同志会在武篆召开群众大会,天还没亮,各乡农民就闻讯赶来了,上千人把会场挤得满满当当。韦拔群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捐税,会场里热气腾腾,每一双眼睛都是炽热的。沉重的捐税是农民的痛处,日子已经苦得太久了。

这年冬天,韦拔群和陈伯民被群众推举出来,去百色城找驻百色的桂军旅长刘日福交涉。两人翻山越岭,走了三天才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刘日福面前,向他陈述东兰农民贫穷困苦的状况,请求免收捐税。这个小军阀倒也没有过多为难两个年轻人,痛快地写下了取消在东兰征收“刘旅开拔费”一万元的手令。很多人猜测,他是屈于理,或是慑于省长马君武与韦拔群的交情。

那个时候,刘日福肯定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武篆青年,几年后会掀起风暴,成为让他惊恐不已的强大对手。

三十多项苛捐杂税中,“刘旅开拔费”是最重的一项,交纳限期极短,一旦过期未交还要罚款,违交抗命的人,不是被抄家,就是被枪杀,老百姓苦不堪言。两个年轻人拿到手令,日夜兼程,三天的路程,只用了两天就赶回到东兰。很多年后,人们仍然记得那个圩日,韦拔群站在台上,年轻的脸庞闪着光,他高声宣读手令,台下欢呼声排山倒海。免征捐税的消息很快传遍东兰,传遍凤山,传遍凌云,传遍右江各地。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力量,它们撞击着人的内心,掀起狂浪。

关于这段历史,右江各县都有着许多记载,凌云人的记忆,便是从1921年这个炽热的冬天开始,从黄伯尧开始,然后才流水一样不停不断地往前奔淌。

1925年秋天,韦拔群在武篆北帝岩举办第一届农民运动讲习所,很多年轻人从右江各县背着干粮、翻山越岭赶来参加。黄伯尧、李秀三、罗福宏、李必栋学成结业后,韦拔群把他们派回凌云县,在海亭、沙里、林里等地组织革命同盟,建立区、乡农民协会及农民武装。1928年,由韦拔群介绍,黄伯尧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凌云县第一个中共党员。1929年冬,由黄伯尧介绍,李秀三等人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凌云县早期一批中共党员。一颗种子落地,生根发芽;更多的种子落地,生根发芽,最后蔓延成一片森林。

如今,时间已过去一百年了,凌云人仍在谈论黄伯尧、李秀三。那些事离我很近,它们从我祖父的嘴里流出来,从我父亲的嘴里流出来,从很多凌云人的嘴里流出来。它们流经的地方,少年时我曾跟随父亲去到过。

这些地方,离我家乡凌云县逻搂镇不远,徒步几个小时,或是一天两天,便也到了。这些村庄,有些划分到河池市凤山县去了,有些还在百色市凌云县,峰峦连绵,河流蜿蜒,被划分成不同县的人仍像过去一样,枝枝蔓蔓地走着亲戚。

02

敬告同胞

韦拔群打开箱子拿地契,母亲看过来,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韦拔群说,阿妈,我们必须有枪。母亲便点点头。嫡母庶母在织布,织布机“吱呀”一声,木梭子鱼一样游过去,再“吱呀”一声,又游回来,要一直织到天亮,才会得到一整匹布。这些布是要拿到圩场上卖的。阿爸阿公相继去世后,这个家其实是三个母亲在支撑。韦拔群是长子,可除了一次次卖掉家里的田产,拿钱组织革命,并不曾往家里拿回一分钱。他心里愧疚,便又说,阿妈,相信我,革命一定会成功的。母亲便又点点头。

改造东兰同志会的宣讲越来越难了,每到一处,韦龙甫都派人来阻挠。韦龙甫是六哨团总,手下豢养有大批亲信打手,坐拥几百亩良田,是东兰财力最雄厚、最有势力的人。势力越大,越比别人更害怕风暴。改造东兰同志会成立不久,韦龙甫就看见风暴,他知道韦拔群正在把越来越多的农民聚拢到一起,他们会把整个东兰掀起来。他决定在风暴还没形成之前,阻止并扼杀。

他们有枪。枪一拔出来,群众就慌忙四处逃散。韦拔群曾就读于贵州讲武学堂,在黔军驻重庆的张毅军部当过参谋,作为一个军人,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怎么会不知道枪的重要性。改造东兰同志会也应该有枪。枪是胆。有了枪,就有了胆,就有了与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对抗的资本。

母亲不了解这些,她不懂什么是革命,她只知道,儿子做的那些,都不是坏事。他表弟陈伯民,族里的几个堂兄弟,还有家里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跟着一起干革命去了。街坊邻居说什么都有,说韦拔群是败家子,迟早会把韦家败光;说韦拔群在大年初一出生,是天降真龙,注定是干大事的人。这些话,她听了二十多年,听倦了,便也懒得听了。

她疼爱这个孩子。家里的人都疼爱这个孩子。五年前,韦拔群偷偷卖掉田地,带一百多人跑到贵州当兵,他阿公气得病倒在床。田地是他的命根子。还没发家之前,全家人种着几分薄田,还每天起早贪黑,做甜酒、编草鞋、织雨帽,拿到圩场卖,一家人省吃省穿,日子仍难以过下去。也是老天爷开眼,妹妹有一次上山开荒,偶然挖到一缸古窑银,韦家这才转了运。尽管到后来,韦家的钱越来越多,房子越来越多,田产也越来越多,阿公仍节俭到小气,舍不得多吃一块肉,多点一根灯芯。家里每个人都须劳作,仍像过去一样起早贪黑——饿过肚子的人,一旦节俭起来,或是奢侈起来,都会比别人更狠。

本盼着这个长孙能光宗耀祖,不承想,他一次次败家。阿公气得叫人杀了一只白鸡给他送行,这是东兰壮族风俗,杀白鸡给人吃,就表示决裂。誓言发得狠,阿公想孙子也想得狠,嘴上不允许家人提孙子名字,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天天想他。这个孩子也是倔,离家几年,果真一次都不回来,他阿公一直到死,也没能见上他一面。不管别人如何议论,做母亲的非常明了,她儿子心善,从小就看不得穷人受苦,尽管被打得狠,仍一次次瞒着他阿爸阿公,把家里的钱粮拿去送别人。心善的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

韦家九个长工,有些是来卖劳力挣工钱的,有些则是因为还不起债务,需要用劳力来抵债。一个人的劳力偿还不完,就拿全家人的劳力来偿还,一家人搬到韦家,住在隔壁小茅草房里,一些小孩子跟随父母,在没完没了的劳力偿债中,长大变老。来抵债的人,只得吃饭,不得工钱。

韦拔群开始革命后,便宣布佃户耕种他家土地都不用交租,欠他家债务都不必归还,还把来抵债的长工给解放了,付清工钱后,送给每人两陌水田(以谷种计量,十筒谷种为一陌)让他们养家。蓝阿妈不愿走,说还能往哪里去呢?留在韦家,还有一口饭吃,回家只有等死,死了倒也罢了,往荒山野岭随便一埋,可又到哪里找“埋葬地金”给山主呢。

蓝阿妈是瑶族人,官吏豪绅从来不把瑶族人当人,不许穿白衣服,不许进学堂读书,赋税征得也比壮族人和汉族人重,还要为豪绅们无偿服苦役,打柴、抬轿、送丧等等,死后埋下地,还得给山主“埋葬地金”。

蓝阿妈舍不得韦拔群,这孩子她看着长大,有情有义,待穷人好,待瑶族人好。在韦家,除了老东家、大东家待人刻薄,恨不得长工一天到晚干活儿,几个太太都蛮好,这样的东家还能去哪里找。

蓝阿妈来韦家究竟有多久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背着儿子小山来那天,小小的孩子在她后背,蹬着两只黑瘦的腿,哭得声嘶力竭。阿公坐在堂屋里抽烟筒,脸扭到一旁,一脸嫌弃,嘴里叨叨叨乱骂。他讨厌小孩子哭闹。如今小山都长成大后生了。小孩子不懂贵贱,双方大人呵斥多少次,主仆两家孩子仍混在一起玩,韦拔群常偷偷跟这瑶家母子回西山,学得一口溜熟的瑶话。西山瑶族人都喜欢韦拔群。他大老远爬上山来跟他们玩,还脱下身上穿的衣服送给他们。瑶族人心实诚,谁待他们好,他们就待谁百倍好。韦拔群跟很多瑶族人打了老庚——打了老庚就跟亲兄弟一样,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这次,韦拔群回来干革命,很多瑶族人都扛着粉枪跑下山来,跟他一起干,小山也跟着韦拔群去了。蓝阿妈无处可去,便继续留在韦家当长工。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1922年春天到来时,“援桂军”总司令陈炯明反对孙中山北伐,将入桂的粤军全部撤回广东,省长马君武被迫辞职。原先被击溃躲散在各地的旧桂系残部、游勇头目及土匪豪绅又蜂拥而起,各树旗帜,割据一方,自封司令、师长,委派县长,设关卡,征收钱粮,相互攻杀吞并,老百姓被各路“自治军”压榨了一遍又一遍。

村里有人交不起租,被韦龙甫吊到树上毒打,鞭子每落一次,那人就惨叫一声,最后像死去一样,垂着头一声不哼。围拢一旁观看的农民神色凄惶。韦龙甫就喜欢看到这种表情。他就是要叫这些农民害怕。明知道把人打死,也交不起租,可仍得往死里打。杀鸡骇猴,这个道理谁都懂。当然,就算人死,债也不会跟着死的。老子还不了,儿子还,儿子还不了,孙子还,一辈辈还。

东兰大部分田地和山林都是豪绅们的,农民们种的几分薄地,最后也会变成豪绅们的——他们总有法子,把这些田地都搞到手,不顺从的人,就诬说是土匪,或随便加一个罪名,押送到衙署去。农民们是打不起官司的,这哪有穷人讲理的地方呢?

东兰人要上衙门打官司,都必须先通过团总调解,调解不成再上衙门。东兰县署门前,每天都有一群差吏等在那里争领传票。一张传票每经过一个人的手,都会收取一道差费,到达被传者手中时,差费已高达三四十元,打官司的农民几乎没有不破产的。更让他们无望的是,这些官司,最后都归到韦龙甫的手里,无论有理无理,不送钱的人,最后都是败诉。东兰人都叫他“二衙门”。

韦龙甫喜欢听人叫他“二衙门”,他家里设有公堂、牢房,每次升堂办案,无论原告还是被告,都得给他送钱。他甚至专横到对农民的住房、穿着、行动、读书、婚事、丧事等都做了严格限制,强制实施连环保制度,以每十户为一甲连保,谁敢不遵守他的规定,全甲十户都要跟着遭殃,轻者吊打罚款,重者坐牢,甚至杀头。

没有田地,农民们只得去佃耕田地,把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收成交给地主,余下的粮食填不饱肚子,就上山挖山薯、找野菜。日子仍过不下去,就去借高利贷,付出百分之七八十甚至百分之百的年利,到期还不了,还要利上加利。还不起债的人,就被抓去当苦工抵债,或是被逼着卖儿卖女还债。

省长走马灯似的换,县长走马灯似的换,东兰县每新来一个县长,韦龙甫都带着厚礼去拜访。他曾是刘日福手下的连长,有刘日福这座大山靠着,还要去巴结官吏,结交豪绅土匪。他要把这些势力都抓到手里,相互结成牢不可破的网。农民们都恨他,他知道,可那又如何?每一种势力都长有利齿,轻易招惹不起。

这个世间,有的只是不同的命。

韦拔群却偏不信命,他要为穷人抗争。改造东兰同志会的人都不信命。1922年春天,右江各县很多山村学校的老师都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张约一尺见方的传单,题为《敬告同胞》,是韦拔群等十一位东兰公民会的人,以中国国民党广西特别党部的名义印发的。多年后,这些青年教师变成沧桑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给年轻后辈摆起当年参加革命的事,仍不忘提起这份传单。这是东兰农运最早的文献,一个世纪过去,后人阅读这泛黄的纸笺,仍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满腔热血和澎湃激情。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