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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期|王族:老虎口(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期 | 王族  2022年01月12日08:24

大风刮了一夜,到了天亮,天气被刮得像被黑夜紧紧拽着,死活挣扎不出一丝光亮。

李成军走出帐篷,抬头往上看,哈希勒根达坂变得黑乎乎的,像一块要砸下来的石头。他知道达坂不会砸下来,但达坂上的积雪会发生雪崩,倾泻下来会把山坡覆盖,把峡谷填满,也会把人吞没。李成军这样想着,觉得刮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刺出一阵痛。他哆嗦了几下,想扣上军大衣的扣子,但一想今天又开不了工,便让大衣敞着,省去过一会儿又要解扣子的麻烦。

李成军是工程部队的副营长。

三天前,他带领一个连上了天山,在巴音沟口的山坳里驻扎下来。他们要修的这条路,从北疆独山子的“零公里”处开始,穿过天山的四个达坂、两个草原和一个大峡谷,最后到南疆的库车结束。这条路修通后,原先从北疆到南疆要三四天才能走完的路程,现在用一两天就能走完。人们已经为这条路起好了名字,叫“独库公路”。这条路在先前修了十年,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浅,今年从各地调动好几支工程部队,从独山子和库车两个方向同时施工,最后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会合。会合的那天,就是全线贯通的日子。李成军所在的部队从湖北调到新疆,负责这条路的石方工程。

他们一上山,就刮起了一场大风。

整整三天,都因为大风而无法开工。季节到了四月,山下的树都已经发芽,地上也有了一层绿色。他们从独山子出发时,一位战士看了几眼那绿色说,我们从春暖花开的湖北出发,到了新疆刚好又赶上看天山上的花朵。战士们一片欢呼,照那位战友的话说,他们在一年之中赶上了两个春天。李成军听了那位战士的话后也很高兴,在春天施工,天气暖和,风调雨顺,一定会很顺利。

不料,四月的天山却冰封雪裹,仍然是一副冬天的样子。这三天,李成军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看天气,他希望风经过一夜吹刮后,像用尽了力气的人一样,疲惫地落入或远或近的角落,不再像虎视眈眈的大手,阻挡得人迈不出一步。但是今天还是老样子,大风虽然吹刮了一夜,却像永远也用不完力气似的,又开始了一天的肆虐。

李成军暗自叹息,天山不是一般的山,人一来,就给你一个下马威。

连长欧阳家良来请示李成军,“副营长,今天的风又是这么大,怎么办?”

李成军说:“不能再等了。”

欧阳家良有些疑惑,“那就开工?”

李成军摇摇头,“不,不是开工。”

欧阳家良更为疑惑,“那……”

李成军说:“先把施工的工具运到‘老虎口’去,等大风停了,战士们上去就可以开工。”

欧阳家良明白了李成军的意思,等大风停了运送工具,会浪费半天时间,而现在与其等着,不如先把工具运上去。这个想法好,看来副营长考虑了一夜,已经拿定了主意。

欧阳家良吩咐下去,很快,由一名战士驾驶一辆解放牌汽车,另外两名战士护送,要拉一车工具上去。

十年前修出的路,因为从未行驶过汽车,加之缺少养护,很多地方都变得坑坑洼洼,只向远处延伸出一条隐隐约约的痕迹。现在,终于有一辆汽车要开过去,有车行驶的路,才是真正的路。

战士们都来装车,李成军却拦住了他们。

欧阳家良又有些疑惑,“副营长,你改变主意了?”

李成军看着哈希勒根达坂,没有说话。大风仍然在刮,刮着刮着就起雾了,整个达坂像是悬在半空,让人望而生畏。过了一会儿,李成军才说:“第一趟重在探路,少装一点工具,如果顺利,多跑两趟就是了。”

于是,象征性地装了一点工具,就出发了。

李成军又看了一眼哈希勒根达坂,天上起了乌云,把达坂上的雾压低了很多,达坂似乎真的要一头栽倒下来。

李成军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

他想把那辆汽车叫回,但那辆汽车转过一个弯,已经不见了影子。路不好,但车却跑得飞快,看来开车的战士在这三天憋坏了,一脚油门踩下去,汽车便快速向前行驶而去。

大风迅猛地刮过来,又刮过去,一来一去搅得达坂上的雾上下起伏,像一只憋足了力气的怪兽,要恣肆摇摆一番。

李成军的心收紧了,似乎那辆车一去将不复返,会被大风和大雾吞没。他对欧阳家良大喊一声:“快,再派一辆车,把那辆车追回来!”

他后悔了。

也害怕了。

欧阳家良听到李成军的命令,脸上又浮出疑惑,但他没有惶恐和慌乱,马上叫来一辆汽车,欧阳家良亲自驾驶,李成军坐在驾驶室中,双眼紧盯着前方。

汽车冲进大雾中。

李成军以为飘动的大雾并不会停留一地,汽车穿行一段时间,就会驶出大雾。但是风太大,似乎把所有的雾刮到一起,积成厚厚的一层。汽车驶入雾中后,一团一团的雾弥漫过来,像是被汽车击碎了,转眼又缠绕在一起,厚墩墩地向汽车围裹而来。

李成军以为雾中有雪,仔细看了一下,没有雪,只有大雾在弥漫。他还发现,大雾弥漫的速度很快,在车窗外像是挤出了一丝讥笑,然后飞掠了过去。

欧阳家良加快车速,意欲尽快冲出大雾。

李成军的心收紧了,欧阳家良想加快车速冲出大雾,驾驶那辆车的战士也会生出同样的想法,两辆汽车,一辆在前面拼命地往前跑,另一辆在后面拼命地追,什么时候才能追上?这一刻,他反倒希望前面的车遇上麻烦,比如滑坡的山石堵住了路,或者路塌方,让那辆车不得不停下或掉头返回。那样的话,两辆车很快就会相遇。

雾慢慢小了。

风仍然刮得很大。

欧阳家良再次加快车速,他的驾驶技术很过硬,只要冲出大雾,前方的一切不再被遮蔽,他就可以再次提速,直追那辆汽车。

李成军明白欧阳家良的用意,但他想,那辆汽车会不会也是这样?

翻过一座小山,终于开出了大雾,李成军和欧阳家良看见了那辆车。驾车的战士因为谨慎小心,开得并不快,出了大雾也没有加速。李成军一阵欣慰,他在前几天曾对战士们提过这个要求,在山上行驶必须谨慎慢行,看来这名战士记住了。是个好兵,年底可以考虑给他一个嘉奖。

李成军轻舒一口气。

欧阳家良放慢了车速,看情形没有危险,所以就不追了,就这样慢慢开到老虎口。今天行车顺利,以后会天天顺利,所以这一趟重在探路,不用着急。

李成军靠在座位上,让自己放松下来。

前面的那辆车在悄无声息地行进,绿色车身被雪地的反光照着,不时反射出光芒。李成军觉得不可思议,刚才还是大雾,天也阴着,仅仅只翻过一座小山,大雾却不见了,然后便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李成军曾听人说,天山上的每一个地方就是一个季节,山下是春天,山上则是冬天,下了山又犹如进入秋天,而在开阔平坦的地方,则又像是夏天。一日可遇四季,这就是天山的特点。

大风还在刮。刮了一夜的大风,不会说停就停,人遇上这样的大风,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李成军正这样想着,突然看见一道暗影从达坂上压向山坡,迅速将山坡吞没。那辆汽车的反光陡然消失,代之而来的黑暗,像大手一样抓住了那辆车。山谷在一瞬间变得幽暗无光,已看不清模样。

李成军一惊,坐直了身体。

是一片巨大的阴影,从达坂上扑下来,把那辆汽车和山谷都裹了进去。

欧阳家良也看见了前面的动静,紧踩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

李成军说:“有情况,下车!”

他们刚一下车,一股风压过来,脸上一阵痛,耳朵也一阵鸣响。他们想对前面的那辆车喊叫,但那股风越来越猛烈,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们被冲击得站立不稳,便用双手紧抓车上能抓手的地方,随即又无力地松开——冲撞他们的是巨大的声音,他们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发现那声音是从山上传下来的。他们再往上看,便看见达坂上的大雾像是被一只大手压着,在向下移动。

又是大雾。

而且是从未见过,只有天山上才有的大雾。

大雾起初倾泻得很慢,甚至不易察觉,但很快便山崩地裂般地倾泻成了雾浪。整座达坂上的雾都在倾泻,像摇头摆尾的巨兽一样向山下扑来。

前面的那辆车,在阴影中已变得模糊不清,但还在向前行驶。车上的三名战士,听不到李成军和欧阳家良的喊叫,也没有发现大雾。

李成军抬头往达坂上看,暗自希望这只是一场被大风挟裹的雾,不会弥漫到山下。但是达坂上的情形很吓人,起初是山顶的雾向下滑落,下面的雾像是承受不了压力,便也向下滑落。达坂陡峭,很快便是成团的雾翻滚而下,像只白色巨兽一样压了下来。

这时候的雾是最大的,似乎带动达坂上所有的雾,要把大地一口吞噬。

欧阳家良大叫一声。

李成军冲到驾驶室外面,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他要开车去追那辆汽车,然后让它停下。

“副营长,来不及了!你看,大雾已经下来了!”欧阳家良在外面喊叫,声音里有哭腔。

李成军伸向车钥匙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向下冲涌的大雾撞到岩石上,好像被撞碎了,但扭身一转变得更加巨大,而且更凶猛地压了下来。有几棵树挡在前面,大雾径直飞掠过去,树枝很快便不见了影子。最后,大雾压到山下,腾起厚实的雾影,天地倏然暗了下去。

好在那辆汽车陷入了悬崖边的雪中。李成军浑身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这路还修吗?”李成军低声嘀咕一句,用手把胡子上的霜抹掉。

胡子三天没刮,长得又粗又硬,摸上去扎手。

李成军苦笑一下,这路肯定要修,但是怎么修,他心里没有数。他咬咬牙在心里想,李成军你不应该,军人哪怕流血,也不能在困难跟前打退堂鼓。虽然还没有开工,但是第一趟出去,就差一点让三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战士出了事,他心里还是一阵阵吃紧。

“修,这路无论如何都得往前修!”李成军自己回答自己一句。

三天前的那场大雾中,那辆汽车虽然没有坠入悬崖,却陷入了雪中,他和欧阳家良从车上取下军用铁锨,和那三名战士在积雪中挖了两个小时,才将那辆汽车开了出来。悬崖太深,如果那辆汽车坠入下去,不知道人和车会掉到什么地方。当时,他们返回营地让战士们安心等待,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又起了大风,呜呜呜的像是在喊叫着什么。李成军端起碗吃饭时,还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手一抖,碗掉在了地上。他把碗捡起,饭都倒在了地上,已没有办法再吃。他把碗放到一边,算是吃过了一顿饭。

现在,欧阳家良匆匆吃完饭,一放下碗,突然梗着脖子对李成军说:“三天前的风已经停了,就不能证明往后天天会有风,咱们的任务这么重,时间这么紧,所以还是要尽早开工。”说完就冲出了帐篷。

李成军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欧阳家良很着急,不光是欧阳家良,战士们也很着急,想尽早开工,早一点完成任务。所以欧阳家良起身出门的速度很快,几乎用身体撞开帐篷的门帘,然后就冲了出去。

门帘晃动了几下,才慢慢合拢。

门口落了一层沙土。大风还在刮,门在刚才被欧阳家良撞开时,沙土拥了进来。

李成军也想尽早开工,作为带队的副营长,他怎么能不着急呢?已经三天了,大家都知道那三名战友差一点出了事,都希望那场大雾结束后,一切就都好起来,今天就能开工。李成军暗自希望是那样,哪怕战士们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只要能把任务顺利完成,也在所不惜。

欧阳家良刚才走得太急,忘了向李成军请示,说走就走了。李成军不怪欧阳家良,在这种时候抢时间,就是抢工程进度,请示或不请示已无关紧要。

李成军刚出帐篷,一股大风刮过来,他的腰一阵疼痛。

他的腰已经疼了好几天,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觉得腰受风寒了,天气暖和就会好起来。但是刚才的那一下疼,像刀子刺进去一样,让他一阵眩晕。他想伸右手到腰后面揉一下,却发现手里抓着手套,他一愣,手套掉在了地上。他无力弯腰,便不捡手套了。

大风迎面刮来,李成军的腰又剧烈疼痛起来,他浑身一软跌倒在门口。他要站起,却用不上力。他一咬牙再次用力,腰一阵剧痛,又失败了。这一折腾汗就出来了,他顾不上擦汗,试着慢慢用力,总算扭动身体坐直了。作为副营长,怎么能趴在地上,他哪怕把腰扭断也要坐起来。

大风压到李成军身上,他背靠帐篷坐着。只要坐得稳当,风再大也没事。

连里的人都被欧阳家良带去清理雪了,营区空荡荡的,只有大风在呼啸。大风是从营区大门刮进来的,在院子里刮来刮去,呼呼呼地嘶鸣。现在终于有李成军可以让它肆意妄为,便扑过来要肆虐一番。

李成军坐着没有动,不是他不动,而是动不了。

他脑子里塞满了那天大雾弥漫的场面。

他们上山之前,在巴音沟曾遭遇过一次大雾,一名战士迷路后辨不清方向,但他很聪明,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直至大雾散去后才辨清方向,顺利回到了连队。另一次战士遇到大雾后慌了,想快速跑出大雾,差一点坠下悬崖。他在那一刻害怕了,也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大雾散了往悬崖下一看,那悬崖有一百多米深,如果他一头坠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两次大雾,所幸没有出人命,但战士们对天山上的大雾恐惧之极,一看到天阴或者起雾,脸上就会浮出一层恐惧的神色。

再次遇上那样的大雾,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如果战士们被积雪深埋,会变成天山上的一座座冰雕。虽然欧阳家良带着战士们去清理路上的雪了,但是李成军不敢贸然行事,万一发生意外,他承担不起后果。

大风一直在刮,李成军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站起。作为带队的副营长,他应该去看看欧阳家良和战士们清理雪的情况,但是他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在这儿待着。

李成军呆呆地坐在帐篷门口,一动不动。

又一股寒风灌过来,刺在李成军身上,他的腰又一阵疼。

从这一刻起,李成军觉得像是有刀子在刺他,他的腰一阵一阵地疼。这几天,腰有时候不疼,却麻酥酥的痒,像是那把刀子在慢慢移动。但是突然之间又一阵生疼,像是那把刀子等到一个机会,狠狠剜了他一下。他在心里说,疼吧!作为带队的副营长,出了这么危险的事,疼都不疼一下,对得起这身军装吗?

李成军抬头向哈希勒根达坂望去,达坂顶的积雪晶莹洁白,像一尊古老的雕塑。天气晴朗,积雪在阳光中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也像刀子一样,要刺到他身上。他心里涌出一股酸楚,积雪再好看,也不是风景,而是一头蛰伏的白色巨兽,随时会扑下达坂,然后就是一场疯狂的吞噬。

李成军低下头,发誓再也不看哈希勒根达坂,一眼也不看。

也不说一句和哈希勒根达坂有关的话。

不看,也不说,一直坚持到最后,也不对哈希勒根达坂说一句征服的话。说那句话的那一天,就是完成任务,圆满收工的日子。但是,要熬过多少艰辛才能到那一天?他心里没数,唯一的希望是腰不要出问题,只要腰不出问题,他就能死扛到底。

过了一会儿,李成军的腰不疼了。

他略感欣慰,心想就这样熬吧,熬过一段时间,腰就不疼了。至于这条路,一定还会向前延伸,只是千万不能出事。

李成军叹息一声,在天山上修这样一条路,不是硬拼,而是要使出比硬拼还要多的力气,比力气还要多的付出。

那是什么?

是死扛吗?

对,就是死扛。

李成军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能扛到什么时候。他揉了揉腰,身上舒服了一些。他想,腰一定要挺住,只要腰能挺住,整个人就能挺住。

李成军慢慢站起,心想自己这个样子,赶到清理雪的地方又能干什么?况且腰这么不争气,能走过去吗?说不定在半路一头栽倒,就再也起不来。

他进入帐篷,拿出纸和笔,开始写情况报告:

团领导:

四月十二日,一营三连在向老虎口运送施工的工具时,因我对天气判断失误,导致一辆汽车陷入悬崖边的积雪中,差一点出了事故。驾驶汽车的战士丁成龙和押送工具的战士李兵、刘大明三人,所幸没有受伤。截至目前,我们已经等待三天,估计近期无法开工。

此次上山施工,天气情况一直不明,是我轻率做出了送工具的决定,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并接受组织的批评。

一营副营长李成军

写完,李成军的腰又一阵剧痛。他试着走了两步,没什么问题,他放下心来。至此,他才觉得在平时腰疼一下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在施工时突然疼起来,甚至把他疼得昏过去,那就是不可小觑的事情。他很想下山去住院治疗,身为副营长,自己怎么好意思离开呢?

天快黑了,欧阳家良和战士们还没有回来。李成军很清楚,这种情形只能说明一点,还是没有清理完路上的雪。他望着帐篷窗户发呆,窗户上已经有了一层暗黑色,窗户在慢慢变得模糊,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黑乎乎的一团。

李成军走出营区,想去后面的山冈上走走。他不是去散心,只是想从高处看看,在这条路的前面,还有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到了山冈上,他却什么也看不清。大风还在刮着,有大雾遮裹到他脸上,他这才知道大雾还在山谷中弥漫。此时他看不见高低不一的山,远近不同的峡谷,但他知道一切都悬在雾中,都沉在很快就要降临的夜色里。十年前修出的那条路,以及路下面的沟壑,还有路上面的松林,都不见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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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李成军看见老虎口方向走来一群人,不用想就知道,是清理雪的人回来了。从他们疲惫不堪的姿势上可以断定,还没有清理完雪。李成军慢慢坐下,屁股底下的石头浸出一股冰凉,身体为之一颤。他以为腰又会疼,但腰这次却没有疼,他心里好受了一点。

已经三天了,虽然雾时大时小,但是大风一直没有停,还有多大的希望才能开工?天山上的黑夜奇冷,加之又刮着这么大的风,他知道,欧阳家良一定经过冷静思考,才做出撤回的决定。但是过上一夜,又多了十几个小时,路上的雪不知道又会落下多少?

最后一丝夕光在山头一滑就消失了,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随着黑夜降临,一天又这样结束了,不知道明天的天气会是什么情况。

战士们进入营区,各自走向自己所在的帐篷。按照常规,每天回到营区后,欧阳家良都要让战士们列队,对这一天的工作讲评一番。但是今天的他们太疲惫,欧阳家良连一句话都没说,战士们就散了。

李成军发了一会儿呆,准备下山。

前面有一个人,像他一样也在望着山下。雾大,他只觉得身影熟悉,判断不出是谁。一阵风刮来,那人的身影清晰起来,他认出是欧阳家良。欧阳家良似乎没认出他,转身下了山。

天已经黑下来,欧阳家良很快就不见了。

李成军知道欧阳家良像他一样,也是去山冈上看地形的。

欧阳家良和李成军一前一后从山冈上下来,默默地走回自己所在的帐篷。

很快,天黑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李成军和欧阳家良默默地穿上军大衣,向工地走去。战士们走得很快,从他们的脚步可以看出,有抢时间的意思。是啊,多抢回一天,也许就能早一天完成任务。

欧阳家良走得快,很快就到了那天发生危险的地方。

李成军走得慢,一直低着头。不是他不想走快,而是他的腰又在疼,他咬着牙在往前走。腰疼不能走动,该坐下来休息,实在不济也应该站在原地不动,等到疼痛过后才能再动。李成军不想让大家发现他的腰出了问题,便装作没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腰部一阵疼痛,脸上就有了汗。他一咬牙索性不管了,只是用力迈开双腿,一步一步往前走。也许是内心力量起到了作用,腰疼缓解了,他大汗淋漓地走出十几米后,腰部变得热乎乎的,疼痛感消失了。他一阵欣喜,又一次从疼痛的旋涡中挣扎了出来,以后就用这个办法对付腰疼。他刚冒出这个念头,浑身便一阵瘫软,身体随之晃动了几下。他知道身体发软是疼痛过后的正常反应,便打消了想坐下休息一下的念头。

昨晚又下雪了,山坡和河谷裹着一层雪,达坂上的雪线又下降了,达坂顶的积雪更像一只白色巨兽,好像在试探着向下伸出了爪子。有风刮过,雪线一带有一片白色飘起,像是要向下翻卷,又像是只在原处飘荡。李成军因为要求过自己不看一眼达坂,便不去细看,但他断定那种飘飞是短暂的,很快就会落下去。

有的白色落在路上,路马上变得模糊。低处是可以看的,李成军仔细去看,不是雪花,而是雪粒。雪落下后,有的结成了冰,在达坂上一动不动,而有的变成了雪粒,又小又糙,看上去可怜。李成军想,雪粒再可怜,也比这些修路的兵好,前前后后为了修这条路被埋入积雪中的战士,已冻成了冰疙瘩,哪怕积雪融化后,也不能找到他们。

雾散了,李成军转身往回看,从奎屯河谷延伸而来的这条路像一条丝带,在巴音沟显出几分美感。巴音沟的这条路,是另一支部队在去年从十年前的旧路上补修出来的,李成军听说他们是在一个早晨开始施工的,大家在当时都兴高采烈,没想到一镐头挖下去,只挖出一个小白点。还没解冻,他们用手去搬石头,石头不重,却一股冰凉。天山的冷,犹如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孔,让那支部队的战士唏嘘不已。

哈希勒根达坂好像在逼视这群兵,要把他们吓回去。但是他们没有后退,也没有害怕,一直在向前推进。慢慢地,就适应了寒冷,也适应了大风。

李成军想抬头去看哈希勒根达坂,却忍住了。

他边走边想,哈希勒根达坂,我不看你,我要让你看着我,看我怎样把一条路修完。

终于在老虎口开工了。

雪越积越厚,他们无望,遂无奈地放弃。悬崖下的积雪深浅不一,有时候一铁锹下去,就露出了石头;有时候挖上半天,也不见底。每天晚上都在下雪,白天挖过的地方,过了一夜又落一层雪。最让人痛苦的是大风,一夜间不知从哪里刮来那么多的雪,把战士们挖过的地方填得严严实实。

一位战士生气了,把铁锹狠狠插进雪中,想怒吼几声,但是他没有吼出一个字,眼泪倒先流了出来。

战士们眼里都噙着泪水。

憋了几天,到了现在,他们再也憋不住了。泪水是崩溃,也是在事实面前的屈服。从这一刻起,他们意识到哪怕再不甘心,也得尊重冰天雪地的事实。欧阳家良无奈地宣布先停止,战士们垂头丧气地看着天山,觉得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浸入了骨头,忍不住瑟瑟发抖。

但是时间不容推后,他们既然已经看清了现实处境,就必须马上开工,否则会影响这条路的整体工期。

于是,从今天开始,正式开工。

大风在他们开拔到老虎口时突然停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大风,突然大风不刮了,脸上舒服了,身上也不冷了,他们反而不习惯。愣怔片刻,他们才确定大风停了,再也没有了那种呜呜的声音,四周也安静得出奇。

大风终于停了。

大风停了就是命令,得马上开工。命令是力量,让他们把内心的绝望和悲痛压下去,看了一眼差一点让那三名战士出事的悬崖,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工具。

李成军想起自己曾经想过的死扛,现在看来,并不是在腰疼那件事上要死扛,还有不少事情,也需要他去死扛。比如现在,随着开工的命令一下,就得把所有事情扛住,因为一旦开工,就要全身心投入,以免发生意外。

老虎口真像一只拦路虎,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上延伸下来,一直横到悬崖边。要想把路修过去,只能把这块岩石从下面打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连队的第一个任务。

……

——原文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