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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田野的朋友
来源:文汇报 | 蒋韵  2022年01月17日07:37

和东黎认识,已有四十多年了。

她生活在一个叫榆次的小城。那里和省城太原的距离,只有六十华里。

我喜欢榆次这个名字。它很古老。我不考证它的出处,但我计较它的现在。曾经,它是“榆次市”,是晋中行署的所在地。如今,它变成了“晋中市榆次区”。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作为一个城市,叫“晋中”让人觉得十分敷衍且没有文化——那只不过是一个地域或者方位。

经常,我的朋友,闲暇时,在她的榆次,随便乘上一辆开往郊外的公交车,并没有目的,且行且看,觉得哪里有入眼的风景,就在哪一站下车。有时,是一片小树林,有时,是一条尚还清澈的小河或者渠水,有时,就是一片成熟或者正在成熟的田野,她下车,深呼吸,走进田野中——那是让她安心、安静和心生愉悦的日常。

她和我一样,不会开车。她就用最传统的方式出行:开往乡村的任何一辆大巴士,都可以把她带进如画的风景,给她新鲜的惊喜和抚慰。

她太熟悉这片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她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呼吸。春天,她知道在哪里可以采到气味最浓郁的野连翘和金银花;秋天,她知道在哪片滩地上可以收割漂亮的芦苇。连翘和金银花在阳光下晒干了,可以饮用一年。芦苇除了插瓶,苇杆还可以编成大大小小的茶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北方端庄的田野上蓬勃的万物,都和我朋友的生活密不可分。她家的餐桌上,总能吃到应时应景的新鲜野菜:荠菜、野蒜或者婆婆丁。她家阳台上,永远晾晒着各种常见的草药,像甘草根、车前子、益母草、麦冬、黄芪、蒲公英、野酸枣……还有许多是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她熟知它们生长在哪面山坡、哪块洼地、哪片河滩、哪块田垄之上。某一天,某个时辰,揣一柄小锄之类趁手的工具,走出家门,跳上一辆公交大巴,让河流般的公路带她去往她的田野,她故乡般的田园,然后,满载而归。也因此,她的身上,总是比别人多一点透彻、朴素、辽阔而沉静的味道,正如同阳光下的北方原野。

她爱田野。

有时,我会想,她的前世,一定是一种植物吧。田野就像是她的宿命。

她常让我想起“沉浸”这个词。沉浸在老时光中。如同某种器物:一盘石碾,一坛陈酒,染坊上空飘扬的蓝底白花的蜡染布匹,或者,一幅刻在石崖上的岩画,在今天这样一个速朽的、快得让人不能喘息的时代,那种美,珍贵而罕见。

我女儿小时候,常收到她送的玩具。那些玩具都是她亲手制作。她把雪糕棒一根一根粘起来,做成极漂亮的荷兰风车,用颜料染成深色,形神兼备,妙不可言。这种风车,大大小小,在我们家里,可以组成一个小风车阵,望去,令人想起欧洲的原野,想起从大西洋吹过的腥咸的海风,想起谷仓、劳作和收获,当然,也会想起不朽的梵高,想起他烈焰翻滚的麦田和神奇到绝望的星空。她用这种方式,向我女儿传递着某些重要的讯息。

忘了是哪一年,女儿生日,她居然送来一个城堡做生日礼物。好精致的一个城堡。是她用下脚料的木板制作而成。那是一个旧时代的古堡。属于白雪公主或者睡美人。我尤其喜欢它的颜色,是一种有岁月痕迹的深灰,古朴、厚重、沉静,仿佛能闻到年深日久的青苔的味道,幽灵的味道,有故事。有悬念。

这些年离开了山西,离她远了。但我们北京郊外的家里依然不缺她的痕迹。比如,她用麦秸和旧棉线编制的小茶席,就摆在我家茶桌上。而那个茶桌,原本是一条榆木的春凳,老物件,长两米,且早已在百多年的时光中褪去了颜色,变得斑驳和陈旧。我未能免俗地,用一条淘来的旧和服腰带做桌旗,搭配芦苇编制的小茶席垫,竟出奇的合适。再加一张深色的牛皮躺椅,一杯清茶,就是每日里我最迷恋的一个角落:我躺在那里,看书、喝茶、晒太阳。

某一天,她在郊外发现一条河,那条河的不凡之处就是可以挖到粘性很理想的胶泥。这让她兴奋。她用这些胶泥试做陶器。几经试验后,她精心地用这胶泥为我做了一套茶具。一个茶海和六只茶杯,并请人烧制了出来。土褐色的陶器,像出自新石器时代,古拙、沉稳、大气,没有一点多余的修饰,是我家乡的颜色。也是我朋友的本色。这套茶具,我郑重地收了起来,没舍得用,是害怕我家小淘气如意失手打碎。

还有一年,我腰疼,她知道了,快递来一包自制的艾条。艾草是她从田野上采来的,晒干后,做成了灸条。我怕疼,没有用它们治疗腰疾,却派了另外的用场——熏蚊子。夏夜,坐在院子里乘凉,花草繁茂,引来蚊虫肆虐。点起一只艾条,青烟袅袅,比起超市买来的蚊香,味道要天然无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祖母还健在的时候,在黄河岸边的故乡,夏夜乘凉,睡在院子里竹榻上,就是这样的艾草香,飘飘渺渺,还有祖母的芭蕉扇,一下一下,伴着一个孩子安心入梦。

去年,某一天,忽然又收到她寄来的快递,打开一看,是一包腐竹。

附着一张钢笔书写的字条:

“韵姐:这是我去年冬季在豆腐坊的锅头多日捞出来的,没任何防腐剂,所以易碎,不太好看,但有营养。

食用前,用淡盐水浸泡片刻,即可用。拌凉菜不错。

小黎”

熟悉的、漂亮的钢笔字迹,让我一阵眼热。我全然不懂一张腐竹是怎么诞生的,怎么就能把它捞出来晾晒,但我知道,这包腐竹,来之不易,独一无二,是世上的唯一,千金不换。它们只属于我。腐竹吃完了,但钢笔的便笺纸条我保存了下来,那是我珍重的、珍惜的财富。

腐竹岂止可以拌凉菜,用它和肉一起红烧,用香菇素烧,或者做腐竹笋丁包,都十分美味。一包腐竹,我们吃的缤纷多姿又细水长流。这样的时候,我女儿就总是感慨,说:“我想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是东黎姑姑不会做的?”

当然有。比如,做一个时尚潮人。

曾经,她送我一盘小石磨,那是在很久以前,在还没有发明豆浆机的时候。她一心要教我怎么磨豆浆,可我只是虚应故事。那盘石磨,是她在四川旅行时买回来的,她一盘,我一盘,千里迢迢背回来,却遇人不淑。它被我当摆设一直摆了那么多年。而她的石磨,可没有闲着,一直用到了现在。就算豆浆机再方便,只要时间允许,稍有余暇,她还是更愿意用古老的方法,添一把豆,加一瓢水,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看那白色的、香气馥郁的浆汁,细细潺潺,孜孜不倦,从石磨里,流下来,让她心生欢喜。

就像她的文章。

假如,你读过我朋友东黎的著作,小说或者散文,比如,《黑白照片》,比如,《城门几丈高》,比如,《房上有只猫》,等等,你一定知道,她的文字就如同她这个人一样,在今天这个时代,是多么大气、稀有和珍贵。假如你没读过她的作品,我想请你去读一读,读她的文字,会让一颗浮躁的心,安静下来,沉静下来,会让你拨开浮华的迷雾,渐渐听到世界深处的声音,自然深处的声音,还有,人心深处的声音,以及,感受到生活本身真正的重量——它的美,它的鲜活,它的丑陋,它的丰厚,它的悠长宁静和永恒伤痛,以及无以伦比的朴素诗情。

前些日子,我们俩不约而同前后脚打了新冠疫苗。奇怪的是,她在第八天上忽然有了比较明显的反应。她在微信里说,她不敢出门了。她又说:

“我在家里闲着,慢慢地洗一块面筋。”

慢慢地洗一块面筋,这句话,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