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芒种》2021年第10期|陈斌先:春秋小土烧(节选)
来源:《芒种》2021年第10期 | 陈斌先  2022年01月07日06:49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1986年以来,出版、发表文学作品400多万字。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响郢》《憩园》、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寒腔》、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小说曾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选载。曾连续四届获得安徽省政府文学奖,获得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等。

 

春秋小土烧

陈斌先

 

1

小土烧拎在手里沉,背在背上不老实。老碓不想搭理阿三,谁不热?谁不累?他也有一肚子辛酸。

阿三背上的小土烧滚出了酒香时,他开始了唠叨,不行就用小土烧换两件汗衫?阿三是老碓雇下的随行,没有资格提要求。

汗水湿透了老碓的夹袄和毛衣,直至湿透裤子时,老碓才一头扎进小酒馆说,就这家啦。

老板娘是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正在拖地,见老碓和阿三衣着怪诞,放下手中的拖把,随手打开了电风扇说,衣服不是借的吧?

老碓不想说,北风的冷和南方的热,饥肠辘辘,让他忍不住看向后堂,后堂冷冷清清的,看样子已经关了灶火。

老板娘见老碓半天不说话,主动问,吃点什么?

老碓不假思索说,剩菜剩饭也行。

老板娘皱皱眉头说,什么都是新鲜的,现杀现做,哪有剩下的东西?

电风扇呼呼转,屋里凉爽了许多,老碓知道老板娘误会了他的意思,笑嘻嘻说,有吃的就行。

老板娘换上笑脸说,那就点菜吧。

外面照例热气腾腾的,老碓站起来看菜谱,看看价格,晃过一道菜,又晃过一道,最后索性不看了,随口说,炒盘肉丝和水芹菜,再来碗蛋汤。

老板娘有些不高兴,看看一地坛坛罐罐,大声问,不加道大菜?

大菜是什么东西?老碓不想说话了,站起来看墙画。墙上贴着几张时髦的明星照,还有一道匾,匾面绣着“家和万事兴”几个字。老碓看完匾,又看刘晓庆,最后才把目光停留在王馥荔影视照前。阿三早不耐烦了,一路走来,冷热不说,吃还这么简单,阿三没好声气地说,看什么看?

老碓回头问阿三,天下第一嫂,知道吗?

无头无脑的,什么第一嫂?

老碓估计阿三没看过《金光大道》,不再说大嫂,低头闻夹袄的味道,刺鼻的汗馊味噗噗直往外冒,老碓脱下夹袄,捧在电风扇风口上吹。

阿三见老碓不想说话,捏着嗓子又来了一句,咋就上了你的当?

从蓼城走进江浙,谁知温差这么大?进南京城那会儿老碓对阿三说,等把小土烧推销出去,一人买件汗衫。阿三那会热得就像离岸的鱼,不停地张合着嘴,听到老碓说汗衫,催促说,买呀,不买我真不走啦。老碓说,卖不掉小土烧,什么也买不成,走哇,不想吃红烧肉啦。听到吃红烧肉,阿三站了起来,紧走几步,跟着老碓走进饭店。

老碓笑眯眯点盆红烧冬瓜说,小时候奶奶切冬瓜就说杀猪啦,将就下吧。也难为老碓啦,这趟推销,没人看上小土烧。不是说包装太土,就是说度数太高,还有几个刻薄的酒家说话更难听,提溜几下小土烧说,就这种散酒,白送也不要。

世上没有白送的东西,走,我还不信啦。几番生气,哪里还顾上汗衫和饭菜呢。走出南京城后,老碓才瓮声瓮气地对阿三说,去杭州,杭州就在脚下呢。大热天,两人都穿着夹袄,还背着几坛小土烧,阿三肠子都悔青啦,走到浙江的湖州后,阿三坐在阴凉树下说,不走啦,说啥都不走啦。

老碓说,日你碓子的,不走,八辈子都到不了。

到了咋的?人家会要?阿三实在无法忍受啦。

老碓看完王馥荔的影视照,想回头安慰下阿三,还没开口,见后堂的门帘掀开了。门帘处,走出一位模样清秀的姑娘,姑娘手端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碟菜、一碗汤。

老碓那年至多三十二岁,两眼不老实,心思也不老实,见姑娘一耸一耸地走到面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咋这么像?老碓的意思是姑娘像王馥荔。姑娘不知道老碓说什么,低头从托盘向条桌上端菜,过程中,姑娘忽然感觉后背多了异样,那种异样就像蚂蚁上树,上蹿下跳。姑娘忍不住回头瞄了下老碓,只一眼,情绪就突然失控啦,接着,浑身筛糠般哆嗦起来。看起来姑娘见过世面,按说不会突然间哆嗦起来。哆嗦传到手上,很快变成了战栗,菜汤便洒到了老碓的裤子上。看上去,老碓浑身上下就这条裤子还有点模样,菜汤里有油,能不能洗掉两说。老碓心疼裤子,张嘴说道,日你碓子的,眼长胯去啦?在蓼城,“日你碓子”就是一句加重语气的口头禅。到了杭州、到了姑娘这里,日你碓子加上胯,意义无法琢磨了,姑娘仿佛受到奇耻大辱一般,恼羞成怒,放下菜和汤,捂脸跑进了后堂。

不一会儿,又高又胖的老板娘掂把大铁勺走了出来,悻悻问,刚才谁说“日你碓子”?大铁勺在老板娘手中来回翻转。

阿三见此情形,早吓得指向了老碓。

老碓正埋头吃饭,不知道咋就惹到了老板娘,抬头见老板娘怒火中烧的样子,一脸蒙,日你碓子咋啦?

大铁勺滴溜溜转。你?再说一遍试试?眼看大铁勺就要兜头砸下,老碓这才感觉出危险,千钧一发之际,老碓头一缩,换上笑脸说,对不起大嫂,我日我自己碓子可照?老碓灵机应变的说话口气,惹笑了老板娘。老板娘把大铁勺背到身后,扑哧笑出声,谁是你大嫂?

一场误会在笑声中消除了,老碓见老板娘走进了后堂,吓得连嘘几口气。

阿三高兴得“嘿嘿”笑,笑完才说,活该,被砸一铁勺才好。

老碓知道阿三满肚子抱怨,急忙用纸巾擦擦裤子说,抓紧吃,不吃拉倒。

回到蓼城,老碓到处说,阿三太懒啦,怕苦嫌累。阿三听到老碓的埋怨,心里不服,一生气,就把“我日我自己碓子可照”的话传了出去。没想到,几经周转,熟悉的见到老碓时,开起了玩笑,笑嘻嘻问,照,还是不照?

奶奶的,一趟江浙行,小土烧没推销出去,还把口头禅安在了自己头上。气不过,有天老碓抬头看见一只鸟,气哼哼问,你说照不照?

2

蓼城不大,一条主街、几道巷,颠颠簸簸交织成细长的柳叶形状。20世纪八九十年代,蓼城至多能跟江浙的乡镇相比。不过老碓感觉不到蓼城的寒酸和窘迫,常常自豪地说,我蓼城的,小土烧就在洼子口上。

蓼城在哪?洼子口又在什么地方?

老碓说,你们居然不知道蓼城和洼子口?江浙人摇头。

老碓一脸难受。

熟悉的那些朋友开涮老碓后,老碓想,何不借助人们的玩笑,把小土烧也连带上?日碓子的,我看照。

想个大概,老碓便拎着几坛小土烧往酒店跑。遇到熟悉的,便晃晃手中的小土烧说,日你碓子的,照不照?打趣地问,你说小土烧还是碓子呀?老碓挺挺腰身说,当然是小土烧。熟悉的说,不照。老碓翻白眼,接着,拎着小土烧,溜进包厢。

走进包厢后,老碓腆着肚子说,我是老碓,就是说“日我自己碓子可照”的老碓。熟悉的哈哈笑了,恁这家伙要脸不?老碓不打算要脸啦,厚着脸皮说,尝尝,尝尝才知道照不照。也有一些不认识的,感觉受到了骚扰,沉脸问,谁让你进来的?老碓说,我自己,尝尝,尝尝。陌生的不想品尝。老碓挤出笑容,呵呵说,这么的吧,我尝给你们看,就这么尝。老碓随意找个玻璃杯,斟满后,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而后,把剩下的半坛酒往桌上一蹾说,小土烧,五谷杂粮。

什么意思嘛,推销酒也不能跑到饭桌上吧?

老碓听到人家呵斥,拎起地上的几坛小土烧,拉开门,撒腿跑了。

到了其他包厢,如出一辙。

见到老碓丢下半坛小土烧,总会有人忍不住好奇,品尝几口,咂摸半天嘴,才说,真不赖噢。你尝过了说好,他尝过了也说好。久而久之,尝过小土烧的人再次到了酒店,主动问,有没有小土烧?

小土烧?什么小土烧?

老碓,大杯喝酒的老碓。

饭店老板灵活,马上说,有有有,我这就打电话给老碓。

老碓听到有人要喝小土烧,高兴啊,开上小货车,一次驮来十几箱,丢在吧台上说,喝多喝少,月底结账。

没想到这么推销,居然有了初步成效,可对比成本,赚的全是吆喝。老碓想,这么推销,肯定不行,还得想办法向外推销。

这回老碓选择了河南,老碓想,江浙人不认小土烧,那就向西向北,西北人好喝白酒,不像江浙人喜欢喝黄汤。

走到商丘,老碓找到感觉了。商丘人喝酒也喜欢耍狠斗猛,跟蓼城人喝酒一模一样。老碓剋住了白酒代理商桑大楚后,桑大楚帮助老碓请来了十几个白酒代理商。

桑大楚说,这个老碓,忒能喝,三拳两脚把我剋住啦。

十几个白酒代理商摩拳擦掌说,看我们的。

菜上了大半,老碓不知桑大楚的阴谋,喜滋滋抱拳说,有幸结识大家,喝,这是祖传秘方制造的小土烧。说完,斟满一杯酒,瞬间来个底朝天。接着,还哈出了长调。

那些白酒代理商看看老碓,意思这就开喝啦?

老碓看十几个人犹豫,催促说,喝呀。

十几个白酒代理商没有一次性底朝天,而是小口抿,等咂摸出一些滋味后,才彼此看一眼,而后吃菜开喝。

老碓再次抱拳说,看中的,代为宣传下,看不中的,就算交个朋友啦。说完,老碓再次来个底朝天,接着哈出更长的声调。声调就像骄傲的露珠,停在草尖尖上来回战栗。代理商们被老碓激起斗志,这家伙,不问深浅,这么喝,瞧不起人咋的?十几个白酒代理商跟着底朝天,最后有几个晕乎的,也学着老碓哈出长调。

见到十几个白酒代理商,跟着他的样式喝酒,老碓放心啦,这种性情的人,豪爽,说不定真能代理一二呢。见人学他哈起长调后,老碓才问,小土烧怎样?

白酒代理商们不说小土烧孬与好,只想着跟老碓拼酒,老碓想,拼酒好哇,只要能替我代理小土烧,喝死又能咋样?喝到最后,十几个白酒代理商都醉了。

后来白酒代理商对桑大楚说,小土烧什么都好,就是容易上头,不中,不中。

桑大楚说,喝多了,当然上头,我觉得小土烧不错。

不错,你代理就是啦,打出市场后,我们才讲。

桑大楚那时才提醒老碓说,你呀,不懂得收敛,你说认场输咋的?现在难说啦。

老碓说,他们真想把我灌醉,轮番跟我喝就是啦。

桑大楚说,那样喝酒就不是俺们商丘人啦。

老碓说,我哪里知道他们介意啦,早知道,我装醉就是啦。

桑大楚笑笑说,你呀,好在还有我。

老碓抱拳说,只要你信我,值啦。说完弯腰鞠躬。

桑大楚说,别别别,我还想问问,你们那儿的人,是不是都喜欢喝小土烧?

老碓正色道,不信去蓼城问问,可以说,蚂蚁和鸟儿都知道。

桑大楚摇头,之后又问,真是祖上手艺?洪武三年的小土烧?

老碓说,你代理过多少酒啦,过嘴能不知道?

桑大楚低头不说话了,老碓说,欢迎考察,酒是土的好。

桑大楚笑笑,还是没说话,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代理,不代理就拉倒,反正桑大楚人不错。

老碓松松垮垮开着小货车回到蓼城,那时候桑大楚也脚跟脚撵来啦。

3

为了安全起见,桑大楚还是决定亲自到蓼城考察一下,只是这话不能对老碓说。走出车站后,桑大楚想,小土烧如果真是洪武三年就有的酒,政府的人肯定知道。桑大楚下了车就打辆面的,然后对面的司机说,去县政府。面的司机热情,见桑大楚衣着整洁,特别强调说,别说县政府,就算洼子口的老鼠洞,我都能找到。桑大楚不知道洼子口是哪儿,不想费话,抬头看街上行人啦。街道不宽,人特多。楼房有些破旧,不过林林总总的,有点城市模样啦。不一会儿就到了县政府大院门口,面的司机说,到了。那时,桑大楚才想起问上一句,知道小土烧吗,老碓的小土烧?

面的司机说,好像听说过,洼子口那儿的吧?

见面的司机说不出所以然,桑大楚顺势下车,付完打的费,直直走进县政府大院啦。那时候县政府还没有门卫,来往遇到人,都挺随意。桑大楚见到人就问,知道洪武三年的小土烧吗?大家想了半天,都摇头。问来问去,县政府大院的人好像不知道老碓,没人知道小土烧。

咋啦?老碓不是说蚂蚁和鸟儿都知道吗?感觉受了骗,桑大楚心情不爽,快到中午的时候,随意找家小酒馆坐下,不抱希望问上一句,有没有小土烧?

老碓酿造的小土烧吗?有有有,咋会没有小土烧。

到底咋啦?政府里面的人说不知道,小酒馆却有小土烧?犹豫不决间,桑大楚决定见一下老碓,问问什么情况。

老碓没想到桑大楚真的来了,拉着桑大楚的手,就差喊大爷啦。

桑大楚打断老碓的寒暄,直接问,你不是说谁都知道小土烧吗?

来来来,你看看我的酒窖,是不是五谷杂粮。

既然如此,政府的人为啥不知道?

你问政府?政府不管酒作坊。

桑大楚还在生气,既然是洪武三年的小土烧,县政府就应该知道,还有蚂蚁和鸟儿。

老碓拍头笑着说,你这么说,算说到点子上啦,祖上手艺,千真万确。至于蚂蚁和鸟儿,问问它们不就行啦。

蚂蚁和鸟儿不会说话,咋个问法?

那时老碓突然听到了鸟叫,抬头说,听听,听听,它分明在说知道。

桑大楚让老碓惹笑啦,笑到最后,才挠挠头说,你这个人,到底“中”还是“不中”啊?

老碓说,我带你走一圈,你就知道“中不中”啦。

老碓请桑大楚溜酒店,一圈子下来,桑大楚发现老碓并没有说假话,确实有不少人在喝小土烧。老碓见火候到了,找家酒店,点了六个大菜,豪爽地说,喝。

那晚老碓喝了小三斤,把桑大楚喝得又哭又笑,最后连豫剧都唱上了。

第二天起床,桑大楚爽快地跟老碓签下了代理协议。签了协议后,桑大楚拎包要走了,老碓见挽留不住,便说,真走的话,我就送你一程。桑大楚说,行吧。老碓得到允许,很快雇下了响器班子。然后亲自开着小货车,让响器班子的人都站在小货车上,老碓对他们说,拼命吹、使劲敲,最好让全城人都能听到。

响器班子收了钱,要出活,唢呐声声、锣鼓喧天,真叫一个响。

桑大楚问老碓,弄这么大动静干啥?

老碓说,借借势,效益好啦,你的提成才高。

老碓开着小货车顺着主干道,来回绕,呜里哇啦,响器班子把整座县城都叫醒啦。

很多人不明就里,想看个究竟,接力赛一般跟在小货车后面跑,最后,连躲在旮旯里的叫花子也被惊动了。

老碓边开小货车边问坐在一旁的桑大楚,热闹不?

桑大楚不想说话,闭着眼睛。

老碓见桑大楚有些不开心,转上大道后,直接去了汽车站。

那些叫花子一直跟在后面,一个不少。老碓下了车,对孜孜不倦跟在后面的叫花子说,各位长老辛苦啦,今儿我高兴,每人一瓶小土烧。

那帮叫花子没料到老碓会赠酒,顿时泪眼模糊,当场唱起了莲花落:叫客官,听仔细,蓼城出了个大善人。呃,大善人。大善人叫老碓,酿出的小土烧真迷人。呃,真迷人。小土烧真不孬,中原大地四处飘,呃,四处飘。经叫花子这么一唱,惹得车站其他旅客都停下来看热闹。

老碓挠挠头想,这词行。随后跟一个叫花子说,你们要能满大街这么唱,我一月供应你们十斤小土烧。

唱段莲花落有啥难的,那人大咧咧说,成交。

经叫花子沿街唱下去,很快,蓼城上下,无人不晓小土烧。

4

酒初步打开了销路,紧接着便是销量啦。

老碓琢磨,好酒得自己喝。打定主意,老碓扛着一箱子酒,直直去了酒店。现在不比过去了,坛装小土烧改成了瓶装。酒店老板都认识老碓,见老碓扛着一箱小土烧,知道老碓要干啥,见老碓故技重演,便笑嘻嘻对老碓说,我不拦你,可千万不能让客人发火。老碓整整衣襟说,怎么会?而后,把酒分装好,拿起一瓶,不管三七二十一,扎进了包厢。客人正喝酒,见陌生人闯了进来,满脸不高兴。老碓这边省却一切程序,拧开瓶盖,倒了满满一玻璃杯小土烧直接往嘴里倒,喝光一杯小土烧,抹抹嘴才说,打扰,打扰。说完,老碓又倒上一杯,这会才多了表演的意味,憋口气,端出架势,大气不喘又喝光一杯。杯子见底后,老碓才长“哈”一声,那声“哈”特别响亮,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碓见收到了效果,才换上笑脸说,我喝的是小土烧,小土烧这么喝,才香。

说话间,人们知道了来者叫老碓,过去只闻其名并未见其人,原来老碓这么豪放。老碓得知人们都晓得他的名字,得意地说,酒往高里喝,才香。

老碓接着溜进其他包厢。一个包厢一个包厢走下来,走完一道巷子的酒店,都小半夜了。也算老碓酒量大,一晚上串上一条巷,肚里只怕有五六斤小土烧啦,感觉天旋地转时,老碓靠在电线杆上想,谁让咱做不起广告?谁让咱叫小土烧?

十来天后,老碓跑完了蓼城所有酒店。那时很多人已经在传说老碓的喝酒方式啦,说完还描摹老碓的口气说,小土烧,这么喝才香。还有人学起老碓的样子,底朝天,哈长调,喝完才说,小土烧真不错。那段时间,蓼城人拼酒不分胜负时,往往就会想起老碓喝酒的样子,大杯整,大声哈,一顿饭,不知不觉喝去七八斤小土烧。

老碓想,还得想办法引导人们喝酒的次数。想了几宿,老碓想起了“一天三喝”。可问题是蓼城人不时兴喝早酒,老碓有天清早起床,若有所思地对老婆说,你每天在我床头前放几瓶小土烧。

老婆问,神经啦?

老碓说,见我喝早酒,你就大吵大闹。

老婆想,无事找事?既然老碓那么说了,肯定有他的道理,这么多年,老碓把日子倒腾得不错。临睡时,老婆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床头柜上放上几瓶小土烧。

大清早醒来,老碓伸手摸到小土烧,接着便咕咚咕咚喝开了。老婆没想到老碓真喝,这不是作死的节奏吗?转而想到老碓的交代,不知道真吵还是假吵,既然交代过要吵架,那就吵吧。刚开始是假吵,吵着吵着,变成了真吵。这么多年,老碓老婆的委屈都堆在心口上,怨气呼啦啦往外冒。吵来吵去,惊动了邻居,最后整个洼子口人家都被惊动啦。人们问起原因,才知老碓早上也喝小土烧,老婆恼了,才惹得大吵大闹。

有人埋怨老碓,早上咋能喝酒呢?

老碓说,早喝小土烧,祛湿拔气,长生不老。

祛湿、拔气?

老碓振振有词,洪武三年,祖上创下小土烧,老窖泥兑杂粮,外加辣蓼当作料,祛湿拔气,我怎么会忘?蓼城的由来,得益于辣蓼,蓼城人都知道。封国时,楚王想起了红花满地的辣蓼,信口说,叫它蓼城得了。老碓说用辣蓼入酒,真的假的呀?

老碓见人们半信半疑,暗想,计划成功一半啦。

余下还有第二步,稳扎稳打才有效。

打那以后,老碓开始琢磨起“祛湿拔气”这句话。他真在五谷杂粮的酿酒池里,夹杂些微辣蓼,再次酿造出的小土烧,多了一些辛辣味。那种味道,老碓对外说是秘方酿造,专为祛湿拔气而酿。之后就把这款酒用二两小瓶分装,在小酒瓶上赫然印上“洪武三年,祖上秘方,辣蓼入酒,回味悠长”的宣传语。

打那之后,老碓起床开始练习“含酒”啦,他把酒含在嘴里,不吐不咽,入厕、扫地、烧水、熬粥,直到练习到不洒不漏之后,才信心满满走到院子门口,专等行人上前啦。见行人多时,老碓才仰起脖子“哇”地吐出一口酒。关键那声“哇”,比打雷都响。行人猛地听到老碓“哇”,吓了一大跳,停下来问老碓,你“哇”啥?

哇酒。

哇酒?

老碓嘿嘿说,祛湿拔气,就靠这声“哇”。

行人不懂。

老碓显摆说,辣蓼只是酒引子,窝了一夜的浊气,通过这么“哇”,岂不全跑啦?

真的假的呀?

不信问问鸟,大清早叫啥?

你就忽悠吧。

可天天见老碓在自家院子门口“哇”,有几位专注于养生的老人,前来问问缘由啦。听说小土烧能祛湿拔气,几位老人不放心地说,不带忽悠噢。

老碓说,祖上留下的话。

说到祖上,几位老人才小心说,快教我们怎么“哇”吧。

老碓含酒示范,仰起脖子来回漱,之后,才“哇”地吐出酒。

老人说,这么哇,真管用?

老碓说,试试不就知道啦。

从此之后,哇子口这边的几位老人起床就哇,老碓不太孤单了,尤其那几位老人哇完之后,还一歪一斜走向早点店,慢慢从屁股后面或者裤子口袋里摸出“二两烧”,而后,一碗胡辣汤或者牛肉汤,抑或小笼包或者蛋炒饭,统统算作佐酒菜,嗞嗞把二两小烧喝光啦。

几位老人那么做,自然引来更多的老人效法。一时间,洼子口的清晨让一阵阵“哇”声遮住啦。

这么过去半个月,几位领头的老人感觉浊气未除,头还重了,相约前来问老碓。老碓听到老人们疑问,诱导说,关键要哇出心中的苦,哇出老子比天还高的感觉才有效。

比天还高的感觉?

得到真传,几位老人怀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大声开哇。不但他们哇,他们还教更多的老人哇。“哇”声如潮后,骚扰到了居民。问起缘由,有人开始向老碓发难啦,祛湿拔气?胡扯淡嘛,想必是推销小土烧吧。

见人前来理论,老碓沉脸道,祖上的话,错不了。

发难者跳起来问,祖上还说了啥?

老碓喊,延年益寿,咋啦?

问罪者火气越来越大,老碓寸步不让。

很快惊动了居委会。

居委会主任是一位老大爷,已经到了威信比岁数还高的地步啦。主任老大爷耐心听了半天,倚老卖老说,碓子,谁告诉你大清早喝小土烧能延年益寿啦?

老碓拍拍心口说,祖上。

你家祖上还说了啥?

他们哇、他们哈,咋就怪上我啦?你老威信高,有本事让他们闭嘴就是啦。

主任老大爷扭头说,我还不信啦。

主任老大爷接着找到大清早带头哇的几个老人。老人们火啦,我们“哇酒”咋啦?他们养猪、喂狗、孩子哭,谁说过半句废话啦?你就是请来天王老子,我们该哇还哇。

调解失败,问罪者把怨气都撒在老碓头上。大清早,只要老人们那边开哇,就有人这边找老碓吵架,吵来吵去,洼子口的清晨更加嘈杂啦。

主任老大爷来了气,堂堂居委会还治不了一声“哇”啦?主任老大爷晃晃悠悠找到老碓,张口就骂,碓子,你再带头哇,我就把作坊的门封啦。老碓知道主任老大爷说到做到,赶紧让老婆偷偷喊带头哇的几位老大爷。

几位老大爷很快来了,晃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拦住主任老大爷就吵。

主任老大爷的威信还没有受过如此挑战,气鼓鼓地问,难道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啦?

听,但得公道,我们确实哇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惹到谁啦?

吵来吵去,人们不再关注吵啥了,竟然到处传,说大清早喝老碓的二两烧,再哇几声,所有的苦恼都跑啦。

传来传去,很多中年人也信啦,不仅大清早起床就哇,而且哇完之后,还会揣上二两烧去早点店,模仿的人越来越多。

主任老大爷很久才琢磨出了老碓的精明,有天撞到了老碓,“嘭”地弹了老碓一个响指说,孙子,计谋还不少?

老碓笑道,老爷子,我啥时用过计谋啦?

5

洼子口北濒淮河,西连城西湖。湖水涨落,洼子口的命运跟着起伏跌宕。明清那会的有钱人家,断然不会在洼子口这边盖房。向南盖,向北盖,街道越变越长。有人问了,为啥不能向东盖呢?苦在东边也有一面湖,蓼城人称之为城东湖,向东的活路也让大水给截住啦。

正常年份,东西两面湖能养鱼。可遇到发大水的年份,两面湖就成了淮河的大水缸。蓼城的憋屈就在一道河和两面湖上。好在中间有道高高的垄道,顺着垄道建成瘦长的街,只能这么建了。到了民国后期,垄道上才建成县城模样。抗战时,有人为了生计,终于把眼睛盯到城西湖的鱼上。种田的放下犁耙,织起了渔网。打鱼之人顺着洼子口边沿搭起庵棚、拴上渔船,大水来了上船,水退之后进庵棚,反正有两面湖,鱼儿、虾儿够养活一家老小啦。就这样,洼子口边上聚集了一批逮鱼摸虾之人,洼子口也被渔民一寸寸垫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人提出整治洼子口,城关镇下令把沿湖的庵棚都拆了。一声令下,庵棚是拆了,可渔船没办法弄走,很快洼子口又变成了渔港。有人在,吃喝拉撒就在,人不能一辈子漂在水上,大水退却,船民还得靠岸活口,渔民不管三七二十一,顺着洼子口边沿盖房。盖来盖去,洼子口不见了,全是疙疙瘩瘩、犬牙交错的民房。

改革开放后,新任县委书记见到蓼城的模样,眉毛蹙成扫帚状,这么建下去,城市变成啥啦?放着两面湖、一道河不好好利用,啥时都跟破猪圈一样?县委书记咬牙切齿地说,县城得往大里规划,把两面湖的优势发挥好喽。规划、城建、土地部门撇嘴说,大水不讲情面噢。县委书记说,围坝筑堤不行吗?真到了发大水的那天,堤坝不定管用噢。县委书记发誓要把城市建好,至少规划要那么做,先围堤筑坝再讲。县委书记认定的事,大家自然不敢怠慢,谁知道冬季筑下的堤坝,第二年夏天就被大水冲破了。

老碓进城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初,先前老碓一直挑着货郎担溜乡下,感觉混不出名堂,就溜进洼子口这边啦。有天听菜市场人说洼子口一带要整治,便回家对老婆讲,干脆我们也进城当回卖酒郎。

老婆当然想进城,可口袋没钱,咋讲?

老碓不死心,成天进城转,最后看中了洼子口渔民的庵棚,老碓想,得,买间庵棚存放酒,省得来回倒腾啦。老婆听说进城住庵棚,噘嘴说,那叫进城吗?老碓说,先插上脚,站稳脚跟再讲。老碓买下一间庵棚后,趁着管理人员不注意,又在庵棚两边搭起草庵子,住人、存酒,就算跻身洼子口啦。

90年代初,城市规划到位后,洼子口的建设才真正迈上正轨,疏浚、拆迁、打庄台建房,弄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次县里下了死命令,沿着洼子口沿岸的庵棚得全部拆迁。

这种背景下,老碓迷迷瞪瞪撞上了大运,一间庵棚外加后来搭建的两间草庵子,居然换回岸上的一套大房。再后来,老碓琢磨把乡下的小土烧作坊搬到县城,恰在那时,老碓再次撞上大运啦。说来话长,20世纪70年代后期,县供销社在洼子口边上建了一个大仓库,当初仓库建在洼子口的目的,主要是便于水运。才建下十几年,供销社就开始改制啦。很快,几十亩地的大仓库便闲置下来。供销社领导感觉闲置亏了,提出对外出租。老碓听到供销社要对外出租仓库,高兴地想,瞌睡遇上了枕头,不管租金多高,我都租下。老碓租下仓库后,开始建发酵池、酿酒房。建好之后,老碓才笑眯眯想,当初这座仓库就像给我老碓建的一样。老碓笑,笑了半年,又提出购买供销社的仓库啦。那时,供销社改制到了攻坚阶段,允许闲置资产向外拍卖,供销社向县里打了报告,县里居然同意把仓库卖掉。老碓抓住了机遇,买下了仓库。老碓想,才短短十几年,我居然摇身变成老板啦。

改造仓库的那天晚上,老碓让老婆烧了几个菜,喝到晕乎时,才对老婆、儿子讲,太爷那辈时,酒作坊怎么讲?

老婆说,又要忆苦思甜啦。

老碓说,洪武三年,太爷的太爷,多少年啦。

老婆不知道洪武三年到今天有多少年,可老婆知道小土烧确实源远流长。老婆说,要建就建太爷那辈人建的模样,起码做到“前三后五,酒池要像蜂窝样”。

前三什么意思?后五咋个讲?

老婆说,前三起居。后五嘛,一道原料房、三道发酵房,外加一道烧酒房。

老碓说,看来你没忘。

之后,那座仓库被老碓改造成了“前三后五”的样子,不过跟祖上建的酒作坊还是有些区别,祖上建的酒作坊是大院套小院,连环错落。现在嘛,只能在仓库里隔成“前三后五”的样子,看上去,还是一座仓库罢了。后来,老碓感觉前三做起居浪费了,毕竟只有三口人,用不了那么大住房,便把“前三”改建成了原料库,在原料库前面,起盖了一座三层小楼,住家兼办公。再后来,县里拓宽一条路,那条路恰好通过酒作坊前面,老碓顺着路箍个院落,厂和住家也分开了。

这样下来,老碓的小土烧就算彻底扎根在洼子口边上。

苦在弄好这一切后,手里的钱却花光啦。

接着老碓的好运气跟着那些钱跑了似的,厄运随之而来。

90年代中后期,白酒厂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悄然形成了残酷竞争局面,老碓没有料想到,他还按照过去的办法销售小土烧,谁知道代理商不认,酒店也不认啦。最后连桑大楚也不代理啦。屋漏偏逢连阴雨,苟延残喘中,淮河再次发了脾气,大水漫过县城之后,也漫过了小土烧的酿酒池,一次性亏损上百万,老碓瞬间陷入困境。那段时间,老碓一直行走在城西湖边上,一直盘算是投湖还是投河。老碓老婆发现端倪,寸步不离。老碓急眼啦,哭着问老婆,小土烧完了,我还活着干吗?

老婆说,活着总比死了好。

想翻身,就得跟上形势,老碓重整旗鼓,贷款跑销售。大江南北跑个遍,这才知道,别说小土烧,大酒厂生产的白酒也销售不掉。是年又赶上高粱、大麦涨价,绝望情绪就像城西湖的水,一浪高过一浪,老碓泪眼模糊地对老婆说,广告做不起,小土烧这回真的完啦。

老婆也纳闷,才走运几年,倒霉日子咋就来啦?

老碓说,眼下债务缠身,你跟在后面受罪,不行我们离婚吧,债务算我一个人最好。

老婆说,这是什么馊主意?你敢提离婚,我就把酒作坊烧啦。

老碓说,只怕到头来,不要你烧,法院也会把它关停了。

老婆说,想想办法呀,小土烧不会轻易倒的。

老碓说,有啥办法嘛,问问广告费,多少钱才能重新打开市场。

与老碓遇到的绝境相比,那年的春天格外美好,大水之后,蓼城撞上好运啦,城市一天天在变,生活蒸蒸日上,就连小孩子放风筝都带上了喜哨。可老碓的酒作坊却陷入冰天雪地,日复一日亏损,不关停不行啦。老碓想,祖上手艺咋就斗不过现代设备?算了,算了。

老碓这天难受极啦,随手拎上一瓶小土烧,到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几道小菜,埋头坐在大厅的条桌上。

很多年了,老碓都没有喝醉过,不知今天咋啦,才喝小一斤,头就晕啦。老碓想,或许辛酸多了,肚里容不下小土烧啦。感觉晕乎后,老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捧着那瓶小土烧说,难道你就这么倒下啦?

小土烧当然不会说话。

老碓接着醉眼模糊地说,看看你的土样子,咋搞?

另边的条桌上,还有三个女的在喝酒。刚开始老碓光顾着跟那瓶小土烧说话,没太在意三个女的,后来听到三个女的又哭又笑,老碓才抬头相望。三个女的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其中一个喝哭了,站起来扶着墙喊,走,走哇。老碓觉得哭着的好笑,上前说,墙走你不走是吧?你肯定喝多啦。

哭着的斜睨眼睛问,你谁?咋来我家啦?

你家?

我姐,我妹,谁让你进来啦?

老碓糊涂了,到底在哪喝酒哇?左看看右看看,小声说,这是小酒馆,不是你家,你真喝多啦。

哭着的说,菜是爹,酒是娘,谁跟你上床?

说的啥呀?

另外两个笑着的对老碓说,让她闹一会儿,闹会就好,你忙,你忙。

老碓恼了,我忙什么呀,我也喝多啦。能说自己喝多的,基本属于清醒。何况老碓口齿还算利索。两个笑着的对老碓说,你喝多喝少,跟我们无关吧?坐那,不要打扰我们可好?

日你碓子的,咋就打扰你们啦?

两个女的上前揪住老碓。

老碓摇摇头,抓住一个女的手问,想闹事?

看来遇上想闹事的啦。两个笑着的不想放过老碓。

老碓满不在乎地放开手,斟上一杯小土烧问,老碓酿造的小土烧,不好喝吗?

老碓的小土烧?你是谁?难道你是老碓吗?

是老碓又咋啦?老碓摇晃着站起来,最后扶着桌子站住了。

两个女的围着老碓说,不是说你喝不醉吗?咋醉啦?来来来,我们陪你喝。

老碓想,熟人?面咋这么生呢?不是熟人,咋知道我的名字?算了,请她们尝尝我的小土烧。老碓每人敬一杯,敬完之后问,小土烧咋样?

扶墙哭着的那位听到老碓的名字后,嗷嗷喊,老碓?老碓长什么熊样?

老碓使劲揉揉眼,今儿咋啦,遇上几个怪人。老碓不想被人瞧出醉态,突然捂住脸,想趴在桌上,低头过程中,却一头摔倒在地上。

老碓摔倒啦!

小酒馆没有其他人,老板也不知去哪儿啦。

三个女的见老碓流泪,心里不忍,拦住一辆面的,要把老碓送回家。那时小酒馆老板冒了出来,大声喊结账。老碓不清醒,两个清醒的顺势把老碓的账也结啦。

上了面的,三个女的不知把老碓送到哪儿。好在面的司机说,我知道他家的酒作坊。三个女的把老碓丢在院子门口,嘀咕,今做的啥事嘛,替他埋单不说,还把他送回家了。丢这算了,我们走。其中一个回头对面的司机说。

说话间,老碓老婆推门出来了,见老碓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又见三个女的个顶个漂亮,心里恼了,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了老碓一巴掌。

老碓醉意朦胧睁开眼,打我干吗?钱不是给过啦?

老碓老婆那口恼“呼啦”而出,臭不要脸的,什么钱给过啦?

扶住墙的那位,这回突然清醒了似的,猛地扑上前,揪住了老碓老婆的头发骂,谁他妈的要钱啦。

老碓老婆反手揪住哭着的头发。哭着的本来就喝多了,站不稳,三下两下,哇地吐了,脏东西全吐到老碓老婆的后衣襟上啦。

哪里来的野女人,居然这般熊样。老碓老婆反手将哭着的拧到地上,又踢了一脚。其他两个清醒的见老碓老婆不明就里欺负人,一起上前,把老碓老婆放倒在地。老碓老婆越想越生气,这叫啥事呀,野女人打上门啦?

很快来了很多人,两个清醒的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指着老碓老婆骂,好心当成驴肝肺,没见过这种婆娘。

老碓老婆说,钱都给过啦,还想怎么样?

老碓被一群人吵吵醒了,睡眼蒙眬问,什么钱不钱?我没钱咋啦?

老碓老婆上前又给了老碓几个耳光,叫你装。

老碓确实醉了,他一把揪住老婆的头发问,我咋就装啦?

老碓老婆就地打滚说,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里全烧啦?

看热闹的说,何时见过老碓喝醉酒?只怕做了亏心事,故意装醉。

三个女的听到人们小声议论,更生气,替老碓埋单不说,还遭到埋汰,讲理不?你解释完,她解释,越解释越乱,见说不清道不明,最后三人上了面的,满腹委屈地跑了。

她们走了,老碓更说不清啦。

老碓老婆拼死拼活要点了酒作坊。这会老碓失去了淡定,大声喊,我又不认识她们,委屈死我啦。

那天阳光很好,几只鸟还在啾啾鸣叫,风如微澜,打着细小的皱褶,掠过酒作坊上空,无声无息地消融在洼子口的嘈杂中了。

……

(未完,全文见《芒种》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