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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6期|孔见:九死南荒(节选)
来源:《十月》2021年第6期 | 孔见  2022年01月07日06:56

孔见,原名邢孔建,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先后担任《天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写作和哲学研究。作品见于《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天涯》《花城》《钟山》等刊物,出版有随笔集《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评论集《韩少功评传》,小说集《河豚》,长篇非虚构叙事《海南岛传》等。

 

九死南荒

孔见

1

绍圣四年(1097)二月二十四日,东坡一家欢欢喜喜,从寄居的嘉祐寺搬到白鹤峰脚下,一座有着二十间房的新居,结束了惠州三年,在官舍与寺院来回搬迁的日子。正厅“德有邻堂”和书房“思无邪斋”的牌匾,一看就是主人的石压扁蛤蟆体,隐含着碾不垮的韧性。送走前来祝贺的友邻,东坡移步右侧的思无邪斋坐下。此时夜深人静,窗外是虫子莫名的吟唱,他感到自己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一家人总算有了归宿。可惜朝云命薄,等不到这一天,不然,应该是她沏上一杯热茶的时候。

自从1093年,妻子王闰之和高太皇太后相继过世,苏东坡就如同失去保护神那样,从权力高坡一路滑跌下来。诰命接二连三,先是外放定州,第二年发配岭南英州,紧接着再贬建昌军司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从一个三品大员沦为从七品罪吏。在惠州,一家人先是寄住在官舍合江楼,半个月后移到嘉祐寺的旮旯里。第二年,因为表兄、广南东路提刑程之才的过问,重又搬回合江楼。表兄调离之后,合江楼便不好住,于是又重回嘉祐寺,就像猫生崽一样搬来搬去。

嘉祐寺后山有座亭子,叫松风亭,常年风声呼啸,如有天人絮语,周围景致颇好。一天,东坡无事,便往山上行去,想到亭子间歇息。然而,爬到脚软气喘,松风亭仍在树梢之上,于是停下步来,心中忽然生起一念:“脚下之地如何歇息不得,非要到山上亭子间不可?”于是心中豁然,人“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有了这本地风光的禅悦,他便绝了北归的盼望,想着在惠州安顿下来,改变眼下一家人流离失所的状态。为此,他郑重其事请道人暗中寻访,在白鹤峰下找到一块依山傍水之地,倾其所有,在道观遗址上筑起了这座新居。甫一落成,就修书通知苏迈,带着长幼二房眷属南下团聚,心里则想象着“子孙远至,笑语纷如”的场景。

不得签署公事,意味着手中权力已被剥夺干净。对于那些入世太深、终日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是一种沉重的打击,但似乎还伤不到东坡的哪一根骨头。天生我才,人不用我,不正是自我受用之时?从北方进入岭南,要跨过大庾岭。此山虽然不甚著名,但峰峦雄奇,气势磅礴,睥睨海外。站在高处放眼环顾,东坡心中的豪情便洒脱开来,晦霾之气扫荡一空:“千章古木临无地,百尺飞涛泻漏天……而今只有花含笑,笑道秦皇欲学仙。”(《广州蒲涧寺》)他一路放情山光水色,吟诗作赋,直达贬所,没有一点惨遭不幸、落魄潦倒的样子。在惠州,除了到集市上买便宜骨头回来烹煮,呼唤当地友邻畅饮,他还遍尝岭南美食,全然是一个吃货嘴脸。当年杨贵妃千里红尘才能吃上的荔枝,在这里轻易就能饱食,而他对荔枝的痴迷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三千宠爱集一身的胖美人。绍圣二年(1095),荔枝上市的季节,东坡写下了两首关于荔枝的诗,一首是《食荔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另一首长诗里,还宣称:“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仿佛此次流放,是把他送进了仙山,完全体现不出任何惩罚的意图。再下来写出的句子,“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蝶恋花·春景》);“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透露出的,俨然是一个神仙的逍遥境界。这在当朝政敌章惇他们看来,苏某是存心向他们秀存在感,带有挑衅的意味。他非但不愁肠百结、丧魂落魄,还快活成这个样子,说明贬谪岭南,尚不足以惩戒此人,打折他的那根傲骨,让他趴在泥里悔过自新。因此,除了杀头,唯一可行的就是把他抛到海水里去。

新盖的房子水土气重,人会睡得很沉。但这好觉睡不满一个月,新任惠州太守方子容就带着随从,到德有邻堂前宣读了新的诰命:责受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署公事。此番被贬的人甚是不少,弟弟苏辙也被贬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就连死去多年的宰相吕公著、司马光、王珪,也被追贬到海南岛上。尽管这些年一贬再贬,几乎成了寻常之事,但对于此次放逐,东坡还是颇感意外。方子容是他新交的朋友,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出于同情安慰,悄悄地告诉东坡:自己的内人虔诚信佛,有天夜里梦见一个大士前来告别,说他将陪苏子瞻远行,七十二天后就有诰命下来。今天恰好是七十二天。看来事情已有前定,先生不必过于伤心。

环顾刚落成的新居,和正在院子里嬉戏的孙子,东坡沉吟良久,然后莞尔一笑。作为一名居士,虽然未证“涅槃寂静”,但此刻深深地领会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以前,他不止一次说过“吾生如寄”,其实内心还是想把握住自己,现在这一点把握,恐怕也必须撒手,将身世全都交付出去,当作不系之舟,任凭风浪颠扑了。此时此刻,他想起了陶渊明的诗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不仅做好到海南岛的准备,也做好了死在海上的准备,大有舍命陪君子,你让我走十里路,我就陪你走二十里的意思。他心底那股豪迈之气,不是那么容易压得住的。

由于所有的家底,都成了白鹤峰新居的砖块,东坡不得不四处筹措前往贬所的盘缠,甚至向广州太守王敏仲求援,请其将薪俸中折支成实物的部分提取出来。完了便把一大家子托付给长子苏迈。想到此去不太可能再回惠州,他专门到朝云墓前,燃上了三炷香,深深地鞠上一躬,吟诵自己为她写下的诗句: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这个不幸的女人,从十二岁起,就一直陪侍在他身边,三十二岁便命归黄泉。在四五个侍妾中,其他人早都陆续告退,唯有这个女子情深意长。

四月十九日,东坡携幼子苏过,登上了离开惠州的木船。苏迈带全家人到码头送别,望着远去的身影,岸上的人都恸哭起来。怀着必死决心的东坡,也不禁流下了清泪。此时的情景,就像他后来给友人的信中叙述的:“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嬴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与王敏仲书》)尽管遭到如此重击,他仍然不改豪放的秉性。

沿着官道抵达梧州,东坡获知子由刚从这里离开,正在赶往雷州途中。想到很快可以见到思念多年的弟弟,他的心情十分喜悦,流出了这样的诗句:“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在表达手足之情的同时,抒发了不为命运穷通改变的道心,和把万里之外的流放地,当成安身立命的故乡的自觉。

五月的一天,兄弟二人终于在滕州相见,泪水消解了数年来的顾念之苦。他们一边畅叙幽情,一边向雷州赶去,颠颠簸簸走了近一个月,才到了雷州半岛的徐闻海岸。当天晚上,东坡的痔疮发作,躺在床上辗转呻吟。子由心疼表情扭曲的哥哥,整个夜里都不能合眼,给他念陶渊明的《止酒》诗,劝他为了健康把酒给戒掉。此前,在《劝子瞻修无生法》一诗中,他也宽慰过哥哥:“谁言逐客江南岸,身世虽穷心不穷”,希望他好好修炼无生法忍,出离人间苦患。从行仪上看,子由比哥哥更像一个居士。

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天气晴好,东坡登上了南行的渡船。在摇晃的甲板上,他向子由挥手致意,说出了孔子当年的那句话:这难道不是吾道不行,则乘桴于海吗?但熟知他履历的人,则会想到他在黄州时写下的词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2

苏东坡是一个宋朝的士子,要想理解这个人物,须对宋朝的文化有所了然。这个朝代对于中国人文历史,意义十分重大。如果说先秦是中华文化的原创期,那么,宋朝就是中华文化的成熟期、高峰期。宋朝文化的璀璨,不仅体现在物质方面,中国的陶瓷、丝绸、茶叶三大宗,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全世界的白银;还体现在非物质方面,儒道释三家汇流的文化大格局形成。先秦时期,学派纷呈,百家争鸣,出现了思想领域潮流纵横、汹涌激荡的局面,其中以儒家与道家最为代表。后来的统治集团或推崇道法,无为而治;或独尊儒术,辅以刑法,出入于老庄与孔孟之间。

东汉末年,佛学东渐,至南北朝开始兴盛,出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景象,但也发生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举儒拒佛的事情。隋唐时期,随着玄奘、法显、义净等人西天取经行动的完成,佛学典籍较为完整地移译过来,教法也有了系统的传承,形成禅宗、唯识宗、天台宗、三论宗、律宗诸宗林立的态势。但佛家与儒家、道家之间,尚未相互贯通,文化上的排异反应时有发生。李唐宗室尊老子李耳为祖宗,因此多数皇帝信奉道教,迷于炼丹食气,饮汞吞铅,以求长生不老,对佛家持审慎乃至排斥态度。武宗时期,甚至出现在道教人士的蛊惑下,大规模灭毁佛教的情况。但也有唐太宗、武则天、唐宣宗等帝皇,鼎力护持和推行佛法,使之得以弘扬。唐朝代表性诗人,如王维、孟浩然、白居易等,皆有不浅的佛学背景。

进入北宋之后,佛家获得了中华文化的认同,成为三大主流法脉之一,有了官方出版的体系完整的《大藏经》,儒道佛三家汇流的局面终于形成。在融汇激荡之中,佛家淡化了来自印度的山林气息,将儒家的纲常伦理,纳进因果报应和福德资粮的范畴,成为其世间法的内容;将大乘佛法普度众生的理念,融入儒家的治国平天下,不再像原先那么激越,一味要绝尘而去,出离世间苦海。儒道体系中也吸收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三界轮回的内容,在修身的一维,借鉴了禅坐观修的方法。在宋朝,一个文人士子,不论信奉哪一种学说,对其他二教也绝不陌生;不论他以哪一教立身,都会参照其他二教的方便。就学者而言,关学的张载,洛学的二程,尽管皆以儒立身,对佛道颇有微词,但平日里进学的功课,除了持敬存养,都有静坐观心的内容,并非纯粹的儒家。至于道家功夫,在炼神还虚方面,也吸纳了佛家四禅八定、观心破境的功夫。总之,在宋之前,儒道佛三家在中国,基本上呈纵向直流的态势,到了北宋之后,才真正实现横向的交汇融通。正是这种汇通,使华夏文化的洪流更加波澜壮阔,宋朝也因此成为中华文化的高峰期,而苏东坡正是波峰上涌出来的人物。在宋朝,儒道佛三家学说,是一个文人的必修课。与苏东坡同朝的文人,如欧阳修、王安石等,学养也兼具三家。他们的人格成长,都从三种文化流脉中汲取营养。苏东坡就是从这种土壤里生长出来的。

作为一个进士,他必须精通儒家经典。实际上,他对六经之首的《易经》,和《论语》《尚书》《中庸》均有深入的研究,后期还撰有专门的论作。至于与道家的缘分,未出生之前就结上了。按照苏洵的叙述,他婚后数年无子,于是供奉一个姓张的仙人,才有了苏轼和苏辙。八岁正式入学时,东坡的启蒙老师就是道士张易简,课室设在天庆观北极院。他的同窗好友陈太初,后来也做了道士。传言他问道十分精进,证得了很高的道果,入寂时说走就走,尸解羽化,如一片云彩飘向太虚(苏轼《道士张易简》)。老子与庄子的著作,东坡谙熟于心。尤其是庄子恣肆的语言,感觉就像是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他的代表性著作,如《前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题西林壁》以及陶渊明的系列诗作,都是以道家境界打底的。“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前赤壁赋》)“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记承天寺夜游》)没有道学的修养,哪能写出如此空灵的句子!

至于佛家,渊源就更深了。峨眉是佛教名胜,东坡家中早有供佛,父亲苏洵师从云门宗大德圆通居讷,和宝月惟简;母亲程氏更是信仰虔诚的教徒,在家禁止杀生。因此,苏家院子里气氛祥和,时常有鸟儿飞来做窝下崽。父母逝世之后,东坡兄弟都到庙里做了功德,把他们生前喜爱的物品捐了出去。比东坡晚几年被贬海南的僧人惠洪,在《冷斋夜话》一书里记载:东坡从黄州移往登州时,打算路过高安顺便看望子由。子由和住在洞山的云庵和尚、住在圣寿寺聪慧法师,在同一天夜里做着同一个梦:有人喊他们快去迎接五祖的高足戒和尚。第二天,当三人还在疑惑之中时,东坡要来高安的信便送到了。四人相会之后,东坡说起母亲怀上自己时,曾梦见一个右眼失明的僧人到家里来。七八岁时候,他也曾梦见过自己,身披袈裟在山上行走。说话间,云庵和尚忽然想起,五祖弘忍的弟子戒和尚,正是瞎了一只右眼,且最后就圆寂在高安大愚寺,至今差不多五十年时间,而东坡此时刚好四十九岁。从此,东坡在写信时常常以戒和尚自称,显然是把事情当真了,所以后来在六祖真身像前,才有了这样的说法:“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南华寺》)

3

在大约四十岁之前,尽管具有佛道的文化背景,苏东坡还是以一个儒者现身于世。由于过人的天赋,他二十岁上就在科举考试中名列前茅,并以诗赋名动京城,连当世文魁欧阳修都要给他腾挪位置。仁宗皇帝读过他的卷子,便认定此人是未来的宰相。因此,他入世的起点甚高,也十分得志。然而阅世不深,任事待人不免书生意气;自视才高,凡事爱发议论,如刺在喉不吐不快。挟着如日中天的声誉,话分自然斤两不轻,轻易发表批判意见,便容易造口业,招惹是非嫌恶,给自己带来逆缘。但在东坡看来,这是臣子在给朝廷尽忠。王安石变法后,东坡给神宗皇帝上了万言书,给自己惹来了麻烦。为了避免政见歧异引起的摩擦升级,他请求外放,觉得这样耗不起,还是地方政治气氛宽松,可以做些实际的事情。每到一处,他都“勤于吏治,视官事如家事”(《密州通判厅题名记》),“以济物之心,应不计劳逸”(《与王庆源十三首之三》)。认为“事有关于安危而非职之所忧者,犹当尽力争之,而况其事关本职而忧及生民者乎?”(《上文侍中论榷盐书》)当然,也不免游冶山水,吟诗作赋,乃至与歌伎饮酒诵诗。

熙宁八年(1075),东坡任密州知州,这是他第一次担任一个地方的主官。此时,该州连续七年大旱,蝗虫铺天盖地,席卷乡野,如同世界末日。他亲率官民筑堤引水,疏浚河道,挖掘井泉,以缓解苦旱之情。还多次携下属前往卧虎山,举行庄严的祈雨仪式,亲自念诵祷词。或许是精诚所至,天地为之动容,还真下来了好几场雨,那可是真正的甘霖。同时,他还上书朝廷,详报灾情,请求免除当地的秋税;组织百姓使用火烧等各种土办法,扫除蝗虫大军。

在救灾之余,他还不改诗人本色,写下数量不少的诗词,其中就有《江城子·密州出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词句中透露着一股掩抑不住的豪迈与张扬,让对手们感觉到他逼人的抱负。密州期间,他还流着眼泪,沿城墙捡拾三四十个孤儿弃婴,到家里来扶养。对儿童生命的关怀,贯穿苏东坡的一生。在黄州时期,他成立了一个儿童救济会,请富人捐钱,请和尚管账,请当地妇女领养。并且致信黄州太守,请求官方出台措施,制止溺死婴儿恶俗。

两年后,东坡调任徐州知州,到任不久,黄河的洪水跟随而至,耗资五百万缗的排洪工程溃决,工程负责人畏罪自杀。来势凶猛的黄河水,在徐州以北约五十里的地方决堤,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毁大片村庄与田园,直逼徐州城下。水位一度高于城内的街道。知州苏东坡不顾个人安危,带着市民加固城墙,数十天夜不归家,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以与城池共存亡的气概,阻止了富人们弃城逃亡的企图。在人力不济的情况下,他亲自前往皇家禁卫军营地,会见主帅,请求他们出兵支援。

1089年,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身份出任杭州太守,兼浙西军队统领。杭州位于钱塘江口,又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为水陆交通要隘,商旅云集,人口超过五十万,密度甚高。春夏之际,往往有瘟疫流行,控制不好,将是一场恐怖的灾难。十八年前当通判的时候,他对此深有感触。这次作为主官赴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建一所公立医院。他划拨一笔款项,个人捐出五十两黄金,在城区中心建起了一所叫“安乐坊”的医院,由精通医道的道士主持,公家给予一定的报酬。

杭州的几处水源地,多与钱塘江入海口相连,涨大潮时,海潮倒灌,饮用水就出了问题,居民只能花钱购买从西湖运进城来的水,可并不是谁都能够付得起费用。东坡为通判时,州府曾经兴建过一个简易的工程,用竹管将西湖水输入城区。但这种权宜之计,很快就废了。此次,东坡主持重修这项工程,输水管用陶瓦制作,经久耐用。他还利用自己的军职,调动一千多名士兵参与工程建设。不久,就在城区建成了六个饮用水库,让所有市民都能喝上干净的水。接下来,他继承前辈诗人白居易的遗志,大规模地整治西湖,清除厚积的淤泥和杂草,并筑起一道诗情画意的堤坝,成为千古佳话流传至今。

“嗟我昔少年,守道贫非疚。自从出求仕,役物恐见囿。”(《次韵答张传道见赠》)尽管是在少年时代,东坡就曾一度彷徨过,到底应该遁入山林隐身修炼,还是登上庙堂参与治国平天下。但是,一旦决定投身仕途报效国家,便以身相许,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在一篇文章里,他表明了这样的心迹:“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灵壁张氏园亭记》)每上一任,或是每到一地,首先考虑的都是社稷黎民。即便是在惠州,手中权力已经剥夺得一干二净,他也借助自己的影响力有所作为,而不耽于无何有之乡。

惠州东江与西江各有一座浮桥,是此地的交通枢纽,然已失修多年,无法通行,往来的人划舟渡江,沉船溺水事件时有发生。东坡探明情况后,致信表兄程之才,请求广南东路划拨建桥所需八九十万元款项,再请罗浮道士在信众中募资,重建了这两座桥梁。竣工之后,他专门撰写了诗文。此外,他还推动惠州太守詹范,将战乱时代弃身野外的数百具无名尸骸,收拾起来重新下葬,请僧人举办超度仪式,使他们不再做孤魂野鬼呼号于旷野。给死去的人尊严,也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尊重。

作为一个儒者,东坡的行仪上承先秦原儒,活泼而富有生气,有鸢飞鱼跃之象,在实践中善于权衡通变。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儒学从一种民间思想,上升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众多儒者因此失去原先放达的风度,拘泥于纲常伦理的枝节,落入窠臼之中,变得迂腐起来。由于有了佛道思想的通变,东坡的儒学显得通达大方,洒脱自如,迥异于同时代的程氏兄弟。在司马光的葬礼上,他与当世鸿儒有了正面的冲突。葬礼专门延请程颐主持,这位大儒不许司马光儿子立于灵柩旁,向前来吊唁的客人鞠躬还礼,认为这种沿用数百年的习俗,不符合孔子时代的古礼。子孙倘若贤孝,就应该悲痛欲绝,哪里还能出来抛头露面。那天,朝廷在太庙的大典结束后,东坡带着翰林院与中书省的官员,前去司马光家吊唁,却被程颐拦在门口:“‘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你们难道没有读过《论语》吗?”东坡上前回敬:“《论语》并没有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把程颐呛了回去。在灵柩前作礼完毕,东坡看不见司马光儿子,打听起来,才知道是程颐不让出来见人。于是在众人面前笑话说:“伊川可谓糟糠鄙俚叔孙通!”意思是说,程颐糟践了叔孙通修订的汉代礼仪。弄得程颐下不来台,因此也与二程及其弟子们结下怨气。程颐虽然职位不高,门生却遍布朝野。

苏东坡的宦海生涯中,并没有做过出格的错事,唯一被人揪住不放的罪过,就是文字里流露出来的不平之气。如果是出自普通文人,兴许不会被人当作把柄。但是他人望太高,而且持不同政见,加上行为过于任性,不顾及微妙的人际关系。不论官阶升到什么级别,苏东坡都还是以文人学者自任。学者与官员不同,学者以求真为使命,不论何时何地,都要口吐真珠,表达实情;但官员考虑的权宜之计,此一时彼一时的策略,说话讲究分寸的拿捏,照顾方方面面,人前人后,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东坡总是像个孩子,要说穿皇帝的新装。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完成从书生、学者向官员的转型,进入集权政治结构规定的角色里去,使用与之相应的话语体系。他曾对太后诉苦:“臣欲依违苟且,雷同他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怨仇交攻,不死即废。伏望圣慈念为臣之不易,哀臣处此之至难,始终保全,措之不争之地。”(《乞郡札子》)这是对自己行状的一种解释。其实说与不说是一种选择,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场合、用什么口吻说,更是一种智慧,特别是在集权体制之内。

文字的才华给东坡带来巨大的声誉,特别是欧阳修逝世之后,他已然成为当世第一文豪。在公共语境里,他占有的话分愈来愈重,人也活得越来越占地方。在这种情况下,说话应该更加审慎才好,但他依然不管不顾,锋芒凌厉。他似乎意识不到,当自己的影响力超过上司和同僚时,人们已很难按体制规约的方式来对待他了。彼此都是进士出身、善于诗赋的文人,被你压着也想有翻身吐气的时候。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行为方式,给他招来了暗地里的嫉恨。因此,东坡与对手之间的对立,除了政见的歧异,很大程度上还有意气的成分。“乌台诗案”是他经历的一场生死劫,但甫一出狱,他便诗兴大发,称自己“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在一首看起来是反思本人过错的诗里,把对手戏称为“少年鸡”:“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自我的优越感,和对别人的鄙夷与不屑,溢于言表。此时的东坡,对于世道人心,实在还看得不够通透,他的犀利让一些人感到芒刺在背。

在公事活动中,表达政治见解,评价人事,本应就事论事,但他带入了浓烈的感情色彩,说起别人的坏处淋漓尽致,在修辞上极尽讥诮挖苦之能事,显得过于嫉恶,有失宽恕。他把对立面比喻为“饥虱”“奸佞小人”“国之巨蠹”“诈伪骗子”,甚至是追腥逐臭的“蝇蛆”,吃腐鼠的乌鸦。而在将对手妖魔化的同时,却以君子麟凤自居,不屑同流合污。在任翰林院知制诰期间,他拟了八百多道圣旨,大多都可以当文学作品来欣赏。其中掺入了不少私人情感色彩。譬如贬谪吕惠卿的圣旨,说此人“始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党与交攻,几半天下”,形容惟妙惟肖,但失之分寸把握。吕惠卿东山再起之后,反戈一击,倒打一耙,也并非人情不可以理解。追赠王安石死后哀荣的圣旨,称其“网络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述,作新欺人”。本来是追封的圣旨,还要加入一些嘲讽之词,以抒泄个人意气,对一个过世的先辈,未免失之刻薄。这些方面,需要有人给他补上一课。

相比之下,司马光的气量明显大度许多。司马光与王安石,算是政治上的死对头,但他在病榻上以宰相名义下的最后一道指示,却是这样写的:“王安石为人并不甚坏,其过端在刚愎自用,死后朝廷应以优礼葬之。”

虽然政见不同,但王安石个人操守堪称君子,并非居心险恶之徒。他上书皇帝、提出改革主张的出发点与立意,原是为了“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用”,改变宋朝国力衰弱的状况,尽一个忠臣的责任。不管他提出的方案是否正确,一旦为皇帝采纳,就转化为一种国家行为。神宗皇帝没有经过朝臣的充分论证,就大张旗鼓地推行变法,那是他不成熟的表现。由于朝中重臣老臣大多反对变法,王安石只能起用一些资历浅、德望低的新进人物,如吕惠卿、曾布、章惇等。这些缺少感召力和政治智慧的人,为了新的举措能够推行下去,除了使用剪除异己的手段,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而在为数不少的异己中,苏东坡是一个人望极高、爱大声说话的人,不治治他,让他出局,废掉他的武功,变法还能够进行下去吗?一旦他卷土重来,位极人臣,我等还能有好果子吃吗?但这个人行为端正,做事踏实,几乎不可挑剔,只是诗文言论豪放任性,不修边幅。于是,所谓“乌台诗案”就合乎逻辑地炮制出来。李定、舒亶等人,从苏某的诗文中断章取义,找出一些句子,如“必不仕则忘其君”,“农人三月无盐吃”,还有燕子与蝙蝠的暗喻,和指责青苗法的言论等,牵强附会加以发挥,弹劾他辜负皇恩,蔑视朝廷,包藏祸心,专唱反调,罪名便自然成立。如此,苏轼也就“万死不足以谢圣时,岂特在不赧不宥而已”。

元丰二年(1079),苏东坡以“文字毁谤君相”罪被拘捕,从湖州押送汴梁御史台牢狱。押送途中,性情刚烈的他想到纵身一跃,跳入江中,一死了事。但冷静想来,觉得这样不仅连累家人,自己也洗不清白。皇帝对东坡的为人有基本的判断,并不轻易听从他人处死东坡的进言。据说,神宗曾经派人潜入牢中,观察东坡的举止,发现他睡得很香,鼾声如雷,表明他胸间并无梗有亏心之事。加之皇后临终前,称道苏氏兄弟是先帝看中的宰相之才,提醒他不要听从谗言,冤枉好人。此外,张方平、司马光等大臣也为东坡求情。因此,东坡终于还是躲过这一劫,在狱中蹲了一百三十天后,获得释放,流贬黄州。此事虽然看起来是一场虚惊,却深深地触动了东坡内心,让他不能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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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