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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8期|了一容:远离人迹
来源:《芒种》2021年第8期 | 了一容  2022年01月10日08:05

了一容,本名张根粹,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青联委员。90年代初始发文学作品,多次获宁夏回族自治区文艺奖,获全国第九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中国第三届春天文学奖,获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十年《飞天》文学奖等。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年度最佳小说、年度经典必读和各类文学书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是西海固作家群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妈妈一个人住在黑山那座孤岛似的院子里,她老人家已经80岁,属相我不记得了,但这应该没错。

今天是大年三十,即农历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我的生日。我驾车从水城出发,打算赶往300公里外的黑山去看望妈妈。

天阴沉沉的,日头从昨天就躲进云层里藏起来了。妈妈居住的那个百年孤独似的院子,曾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院子就像一棵完成了使命的果树,昔日的枝繁叶茂,随着儿女们的作鸟兽散,逐渐变得冷冷清清。

连绵的黑山把这座孤岛似的院子与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开来。深邃的密密麻麻的杏树悄悄地掩隐其间。院内有一棵枝叶稀疏的大杏树,树下卧着一块大青石,妈妈常常会静静地坐在那块青石上晒太阳。

妈妈身患多种杂症,她的耳朵已经聋了,眼睛也花了,牙齿快掉完了,还有糖尿病和高血压,这些都在不遗余力地纠缠着她。除此而外,妈妈还出现心悸心慌、紧张害怕、头晕头疼、多汗失眠等老年综合征。我曾经把她一次次接到水城,却又一次次送回黑山。

水城是我谋生的地方,我是这里一家企业的小业务员,勉强维持生计。妈妈不喜欢水城,她想念黑山那安静的小院,喜欢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喜欢坐在那块大青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自由自在地呼吸城市里所没有的新鲜空气。我接她来水城住时,她感觉不习惯,总是唠唠叨叨,整夜都不睡觉,一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到天明。

我问她在跟谁说话,她把脸慢慢转过来看着我,继续那没有尽头的絮聒。我想让她歇上一歇,这样对她的身体会有好处,也会让我获得一丝短暂的歇息。否则,随着她这般异样,我会变得极其紧张,神经不由得绷得紧紧的,一颗心始终在空中悬着。说实话,自从妈妈来到水城,我的那颗由坚强已经变得脆弱的心一直处在一种波澜不惊的挣扎中。

我走到旁边,有意离开妈妈的视线,她却从沙发上跌跌撞撞站立起来在客厅和卧室之间不停地找寻,好像是害怕她被我丢弃在这个钢筋混凝土的火柴盒子里,再也不管了。她显得那么恐慌和迷惘,嘴里不停地喊着:“哈儿、哈儿!”这是妈妈对我的爱称,声音在房子里或高或低地飘着。我从旁边走出来,把她老人家扶回卧室,身心疲惫的妈妈便斜倚在床头的被子上打起瞌睡。在她短暂的休息中,我终于可以小睡一会儿了。然而,妈妈却忽然泣哭着醒来,这让惊魂未定的我莫名地揪心,我觉得我可能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犯下什么过错,现在要通过妈妈来惩罚我。即便如此,只要能听见妈妈的声音,我还是会无比欣慰,我知道那个生我养我的人还活着,还没有把我一个人丢下,她依然在陪伴我。于是,我就有说不出的感激。妈妈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她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曾听一位六十多岁的朋友这样说,“真的,我最害怕的是一觉醒来,再也找不见妈妈了!”听着他的话,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样,那我将多么可怜啊!

妈妈已经苍老得难以形容了,可我还没有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没有办法,命运总是跟我背道而驰,理想一再跟我分道扬镳。这些年,我什么都没干成,至今还是一个老光棍儿。在这苦涩沉寂的人生中,曾经希望出现奇迹,然而一切都化为泡影。无论我怎么努力用心,设想总是一一落空。

妈妈又一次走出卧室,她老人家就像婴儿学步一样,亦步亦趋地蹒跚着向我走来。妈妈,她是那个带我来到这世上的人,在她,我想我这一生所扮演的都是一个孩子的角色。如今,没想到我却要把她老人家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不知谁说过,前半生孩子是老人的影子,后半生老人是孩子的影子。人生总是飘飘忽忽莫测无定,必然要让人经历种种苦痛。

妈妈依旧嘟嘟囔囔,说是她不喜欢待在水城,这让她太烦闷了。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责问我为什么要把她一直关在这样一个火柴盒子似的地方,她闹着要回黑山的院子。我没办法,只好又把她送回乡下,并托付住在那里的一位亲戚照管着。

我是计划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赶到黑山看望妈妈的。平日里,我在水城疲于奔命,为生计奔波。现在终于熬到了年关,放假了,总算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怀着万分激动和五味杂陈的心情,驾车出城,去往黑山。

然而,我还没走出水城,在高速公路口就被戴着口罩的几名警察给拦住了。这里一夜之间因为一种可恶的病毒开始禁止通行,不许人进城,也不让人出城。一位年长的警察劝我赶紧回去好好在家待着,别乱跑了,以后即便是走出小区买菜也都是有规定和次数的。“同志,你有口罩吗?一定要把口罩戴好!”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这段时间,最好哪儿都别去,要是染上这种病毒,会把你隔离在一个地方,接受医疗。”他说目前尚未找到百分之百有效治疗这类疾病的药物和方法。

我跟一位个头比较高,且面相和蔼可亲一点的警察纠缠了一会儿,跟他讲好话,打感情牌,我甚至搭着年老体衰的母亲的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理解和同情,从而放我出城。可是,旁边的那位不徇私情的小伙子——也许是我求助的这位警察的助手——我不知道——劝我话少一点。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摇一摇道:“不说那么多了!我是为大家好,当然也是为您好!”他接上告诉我说,“我们站在这里守着,一站就是一天,请您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大家好,当然您也是这大家里面的一员!”是的,这的确不是为谁一个人的事情,而我却如此自私自利。但又觉得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人家也是好心好意,为的是对众人负责,我还是避开这里,另想良策吧!

那位和善可亲的警察也表现出无奈的样子,抱歉地摊开双手,看看我。我理解地点点头,说:“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更是为了我们所有的人好。如果您放行,我保证和任何人也不接触,我尽力远离人迹,和一切人保持距离,这样行吗?”我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真的,一想起妈妈那么大年龄,要一个人度过农历年的最后一晚,我就心情急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

想到这些,我只好苦笑了一下。对方也看出我的痛苦,变得温柔起来,说:“为大家的事情,这是我们守在这里的职责!”说完,给我敬了一个礼,并顺手赠与我一只蓝色的崭新的口罩,叫我赶紧戴上。

我接过口罩慌乱地套在了嘴上。刹那间,我有些说不清的感激。

此时,寒风飕飕地从车窗里吹进来,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看样子,在这个北方的大年三十是要下一场大雪了。路上的车越堵越多,有明事理的人已经掉转车头离开了。有些习惯钻牛角尖的,还在那里无意义地等待,妄想从这里通过。我想,大家在这里纠缠下去,也是无益的,还有可能引发安全隐患。此时我还想象不到疫情的严重性,只想着另寻出路,看望妈妈要紧。记得不知谁说过:妈妈在,人生尚有来处,妈妈去,人生只剩归途。我要尽力避开人群,远离人迹,去奔向妈妈所在的地方:黑山!

道路的曲折,这注定是要非同寻常的。

高速公路已经行不通了。应该说,只要心中不放弃,妈妈对我也不会放弃,我一定能够找到出城的路。启用手机导航,是出不了城的,因为导航能指引的地方,一定早有人守护,是不可能出去的;再说,我一直不喜欢功能强大的智能手机,我拿的是一部只能接打电话的傻瓜机。真的,现在许多人都被手机控制了,成了手机奴,他们无比憎恨它,却又离不开它。

我决定自己重新寻找出城的路,我一定要努力找到回家的路,去黑山那个院子里,看望我那年老病衰的妈妈。

此时此刻,尽管我隐隐地感到说不清的恐惧和害怕,甚至担心在我生日的这一天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说实话,我有时觉得自己特别内疚,说不尽对妈妈的歉意,我所感到的无奈人人都会有感触和经历的。我觉得自己活得十分可悲,多年来,我在老板的企业里忙忙碌碌,每天都来来回回奔跑在水城的大街上,在为着那点赖以生存的薪金而虔诚地奔命。即便如此,我们这些人依旧会被那些高管数落和教训:

“你们这些人,一定要对得起自己那份工作,要对得起给你发工资的这个地方。你不好好干,可以走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排队等着干呢。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在这里还能找到自己,你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平台,你们就啥都不是。说实话,是这个平台让你们还能够活得人模人样,出了公司,就你们这副德行,要馍馍去都没人给,你们信不信?别以为你们有什么才华,真的,有才华的人比树上的雀儿还多,每个飞过来,都能叽叽喳喳出一部长篇小说来。所以,你们有什么资格懈怠和敷衍你们的工作?赶快都把吃你妈妈奶的劲儿给我使上,你才能对得住这个平台和岗位啊!”

另一位喜欢阳奉阴违的副高管附和着:“还有,我认为人的能力是有大小的,可态度如果不端正的话,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喽!”

所有像群众演员一样在台下参会的这些可怜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鼓起热烈的掌声,一浪一浪的,潮起潮落,大家纷纷表示二位高管说的句句都是金玉良言。然而,你有时觉得说这些话的人,未必对这个领取薪水的地方有多么大的贡献,相反,由于他们擅长做表面文章,而一再轻视业务,反而耽误和阻挠了企业的积极发展。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荒谬。好在一点,时间把一切真假都检验得清清楚楚。谁被歌颂,谁被唾弃,都只是时间的问题。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的梦想和追求,一次次都破灭了;那些曾经的年少轻狂,以及天真,也一次次被粉碎。这一切通向理想彼岸的通道都在他们正在努力挣扎着向上的时候,突然关闭了。许多人都觉得他们已经够努力够好的了,但是不服气你的人并不这么认为,且还在背后不断地诬陷你,给你演绎着现实版的《三国演义》,动不动捏造一派谎言,编织一个陷阱。所以,即使是大家把吃妈妈的奶的劲儿使上了,而上面的不予,裁判长的否定,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益。最后,把大家都劳累和消磨得油尽灯枯,一句“这个人已经江郎才尽了!”便彻底结束和葬送了。拿我来说,曾经的意气风发,年轻时的狂妄自大,现在都已成了大家的笑话。以前的我,慷慨激昂;现在的我,沉默寡言。我原本是一只癞蛤蟆,却也以为自己是可以和嫦娥在一个锅里搅勺的后羿!在这个公司里,有些人干了一辈子,最好的年华都在这里哗啦啦流失了,也奉献了。但无论如何,大家还得继续奉献下去啊!

此刻,我只想回到妈妈的院子里。

我又二犯长安返回了水城,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从西边开发区的一个湖边绕了一圈,看能否找到出城的机会。这里戳着几栋空荡荡的大楼,楼后面是一片冰冻如玉似的湖泊,湖面上架有一座原本供游人赏景用的木桥,桥身漆了一层薄薄的红漆,经过风吹雨淋,加上日头暴晒,浮漆已逐渐剥落。这是一个空置的创业园区,基本上无人问津,处于废弃和瘫痪状态。我突然有些激动,因为我发现木桥从这里能够通到对面的一条水渠上,再沿着水渠边的土路就能到达郊区的村庄,穿过村庄,就有可能走到通向黑山的那条荒无人烟的沿山通道上去。

我从车上兴奋地走下来,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我慢慢走上木桥试试桥身是否稳当。我使劲踩踏桥体,尽管能听见嘎巴嘎巴的声音,但桥面并未断裂。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因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险了。倘若从结冰的湖面上走,即使走到对面,那约两人高的水泥护栏也爬不上去。无论是从桥上走还是冰上行,车子一旦掉进这牌子上标注的“水深二十多米”的湖里,对不起,不论你是会游泳还是不会游泳,都将是凶多吉少。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愈加寒冷,而且最冷的时段似乎还没有到来。但是今年从西伯利亚进入的寒流却格外强劲,冻得人的鼻尖子生疼,可能与地球大气候的变化是分不开的。湖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的冰,说不太清。湖边生长着一些芦苇和茅草。苇草的下半部分被冰凝结住了,上面的头颅,经微风一吹,发出唰啦啦、唰啦啦碰撞摩擦在一起的千奇百怪的响声。

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把车头拧正,并放下车窗上的玻璃。桥面只能勉强容下一辆车身。车轮开始触碰到了桥身,我感觉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里,觉得自己像去悄悄赴死。当全部车身压到木桥上的时候,我明显感到整个桥身在猛烈地摇摆,木板叭叭叭发出一连串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我开始后悔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越往前,桥身就越是摇摆得厉害。我能觉到我的嘴唇都干了,嗓子也有点隐隐作痛,眼睛仿佛充血了。有几次,我感觉大脑有些眩晕,身体有些失重,几近于要窒息了,眼前有好几次浮现妈妈年轻时那善良的样子,还有她苍老以后那被岁月雕刻了无数皱纹和波折的慈祥的面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久久地注视着我。一种强大的精神信念颠覆了我的理性。桥自顾摇晃,我略微给了一脚油门,我听到桥上的木板发出坼裂般的声响。但桥身并没有塌陷。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彼岸,那是我要去的地方。到湖中间的时候,冰面和湖里面同时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更加让人惊心动魄。我觉得在人生的道路中,我是在经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剩下桥身的最后一段了,我小心翼翼地再次点了点车油门,有点冲刺和逃离死神抓捕的味道。

终于到达了彼岸,我刹住车,怪风飕飕,滴水成冰的北方大地一片模糊,汗像流水一样把我的全身都洗过了。我抹了一把迷蒙模糊的眼睛,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汗水。我没有勇气也不想再回头看那湖面和桥体一眼,就头也不回地驾车沿着水渠边上的一条土道驶过去。

到了对面村口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条穿村而过的道路早已经被这里的村民拿简易的木头设施阻挡住了,而且守在这里的村民个个戴着口罩,胳膊上缝制了一绺标志性的红布条,在那里信心满满地把守着。

我抱着侥幸心理看能否蒙混过关。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驻守在村头掌控了出入村道口的老百姓觉悟特别高,比高速公路口那些穿制服的人更加严格,他们仿佛也是特别热心,特别负责任,当然也是为了预防有些冒失鬼闯关冲卡,手里均拿着粗壮的长木棒,一旦有车辆硬开过来,他们手里的东西会起到威慑的作用。毕竟是特殊时期,大家都可以理解。有一个半拉子老头儿,可能也是担心我冲卡,立即警惕地用一根木棒顶在我的车灯上,叫我:“赶快退回去、赶快退回去!”

我不慌不忙地说:“能否让我通行一下,亲爱的好人们,我是绝对的好人,是健康的人,我在村里不会停留的,和任何人也不接触,我就是路过一下贵地!”

有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真心实意地对我说:“真的,你就是没有被病毒传染,我们也不敢放你从这里过去!”

一个穿着打扮得像是有点头脸的年轻人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从水城来!”

“到哪儿去?干什么去?”

“去黑山看望老妈!”

“没办法的事情!”他看了看我。

“那你们让我怎么走?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演起了戏,装作地哭哭啼啼的样子。

“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吧!”那个年轻人说,“实在不好意思!”

旁边几个人也都随声附和。

我知道,回是回不去了。然而,我满脑子充满天真的幻想和希望:如果我是上面派来的,拿着特殊的通行证,他们一定会把我安全护送到我想要到达的任何地方的。我焦急地等待着,希望有什么转机,抑或奇迹发生。那个先前挡住我不让通行的人,对我语重心长地说:“这里肯定是不让放行的,你还是想别的出路吧!”

我苦笑着说:“你们不放我通过,我还能上哪儿去呢,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恳求他们能否给我指一条去往黑山的出路。

“别的路我也说不上,但这里是不能让你过去的!”那个年轻人更加肯定地说。

我从车上走下来,那个年龄大点的人,让我赶快回到车上去,说我在他们这些健康人附近走来走去是非常危险的。我再一次感到特别茫然,只好又走回驾驶室里,关上车门,把车窗的玻璃放下来观察。突然一股寒流从窗口迅疾地灌进来,让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我仰视了一下天空:天灰沉沉的,那灰暗的云层愈压愈低,风吹在脸上冷飕飕潮乎乎的,凭经验,这是要下大雪前的征兆。

谁能预料得到,病毒对人类的突然造访和袭击,竟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恐慌和麻烦。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哇!似乎人人皆知,要想不受病毒的传染,就是隔离,最好的办法是远离人迹。然而,此时此刻,我得去300公里外的黑山看望妈妈,我不得不跟这些在路途中设置关卡的人交涉。毫无疑问,这些守护在各个村口的庄户人,其守土有责的使命感是不容置疑的。

现在,或许所有的交通要道都已经变成封锁状态。

看来,要想从这里通过,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形,从这条路上通过也是不大可能了,这跟我逃出水城的难度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我的内心又开始绝望起来,并不停地胡思乱想,倘若自己能长上一双翅膀,那样我就可以远离人迹,从人迹罕至的高山、戈壁、湖泊等上方飞回黑山,飞到妈妈的身边了。

在这群人中,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长得挺漂亮,她除了腿比不上模特儿那么笔直颀长,略微显得有点弯曲之外,别的确乎还挑不出什么缺点来。那女人突然高声呼唤:“马平川、马平川!”一个眼睛跟她长得神似而英俊的小男孩儿跑了过来,依偎在她身边,抱着她的大腿,一边斜着脑袋好奇地瞅着我的车头,一边在女人胯子的软肉上舒服地摩挲着脸蛋。我听出女人的口音跟我十分接近,也许她就是从我们黑山一带经过挑挑拣拣,才拣选出来嫁到这川区里的。

总之,好看的女人大多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哪!我又开始抱着一线希望,但愿这位老乡能给我透漏一星半点好消息,或者看在乡亲的面子上告诉我另外隐藏的一条只有他们村子的人知道的去往黑山的路,虽然那不是什么大道,但一定能够让我顺利去往黑山。我想,毕竟她是这个村子里面的一员,对周围的环境不可能不熟悉。

我乘人不备,跳下车跑了过去,我这一跑不要紧,却惊动了关卡里面的那些人,他们也莫名其妙地呼啦啦向后面逃跑。我没有去闯关卡,只是跑到距离那女人较近的一个地方,带着一丝哀告问道:“老乡,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出路能够去往黑山?”

这时,那些刚刚惊慌失措的人见我没有追过来,就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疑惑地打量着我。实际上,我和这些人之间还有一条拦挡和阻隔我们的冷冰冰的绳子,这是他们的警戒线,是我这个不明来历的人不能逾越的标志,这界线把我无情地圈在了他们划分的区域外面了。

真的,我着急死了,马上就要下雪了,远处的那些钢蓝色的山岗完全笼罩在雾气和黑压压的云霭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零零星星的雪糁子已经在不经意间飞到了我的脸上,一转眼就化成了水。天上地下,都是一派阴冷潮湿的气体的流动,仿佛饱含着难言的惆怅,同时又有一点点欲哭无泪的亲切和难以自拔的忧郁。这无边无际冷冰冰阴沉沉的天色,似乎一直延伸到妈妈所在的黑山,在那黑的暗云的背后,有妈妈在静静地等候我,她用一双已经流干了泪的眼睛遥望着山外的世界,那遥遥无期的相聚,在我的心里一下子勾起层层万般酸涩的滋味。我的思绪已然飞向了黑山那座孤岛似的院子,在院子的上方轻轻地飞翔和盘旋。

那女人用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我,嘿嘿一笑,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水城!”

“哦,告诉你,这里是过不去了,你就是从这儿过去,前面路口还是有人把守,你照样过不去!”她好像并不害怕在那些人面前向我泄露了村子的机密,我想凡是好看的女人,即使做错了事情,也会得到人们的宽容。她扬起胳膊,向外一绕,说:“你向那边那么绕行过去,沿着地埂子和黄灌渠的渠背绕着走,兴许能绕出去。”

我点点头。

“你快走吧,沿着田埂去找找看,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别在这里耽搁了!”她又说。

大雪将临,阴云密布,我的心情已经完全跌入低谷,然而这个好心的女人却留给我十分可爱的印象,给我低迷的状态增添了一抹亮色。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肯下力气去寻找,就一定能找到出路。

我打着车,离开了这个村口的关卡,沿着村子外围稻田边的地埂子继续向西南方向摸索前行。稻田里,一片荒芜,几只喜鹊在灰暗的天空下飞过,就像在预示着什么。这是一条简易而很少有车辆光顾的便道,也许只有村民到了播种和秋收的季节才会好好利用它。

渠背上有沙土和形状不规则的黄河里常见的那种鹅卵石,有些路段的路基已经坏得一塌糊涂,出现一个接一个的坑窝,车轮有时就掉进了沙土的坑窝,但好在一次次都给我争气地爬上来了。我庆幸的是车的底盘相对比较高,遇到一般的坑道是困不住的,倘若真的困住抛锚了,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这些方面我一点经验都没有。所以,一路上我提心吊胆地向前开着,每走一段路程我的神经就像是经受着鞭子的抽打和炉火炙烤般的折磨。

雪前的一股股冷风在车身周围卷动着,地面表皮那白色的雪糁子被风刮起来,就像烟一样飘过来飘过去,有时又像魂影似的扑簌簌地在车头前面骚扰。我在车的驾驶室里也能感觉得到那阴森可怖的寒凉的气息,整个天空中暴风雪将至的那种氛围急剧变浓了。

感谢妈妈给我多年的好祝福,庆幸的是,这一段路途还算顺利,这些地方距离村子比较远,那个在村口给我指路的女人的美丽面孔和她那黑色的葡萄一样好看的大眼睛在我的脑海中一次一次浮现。我记着她的好,不忘她那上天赐予的白皙面孔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让那美丽永驻她的脸上吧!

那个村子已经越来越远,空荡荡的稻田把我的心也带空了。车窗的左边闪现几间大门洞开的院落,里面的屋顶已被掀掉。显然这里的主人已经搬走了。车子不紧不慢地经过那几间被抛弃的荒落的院子时,我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不禁又想起妈妈那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再向前走,就要脱离这个村庄,接壤那荒无人烟的沿山通道了。真的,我的心里一阵阵兴奋和激动。我似乎又找回了一些精神和信念,也许我把这些可贵的东西已经丢了很多年了。然而,令人猝不及防的是,现实再一次把我刚刚找回的信念打落在地,将我重新送回痛苦的深渊:眼前的道路被人挖断了,是刚刚挖的,周围的土都还是新的!

我刹住车,不由得又想起了我那远在天边孤岛似的院子里的老妈妈。尽管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但此时此刻,我的身子就像一堆无用的烂棉絮似的,一下子苫在了方向盘上。我伏在那硬实的物体上,无声地啜泣。人生有时候特别难、特别无奈。眼泪打湿了方向盘那黑色的胶皮扶手。车外面的冷风依然在呼呼地吼叫。我被又一次地搁浅在了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的话语犹在我耳边回响。

我在心里鼓了鼓劲儿,擦干眼泪,把车又倒出来,开始继续寻找别的出口。我记得在稻田的西北边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水渠,渠背上是可以行车的。我又掉转车头开到另一条稻田边的水渠背上,越走旁边的水渠沟崖越宽。此时,雪糁子变成了缓慢降落的小雪花,似乎这些雪花统统是冲着我来的,有些雪花掉到了挡风玻璃上,有的雪花紧挨着车身流星一样飘过去了。我豁出去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一往无前向黑山进发。

雪花越飞越乱,一开始像新分家的蜜蜂从老蜂窝里一下子飞了出来,慌不择路地在寻找新的蜂巢。一会儿,雪花又像天幕中大片大片的流星,在有意识地迎着我的风挡玻璃飞扑过来,隔着风挡玻璃看外面的世界,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通过电视屏幕在看箭一般向我射来的流星雨。恍惚间,又觉得窗外是天河决堤了,湍急的浊浪在向我翻滚着扑过来。我的心紧张得都要拧成一股绳了,并且这股绳子越拧越紧,随时都有断的可能。

又走了一会儿,边上的水渠倏忽没有了,变成了宽阔的深沟和一大片湖泊,沟沿上依旧可以行车。我目测了一下,沟沿到沟底的湖泊差不多有五层楼那么高,车基本上就是在悬崖边上跑着,我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仅有的崖顶脊梁,全身的毛孔都倒竖起来。我不得不将车速减缓下来。崖背上的雪花很快就被泥土吸收了,没有融化的雪花被我的车轮碾进沙石和尘土里,又和大地融为一体。

当这条路快走出头的时候,却被一道结实的铁丝栅栏挡住了去路。我能清楚地看见,跨过网格形的铁丝栅栏,就是无人区的沿山通道了,再继续沿着西面山根底下的沿山通道走下去,就一准能够到达黑山。没想到此时却再次让我无路可行了!真的,人生真是步步有障碍,处处有关卡。贵人襄助,左右逢源,一帆风顺,那都不是一般的普通人能够遇到的。尽管前路充满艰难险阻,但我不能就地等死,我得看看有没有办法。我再一次认真观察了一番,发现沿着这栅栏向南走一二百米,是一座石桥,栅栏在桥那里好像没有了。栅栏的另一边是一条南北方向的通道,通道的东侧有两三户人家。这几户人家真可谓是远离了人迹,住得够偏僻的。在铁栅栏终止的地方就是那座东西方向的石桥,桥东的右侧出口,就接上了那条铁栅栏外面南北方向的通道。桥西那边的入口也已经被人封住了,只有桥东进入南北通道这个入口还敞开着。但到桥身的北面,铁栅栏又沿着南北通道的边沿和沟崖的崖背继续向北延伸而去。只要我沿着现在铁栅栏的里侧和沟崖东侧的边沿走到桥头那里,再向右拐到那条南北走向的通道上,再沿着铁栅栏的外侧向南行进,就能彻底离开这里,摆脱困境,直达那条远离人迹西南走向通往黑山的山路了。那道铁栅栏,拆除是非常困难的,一般的手钳子也不一定能够剪开它。我是一路上沿着湖边的沟沿先是由西而南,再向东过来的,刚经过的地方,一般很少有车辆光顾,地埂子比较高,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冬天荒凉的稻田。

现在,我得继续沿着铁栅栏的里侧和沟崖的边沿向北走到桥边,然后向右拐出去就好了。这一截路窄到了极点,全是细细的面粉状的沙土,好像没有任何车辆从这里通过的痕迹。

我又开始冒险了。我把车头小心翼翼转向北面。一边是铁丝栅栏,一边是悬崖深沟。我让车身尽量紧贴着铁栅栏的一边,蜗牛一样缓慢而谨慎地移动。我的车上并没有拉什么重物,但是明显能感觉到那些细细的沙土带着软绵绵的诱惑就把我的车轮陷进去了多半截。这些细沙土一点都没有被冻住。车继续奋力前行,又走了二三十米,栅栏出现一个弯度,就像人凸出的肚子。我没有办法,只好把方向盘向悬崖这边微微调整了一下。然而就是这一把方向,后面的车轮完全陷进土里去了,因为越是靠近悬崖这边,沙土就越虚,而且我一踩油门,轮子竟然只管在原地空转着,并开始吓人地向着悬崖的这边一寸一寸地滑落。车轮打滑空转掀起冲天的土雾,把车身周围笼罩起来,什么都看不清了。我赶紧把车两边窗户上的玻璃统统放了下来,头向左边看了一眼,沟崖深得令人眩晕,掉下去一定能把沟底里冰封的湖面砸一个洞,然后人和车一起落入冰洞里,一命呜呼了。

此时,随着后面左边那只轮胎的逐渐下滑,车身已经完全向左倾斜,开始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翻到沟里去了。我迅速做出反应,一把拉住了手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竟然鬼使神差般自己熄火了。现在,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并且后退可能比前进更容易翻到沟里去。我立即从左右晃动的车上跳了下来,蹲在车身前头大口大口喘着气。似乎刚才谁捂住了我的鼻子和嘴。我一边歇息,一边琢磨能不能把抛了锚的车给设法救上来。

雪花在我的头顶上依旧不依不饶地飞舞着,风在我的周围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并不断发出一种空幻的压迫人神经的嚎叫。车上没有什么工具,千斤顶似乎也用处不大,我在附近找来一些石头,冒着车身随时翻过来将我砸入沟底的危险,开始用双手刨开车轮前后的细沙土,打算刨出车轮之后,再把石头垫在轮子下面,让车轮吃上劲儿,才有可能爬上来。

我像土拨鼠一样趴在车轮下面双手拼命地刨土。两只手从一开始的冰冷与疼痛,到后面的麻木肿胀,以至于失去了知觉。指甲有好几个都被掰掉了,鲜血淋漓。雪花、泥土、手指上时时渗出的鲜血,让我的两只手变得面目全非。十指连心啊朋友,你们是没有经历过。有几次,我觉得我的魂魄似乎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在车身的周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在心里箍着这一口洪荒之气,我不能让这一口气散掉。我正刨着车轮下面的土,模模糊糊听见车身前面的地方有人好像是故意在干咳:“咳咳咳、咳咳咳!”一连几声。

我顾不上看,也不知道来者的目的。

“你是好人吗?”透过土雾和飞舞的雪花我慢慢看清是一位胡子拉碴的老人,他在笑着问我。显然,人家完全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因为到处已经无路可行了。一会儿,老人的身边围过来好几个人。

我没好气地回答他:“肯定是好人!”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心里自我解嘲:难道我不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老人笑起来,解释说,他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正常的健康人,有没有携带那种病毒。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下,对他们讲:“我说我没有携带那种病毒,但谁又能帮我证明呢?反正我自己感觉我是正常的健康人。”

因为我没有什么工具,一切都得靠一双手来完成,我每次趴在车轮下一点一点刨开土,垫上石头的时候,那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翻下来的车身,随时都有危及我生命的可能。

“给你,大叔!”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红羽绒服、戴着口罩的学生模样的女子给我递过来一把铁锹,对我说,“你不要总趴在车轮下面了,那样太危险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在水城时那位警察给我的口罩赶紧戴上,确保她不要因为我这个陌生人而有所顾忌。我说了一声“谢谢!”并问她是不是学生。她说她在水城医学院读书,今年大二了。我接过铁锹,铁锹把儿比较长,这样我就可以躲在车的左后方工作,如此就不怕车身侧翻压着我。我继续铲开那些埋住了车轮的虚土,再用铁锹头把捡拾来的石头塞到轮胎下面,这样就能防止轮胎打滑了。

左边车轮下面被我收拾垫好了,我又开始处理右边的前后车轮,依旧刨开虚土,设法让抬高的车轮跟左边保持一致,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这样车轮就不会向悬崖这一边倾斜了。为保险和万无一失,我把右边车轮周围的虚土挖开,只是在适当的位置垫上一些石头。那个女大学生竟然不知不觉成了我的助手,每次当我需要石块的时候,她都会及时到位地递给我。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她的工作让我非常满意,比如我心里想的,以及观察到的车轮下面存在什么问题,她好像也和我一样能够看出问题的所在,就会赶紧递给我所需要的哪一种形状和大小的石块。

天空的雪花在肆无忌惮地旋转和飘洒着,这景色仿佛成了对我们两个劳动者的礼赞和渲染,就像某些剧情中需要升华的音乐铺垫一样恰到好处地响起来了,那么到位和入心入肺。这大雪似乎不是灾难,倒好像成为我们二人世界里弥漫的一场交响音乐盛宴。热爱劳动的人是最美的,那白茫茫一片银光中的红棉袄多么美啊!雪在铺天盖地地下着,我希望我们的劳动能与天地一道就这样亘古不变。

那些在一旁观看的人,大约是这女子的家人,里面有两个人在喊她的名字,我没有听清她叫什么,好像是燕子什么的,对,应该是风雪中的燕子。他们是在叫她回家,他们在制止她不要靠近我,叫她远离我。

女子没有理睬,一边帮我捡石头,一边还时不时纠正和弥补一下我工作中的某些不足。

白茫茫的雪花在我们的头顶笼罩着,车身周围刮起一股白烟一样的雪末,瞬间升起又猛然地落下,“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沟崖下面传来寒风低声的呜咽。

一个小伙子,好像是女子的哥哥,急急忙忙走过来拽着女子的衣肘企图把她拽回家去。

可是,妹妹挣脱了他的手,继续配合着我的工作。那小伙子又一次抓住了她的衣襟,比前一次拽得更凶,并发号施令:“赶紧回去,你这样会挨妈妈的打的。你瞧瞧这个眼睛又碎又丑的家伙,行为多么可疑,说不准就是那号病人,你看看,这个时候他不在家好好隔离,带着一脸茫然的情绪,跑出来要给人故意传播病毒的!”

“哎呀,你干吗呢,哥哥?”女子这次感觉有些不耐烦,生起气来了,“你们干吗都不帮他呀?你们难道要看着这个人出车祸掉进沟里吗?你们这些自私鬼,别拉着我!”

我自己感觉有些莫名的羞愧,就对姑娘说:“你回去吧,大学生,我自己能行!”我宽慰她,“我就是喜欢冒险,你就放心吧!”

“你也别给我逞能,从这里掉下去,那可是凶多吉少。所以,还是乖乖地接受帮助吧!”

我只有老老实实听这个姑娘的了。她还跟我开起了玩笑,说她叫我哥哥嘛,她看我比她的父亲小不了多少,叫我叔叔嘛又觉得我显得有些年轻,说我真让她感到为难。

我告诉她,她可以任意选择,叫什么都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妈妈还在黑山的院子里等我呢。

她笑起来,说,你这个人挺老实的!

当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大个子男人也在帮我往车轮前面的路上铺石头。我赶紧站起来说了一声“谢谢!”

大学生介绍这就是她老爸,刚才那位胡子拉碴的老人是她的爷爷。

她爸爸告诉我,孩子爷爷看见孙女在帮我干活,就喊他也过来一起帮忙。他真诚地说,如果不把从车这里到桥头那边的这一大段路全部处理好,还有可能出现事故。所以,他们会帮我的。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开始在风雪中到处找适合铺路的石头。后来,女大学生的爷爷竟然不顾年迈,也加入我们的劳动行列里来了,他一边给我们递来他能够拿得动的石头,一边给我们当起了指导的专家。听他的儿子说,老人年轻的时候,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无论是拓土块,还是砌墙,都可以被当作这些领域的模范和标杆。在老人的指导下,我们铺路的进度大大加快了。

女大学生的哥哥有些局促不安地把手插在裤兜里,似乎对我在这个病毒蔓延的紧张时期突然造访和进入他们领地的人有些抵触,尤其是担心着妹妹的安全。这是可以理解的。

女大学生给我递石头的时候,在我身后悄悄低语道:“哥哥有些担心我,所以不乐意我帮人,都是这讨厌鬼病毒惹的祸,请您多多理解!”她怎么显得那么豁达明理啊!“我哥哥其实是个好人,如果是往常,只要我做什么,哥哥和家人一定会支持我,一定会毫不犹豫跟上我帮忙的!”我歉疚地点点头,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过错,是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慌乱和担忧,不禁内疚地朝站立在风雪中的女大学生的哥哥投去歉意的一瞥。他在那里沉默不语,好像是在进行思想斗争。

过了一会儿,女大学生的哥哥抱着一块适合铺路的石头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的身后,也开始帮我干活了。

在女大学生的带领下,先是他们一家人帮我修路,过了一会儿那旁边两户人家的大小成员也全出动了,一起帮忙修起了路。干活的队伍顿然变得出乎预料的庞大,他们似乎把病毒传染人的这档子事情给忘掉了,也把帮助我的严重后果置之脑后,而且所有的人都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尤其是那邻居家的两个小伙子,都是不甘落后的样子,都值得称赞。每次他们从远处把木板和石头运过来,好像都渴望能得到女大学生的表扬和肯定。看来,他们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都愿意为了女大学生的高兴而高兴,为女大学生的快乐而快乐,都愿意冒险站在女大学生的身边,她想干什么,他们就也都心甘情愿地干什么。漂亮又心地善良的姑娘看来是人人都喜欢的,也是可以让人由理性变得越来越感性!

一路上,尽管有许多难以说清的未知数,可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我是尽量要远离人迹,坚持和途中相逢的人保持距离。经过刚才的劳动检验,我发现自己干起活儿来浑身都是劲儿,不咳嗽、不发烧、不打喷嚏,也没有感到浑身乏力,即使在严寒的风雪中刨土、铺路,使蛮力,也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真的,我一度觉得能不能参加重体力的劳动仿佛是验证一个人是否是个健康人的标尺。

也许,是信念在我的心里起了作用,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人因为有了爱的信念,才有了希望。

人多就是力量大,那条路在不断向桥头边的路基那里徐徐地延伸。女大学生的爷爷指挥着我们所有的人,把基座较为宽大的石头铺在路面最底下的一层,这样受力面积越大,承受重量也就越强,轮胎不会再陷进去的。有些不规则的石板的空隙需要再填充形状各异的鹅卵石。当女大学生把鹅卵石递给我后,我接过来填入一个个需要填充的土坑里时,一丝神奇的快意从我心里升起,或者说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什么感觉充盈着我的内心。我就这样接过来填入,接过来填入,路面在修补中逐渐完善,我们两个的动作也在此起彼伏中越来越娴熟,一呼一应,天衣无缝,显得那么自然和心有灵犀。没有想到,我竟然非常享受和女大学生这样的劳动的过程和合作的快乐,以至于一度忘记了我要赶回黑山看望妈妈的事情。有些地方需要用铁锹把凹凸不平的细沙土修整铲平以后,再铺上石头和木板,有些地方处理得只要车辆的轮胎能够通行就可以了,当然个别地方必须处理得万无一失才能令人放心。

铺路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使我不禁暗暗高兴的同时,又有点替他们担心。

我有天生恐惧去医院看医生的毛病,对医院和医生向来害怕,尤其对打针的针头看见就眩晕。我跟大学生开玩笑说,所有的医生是不是都有一种职业病:是否看见健康的人就不开心?而看着谁都像是看着一个病人,特别对那些生命力表现得旺盛的人是不是特别讨厌?说着,我忍不住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女大学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把腰都弯下去了,她说:“各行各业,每个人的素质都提高了,我们大家经常讨论和所关心的医疗、教育等,就会越来越好,就像您,现在就是一个需要给予帮助的人。总而言之,您现在处于险境,需要大家的帮助,等过了眼下这一关,说不定再过几天,病毒就有得治了。”她问我,这么拼地去黑山,究竟为的什么。

我告诉她,我是去黑山看望80岁的老妈妈,她一个人在黑山的那个孤岛似的院子里等着我回来,今天是年关,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在那里度过农历年的最后一个晚上。

雪花晶莹剔透地挂在女大学生扬起的清秀的眉毛上,让她的眼睛变得毛茸茸的,衬托得脸蛋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在白茫茫的一片纯洁干净的白中,有一朵玫瑰花一样的红色,就像一团火一样在冰天雪地里燃烧着。每次女大学生给我递石头的时候,看到她的手掌憨生生的,指头指节的形状像竹笋那样。在现实中竟然真有如此好看的手啊!只有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里才可以看得到这样优雅的手,手指圆圆的胖胖的,从指根到指肚,再到指头,一路由壮变细,看上去跟观音坐莲的画面中的手有些相似,许多飞天仕女图也有这样的一双手。毫不夸张地讲,她的手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看了她的那双手,你竟然渴望能成为她的病人,让她用这样的一双手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窘态,把你身上的沉疴和顽疾轻轻地抓起来扔掉、抓起来扔掉;你希望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不断在你身上敲敲打打,拿着听诊器摁在你的身上到处凝神倾听,让她的手时刻检查你的全身,并让潜藏在你肉体的一切疾病都因这一双手而无处藏身。我不禁心疼她的手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里帮我干这样的重活粗活,但同时又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期待着,内心增添了一股莫名的能量。

当我睁开眼睛,思绪从短暂的幻想里跳出来时,雪已经把天地远近都染成了白色。正是这一眼望不透的白茫茫的雪中那姑娘身上的红棉袄、那与众不同的一抹红色,才把我这颗死灰般的心点燃了。

风刮起了地上浮皮的积雪,飘起来就像缕缕尘烟在脚下窜来窜去,有些雪糁子竟然跟银蛇似的钻进人的裤筒,一下子渗入骨髓。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搭救着我这个落难的不速之客,一张张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在雪中穿梭和闪动。

但是,往往坏事中有好事,好事中又有坏事,那两户邻居家各自跑来帮忙的两个小伙子,实际上他们都看上了女大学生,都要在女大学生跟前争锋,因此他们之间在频繁照面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摩擦,后来竟然吵了起来。一眼能看出来,他们正是谈情说爱的年龄,而且女大学生的哥哥告诉我,那两个小伙子从小就喜欢他的妹妹,因为妹妹长得十分漂亮,最主要的是人还善良,加上女大学生是这周围最受人欢迎的女子,她读了许多书,知道各种别人不知道的从古到今的事情。他们两个能不喜欢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吗?都很喜欢的,两家人都在想法设法地讨好她,两个年轻人也都要和她交朋友,打算和她处对象呢!

这两个小伙子,尽管书没念多少,但都认为他们是最有资格获得女大学生芳心的人。其中一个是跑大车做生意的,另一个在水城的一家汽修厂学习汽车修理技术,最近过年都回到村子里来了,在家里准备过年,同时都想找机会接近放假了回家来的女大学生。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那个跑车做生意的小伙子,手里的一块比脸盆小不了多少的石头,没有扔到我指定的地方,却飞过来差点儿砸到我的脑袋。我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小时候一直在农村生活,干了不少农活,也吃了不少苦,身体素质并不算差,所以当那块石头从他手里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径直向我飞来时,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本能让我纵身一跃,跳到了旁边,只见那块石头带着一股劲儿发出砰的一声响,砸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石头自然地又迅猛弹起来,从悬崖上骨碌碌滚了下去,好大一会儿,才到下面湖泊的冰面上,冰面被砸起一团冰雪的碎屑。

修车的小伙子对女大学生和我说:“他这哪是在帮咱们修路,这是想把某些人砸死的节奏!”

某些人是谁?难道是针对我吗?我感到心有余悸,刚才那块石头冲我飞来的一幕浮现在我眼前,如果不是我身手敏捷,恐怕被砸出来的就是我的脑浆了。

“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看清楚了再扔吧!”我觉得我应该跟他沟通一下,否则后面还会有比这更危险的动作呢,到头来自己没有掉沟里去,倒是被这小子在崖顶上就给报销了。他究竟抽的哪门子风?我嘱咐他说:“兄弟,下次你可以幅度小一点放下吗?别老远就扔过来,那样会出人命的!”

“你这个人还毛病多得很,咱在帮你,你不仅不说一句感谢的话,竟然还指责埋怨起咱来了!”他竟然觉得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咱原本就不该帮你,让你从这悬崖上掉下去,摔断了气,再冻成冰棒,到来年开春,冰雪融化,种子发芽的时候,再从湖面上漂浮上来,看你还在咱这里指拨人吗?”

“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汽车修理工突然也批判起我来了,他和跑大车的倒是拧成了一股绳,变成一伙的了。他们先前还在那里赌气和竞争呢,瞬间,他们又可以尿到一个壶里面去了。人有时真的复杂和不可捉摸啊!人是具有多面性的。可能是他们看见女大学生给我递石头时和我说说笑笑的缘故,见我们两个配合得就像排练过的节目似的那么融洽,这引起了他们两个对我的不满。我在他们的眼里,应该是大叔级别的,原本是不能构成任何威胁的,但是他们依然有些紧张和压力。

“你们两个如果不想帮忙,就请走远一点,不要碍手碍脚的!”女大学生开始撵他们走,他们不仅不走,却比先前更卖力地干开了。

“让他走,我留下来,他那是在制造凶杀案呢,哪里是在助人为乐!”修汽车的小伙子把矛头又转向了跑大车的小伙子。

开大车的自然是不甘示弱,说:“你要走就走,咱就是不走,你算老几,还管起咱来了。咱偏偏就是不走,咱对出门车辆抛锚的人必然是要帮的,咱这是在为自己行善积德嘞,将来咱出车在外遇上困难,一定也会有人帮咱嘞!”他好像讲起因果来了。

“如果你帮人就好好帮,不要拿石头往人家的头上砸,你那是帮人吗?咱看你咋像是图财害命嘞!”修汽车的不依不饶。

“你把你的嘴给咱闭上,胡说八道什么?咱看你像是血涨了,需要放点血了,是不是?”

“你来呀,咱还怕你不成?”说着他们两个就往一起凑。

两个小伙子,都是血气方刚的,这个村子里有些是从秦地移民来的,闲话少说,一时间英雄对好汉,都没有一个服软的,手里都是握过撬杠的人,所以谁都不怕谁。一开始,他们尽管凑到一起了,但可能是有点儿碍于两家大人的情面和女大学生的看法,稍稍有点缚手缚脚,不敢下手,只是互相拿肩膀扛来扛去,其中的一个被脚下的雪一滑,被对方扛了一个马趴,栽了一个大跟头,立即恼羞成怒,翻起来上去就是一拳,捣在了对方的颧骨上,与此同时,另一方也击中了对手同样的部位。他们好像是认为反击对方一定要公道公平似的,即你打我哪儿我也要报复性地击打你哪个地方,否则就好像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谁就吃了亏似的。很快,他们互相被对方击中的地方就都肿了起来,亮成了一个亮泡。

两家大人仿佛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都知道是儿子在为爱情和尊严而战,所以就都没有劝,也没有帮忙,看他们谁有本事,谁把谁打败,好像这样一来,女大学生就是胜利者一方的了,从此那个打败的人就会宣布退出。

女大学生把他们两个拉开了,说他们如果再打,可以到她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去打。实际上这两个年轻人都很清楚,那样一来,打架不就失去了意义了吗?因为没有女大学生这个重要的观众,他们是打不起来的,打的也是没有意义的架。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难道不就是给另外的人看的吗?没有人关注,就是白费力气。对于这样失去目的的战斗,他们两个才不干呢!

两个年轻人被女大学生拉开之后,鼻青脸肿的,他们却没有离去,依旧跟着女大学生继续修路。这一次,他们干得又好又谨慎,让我不再为他们担忧和害怕了。

剩下的路,差不多是在飞速推进,有些地方只要能保证轮胎顺利通过就行了。女大学生的父亲和开大车的小伙子对修成的路基全部进行了考察,认为万无一失,才让我上车。由于轮胎下面垫上了石头,还塞进去一块宽木板,木板下面又顶了一根粗檩条,所以我上到车里感觉下面稳稳当当的,但是风挡玻璃上已经被雪花覆盖了,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车打着,启动雨刷器来回刷了几下,但是紧贴在玻璃上的雪好像被冻住了,依旧无法完全清除掉。我便启动了热风对着风挡玻璃呼呼地吹。那个汽车修理工颇有经验地走过来,拿自己的棉衣袖子帮我把沾在风挡玻璃上雨刷器没有刷干净的雪来回抹了几下,就抹干净了。

我挂上挡,先踩住刹车,让仪表盘上的转速过了两千转之后,才猛然松开刹车,结果车身忽地一下向前飙了出来,差点撞到铁丝栅栏上。车脱离了险境,但把我吓得不轻。我慌忙踏住刹车,慢慢调整方向,车轮开始稳稳滚动在石头和木板铺就的路基上,车身右侧紧贴着铁丝栅栏缓缓向前行进,走到桥头那里,我向右打方向从桥头东侧勉强通过一辆小车的角落拐入了栅栏里侧的那条南北方向的通道上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停住车,跳下来向这些旅途中伸出援手的人一一道谢,并深深鞠了一躬。

“旅途平安!”女大学生说,“向您的妈妈问好!”她半羞半怯地退到了后面,一副功成不必在我的样子。

“雪大路滑,慢一点儿开!”老大爷反复叮嘱着我,就像过去妈妈常常对我不厌其烦地告诫一样,她叫我做任何事都须小心和谨慎。

“平安!”

“平安!”我和他们互道了平安,便重新跳上了车,从风挡玻璃望出去,雪依旧在漫天飞舞,我只有在心中默默祝福天下苍生平安。

我的车又启动了,我在倒车镜里面看见那个跑大车的喊着让我停下来,我停下车。原来他是提醒我说,冰道雪滑的,问我带没带防滑链,让我把防滑链加上。人家听说我没有带,就教我,在雪地上一定要开慢点,不要猛踩刹车,要慢慢用点刹的方式,注意和路上的车辆保持车距,必要时打开双闪灯。我从车窗伸出头向他点着,并大声说全都记下了。

雪花冰凉冰凉的,落在我的面孔上,有些从衣领里灌进去了,一种麻凉麻凉的感觉。我把头缩回驾驶室,重新出发了,在倒车镜里面,看着把我从困境中搭救出来的那些人,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有一块石头坠在心头,有些重,那件红棉袄也越来越远了,渐渐地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中。

这一次,我跑了大约一个小时,就进入了那条人迹罕至的沿山通道。雪地上那一片片萧瑟的银光,不时刺疼我的眼目,雪花在山脉走势的阴阳变换中,似乎从不同的方向在追赶着我的车,雪光有时显得凄惨暗淡,有时又似乎亮得光芒耀眼。我想,后面的路上,将会是我一个人独自漫长的旅途了,一丝恐慌和寂寞不禁袭上心头。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除夕前的一天,在这条风雪狂嚣远离人迹的道路上,竟然还有那么多车辆在逶迤前行。真的,病毒和关卡并没有把他们挡在某个地方,也无法阻断他们回家的路。也许,只要是在地球上,似乎没有人类类找寻不到的路径,也没有人到达不了的角落。在这本该回家与亲人欢聚一堂,等待看春晚电视节目的时间里,世上却还有那么多为了生计而风雪无阻走在回家路上的人!

一路上,每隔一段路,就有因速度太快,或者路面打滑,抑或刹车失灵、方向失控而跌进路边的壕沟下面的各色的形态各异的车辆。有些车是撞在石头上的,也有碰在树桩上的,有些是和别人的车辆相互碰撞的。总之,一路上我们这些人,可以说是在泥泞中打滚,在风雪中爬行。有时候,只能走走停停,因为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的车祸。在巨大的诸如地震和疫情这些霎时从天而降的灾难面前,人其实跟蝼蚁一样,一个个都十分渺小,显得那么可怜、无奈和无助。当然,人在顺应自然的同时,也在不停地战胜自然。在几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里,我帮那些刚刚发生事故的旅人,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确定他们不再需要我做什么时,才重新开始了我的征途。

路上,每次只要我的车后面出现车辆,在快要接近我的车尾时,我就吓得立即打开双闪灯,提醒和警示对方和我的车之间保持足够的车距。那些有经验的司机,立马明白需要减速,需要和我的车保持距离,也会打开双闪灯,提醒他们后面的车辆。有些性格怪异的司机,不知道是不明白别人的提示,还是在有意跟人作对,偏偏不屑一顾,根本不理你的那个茬,这种人一般有路怒症,会一味地继续我行我素,简直能把人气死。这种人好像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车祸意味着什么后果!有几次,就差那么一丁点,一辆灰色轿车就要跟我的车屁股接吻了,但都被我巧妙地躲开了。然而,那个开车的家伙依然故我。倘若再继续叫它这样跟着我,出事是难免的。我在一个略微宽敞的地方有意减缓车速,把那辆轿车让到我的前面去了。我一下子感觉把头上扣着的一顶压迫人的锅盖给揭过了,不由舒坦了许多。后来,在爬一座山坡的时候,那台灰色轿车果然把一辆白色的女士驾驶的小轿车从屁股上推上,一直推到旁边的沟里去了,车辆各有损伤,幸好两人只是受了一些轻伤,灰色轿车的主人额头擦破了点皮,用口罩胡乱地绑在伤口上,看着十分狼狈和“赏心悦目”。我从旁边过去时,他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好像都是我的过错,是我陷害了他。我赶紧踩了一脚油门,逃也似的去了。

到达牛头山那一线,坡度确实是有些太陡了,我爬了不到一半,车子竟然打滑向后面倒退开了。我的魂儿差点都被吓出来了。车在继续后滑,刹车失灵了,方向盘也不受自己的支配和控制。如果继续这样一直滑下去,一是可能和后面突如其来的爬坡的车相撞,其次是可能会从路边的深沟里摔下去。我调整方向看能不能借助轮胎打滑和后退的惯性,让车掉一个头,慢慢开下坡去,好等到平坦处,选择较为舒缓的路面重新爬上这道大坡。可就在我的车身上又上不去,掉头又不能如愿以偿,且不知好歹僵硬地横放在这条只能勉强并排通行两辆车的山路中央的时候,一辆载重大卡车,好像是那种能拉四十多吨的半挂车,拉着满满的一车货物从拐弯处下来了,似乎司机在连续紧急地踩着刹车。山谷里发出刹车片吱吱嘎嘎的揪心恐怖的声音。我有些吓蒙了,呼吸仿佛都快停止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几次都想弃车逃跑。大车司机也已然发现了前面出现的险况,踩得刹车片都像是在冒烟了,刺耳的声音让人的肠胃一阵阵痉挛。由于大车的车身太重,加上在雪地打滑已经有些刹不住了,拖车推得整个车头在微微倾斜,如果再继续向前,极可能就会侧翻压在我的车身上,那样的后果大家都是可想而知的,我和我的车会一起变成柿饼的。

我的车现在横亘在路的中央,两边车辆都过不去了。眼看上面的重车刹不住,带着有点失控的架势,就要到我的车跟前了。我又一次想起了妈妈,她那一生与世无争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浮现。我想起一路上那些给过我鼓励和帮助的人,我要做最后一搏,因为两车之间的距离尚且允许我冒一次险,如果这辆载重大车真的到了跟前,我再弃车逃离也是能来得及的。于是,我不再犹豫,果断挂上倒挡开始加油门后退。轮胎把积雪大片大片地抛起来,整个车身一下子被笼罩在雪片和车的浓重的尾气之中,什么都看不清了。随着我手忙脚乱地打方向,车子竟然在原地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然后轮子一边打着滑,一边还是退到一个理想的位置。我立即紧踩刹车,回转方向,车打着滑成功地掉过了头,向坡下返回。走到坡下面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才停住车,下来站在路边上让突突乱跳的受惊的心恢复平静。只见那辆载重大车斜着身子一点一点仿佛犹犹豫豫地往下滑溜,一直斜着身子溜将下来,总算也安全地下到了坡底。

一场惊心动魄的灾难避免了,死神跟我再次擦肩而过。

载重大车的司机到了坡下,也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停下车,他从那像是挂在半空的高高在上的驾驶室里下来了,穿着皮暖鞋,走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到我跟前,递来一支香烟。我没有接,只向他摇摇手。彼此都有所忌惮地保持着相对的距离。这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半老胖子,我们都戴着口罩,但我从他胖得快要眯到一起的深眼窝里面藏着的小眼珠可以看得出,他是在向我友善地微笑呢。他对我说:“哎,朋友,把人吓死了嘛,上面太滑了,不打防滑链,你恐怕上不去!”听口音,这人好像是从天山那边来的,谁知道呢!这个离乡人,看来是要在路上过年了。好在,我看见他在车上拉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看着像个女孩子,又觉得像个少妇。不好猜测!我想,只要有年轻漂亮的女人陪伴,即使是在生命灭迹、刮着丝丝缕缕的微风、到处滚动着沙粒的荒凉的月球上行走和度过大年三十也是不会感到孤独寂寞的,因为有这样得力的女人,他的心永远会是热的!

“你这个人爱钱不要命啊,这样的天气,年三十了都不休息,真往钱眼里钻呢!”我带着嘲讽的口吻揶揄他。

他倒是没有生气,说:“哎,我给你弗(说)朋友,都是不得成的事情嘛,但凡有一分钱的奈何,我们也不会这个样子的,老板到时间见不到货,按合同办的话,要扣钱的。这次这个病毒嘛,真的很颇烦,弗(说)实话,大家都不容易,我们一起为万物苍生祈祷吧!”他捧起双手在脸上带着仪式感象征性地抹了一把,“你看看这雪,都快把人埋到路上了嘛!”我看见他刚刚在雪地上踩出的那些脚印和踪迹很快就被新下的雪给掩盖了。一股冷风裹着雪末子掼将过来,他冻得立即弯下腰身,抱紧胳膊,就像收紧翅翼的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鸟。

“哎,朋友,安全第一嘛,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沙!”我学上了他的口音。

“我们这些跑大车的,就是拿生命开玩笑的,前两年要是碰上那种当地的地头蛇老板,货拉到地方上嘛,钱不给,还要挨一顿打,现在政策紧了,扫黑除恶嘛,路上安全有了保障,治安一下子好了,地头蛇都在班房子吃供应粮去了嘛,晚上跑车也不害怕了。”他告诉我,要是以前,夜间跑车,只要在爬大坡的时候,那些飞贼就像电影上一样,追上来用钢叉、匕首和飞爪把包在车厢上面的篷布扯破割开,把货物滚下车,等到发现,人家已经拉上货物跑远了。再说发现了也不敢下车去追,车一旦停下,那些人就拿上刀子斧头逼着你,连你身上的一点钱都会被打劫一空的。

我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听他说跑车是拿生命在开玩笑,觉得一点都不为过,况且冬天遇上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确实命悬一线。

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今年最后一趟子啦,原想等拉到地方上嘛,拿上钱,就地把车放下,过年坐上飞机去三亚耍两天呢,没想到这狗日的病毒打搅着哪儿也去不了啦!”

我们说着话的当儿,这个深眼窝大鼻子老兄车上的那个漂亮女子从车上走下来了,她穿着厚厚的狐皮大衣,觉得浑身包裹得就像一个暖和的花苞,让我大开眼界的是她的怀里竟然抱着一条毛茸茸的像玩具一般的活物,这个看着像熊猫又不是熊猫,像羊羔又不是羊羔,像狮子又不是狮子,像老虎又不是老虎,反正七不像八不像的东西,让我觉得特别好奇,我知道这种越是什么都不像的小动物越珍贵,水城有几个富婆家里养着的就是类似这样的动物,听说好昂贵的呢。那漂亮的年轻女人给她怀里的玩意脖子套上了一条绳索,把它放在雪地上,牵着绳头跟着它走了一小段。

“阿依古丽,口罩戴上、口罩戴上,哎呀呀我的小鸽子哇,你下来干吗呢?到处都是病毒,赶紧给我上去,上车上去!”深眼窝、大鼻子的大哥特别夸张地叫了起来,并嗔怪女子不该下车。

我有些纳闷,看着那女子的年龄,既不像他的女儿,又不像他的妻子。没忍住,问了一句:“大哥,这位小鸽子是你的女儿吗?”

“哎,朋友,不要胡弗(说)咧,她就不能是我的女人吗?”他声音由生气变得和顺了一些,“这个羊羔子嘛,她是我的女人,我的女朋友,知道吗?你看看,像我这么优秀的男人嘛,就像是天上的雄鹰,就不能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吗?就不应该有幸福的生活吗?”他摸了一下自己黄茬茬的坚硬的胡子,“你看你这个人,看上去也妥妥的,再不要那么嫉妒人!”羊羔子是他们那里的人对女人的一种称谓。一想到他们的阿凡提般的智慧,你就不由得感到无论多么苦痛的生活在他们那里都蕴藏着无数的快乐。

“大哥,你太幸福了嘛,我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嫉妒!”我讪讪地笑了一下,“嫂子手里牵的那个是啥玩意儿嘛?”

“那是个狗嘛,那是个啥,我不相信你连个狗都不认识吗?”他埋怨我没有一点见识,“我给你弗(说),越是不像狗的狗越是名贵的狗。要说一开始嘛,我不想让她养狗,她不听,弗(说)是在家里寂寞得很,让我买了这条狗陪着她,花了我几个月的辛苦钱呢!”

这位大哥告诉我,尽管给她在家里养了一条特别好的好狗,但是她还是闷闷不乐,天天想念他,他只好把她带在身边,如此一来那狗怎么办呢?他说你总不能把它丢在家里活活地饿死吧,那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呢,只好让她也一道带在身边。现在他们三个走哪里就住哪里。大部分吃住都是在车上。

他认为没有防滑链,我是决然上不了这个陡坡的。

那个女人遛了一会儿狗过来了,站在她的男人的身边,看上去线杆一样端正能巧的鼻子,加上玲珑的嘴巴,格外性感迷人。她的眼睛好像蓝色的宝石,通透明亮。她把狗从地上抱起来心疼地抱在怀里,对她的男人低语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我看见那条小狗,眼珠子忽闪忽闪像是带着一丝炫耀和自豪,且幸福满满地看着我。也许因为我这个陌生人盯着多看了几眼它的女主人而发出汪汪的不满的叫声时,我才真正确定它确乎是一条非同一般的且能够洞察人性的稀珍的狗。她说完话,就抱着她的珍禽异兽重新回到车上去了。

胖子大哥告诉我,他的女人说,大家都是出门的人嘛,一定要让他帮我翻越这座山峰呢。他说他的大车轮胎上加了防滑链,但我的车用不了。他去到自己的车上找来宽边的包装箱上的塑料绳子,在我的四个车轮上很快就做成了简易的防滑链,他让我试试。我上了车,启动爬坡,竟然在坡上越上越高,越走越远,拐了几道弯,一直到达了山顶。我停下车,跑到一个高处,想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胖大哥他们道个别,可是我远远看见他们的车已在茫茫的风雪中开远了。

等我下了牛头山,防滑链已经破损不堪,不过前面再也没有像牛头山这么陡峭的山路了。

我时快时慢,平坦的地方就跟着前面的车辙前进,窄狭危险的地方,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最主要的是还要保持前后车距,以及提防左右两边突然斜刺里插过来的车辆,稍不留神,就会在光滑的雪地上出现事故。后来,有一辆红色的小轿车一直跟在我的后面,与我的车距保持得很好,我刹车,我从倒车镜看出红车也立即踩了刹车,就慢下来,我开双闪灯,红车也会马上打开双闪灯迎合。这让我感到放心。然而,就是已经快到黑山了,大功即将告成,就要画上惊险刺激而又十分完美的句号了。也可能是我有些放松警惕,前面有一长串车都猛踩了刹车,我也踩死了刹车,咯嘣咯嘣的刹车片发出无助的呻吟,我是车头再有几厘米就撞上了前面一辆越野车的屁股了。我正庆幸地用手安抚着心口的跳动,可是我从倒车镜看见我后面那辆车的刹车看样子已经踩死了,在雪地上身子甩过来甩过去,完全失灵了,最后只听得砰地先是一声响,我明白无误地知晓是撞在我的车屁股上了,我的车身往前蹿出去了一大截,车头失控顶在了我前面那辆越野车悬挂在后面的备用轮胎上。我们都从车上下来了,大家都戴着口罩,我看了看我的车身后面,问题不大,只是后面的叶子板进去了一个坑,漆蹭掉了一些。撞我的那辆车上拉着一家三口,女主人从车上下来,战战兢兢的,可能是经历的事情比较少,担心遇上一个讹人的人。那个年轻的男人说:“哥,不好意思,把你的车撞了,您看咋处理呢?您说咋办都行!”我一听,原本想指责他两句,一听这样,也就不想再埋怨了,就说:“大家人都好着呢,没事,车也不要紧,我自己修,出门在外谁能不遇个事儿呢!”那个女人赶紧拿出五百块钱要给我,我已经把话说出去,就索性拒绝了。那年轻的女主人,一个劲儿说:“真的,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没有拿人家的五百元钱,但是自己还要面临和前面越野车师傅怎么解决问题呢,心里依旧在忐忑着。那个女人说:“如果前面的车要你赔,我们来赔!”

前面越野车主是一位经常在沙漠里玩沙子的玩家,豪情万丈,他见我原谅了后面的车主,就很男人地说:“赔什么赔呀?我的车好好的,一点皮都没伤着,大家还是注意安全,继续上路吧!”

就这样,我们就又各回各车,继续上路了。差不多黄昏了,雪越下越厚,一路上都没有停。300公里左右的路上,全程在降雪。天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为避免更多的车祸,大家打开了双闪灯,互相警示,路上所有的车辆均打开了双闪灯,那形形色色特点各异的车灯在一明一灭、一亮一暗,形成雪地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灯光在风雪中变得昏黄微弱,若隐若现,很容易造成一种仿若在梦中行驶的错觉。有时候,人会出现一种恍若隔世的幻境。

终于进入了黑山的地界,天快黑了,我给那位托付的亲戚打电话,我的电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拨了几次都拨不出去。等我的傻瓜机能拨了,那边却是无法接通。那是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信号不好。他们现在跟我的妈妈在一起吗?抑或没有,都是这病毒的肆虐,让人彼此集体无意识地保持起了距离。

在进村的那个路口,有一座通向村子的名曰李家堡的浮桥被挖断了。但我在附近很快就找到了老乡,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那个丢下了妈妈不知去向的玛玛子的儿子。他们都在同情妈妈的遭遇的同时,又暗暗指责我怎么不好好孝顺老人。我只是一言不发地赔着笑。真的,谁都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距离浮桥不远有几户人家,他们是被指定守在村口,不让陌生人进入的。但这些人对我完全是网开一面,只让我在家待着,别乱走动,好好陪伴老人。再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去把自己家的门板卸下来,做成简易的桥梁,让我开车过去了。

已经穿越了那片孤岛似的院落外围的茂密树林,妈妈那院子的轮廓在风雪交加与即将降临的夜色下开始凸显在我的视线里了,那像是就要渐渐消失和隐藏起来的建筑,仍旧静悄悄地耸立在那儿,人好像感受不到那里面还有人在生活的气息,可是我透过风挡玻璃,穿过茫茫的风雪,还是想努力看出院落里面的一些什么,我在院外晒柴火的地方熄火并停下了车。顿时,那幻灭一样的沉寂,只有雪还在沙沙地降落。

夜的麻影子一点一点下来了。我忐忑地走进了院落,就像在我脑海中永生永世定格了的那一幕一模一样:妈妈她就静静地坐在杏树下的那块大青石上,像一座凝固了的雕塑一样,只有眼睛尚且盯着门外山坡下那条已经被风雪埋葬了的土路。她的头上全白了,身上也盖着厚厚一层雪,我的眼睛再一次逐渐地变得模糊,看不清她老人家的头上那究竟是积雪,还是因为帽子掉落了,流出来的那白得跟雪一样银丝,那是这一生一世再也变不回去的头发。我的心里清清楚楚,那一根一根的雪丝里,布满的是对儿女的思念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