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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1年第12期|艾平:逍遥熊
来源:《作家》2021年第12期 | 艾平  2021年12月31日11:58

他告诉我,那娘俩今天没来,昨天也没来,前天来了。

听这话音儿,他每天都在惦记着那娘俩。

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是我国最大的集中连片、自古以来没有经过生产性采伐的原始林区。像惦记自己的孩子一般惦记着那娘俩的,是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乌玛管护站的护林员。

那娘俩是熊妈和她的熊崽。一开始的时候,它们这个组合有三个成员,熊妈带着两头小熊。人们忘不了它们第一次来时的情形,两只小熊栖在瘦瘦的熊妈身上,四只眼睛犹如磨砂玻璃球,乌蒙黯淡,唯有那熊妈波澜不惊,在管护站的四十米开外处,看到有人在院子里走动,便慢慢收了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人们半晌不动,那两个小熊顺势滚到母亲的臀下黏附着,寸步不离。熊妈将身子站立起来,抬高头脸,鼻子上扬,做出孔武有力的样子。林区人称动物的此类架势为使厉害,熊妈使厉害,不是要发动攻击,意在宣示领地,赶走对方,她认为突然出现在森林秘境里的管护站院落和来往的人员车辆,都是闯入自己家门的入侵者,这一点和人们认为熊是闯入人类世界的不速之客极其相似。护林员退进屋内,从窗户看着熊妈又背上小熊,进了院门,走到垃圾桶前,放下它的孩子,一巴掌打倒垃圾桶,扒拉出一些残羹剩饭,自己做示范,让小熊学着吃,越发感到这个熊组合很像人世间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便心生了一种怜悯。

管护站的食堂开伙,让隐于林中的熊闻到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气味,这气味既不同于堰松籽的幽香,也不同于蓝莓红豆灯笼果的芳香,更不同于细鳞鱼和小松鸡的生猛腥膻,这是一种繁复的,多变的,百味糅杂的引诱。大兴安岭森林的棕熊,俗称熊瞎子,它们的眼睛近视加远视,偏偏鼻子进化得超级灵敏,只要触及过一次某种气味,三公里之内立马辨识无误,甚至,可以区分出几个猎手的不同气味。假如人们在一块鹿肉上中间放上一颗子弹,它们是绝对不会来吃鹿肉的,因为它们已经记住了子弹炸裂的气味。诸如此类的熊故事,在早年的狩猎部落妇孺皆知。熊妈很瘦,一个冬眠和哺乳接续的冬春,耗尽了它原本肥厚的皮下脂肪和内脏脂肪。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沿着气味还是蓄谋已久,反正说来就来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这样隔三差五,从春到秋。护林员要是隔几天不见它们,心里还觉得空落落的。

护林员隔窗注视着熊妈熊宝儿,不伤害,不驱赶,不靠近,每每相安无事,每天的剩饭里自然免不了加了些恻隐之心,比如快要过期还没过期的饼干、方便面,要烂还没烂的蔬菜,本来可以回锅炖炖的筋头巴脑之类,皆尽所能,早早就放在门外。熊妈熊宝儿不慌不忙地来吃,吃完了闲庭信步似的离开,一旦食物不足以填饱它们的肚子,它们便原地徘徊,流连忘返一般,在管护站的柈子堆、汽油桶、垃圾桶跟前嗅来嗅去,还不时发出撒娇似的低吼。于是,人就会从窗子里往外投食,直到它们心满意足。管护站的几条狗,会看人的脸色,也是畏惧大熊妈的威慑,见到熊光临,立马随主人躲进室内。

人就这样把熊惯坏。护林员去瞭望塔巡山了,小熊崽趴上窗台就往厨房里钻,并随地排泄,大熊妈横冲直撞进了屋,甩开膀子乱翻,哪有香味往哪里扑。有一次,闻到冰箱传出些香味,这东西竟然来了个熊抱,拖拉着电线到院子里,把冰箱往地下一摔,将食物撒了一地,然后一家三口头也不抬地吃起来,任酱油腐乳玻璃茬子鸡蛋汤布满头脸,临走还要在腋下夹上馒头面包等等。那情景,要不是有视频为证,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熊妈和两只熊宝渐渐地肥实了起来,它们的毛皮泛出黑褐色的光泽,胸前的V形白毛图案更加鲜明,颈部的毛尖支棱着,像是夏季长势良好的松针。轮流值班的各位护林员,在熊组合的身上找到了一种成就感,每当有山外来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推介这娘仨儿,他们从各种角度拍的熊照片,每天和这三只熊的信息一起在朋友圈里疯传,人们走进管护站大院,劈面而来的就是宣传栏上熊妈和小熊的头像,不知不觉间,这个熊组合成了乌玛管护站的logo。守卫在额尔古纳河畔的边防军战士、森林公安派出所的干警,森林防护、应急消防部队的官兵,写作者和摄影家,不管谁到了这里,都要问一声——今天它们来了吗?

虽然成了常客,要是看到院子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它们是绝对不露峥嵘的。看不到真身,人们就围着熊组合的大照片议论纷纷。人的兴奋,与熊无关,虽然从前它们在河水中也见过自己的形影,或许懂得那就是自己,或许并不知道那是何物,当它们第一次在宣传栏上看见自己的大照片时,还是有点惊喜,又显得莫名其妙。熊妈直立起身子,熊宝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直立起身子,熊妈用鼻子到宣传栏上去闻,小熊也跟着往前凑,后来事实证明,熊从此有所顿悟——人类布置的场景,常常出乎意料,就像是从冬眠醒来的那个早晨,到处那么奇异,却并不能满足它们的食欲。

只要填饱了肚子,熊便会果断离开。护林员追着它们的背影,望见它们在小河里喝水,围着管护站的房子跑马圈地,在林中的小路上留下脚印,在潮湿的空气中释放骚臭的尿液,在樟子松树干上蹭皮,蹭下几缕乱毛,往灌木丛里一钻,就没了踪影。

人类投之以桃,熊没有半点报之以李的意思。一次,护林员拿着照相机尾随着熊,进入了森林,其目的无非想抓拍些熊在森林谋生的镜头,熊发现了他,翻脸如翻书,刹那间耳朵后挺,前爪啪啪拍地,上下牙使劲儿磨出咔咔的声响,仿佛嘴里要喷出火花。那意思人看懂了——你要是敢越雷池一步,我就拍了你!护林员只好放下相机,慢慢后退。两只熊宝,这当口儿正在熊妈的身后嬉戏翻滚,熊妈看了它们一眼,消了气,领着它的孩子,爬上一片石砬子,左拐右绕遁入了林子。不清楚这熊妈的年龄,无疑是个有经验的,它懂得石头上不能留下脚印,不可能泄露自己的熊仓。

保护孩子时的母亲胆大心细,不可战胜。动物行为学家珍妮弗·L·沃多琳,以一个母亲的视角,披露了熊妈的秘密。原来熊妈怀孕的期间,胎儿的细胞可以通过它的血液,进入它的身体,并且永远存活着,循环着,所以,母亲是孩子生命的一部分。这种情形几乎发生在所有胎盘动物的生命中,人类也忝列其中。一旦孩子的生命信息在母亲的身体里慌乱恐惧起来,即刻成为点燃母性多巴胺的导火索。护林员知道,熊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伤人,遇到熊,最危险的动作就是试图靠近它的小崽。

熊妈和它的孩子,出现在护林员的镜头景深中。它们的背影轻松而逍遥,熊妈敦厚的熊掌有节奏地弹奏它脚下的土地,小熊的腹背上沾染着松果和蝴蝶,在自己的家园里,它们是那样逍遥自在,率性天然。大兴安岭北部丛林的棕熊几乎没有天敌,森林狼,猞猁,都视其为庞然大物,避之不及。母熊带领它的孩子,从早到晚只做两件事,觅食和吃食。

在人类放下猎枪之后,能戕害熊的只剩下它们的同类。孤独而艰辛的熊妈,自打把那三两个巴掌大的、粉红色的孩子分娩到馥郁寒冷的林间,其鼻子的另一种功能就开始周期性的启动,时时刻刻警惕着前来求偶的公熊。熊妈在生育后的两三年里,不会因为任何雄性荷尔蒙的勾引而迷乱心性,它固执地庇护着孩子,激烈反抗雄性的缠绵悱恻。尽管我们还没有看到哪个文献提供这样的答案——母熊因为哺乳而停止发情。我们从母熊身上所看到的,是形而上的光芒。它们如此圣洁坚毅,呕心沥血,舍生忘死,只为把自己的孩子喂饱护好,教会它们采摘、狩猎、捕鱼,直至熊宝们离开母亲领地以后,能够自食其力,从容地应付布满风刀霜剑的丛林生活,从而保证物种的基因代代永续。说来也是有点戚然——即使某一天母子重逢,也是行同路人,没有丝毫的亲昵之举,它们的辞海中没有“老母与之别,呼天野草间”之类的诗句。

在人类文明的眼镜后面看原始森林,到处都是不可思议。公熊来了,带着冲腾欲喷的荷尔蒙烈焰,其攻略步骤是先杀死熊妈身边的小熊,断了熊妈的念头,然后实施播种,以输送自己的基因。熊妈老远就嗅出了端倪,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结果不是公熊落荒而逃,就是小熊惨遭厄运。失去孩子的熊妈会疯狂报复,哪怕在厮杀场上以失败告终,也不会低下气势汹汹的头,更不可能仓皇地俯就顺从。熊妈的伤痛会变成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了报仇雪恨,它有可能固执一生。貌似器宇轩昂的公熊除了欲火中烧的那些天,翻身打滚秀肌肉追逐母熊,一辈子独自浪荡,吃饱了就睡,像极了某些无情无义无责任感的男人。交配之后,它便远离熊妈,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子嗣血亲,何为父亲。与公狼守着母狼坐月子的侠骨柔肠比起来更是显得猥琐愚昧。

乌玛河宽阔清澈,静水深流,缓缓向西,是大兴安岭山谷中的一条翡翠色长龙。乌玛河北岸是立陡的山坡,无论冬夏,阳光的手总是抚摸着坡上丝绒一般的矮草灌木,是动物晒太阳的首选之处。护林员在坡上拍照,河谷尽收眼底。突然,熊妈出现在他的视窗里,此时它正在浅滩抓鱼,回眸间闻到了护林员的气味,按道理它应该对此司空见惯,此刻却反常地慌乱之极,连刚到手的鱼也抛在了地上,一个熊奔,就往山坡上爬,山很陡,大约七八十度,只见熊妈不是在爬,简直是在蹿!平日里笨拙夯重的躯体,竟然变得无比敏捷神速,直冲着人就来了。护林员不由看得目瞪口呆,幸亏及时回过神来,转身就逃,到远处爬上一棵树,用长焦一调,看见已经上了山的熊妈,并没有追过来,它迅速扑进灌木丛中——原来那里藏着一个熊宝儿,而另一个熊宝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等到熊组合再次出现在管护站,娘仨儿变成了娘俩儿。于是,护林员伴之久久的哀叹,送上与日俱增的福利。这娘俩儿此后的生活支点,便是张大嘴巴,承接从天而降的馅饼。它们大腹便便,百无聊赖,终日在管护站附近闲逛。人类的悲天悯人,与之动物的生存欲望,就这样莫名重合。

后来,防不胜防的雷击火引来了一场森林火灾,当所有动物望风逃命的时候,各路应急灭火队伍迅速云集,把车辆和补给置放在乌玛管护站之后,全员投入火场。那要吃要喝的娘俩儿,赖于灾难的后方不仅生命无恙,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它们来了,径直上了应急部队的宿营车,委实忙得不亦乐乎,把所有的物品食物通通舔舐一通,按着熊瞎子劈苞米的模式,拿起眼前的,丢了手里的,后来不知道是用手还是用嘴,打开了白酒瓶子盖,并连连豪饮,末了酒壮 人胆,熊妈栽在消防队员的行军床上,进入春秋大梦,一时间鼾声如雷。那只熊宝,也喝得趔趔趄趄,直翻白眼。消防员昼夜辛苦,回到防护站,面对此情此景也是无可奈何,只有退避三舍,直到大熊醒来,毫无歉疚地离开了事。

领导说,百年大计,安全第一。不久,人们给管护站的围墙和窗户安装了铁丝防护网,以这样的方式宣示自己的领地不可僭越。

护林员的朋友圈里,熊的视频和照片越来越多了,那些熊的影像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终于,护林员认出了熊妈,他先是发现了这头熊的眼线上叮着两只可恶的草原蜱虫,细看,那眼神好不熟悉……

(原刊于《作家》2021年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