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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江三章
来源:解放日报 | 陆春祥  2022年01月14日07:14

无论河有多宽、洋有多阔,它总有边岸。我以为,天下之水都可以相通相接,都会奔腾向海向洋。而水边的人与事,动物与植物,乃至群山与云朵,也都以独特的个性活跃于各自的空间,勃发出生动的光彩。

水边的修辞,生命的华章。

——开栏语·作者的话

富春江的支流如人的毛细血管那么多,故乡百江,没有一百条江,却有不少的溪,罗佛溪、罗溪、白鹤溪、前溪、后溪,山连山,云叠云,水接水,云水之间,像极了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我不确定黄公望有没有经过我家门口,但他一定长久地在富春山里转悠过。

时光如驷之过隙,仅以印象深刻处汇成三则词条记之。

伊山王氏

唐乾符五年(878年)二月,农民起义领袖王仙芝在湖北黄梅兵败,被部将斩杀,余部逃奔安徽亳州,投靠另一位著名的起义领袖黄巢。黄巢当时采取的策略是,转战黄淮流域,进军长江下游一带。他提出“禁止刺史殖(聚敛)财产,县令犯赃者族(灭族)”。唐朝官员一时噤若寒蝉。

而此前五年的咸通十四年(873年),琅琊王氏家族的王煦正担任着分水县县令。他一时也被黄巢起义的大火烧得晕头转向,虽不是贪官,但为着全家人的安全,就将家迁到离县城稍远些的百江镇伊山。自此始,以王煦为始祖的王氏,就在这临溪的伊山生根发芽。

流年似门前溪水,伊山王氏春日竹笋般在季节适宜的黄泥土中勃发生长。崇宁五年(1106年),第九世孙王缙中进士。绍兴五年(1135年),王缙的两个儿子王日休、王日勤双双折桂。王缙名气不小,为人正直,因不肯与秦桧同流,最终被贬官。王缙回乡闲居二十年,临终时对家人说:生平未做亏心事,死而无憾!

有宋一代,伊山王氏出了十六位进士,在分水上千年的建县史上极其灿烂夺目。

入元以后,伊山王氏依然耀眼。王缙的六世孙王梦声,在昆山做了四十余年的教育主官,他率家居住在唯亭,开渠筑堤,但他不忘家乡,写“分水堤”三字,刻碑于堤上。后来,王梦声的儿子们又将家迁至昆山的太仓,在这里伊山王氏依然兴盛发达。王梦声的四世孙王琳任明朝南京兵部右侍郎,第五、第六代竟然“燕子双双四进士”,第八代则出了个名满天下的王世贞。而王世贞的父亲、祖父也均是进士,为正德、嘉靖时代的名臣。

王世贞是一本大书。清人张廷玉总编的《明史》这样说他:“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二十年独霸明朝中叶文坛,谁都想做他的学生,可以想象当时王世贞的霸气侧漏。

我没怎么读王世贞的书,在写明代笔记时,翻过他的笔记《觚不觚录》,其内容大多涉及典章制度的沿革。不过,他将个人阅读与朝野轶事相结合,考据扎实,书名也深有寓意,此觚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觚了,而是喻朝代更迭,制度不一样。他写这些,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责任,挺有趣。

我读大学时,古代文学课上到明代文学这一年,学校图书馆仅有的一本《金瓶梅》,大家借着轮流阅读,人也忙,书也忙。那是一个洁本,我们只是好奇,彼时,都以为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后来不断看到专家们的考证,说兰陵笑笑生就是王世贞的化名,这个书是他写的。我觉得凭王世贞的才能,完全有可能。这个世界并不那么美好,诗赋太正经,史学也枯燥,写本通俗小说玩玩,调侃一下这个世界。

友人告诉我,伊山就在今天联盟村的赵家自然村。我回百江老家,车子过了仰天坞隧道,特意在伊山脚下停了下来。原来,伊山就在公路边,我每次都经过伊山脚下,只是不知道它叫伊山。伊山是座孤山,不高,现在封山育林,山上长满茂密的阔叶林。联盟村的书记臧社军告诉我说,清末民初,当地著名文化人臧槐的诗中多处写到伊山,现在伊山上还有庙的遗址,但不知道叫什么庙。

文化脉络强力延伸,无论什么时代,文化都是撑起人生的精神脊梁。没有明确记载伊山王氏在此居住了几代,什么时候搬到分水,又什么时候搬离了分水,但我觉得,这些都没有关系。一个事实是,无论伊山王氏千余年来如何开枝散叶,他们都将此“伊山”当作他们出发的起始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伊山王氏是独特的。

罗溪章氏

南宋庆元四年(1198年),有个叫章禧的生意人,从桐庐窊石(今江南镇)行经分水的罗溪,他登高远眺,溪两岸风景甚佳,“东迎天马,兀然横几,北引金鸡,蔚然卓秀,西南诸峰,舞凤鸾翼”(《罗溪章氏宗谱》),天马与金鸡,舞蹈之凤凰,飞翔之鸾鸟,都是山的形状,溪水淙淙,鸟鸣深涧,且有平畴良地,章禧觉得此地甚为宜居,罗坎头山麓,罗溪边,章氏在此扎根。

章禧的两个儿子章滋与章泽在南宋宝庆年间(1226年左右)做了朝廷的水利官员,他们一同督修钱塘江堤岸,浙江的水利建设史上留下了他们的重要功绩。

到明朝初年,罗溪章氏后人章胜三,或因经商,或因做官,将家迁到余杭灵源里(今余杭仓前街道),章胜三就成了仓前章氏的始祖。五百余年后,这里的章氏出了一个名炳麟、号太炎的后生,他特立独行,一骂皇帝,二骂圣人,三骂总统,以维新、思想、学问著名,声震天下。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小他十二岁的学生鲁迅,不顾病重,于逝世前十天,写下了《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之后又写了人生最后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为老师鸣不平,因为此时,上海的一些报刊在贬低章太炎。鲁迅一生最敬重的三位老师是启蒙塾师寿镜吾、日本老师藤野和章太炎,其中无论思想还是文章,章太炎对他的影响都最大、最深。

今日之罗溪两岸,青山作屏,花木扶疏,彩色游步道一直延伸,一幢幢别致新屋与青山绿水掩映,罗溪汩汩而行至百江镇政府门前,与另一方向的罗佛溪相合,它们汇成前溪向分水江而去。我知道,那些水一直向往着远方、远方的远方,它们一直会融入富春江,再到钱塘江,最后奔腾冲进大海。

西湖边,南屏山荔枝峰下,有章太炎的墓,章太炎纪念馆在墓道旁,依山面湖,依然是在水边。我始终以为,所有的水都是可以相接汇聚的,无论天上水还是地表水,它们都会以某种方式相聚。就如伊山王氏、罗溪章氏,他们的每一次迁徙,都似乎是一次水的再生。阳光蒸腾,成雾,生云,再孕育成巨大的暴雨。天地间有日常自然,人世间有倔强文化种子,文化基因的强大,一点也不亚于生命力旺盛的植物种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合适的气候与土壤,种子就会迅速发芽并成长。

辛丑冬日,阳光晴暖,站在太炎先生墓前,我立即想起他的再三强调: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的多。想到此,再脱帽,深深三鞠躬。

紫燕山

山就在白水老家对面,逶迤,连绵,崇高,不过,只是目光所及。如果想要去紫燕山,凭脚力非一天时间不可,所谓望山跑死马。

从小到大,一直觉得紫燕山神秘,不过也没想到要上去看看。近十几年,我却四次上山。

十几年前,我所在的媒体在紫燕山上的农庄召开区县市记者站的会议。当天会议结束已经漆黑,晚上一群人酒又喝得晕乎乎,第二天迷迷糊糊就下了山,没有深入了解与观察,有到此一游的感觉。但对紫燕山庄的大胡子老板吴小龙,印象深刻。

丁酉年春节,百江镇的领导吴金法陪我体验新百江,我第二次上了紫燕山。吴小龙依然大胡子,布衫,布鞋,觉得他瘦高了一些,像极了修行日久的道士。言谈中,他笑得有些勉强,山上的农庄惨淡经营,但他已经守了二十来年,实在舍不得放弃。日日与白云、山泉为伴,太阳每天从头顶上升起,这样的地方不是随便能找到的。

两年前的夏月,我第三次上紫燕山,是应百江镇的邀请调研而去。吴小龙还是大胡子,布衫,布鞋,他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大家吃得尽兴。饭后乘凉饮茶,然后泼墨挥毫,我即兴写下“六月收瓜”四个大字。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乐府诗中的孤儿虽苦,我却反其意而用之,我借用的是诗中劳动与丰收的意象。

辛丑十月,一路闻着稻香,我又上了紫燕山,这次是《散文选刊》与《广西文学》组织的“重返故乡”活动,全国二十几位作家到百江看看新变化。他们一路惊叹,我也暗自开心,故乡寻常的山水,在外人眼里,清澈秀静,乡亲们生活得也宁静安详。庄主吴小龙依然大胡子,布衫,布鞋,忙着招呼大家。紫燕山顶,一览众山小,石才夫题写“云在山门水在溪”,刘蒙平题写“万山来眼底”,我则题两个“半隐”大字,觉得此意甚合吴小龙。紫燕山上是真正的“云在山门”,小龙说,许多时候,晨起,门一开,云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虽然过生活需要一饭一菜的亲自劳作,但并不妨碍人们的诗意想象,看流云,看落日,赏百花,饮山泉,二十多年来,这应该就是小龙生活的常态。

前媒体人李列跟着来了。他在百江开了首家精品民宿野渡蠡村,就坐落在紫燕山腰,我第三次上山时,正建设中,这一次上门,正要午休的李列接待了我。李列自述,他在全国数家知名媒体做过深度报道,喜欢游历,他祖籍浙江新昌,对浙江有天然的亲近。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座山,于是停下了跑动的脚步,专心致志地做起了民宿。说是民宿,其实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居住,只有他与妻子打理,有客人来就接待。李列说,他已经住了五年,平常读读书,基本不外出,我看他的茶几上,零散放着《庄子》《墨子》之类的经典。接下来有写作的计划吗?我问他。我知道,许多从事过深度报道的媒体人都转向了非虚构写作,他笑着说:有计划,但我不急。

嗯,山里的日子就是慢,慢才是它应有节奏。春天来了,花朵自然会盛开,我觉得李列写书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