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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飘出的“丁香”如此芬芳
来源:新民晚报 | 何建明  2022年01月19日08:24

北京冬奥会一天比一天临近,而“相约北京”奥林匹克文化节暨第22届“相约北京”国际艺术节已经在京城热热闹闹拉开帷幕。1月7日,由苏州芭蕾舞团根据何建明作品改编的芭蕾舞剧《我的名字叫丁香》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受到观众的格外关注与好评。

——编者说

上海是个飘香的城市,只要你久居就会有这般感觉。这香味来自这座诞生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城市的精神与灵性……我也期待着由我的作品改编的芭蕾舞剧《我的名字叫丁香》早日到上海演出。

七年前,我在雨花台与烈士丁香“相遇”,就此结下一段“革命与文学的情缘”。其实,多数上海人可能并不知道牺牲时年仅22岁的革命者丁香是从上海出发,到北京执行任务,而后被叛徒出卖,牺牲在南京雨花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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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丁香唯一留在世上的只有一张照片,能从照片上看到的,只是美丽婉约的江南女子形象。而我不曾想到的是,她竟然与我有一份无法解释得清的亲缘——

在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内,丁香烈士遗像下面有这样一段简短的文字:

丁香(1910~1932),江苏苏州人。弃婴儿,后被一位女传教士收养。曾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1930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后到上海从事地下工作。1932年9月,被派往平、津一带秘密工作,不幸被捕,解来南京,12月牺牲于雨花台,年仅22岁。

丁香?弃婴?1910年……这几个“关键词”让我心中一动:一直听母亲说,她有个“小姐姐”出生三天就被抽大烟而败了家业的父亲“扔”在了常熟城东的一座石桥上……会是这个丁香吗?那一次见完烈士丁香后,我回老家问母亲。母亲摇摇头,说:不晓得,你外婆不在好多年了,她活着的话还可以问问清楚。

尽管关于“丁香”是不是我的“二姨妈”这事根本无法弄清,然而从那时起,我一直在内心中把雨花台的丁香烈士视为一个远去的亲人,而且也因为这份“想象”,让我特别关注和亲近雨花台的丁香烈士。

丁香烈士的故事中,最打动我的是她和她的爱情,以及她的爱人后来的故事,这个故事太唯美,唯美到我一讲起雨花台烈士的故事,就要讲一讲“丁香的故事”。而更让我不曾想到的是:2014年那一次到雨花台后,因为被丁香的故事感染,写下一篇散文《雨花台的那片丁香……》,刊发在光明日报上,从此丁香的故事传遍全国。这让我格外荣幸和骄傲。我知道,“丁香”的艺术形象还在不断升华。然而对我而言,则仍然会沉浸于原本的“丁香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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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丁香烈士,可以从我家的那些“老事”说起:

我的外公姓江,年轻时行走于苏州、常熟到上海之间,做绸缎买卖,赚了些钱。然而人到中年却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弄得家里一贫如洗,只能把我那刚出生的“二姨妈”扔在了常熟城的小石桥上……

“你外婆告诉我,说应该是20世纪初的头十年里的事。”我母亲多次这样对我说,因为她上面有个比她大5岁的哥哥,哥哥之上还有一位后来当了新四军游击队员的大姐,大姐与哥哥之间,就是被丢弃的“二姨妈”。

下面的叙事并非虚构的历史剧,而是雨花台烈士中的一个真实的“丁香的故事”——

20世纪初的一个早春的清晨。

一位美国女传教士出现在常熟城的晨曦里,吸引了一些喝早茶市民的视线。就在她走上那座石桥时,一阵婴儿的哭声止住了她的脚步。女传教士轻轻地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一边举目四望,一边大声询问:“有人吗?谁的孩子?谁的孩子?”没有人回答。听到喊声的行人更是躲得远远的。

女传教士怀着悲悯之心带走了弃婴,带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苏州城。

收养女婴的是位美籍女牧师,叫“怀特”,她喜欢中国,更喜欢盛开白丁香的姑苏园林,她给自己起了一个中文名字:“白美丽”。弃婴由她抚养后,她给孩子起了个温馨而浪漫的名字:白丁香。丁香从此在姑苏城那条小巷内绽放美丽人生。

小丁香天生丽质又聪慧过人,白美丽看着养女一天天成长,喜上眉梢。她请来导师教小丁香学英语、读史书、弹钢琴。

15岁时,白美丽将小丁香送到东吴大学学习。

自由而思想解放的大学校园,让美丽的小才女插上了理想和爱情的翅膀。当一场大革命的疾风骤雨袭来时,小丁香倾听着萧楚女关于反革命军阀统治下的中国向何处走的演讲,热泪盈眶,从此坚信革命是拯救中国的唯一出路。在镰刀和锤头组成的红旗下,她加入了共青团,次年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从此那条狭长而幽深的小巷里,总有一个美丽的身影举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反动统治”的小旗子,在奔跑、在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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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老乡呀!”一天,东吴大学的小径上,丁香遇到了一位高大的男同学。

“老乡?谁是你老乡?”丁香抬头的那一瞬,脸红了:他长得真好看!

“我祖籍苏州太仓的,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南京。我们认识一下……”他把手伸过来,又说,“我叫乐于泓,大家都叫我阿乐。”

“你就是阿乐呀?!”丁香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她常听人说,有个叫阿乐的进步青年,不仅勇敢罢工闹革命,还能拉一手好二胡。

“我就是。”一双温暖的手握在一起。两颗年轻的心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从此,一个青瓷般的姑苏美女与一个君子如玉的男子形影不离,在丁香树下,谈革命、谈爱情、谈音乐、谈与丁香花有关的诗篇。

阿乐家里遇到困难,他辍学后到上海从事革命工作。每逢深夜思念恋人,他将一曲曲古人的“丁香”辞赋,谱成动听的乐曲,传给远在金陵的恋人。

丁香毕业不久,党组织找她谈话。“丁香,在上海的地下党出了叛徒,组织遭到破坏,党决定派你去……形势非常严酷,你要做好准备。”“请组织放心,丁香不怕任何风霜侵袭!”那一天,她收拾行囊,连夜赶到上海,也来到了阿乐的身边。白色恐怖下的革命工作,异常艰辛和危险。阿乐去一家工厂组织工人罢工,遭到突然袭击,数名工人在战斗中牺牲,阿乐侥幸逃脱。回到宿舍,悲愤交加的他拉了半夜二胡,把琴弓都拉断了。丁香默默地为他将弓线接上……阿乐情不自禁地将恋人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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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4月,组织批准了丁香和阿乐的结合。新婚是甜蜜的,也给这对从事地下工作的小夫妻带来不少方便。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借着阁楼小巢,为党组织传送情报,召集秘密会议。而丁香的钢琴、阿乐的二胡,则成了他们向同志们传递平安讯息的工具。

5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丁香幸福地告诉爱人自己已有了三个月身孕,然后便坐在钢琴前,弹奏起了一曲贝多芬的《命运》……

“亲爱的,明天你就要去北平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有点不放心。”阿乐抚摸着娇妻的长发,摩挲着、忧心着。

妻子仰起美丽的脸庞,温情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丁香会早些回来,为了你,也为了他……”她轻轻地拍拍腹部。

丁香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刚到北平的丁香因叛徒出卖而被捕。敌人千方百计劝诱她。丁香却昂起高傲的头颅,说:“革命者只求一次有意义的生命绽放,别再啰嗦了!”敌人将丁香押至南京,作为“共党要犯”关进铁牢。不日,又秘密将她杀害于雨花台。

这年,丁香22岁,有三个月的身孕。

“丁香!我的丁香!”12月3日,得知丁香牺牲的消息,对阿乐来说,如晴天霹雳,让他悲痛欲绝。那一夜小阁楼上的二胡一夜未停,一曲悲情如泣的“祭丁香”,撼落了苍天一场冬雨……

“我要去南京,去找我的爱人!”阿乐痛苦地呼号。“太危险了!不能去……”同志们劝道,可是没人劝得住他。

次日,阿乐冒险来到雨花台,他跪伏在地,紧握双拳,向苍天发誓:“情眷眷,唯将不息斗争,兼人劳作,鞠躬尽瘁,偿汝遗愿!”

失去丁香后,阿乐并没有倒下。之后,阿乐被派到青岛任共青团山东临时工委宣传部部长。在艰难的岁月里,他把对妻子的怀念,化作对敌人的仇恨和战斗的豪情……

1935年阿乐被捕,受尽折磨。1937年4月21日,阿乐被押至南京晓庄的“首都反省院”。随着国共再次合作,经过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的努力,1937年9月底,阿乐和难友们终于被当局释放。

重新回到革命队伍的阿乐,随彭雪枫领导的新四军第四师转战江南大地。在枪林弹雨中,阿乐对丁香的思念始终不减,略有闲暇就独坐一处,用二胡拉起自编的“丁香曲”。司令员彭雪枫也为阿乐的深情所感染,写下了一首自由体诗:一个单薄的朋友,十年前失去了他的爱人……如今啊,何所寄托,寄托在琴声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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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当南京雨花台革命烈士陵园的奠基仪式在礼炮声中举行时,阿乐正在部队里向雪域高原进军。那时,他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宣传部部长。战友和首长为阿乐的个人问题发愁,但没人愿意触动他那颗伤痛的心。意外的事发生了:有一天,阿乐兴奋地告诉几位同事:“我要娶她为妻!娶她为妻!”

“你?没有疯吧?”战友们惊诧地看着阿乐。“我没事!真的没事。”阿乐笑着拉起同事的手,跑到军部通讯报道科,指着一位姑娘,说:“你们看,她长得像不像我的丁香?”

这个很像丁香的女兵叫时钟曼。“当时我在十八军宣传部,负责宣传报道。阿乐当时在部队里是个名人,我和不少姑娘都听说过丁香的故事。18年不娶,这样的男人真是太重感情了。每次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我总会产生一种怜惜之情……”时钟曼回忆道。

1954年5月,阿乐与时钟曼结成伴侣。婚后,他们家中始终摆放着一盆五彩的雨花石和一枝丁香。

阿乐转业后辗转多地,与钟曼有了一个女儿。当妻子问给女儿起什么名字时,阿乐说:“就叫丁香吧!”“乐——丁香。好,我闺女长大后一定也会像丁香那样美丽芬芳,更要学她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无私精神。”妻子钟曼深情地依偎着丈夫。

1982年,在丁香牺牲五十周年的日子,阿乐带着女儿来到雨花台,种下一棵丁香树。之后,每年清明节,阿乐都要带着妻女前来祭奠。陵园工作人员和参观的人听说了阿乐和丁香的故事,感动之余也种下一棵棵丁香,便有了如今的那一片丁香林……

1992年,阿乐在沈阳病逝。次年,妻子带着女儿,捧着丈夫的骨灰,在绵绵春雨中来到雨花台,将骨灰埋在了丁香树下。

阿乐的女儿乐丁香每年都会来到雨花台吊唁父亲和丁香烈士。有人问起她父亲与丁香的故事,她总会说:“丁香花叶是苦的,可她的花是香的。作为女人,丁香阿姨其实很幸福,一则她是为建立新中国而献身,二则她获得了一个男人一生的至情至爱。”

在建党百年的日子里,我故乡的苏州芭蕾舞团将我的作品改编成芭蕾,并有望到上海公演。若成行,这将是丁香牺牲近九十年后第一次重回上海,是令人欣喜的事。让我们一起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