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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6期|诗一束
来源:《花城》2021年第6期 | 沈苇 王学芯 世宾 巫昂 甫跃辉 盛祥兰  2022年01月10日08:26

河下西游记

沈苇

西,鸟在巢上,日在西方

先辈弃文从商,攒下一条船舫

射阳山人的园子,船舫静卧如龟

水泥洞里藏一间卫厕,超级女声

反复在唱:“什么妖魔鬼怪,

什么美女画皮……”

 

西,竹巷老街,魁星阁的日头

韩信胯下桥,钓鱼台,古枚亭

小镇大盆菜,油端辣汤

午间觅食,烈日下,独自的

河下西游记,通报女店主:

“来一碗杠子面,加辣!”

 

西,里运河沉静,波澜不惊

疯长的菖蒲、芦苇,仿佛割断了

与南北水脉、运命之河的血脉

驸马巷里,种过柽柳种石榴

勺湖晃悠几勺清水,淮扬大厨

怀揣勺子背井离乡、游走天下

西长街不长,刘鹗故居紧闭

另一端,乌鲁木齐新中剧院的

临终寓所,早已化为乌有

——魂系归来兮,老残!

明祖陵,高祖、曾祖、祖父

终于在地下相聚一堂了

水世界,繁华一时泗州城

洪泽湖里一觉睡了四百年……

 

西,从秋,从羊,从口

西极马故乡,西王母瑶池宴

细君歌哭,铁木真挥舞上帝之鞭

热啊,冷啊,渴啊——

西瓜西来,葡萄、无花果西来

和田的巴扎,喀什噶尔的麻扎

克孜尔的石窟,楼兰的佛塔

古尔邦待宰的无辜羔羊

奴鲁孜报春的骄傲公鸡

哦,荒漠甘泉,戈壁绿荫

小河的太阳墓,光芒万丈

帕米尔的石头城,梵音颂唱

 

西,迢迢黄沙路,通天金箍棒

大海道,粉骷髅,玄奘报道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

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

大小龙池,神龙与母马的相恋

阴阳大交合,孕育一匹白龙马

远与近的相对论,大与小的辩证法

金箍之小即为大,又复归于小

诚如,沙即为漠,漠即为沙

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仍是取经路风尘仆仆行者一个

花果山天真地秀卵石一枚

今天六一,每个人身上住一个孩子

只是,这个顽童已垂垂老矣

躺平和起来的时代,人们心里

都有一个孙悟空,只是美猴王

已回到虚窗静室的水帘洞

 

西,呜呼,“胸中磨损斩邪刀,

欲起平之恨无力。”

天上,人间,乐土,苦地

五鬼,四凶……神魔鬼怪的

隐形权力结构,两位尊者的受贿记

那烂陀的留学生,如来佛的手掌心

沙粒不识字,六百部落水真经

请用西域太阳将它们晒干、整理

……意马,心猿;趣内,骛外

水与沙,已在经卷中互认、合一

魂兮归来兮——承恩西游之魂

随唐僧终归东土:小尘世,大西天

【沈苇,浙江湖州人,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现居杭州,浙江传媒学院教授。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等。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

 

问 候

王学芯

用倾听 用理解 用谦恭

用一个同一视觉平面上的问候

在养老院坐了半天

像熟人那样交谈 融洽时

自己未来的脚 仿佛侵入了

坚硬的土壤

这种永久性的问题

这种坚固而经常性的向晚态度

每个人处在每天的衰老开端 越来越快

抵达眼前的现场

那些最金灿灿的光影 一如

风中的一朵花 朝着

这个空间 景色和残喘的空气

迁徙而来

一切紧随其后 就像

刚才走过的桥梁 穿过历史博物馆一样

跳过一代人 手和手感

黏合一起

部分和整体

未来与现在 形成了

午后息息相关的抖动睫毛

 

子夜

透过一扇朝北窗子

面孔仰向天际 花甲之年的内心

悬空起来 树梢暗影 绞扭着

几片灰白的云

灯在最偏远的地方翻遍旧事

太多失去音讯的人 不会再有声响

缩小的楼群之谷 模糊不清

四周黏湿湿的墙

仿佛都有一个斜面 在滑下

钴蓝色的苍穹

时间慢慢进入深夜

一天或大半辈子变成一块窗子玻璃

隔开一切 终于到了

这么深的地方

僻隐的存在

窗子以外繁多的或空白灯光

在意识的远端 混合着

所有气氛和现实

证实了一个凝视什么而无凝视的人

像在穿过广袤 兴盛的大片草丛

回到一个

寂静原点

【王学芯,生在北京,长在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获《萌芽》《十月》《诗歌月刋》《中国作家》《扬子江诗刊》《诗选刊》《现代青年》等年度、双年度诗人奖,获名人堂2019年"十大诗人"奖,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空镜子》获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奖。部分诗歌译介国外。出版《双唇》《偶然的美丽》《尘缘》《可以失去的虚光》《迁变》《老人院》等12部。】

 

隐 秘

世宾

还没向我们显现

那世界还没有被看见

或许,永不能被看见

在光的阴影里

在可以看见的巨大世界之外

 

那些存在,屑小

更加无边

那些存在——那些物质和思想

哑默无声,在寂默一团的地方

——它们就是那片漆黑

 

那世界还没有被看见

就在眼前,在石头

在摇曳的水草间

在你恍惚的(我想念的姑娘)身旁

 

在上帝的确信里

那世界也是上帝看不见的

(上帝看见就是我们看见)

在上升和下降之物的关系中

一个宇宙激烈旋转

使我们眩晕,使它自己

处于封闭的世界

 

光的踪迹

光的踪迹难觅

在山林、蔚蓝的高处

也在幽暗的低处

易朽的肉体中

 

你从不轻易光临

任我们在黑暗中纠缠

挣扎、哀号、自残

任我们分辨不出那馈赠

 

如若降临,却快如彗星

在夜空里撕开一道口子

又很快闭合

 

当你的脸,向我展现

照临我,我便确信

欢喜有如甘霖

 

未明之物一一显身

都向我奔来

或在我身上开放

【世宾,广东作家协会创研部作家、广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东荡子诗歌促进会会长。著有《批评的尺度》《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大海的沉默》《迟疑》《伐木者》等多部文论集、诗集。部分诗歌被翻译为英语、日语、俄语、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等发表。主编《完整性写作》。“完整性写作”主要倡导者和理论阐述人。】

 

神(二)

巫昂

我在凝视万物时见过你

你在我的痛苦中加了一勺盐

即便是盐也充满了你的苦味

你让我舔舐一头脏兮兮的羊

那就是写诗

 

冬夜

那天,我和H先后走出房间

他修长的腿上挂着冰霜

我们在屋子里交缠,交谈,喝光了所有的水

床铺摇摇欲坠

灯光散弹枪一样布满了各个角落

那天我们在落地窗旁一同偷看对面楼的赌场

更远的地方是荒漠

或者说,荒漠化严重的城市一角

H高出我一个头

H只爱他自己

当然了,我心中也空无一人

【巫昂,诗人,小说作者,先后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和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曾供职于《三联生活周刊》任深度调查记者,现居云南,职业写作。出版诗集包括《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进入你的生命之中》等数种。2015年创办宿写作中心。】

 

孤独者

甫跃辉

一个人走在路上,影子远远跟随

他停下来等着。这无声的等候

在影子和他之间,散发灰蒙蒙的光芒

他持守自己的孤立,在这世界的悬崖

以即将倾倒的姿势站立,以即将

逃跑的姿势行走。然而无处可逃

也始终没有倒下。他只是走着

偶尔停下,等影子越过别人跟上

这是唯一的最高的忠诚,只要有光

彼此之间,没有一句怨怼和质疑

他又往前走着,看落叶或者花瓣

静静地落在大地上。偶尔也会俯身

从无数的飘落里,捡起偶然或命定的

一片,仔细看生命的脉络

如何在微末之物上完成一生的行旅

叹息一声——也可能无声,将这飘落

递往身后。空空如也。他再一次

站立着等候——以即将倾倒的姿势

 

落伍者

一片黄叶风里颤动,虫眼筛着风声

一滴露水坠入浮土,轻微的叹息

一个人背着双手走过,不快也不慢

他是儿子,但很快就要失去这身份

他仍是丈夫,他想挣脱这身份但已

没了气力。他是父亲,这身份让他

有些骄傲,然而儿子的声音很久

没出现在耳边了。耳边有汽车喇叭声

隔壁的吵架声,恋人们的笑声……

他已很久没在意。他渐渐注意到那些

之前没注意到的声音:河水流过桥墩

雨滴拂过树梢。云朵和云朵相撞

声音笃定而温柔。灰雁扇动翅膀

从头顶飞远,气流弹拨羽毛如琴弦……

他从野地回来,不小心踩到什么

毕剥一声,是一片硕大的广玉兰花瓣

他想迅速收回脚,却只能慢慢把鞋挪开

他内心惊呼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艰难地蹲下,看这月光似的凝白

丑陋的鞋底印,像是印在自己脸上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施甸人,现居上海。主要写小说,兼及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部分文章已结集出版;2000年开始写诗,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清明

盛祥兰

清明到了

天空终于等来了流泪的机会

孔雀和木棉,分别站在

各自的深处

独自开屏,独自凋零

这人间期待的好消息

始终没有来

只有雨任性地下

在大地的纸上组装词语

撰写悼文

原谅它没有骨头

不能为那些亡灵竖起墓碑

 

略大于人间

阳台上的风景不能改变

光线下垂的样子不能改变

朝向也不能改变

唯有看风景的心情

可以自由组合

喜悦和哀伤都是顺畅的

不受时空管制

有时,它小于我的心脏

有时,略大于人间

【盛祥兰,一级作家,出生于吉林抚松,现居珠海。写字、画画,凝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