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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1期 | 张锐锋:古灵魂(节选之一)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1期     | 张锐锋   2022年01月06日08:14

张锐锋,当代散文家。出版文学著作30部。曾获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

 

编者按

张锐锋先生的散文,无涯无际,让人肃穆。《古灵魂》之前,有《别人的宫殿》,有《马车的影子》,有《世界的形象》 《沙上的神谕》 《祖先的深度》 《皱纹》《河流》等等,动辄十数万字,数十万字,中国的散文模样,因张锐锋和张锐锋们“新散文”号召与实践,呈现出另一番面目。就张锐锋的散文而言,假如他的写作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探险,那我们的阅读,又何尝不是一次炫目震耳的洗礼。宏阔想象,幽微笔触,缜密思考,灵动遣词,这部逾二百万字的煌煌巨制《古灵魂》,他携带着那些古人们深不可测的命运与天机,款款而来。无数个口吻不断叠加,让业已消弭的历史,又重重叠叠在我们的眼前耸峙。无限的视角相互交织,使化为尘埃的古人,又影影绰绰在单薄的纸上续命。可以说,《古灵魂》是张锐锋几年来散文写作的又一次孤胆前行,也是又一次柳暗花明,展现出一个散文家穷极八荒、草木皆兵的语言法术。

书稿于2021年底煞笔,本刊对这部巨制创作追踪数年,第一时间捕得,第一时间摘发,先睹为快,编者读者大幸焉。

 

古灵魂(节选之一)

张锐锋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

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

弘于一人

——卿云歌

孩子

我来到了旷野上,这是一个荒凉的季节,寒冷仍然从很远的北方来到这里,不过它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尖利、凌厉了。很明显,已经出现另一种力量,开始侵蚀它,削弱它,使它开始收敛自己的锋芒了。一个寒冷的、却孕育着温暖的春天来了,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预兆,只有天地之间的鸟兽和地下埋藏的草籽,感受到了它。我离开自己的院子,来到更大的地方。我喜欢旷野,因为它是这样大,以至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很远很远的蓝色的山,挡住了视线。去年的枯草还依稀可见,今年的一切还在枯草的下面,可是,似乎它们已经开始骚动了,我已经感受到了脚下隐约的不安分的生机,我所见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它可能就像我一样,有着奇特的想法,有着自己难以理解的奥妙,有着紧张不安和莫名其妙的恐惧。当然,也有着不可理喻的好奇心。

总之,早晨的大雾从地上升起来了,它的下面一定藏着什么独特的东西,以至于这么浩瀚的地气从它的毛孔中蒸腾而上,就像在火焰上安放了蒸笼。我第一次看到这样震撼的景象,我站在了土地的中央,感到漂浮到半空。头顶上仍然是一片蓝,一片晕眩的蓝。大人们已经开始准备一年的种子了,他们将种子收拢到耧车的木斗中,犁铧已经擦得雪亮,用它的反光把农人的眼睛照亮了。

我沿着还没有开耕的田垄在浓郁的地气中狂奔。眼前一片苍茫。也许,大海就是这个样子,海中的船激起一个个大浪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胸前冲开了混沌的仙境,前面仍然是铺平了的花格布一样的旷野。这样的令人感动的、不断上升的地气,使得万物都动了起来,即使一直保持静止的事物,也取得了奔跑的自由。我听到了耕作者的吆喝声,听到了牛的缓慢的脚步和犁头划开坚硬的土层的沙沙声,它是那样轻微,比耳语的声音还要小,但它的节奏是有力量的,酷似某种沙哑的喊叫。

田野上的小路已经没有了,这里不需要任何道路。人们只需要在有点儿湿润的、松软的土壤中行走就可以了。这种绵软的质感使得脚底异常舒适,这样,每一个脚印中都饱含着快乐。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觉得这可能是一块石头,也许是别的什么。我的脚趾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它是什么?我停下来,弯下了腰。一块陶片从土块中露出了头,它带着从前的泥土和曾经使用过它的人的手迹,以及多少个年代的四季,碰住了我的脚。我看到了它上面隐隐约约的花纹,完整的图案应该是什么?我想,没有人能够猜到了。它用这样的方式隐瞒了真实,剩下了一个神秘的谜面。它一定是故意这样的,可能有着诡秘的设计。世界上的任何一块石头,可能都是一个充满了不信任的故事结局。

就是说,它的出现,说明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什么人,他们将自己的日用品遗弃在荒野里,以便证明自己也有过令人羡慕或者悲痛的生活。不过,我不愿意想那么多,我只是将这块残缺的陶片捡拾起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这一异物的占取,我的口袋显得沉重起来,我的脚步也变慢了

农民

犁铧把新一年的土地拉开了一道道口子,它们像河里的波浪,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向另一个季节流去。土地是有方向的,就像河流有方向一样,只是我们在耕种的时候才能看见。在太阳出来之前,我和犁地的耕牛,以及冲决土地的犁铧,都没有影子的伴随。一个轻松的时刻,一个没有影子的时刻,土地从来没有这样松软,就像棉花一样松软,并且我已经通过自己紧握的犁柄,弯曲地伸向地层,感知到了它的渐渐升温,它已经适合任何种子发芽和成长了。我在一片翻滚的、从犁镜表面不断上升又跌落的土垡中前行。

犁铧不断地碰到坚硬的东西。这是一些散落的陶片,从前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的陶片。它们已经失去了完整的形象,只有那看起来光滑的曲面,暗示着它从前的样子。有时显示的仅仅是一些棱角,很难拼凑起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碎片,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他让我想到我们今天使用的碗、罐子和瓷盘,也想到盛水的大瓮和摆在柜子上的花瓶。它们用这样的碎片,代表了消失了的生活。

这些碎片属于谁?谁使用过它们?它的主人距离我们有多少个世纪?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消失了,一些生活结束了,另一些生活开始了,这些碎片用它们破碎的身体说明了这一点。重要的是,我所耕种的这片土地,经常遇到它们,仿佛不断遇到它们的主人一样。在刚刚苏醒的春天,犁头会碰到它们,铁锹会碰到它们……经常会听到砰的一声。种子会碰到它们,种子发芽的时候,必须和它们悄悄地和谈,并想方设法绕过这些坚硬的事物,然后才能伸出它们的胚芽,垂直顶破薄薄的最后一层地皮。夏天来临,禾苗的根须和它们继续交谈,或者轻轻地抚摸它们,从而获得了某种母性的寂静安慰。可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它们让我的工作很不方便,把我的土地弄得很糟。我的锄头又开始触碰到这些陶片,使得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将它们捡起来,扔到远远的地方。

但是,它们好像永远也捡不完。它们不是一片、两片、三片,而是很多很多。它们用这样的方式说明自己的顽强,强调自己的存在。它们差不多无处不在。似乎在告诉我,它们原本就在这里,这是它们的土地,或者它们在执行某种神秘的历史使命,代替主人守护着这片领地。它们不断触碰我,提醒我,它们在这里,不会离开。

事实是,我也在这里,我的庄稼、我的生活也在这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应该和现在一样,生与死的循环和交织,是没有尽头的,从天边到天边,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也从一朵白云到另一朵白云,从过去流淌到今天,再流淌到另一个时代。是的,它们不会静止不动,是一直流淌着的,上面飘满了落叶和腐尸,也飘满了生机。这意味着,它们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不论你怎样,我的犁铧还是要开过去,以前被抛弃了的,现在也会将之抛弃。

老人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满头白发,眼睛也昏花了。我喜欢坐在村边晒太阳,暖烘烘的阳光照射着远处的田野,一片彻亮。伴随我的就是身边这三棵柳树和一棵枣树,另一棵柿子树远一点,它的影子还落不到我的身上。它们像几个老朋友,和我围坐在一块绿色的地毯上,默默地注视,或者静静地交谈。我们所说的内容,只有我们知道,别人无法听到。我们好像每天都沉浸在某一个节日里,举着酒杯,彼此回忆着往事,经历着景色完全不同的四季,然后被偶然飘过来的一片云朵打断。

少年时代的我,青春时候的我,以及以后的一切经历,都历历在目。我不喜欢讲故事。面对现在的年轻人,我不想倚老卖老,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老去,没必要将自己已经消失了的时光作为谈资。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一点点走向衰老和死亡,这其中自有天道。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其中含有的都是悲伤——就像地上的青草,只有秋风到来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原本就一直酝酿的即将枯干的全部悲凉。

刚刚有一个孩子从我的身边跑过,他告诉我捡到了一块碎陶片。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却让他那么喜悦,我记不住了……我的孩童时代也是这样吗?他还告诉我,陶片的上面有着很漂亮的花纹,只是看不太清楚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看出了陶片上的秘密。这些陶片也该非常古老了,也许过了几千年,还更久一些?我曾听上一代的老人讲过一个古国的故事,这个古老的国家,就建在眼前的这片土地上。当然,上一代的老人也是听更上一代的老人讲述的,他们仅仅是凭借自己的心灵,记住了别人心灵里的秘密。这是心灵之间的传递,借助了一个故事的外壳。

孩子也许有着锐利的直觉,陶片上的花纹能够讲述的,远比我们知道得多。我们也许是这个古国的后裔,血液里流动着昔日的生活,它经常躁动,显出了对曾经的日子的怀恋和未完成的某一事情的遗憾。但是,耕夫的想法更切合实际,他将这些碍手碍脚的碎片扔到田埂之外,使自己的犁更加畅快地驶往地头。我只是坐在田边,看着一切发生,观察着毫无意义的一片光阴,看着他从我的身边一点点流逝——它在犁铧掀起的、不断奔腾的土浪中,在孩子奔跑的脚步中,在云层飘荡时一掠而过的影子中,也在凝固的远山和酝酿了再生激情的看起来干枯的树木枝桠,以及衰败的村庄屋顶的弧面、埋葬在地底的白骨、迷失于天空的飞鸟,或者,凝聚在这些遗落在地里的碎片上……它们有着最黯淡的光,照着我前面的虚无,以及没有尽头的、有着原始生命力的荒凉。

古老的故事能够说明一切。即使是一个昔日的国家,也是虚幻的。据说,也许是一代代相传,我所坐着的这个地方,属于几千年前的晋国。那是遥远的西周时代,周成王继承了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拥有了整个天下。那时的天下有多么大?可能很大很大,它的疆土远在天边,鸟儿可以飞到的地方,鱼儿能够游到的河流,以及野兽能够出没的森林,都属于天子。可是,拥有这个巨大疆域的天下之王,竟然是一个孩子,一个喜欢玩耍的、有着纯真天性的孩子。芸芸众生的统治者,有着神一样的权力。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出生是偶然性的结果,有着上天赋予的宿命,他的世间的座位,是已经安放好了的。

据传,周成王和他最小的弟弟一起玩耍——即使是他们的游戏也属于帝王专有,与我的童年游戏完全不同。周成王捡起了一片树上落下的桐叶,裁成了圭的形状,对他的弟弟说,我把唐国封给你吧。就这样,一个儿童游戏,一片树叶,和一个国家以及它的国君联系在了一起。谁能想到,一个国家是建立在一个游戏和一片树叶上。

不要仅仅将这个故事视为传说。它说明生活的轻。我们现存的生活可能是一个被早已决定了的事实,它来自昨天,昨天来自昔日,昔日来自从前,从前来自从前的从前。那么,很早很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决定从前的从前,因而也不可能决定今天,这是事情虚幻的来由。我的一生都在为生活劳作,劳作的唯一意义是为了活着,现在,就像大自然的秋天,万物都开始了萎缩,树叶都枯黄了,最后将落尽那些繁茂的表象,还会剩下什么呢?下一个季节属于另一些人,他们和我以前一样流着汗,扶着犁,走在无尽的原野上。

许多事情在我们眼中是多么荒唐。在我的一生中,经历了很多事情,可以说,都是荒唐的,毫无逻辑可言。我们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那些以为必然出现的,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谁能预料一朵云下一刻的形状?谁又能描画每一个瞬间水面上涌起的波纹?既然一切都在变化,从前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一切就像奔跑的、不断跳跃的鹿,我们总想抓住他的角,可是那么多枝杈,我们该抓哪一个?或者,鹿角只是我们的想象,生活中压根儿就没有可供我们捕捉的鹿角,所能抓住的不过是虚空。

故事归故事,生活归生活。我自己的一生,几乎是一场梦。今年的春天就像往年一样,既不会早一点,也不会来得太迟,太古以来就是如此。去年的雪在春天消融,给土地以补养,为了我们能够顺利地下种,也为了夏天时节看起来虚妄的繁荣。有时候,这里会出现干旱,一定是我们违背了上天的意志。我们犯的错还少吗?最严厉的惩罚莫过于不让我们找寻借以维持生命的食粮。那时,一切关于勤劳的诫勉和传说都失去了意义。

只有土地是真实的。我一生都与我眼前的这片土地捆绑在一起,它是我身上背负的最沉重的食物袋,我被他一直压在最低的地方,头触到了泥土。这都是为了满足简单的欲望,现在想来,这些简单的欲望都是暂时的,我们很难确切地知道自己来到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从前的人们也是这样。从前的那些古国呢?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国君呢?为了一点点利益就要用双手触摸血腥的人们,最后都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耕种和收获的粮食中,有着他们的血。就像一个人的记忆一样,生活中那些连续的场景,最后只剩下了一鳞半爪,像那些陶片一样的碎片。完整的东西消失了,记忆中的事实不可能连接起来了。可能一个古国的命运就像人的命运一样,陶片只是一个绝妙的比喻。

盗墓者

洛阳铲是神奇的,这是我们的祖先最令人惊奇的发明。它的木柄,铁质的锋利的环刃,它对泥土的亲和力,向深处不断掘进的力量……它有着人所不具备的冷漠的心和愤怒的激情,让那些死亡者望而生畏。死亡不再害怕死亡,似乎死亡已经是不可超越的终点了,但仍然有它的敌手,它的窥伺者。

我们掀起了土地的暗幕,揭开了古老的戏剧。我们是这些戏剧最早的观赏者,它们的结局从一开始就露出了端倪,几乎没有任何悬念,死亡是唯一的谢幕词。可是我实在不理解那些死去的亡灵,他们生前曾占有那么多财富,享受了人生能够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还要将那么多珍宝带到黑暗中。这些亡灵是贪婪的,却给我们带来获得金钱的机会。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们为自己的贪婪将财富暗藏在自己的尸身旁边,用腐烂的白骨守护这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们的幽灵在这些玉石和铜鼎的上面盘桓,将罪孽沉入到更深的深渊中。

我们的权利是剥夺。剥夺那些历史的贪婪者的最后所剩,把那些毫无羞耻感的灵魂赶到没有财富的地方,以便让他们和所有的死者一样一无所有。如果人死后仍然没有平等,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如果永恒尚不能抵消短暂的生的痛苦,上帝还有什么公义?当然,我们还需要在生活中呈现我们的力量,用死者占有的财富转化为我们赖以获得意义的金钱,购置我们的所需,积累我们对未来的安全感,追寻那些前人和今人都为之疯狂的富有。

不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生存需要本领,需要必要的技能。从蛋壳中孵化出来的小鸟尚且需要飞翔的技艺,蜜蜂需要辨认含蜜的花蕊,猛兽需要从幼小的时候就不断训练捕食的技能、力量和勇气,何况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难道盗墓不是一种复杂的、需要知识和勇气的技艺?这一看起来并不是光明磊落的道路,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也有着秘而不宣和曲折多变和独特蹊径。这是赌徒的事业,有着一夜暴富的诱惑。是一场卑贱者与高贵者的对话以及越过时间边界的较量,是富有者对其占有物的转移,它不是交易,而是掠夺者被另一个掠夺者所掠夺,是生存者对已经灭亡的生存者的精心谋算,这是卑贱的生存奇迹之一。没有非凡的天赋和胆量,应该到生活的另一边去,到更加肮脏的粪堆上刨土觅食。

多少年来,我们已经练就了一双可以穿透地层的眼睛,无论多么复杂的地貌,以及多么隐秘的埋藏,只要它露出一点点痕迹,就能让我们找到尸骨和珍宝的埋藏地。我们很快就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判断眼前的古墓是否有开掘的价值,一般都很少失手。我们见不得光明,但不是完全拒绝光,没有光,世界就不存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在夜间行事,在漆黑的夜晚,诗人们不断歌唱的月亮,是我们最好的陪伴者。它微弱的光亮,即拒绝了完全的黑暗,又给了我们行动的便利。

这里经常传来各种消息,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物碎片露出地面,人们不断发现并捡拾到青铜器的残骸和古代使用过的器皿碎片。我暗访了当地一些居民,他们津津有味地讲述他们所见,还把一些世代相传的故事告诉我。他们毫不设防,只是把他们所知道的,当做自己见多识广的理由。是的,他们的生活是这样贫乏,平凡的日子不断地循环,生活毫无变化,也毫无传奇和冒险,为什么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毫无厌倦之感?他们能够炫耀的,也只有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具体意义的事情了。可是,这些消息的碎渣,对我是有用的。

我猜测这里一定发生过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一些重要人物的尸骸可能就埋葬在这一带。他们不会想到,地下的秘密总会随着时间上升到表面,就像雨前的乌云,用它层层包裹的暗,说出了它包含积雨的奥秘。用不着听到隐隐传来的雷声,也不用照亮世界的闪电,有经验的人只要抬头仰望,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

我翻阅资料,并不是为了研究历史,我不会像历史学家那样,熟知历史的每一个细节,或者费尽心机地寻找历史的证据链,将那些碎片绞尽脑汁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具有一定逻辑的图像。我只是为了从历史记录中寻找现实中仍然存在的东西,就像一个卓越的侦探一样,仔细观察现场的每一个疑点,以便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古代的人们非常讲究死后埋葬的地点,它们对大自然形成的某种地形有着特殊的癖好,一般地,他们会选择山丘和河流之间作为埋葬点,这样就能和他们生前的生活场景对应起来,形成某种模拟的效果。实际上,他们不相信人真的会死去,而是像走亲戚一样前往另一个地方。可能他们认为世界不是一个,甚至比两个更多,这些世界相隔着一道界限,死亡仅仅是一次巧妙的穿越。所以,你只要凭着锐利的直觉感受大自然的地形之美,就能找到古代死者的藏身地。

好吧,让我们来一次尝试吧。为了不惊扰附近的村庄,一切需要精心的伪装,我们用各种方式欺瞒那些好奇的眼睛。村庄的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毫无警觉,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他们压根儿不想与生活无关的事情,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仅仅盯紧自己脚下的一小片地方,只要不让石头将自己绊倒就感到十分幸运了。依据各种迹象,用精美的铲子直接通往地下深处的秘密,被巧妙掩盖的古代谜团烟消云散,剩下的仅仅是一系列的技术处理了,这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高超的技巧。

国君

这是什么年代?我已经沉睡了多少年?我沉重的睡眠使我度过了无数日日夜夜,或者说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夜晚。身边是漆黑的,我的上面盖着厚厚的泥土,没有熟悉的星空,也没有太阳的光芒,只有无限漆黑将我的内心照彻。这样的日子,既没有美梦陪伴,也没有噩梦惊扰,多么寂静啊,就像多少年前的死亡一样,盖过了一切喧嚣、一切时间。

那么多骏马的尸骸,那么多战车,已经朽腐了,融化成土地的精髓,变为不可辨认的模糊的轮廓。它们曾伴随我在疆场驰骋,勇士的血沾染了马的鬃毛和战车的轮毂,并与沼泽里的泥混合在一起。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一边,放弃了奔跑的本性和原初赋予他们的目的和冲动,用雪白的骨架说出最后的真相,找到了苦苦寻找的、已经被遗忘了的自我。

我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拥有这土地上的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粒沙子和每一个人。只有天空中的飞禽是自由的,它们有着迁徙的权利,我的手可以抓住地上的一切,却不能伸向天空。不过它们只要落在我的树枝上,或者在我的头顶漫不经心地飞翔,我可以用强弓和利箭将它射下来,让它们知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也没有绝对的无忧无虑。即使我的刀剑够不到更高的地方,我还有这另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利器,它携带着我的权力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严,有着威慑一切的寒光。

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死去。我喜欢做梦,每一次战斗,每一次面临抉择,以及每一次在歌舞、欢谑和八音中的盛宴之后,上天都会将一个不寻常的梦带到我的睡眠之中,让我反复猜测其中含义。很多梦境是荒诞的,但它总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暗示。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梦的夜晚了,不然日子太平淡无奇了,生活中应该有一些难以理解的、晦涩的内容,应该有奇迹,也该有不断升向更高的云彩和能够震撼心灵的雷霆。

但是现实生活中很少有我所期盼的,除了杀戮和血腥,更多的是令人厌倦的平庸。一个君侯的宝座有多少人在觊觎,他们可能就在你身边,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某一毫无察觉的机会,一个小小的缝隙,就可能引来一场风暴,掀翻你的冠冕。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必须有所警觉,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得祈求上天的眷顾,用一个恰当的梦给我以启迪,不然我用什么力量和智慧安稳而悠闲地坐在河边钓鱼呢?又怎能在酒筵上举起铜爵一饮而尽?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能持续太久。人生是如此短暂,就像一阵风刮起的草叶一样,最后要轻轻地落在地上,和那些石头、土粒、瓦片一起沉到荒野的沟壑里。我的灵魂最终要抛弃肉体,贪欲和享乐将离我而去,贪恋生的快乐是一种奢望,可惜我不能早一点儿看穿真相。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不然就会违背肉体的天性。我看着浩大的葬仪,人们用那么多玉石、宝鼎和车马堆放在我的面前,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这些事情只属于他们,我已经不可能从这些生前所需的物质形象中获得丝毫安慰。我所需要的,他们已经不能给我,他们的想象只能是这些的了。他们已经尽力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到了生的疲惫,死的永恒,才能感到世界实际上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关联。不论你编织多长的绳索,最终要被割断。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永远隐藏在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和天地常在,安享永恒的时间。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甚至更久远的,我被包裹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中,棺椁的木头为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但它却提供了人生未能找到的自由。然而,这是哪一天?铁质的铲子伸了过来,一只陌生的手摸索着我身边的东西,一道来自天庭的电光,突然射到了外边,我被这异样的声音惊醒了。我用失去了眼睛的空洞眼窝,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可我已经被牢牢地锁在了腐烂的白骨里,我的战车、奴隶和马匹都沉默了,它们的奔腾和嘶喊,只有我能够听见。

我已经预感到,宁静的日子结束了,时间将会突然中断。我的藏身地一旦被发现,以后的事情就难以预测。地上生活着的人们会做些什么?无论是我的灵魂,还是我身边丰富的器物,会遭到洗劫吗?不过,我所不需要的,那些窃夺它的人们又能用它来做什么呢?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