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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1期|小珂:钢琴家(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1期 | 小珂  2021年12月31日13:41

小珂,本名刘冰,女,1988年生于北京。小说散见于《收获》《十月》《天涯》《青年文学》等刊物,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和排行榜。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

责编稿签

家宅本是为我们提供庇护、认同与幸福感的场域;与它对应的则是职场,对于文艺青年来说,职场似乎如同广袤神秘的原野,悄然潜伏着种种威胁。小说的主人公便是在这两个空间遭到夹击,隐秘的文学爱好变成杨总支配自己的借口,而在家中写作的时候,本就凝滞的思绪又频频遭到琴音突袭。然而小珂无意制造尖锐的对立,当主人公遭遇生活的裹挟,却对钢琴的演奏者逐渐产生了共情与自我投射,将琴音视作自身的寄托。共情是一种美德,小说因此而柔软。柔软不是深刻的反义词,它是生活本真可贵的感性修辞,也使小说的荒诞转折露出一抹浪漫的底色。

—— 欧逸舟

《钢琴家》赏读

小珂

1

晚上八点半,他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按了笔记本电脑的开关,边等着开机,边回忆白天看到的夏日景象:那是一幅光影组成的暧昧画卷,诗意变成薄纱,覆盖在他幻想中的城市之上,没人能阻止夏天的到来。他匆忙打开一个空白文档,记录下第一句话。然后是什么呢?他努力回忆那种感觉,应该这么写:就像模糊的童年总会过去。两句定型,他慢慢找到感觉。青葱的树荫、掉落的影子、西瓜与蝉鸣、打雷……他兴奋地在键盘上敲着,诗句如掉落的金币。随着诗行的增加,意象里的夏天也逐渐完整。不得不说,这首诗写得很顺畅,这是个奇迹,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写过诗了。他曾绝望地认为自己再也写不出诗来,但也许,诗歌之神并没有抛弃他。只要找对环境,找准感觉,不遇到障碍,他一定会完成一首杰作。但是,真正的杰作只存在于他的书架上,障碍来得如此及时。

“叮”,清脆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不大不小,恰好够打断他的思路。他吓得一激灵,立刻抬起头,四处环顾:一切如常。他再次专注屏幕。当断掉的思绪勉强拼接起来,他刚要敲下一个字,“咚”,另一个声音传来了,比刚才更大。他一下子挺直腰杆,凝神静听,而那声音已变成消失在遥远虚空中的一声鬼叫了。他就这样炸着毛,过了大概十分钟,直到声音彻底从脑海消失,才重新把双手搭在键盘上,运了半天气,却无法打出一个字。这次思绪的断裂比刚才还要厉害,他眼睁睁看着灵感的尾巴飘走,有些无措,先改改刚才写的诗句吧!他长吸一口气,决定把心沉下来。突然,就像成心和他作对似的,一阵排山倒海、如滚滚泥石流一般的声音冒出来。这次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像是一队毫无章法的士兵,破釜沉舟地举着大旗向他冲来。他听明白了,这是钢琴声!而让他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人把钢琴弹得如此难听?

这栋楼有人会弹钢琴吗?他在这里住了四年,从没听过钢琴声。这是一座古老的小区,只有三排六层红色楼房,虽然临街,但由于周围有些荒凉,所以很安静。他住在这里,落得个清闲,正好可以好好写诗。当然,他也不是未曾被打扰过:有时会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大笑,或是小孩的尖叫,不过这种声音通常没头没尾,只需静待一会儿,它们就会滚到不知哪里去了,不像这次的钢琴声。他傻坐在电脑前,胡思乱想了二十分钟,钢琴声也陪着他响了二十分钟,仿佛是为他写诗失败奏的哀悼曲。

这是位富有激情的钢琴演奏者。说是演奏者,因为此人绝不配冠以钢琴家的称号,实际上,说是演奏者都过誉了。因为这一连串不停歇的声音,只能勉强称上钢琴声,说是音乐都勉为其难。这些声音,混沌,杂乱,像是车轱辘连续碾过的声音。也许这是段悲壮的音乐,演奏者把许多音符合在一起,期望形成红尘滚滚的效果,但由于技艺拙劣,使这段声音有种喜剧色彩。

晚上十点半,声音不停,他已失去了写作的兴味,关掉电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玩手机。而在他翻来覆去地看微信、刷微博、逛豆瓣的时候,声音依然不停。他真有些佩服了。这位邻居哪来的这么大激情,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还不嫌累地反复弹同一首曲子呢?不过,他关掉台灯,给空调做了定时,准备不理会声音的侵扰,在黑暗中寻找睡眠。这恐怕只是一时冲动。当然,某位邻居的家中可能确实有一架钢琴,但是,它早已落上灰,被主人遗忘多时,今晚被想起只是机缘巧合。过了今晚,这架钢琴会再次被遗忘,久违的寂静会回来。他这样想的时候,钢琴声变得有些犹豫。不一会儿,它便停止了。很快,他也睡着了。

是那辆车!上周末他看见一辆货车停在楼下,车身上印着“搬家”,一定是搬家车带来了爱弹钢琴的新邻居。

或是那个孩子。一楼住着个小孩儿,经常大吼大叫,不过最近安静了些,也许是因为上小学了,家长给他报了兴趣班,这其中就有钢琴班。

这些念头像苍蝇一样在他脑海中飞来飞去,同眼前的表格一起组成走调的协奏曲,让他苦不堪言。但是,魔幻的钢琴声绝没有复杂的表格来得实在,所以他马上阻断了关于琴声回忆的侵扰,专心对付这些表格。这是新任领导杨总给他布置的任务之一,并且是相对好完成的一项。原本,他的工作强度不大,每天可以准时下班。两个月前,杨总驾到。这是个瘦瘦小小、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女人,她作为他的直属领导,给了他数倍的工作量,也剥夺了他读书写作的心情和精力。

杨总有很多特异功能,其中之一就是能让他时刻都觉得不舒服。好像她动一动手指,他的五脏六腑就扭结在一块儿了。当她第一天走进公司,他便知道,一团乌云来了。这是一种预感,不幸的是,这个预感十分准确,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杨总经常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安排一些额外的工作,他再没有准时下班过。

现在,杨总的另一个特异功能显现了:他刚填完最后一个表格的最后一个字,还没喘口气,就感觉肩膀被轻拍了下。回头一看,是那个细长眼的姑娘小柳。这姑娘长得小里小气的,但总体来说算得上秀气,可惜,小美女说出的话可并不愉悦,她细声细气地说:“嗨,云哥,杨总找你。”

听见“杨总”二字,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没想到,他刚把填表这份艰苦差事糊弄完,杨总就像被肉香吸引的小狗一样,立刻叫个不停,并派自己的小亲信到他身边传讯了。

他匆忙站起来,像一团焦急的黑烟朝杨总办公室飘去。到了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敲开杨总的门。

他走进办公室时,杨总正在看电脑。听见声音,她头都没转,只说了声:“坐!”不满是必然的,他毕竟是个男人,被这样一个女人吆五喝六是很没面子的,况且,还是一个不太好看的女人——杨总穿一件短袖格子衬衫,露出黝黑纤弱的小臂,下身穿着牛仔裤,两条小细腿盘在一起,像是一个畸形的树根,而那张有着小眼睛、塌鼻子、凸嘴、大方腮的脸,可以说是把所有女人害怕的缺点全部聚集在一起了。

只可惜,这个公司不以面容论长短,而是以能力。所以,杨总虽然长得丑,却依然可以对他发号施令:“小云,你先坐,我在看上一季度的销售数据。”

他讨厌杨总叫他小云,不过,他不得不安于这个称号,就像他不得不安于杨总随口对他发出的命令。杨总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话,他就不得不把自己粗壮的身子尽量往里缩,使之尽可能与他坐的这个小椅子贴合。杨总没给他期限,他也不知道要这样坐多久,这很尴尬,因为他不幸忘带了手机,这样,他就连假装发微信以缓解尴尬的权利都没有了。

不知是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久得他都要在这间阴凉的办公室里睡着了。杨总突然问:“小云,听说你写诗?”

这话吓得他差点儿跳起来。不仅因为杨总的声音横空出世,搅了他放空的思绪,还因为这话本身的含义:杨总是怎么知道他写诗的?同事们多数都不知道他写诗的爱好,也许有几个含混猜到了,但是他们不感兴趣。实际上,大家都对他这个人兴趣不大,因为他这人实在没什么闪光点。不过,他的闪光点是被他藏在里面的,那就是诗歌。可是他从不展示这个闪光点。写诗他是有笔名的,但是,这个笔名有没有都没区别,因为他从没发表过诗歌。可是,话说回来,这位杨总是怎么知道他写诗的呢?

“听说你诗写得不错,看来咱们公司还有个大诗人哪。”杨总依旧没看他,毫无感情地说。这句话太简短了,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杨总就立刻又回到与屏幕组成的沉默怪圈中去了,这使得他没听出杨总话里的语气。是嘲弄,是揶揄,还是好奇,或真心的赞美?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不回杨总的话,继续沉默。

见他不说话,杨总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开,把脚在地上划了一下,转椅准确地转了四十五度:“你怎么不说话?”杨总面对着他问。

“啊……”他局促起来。看来不说话是不行了,但是他又实在没有撒谎的习惯,“对,偶尔写,写着玩。”不过,在杨总面前承认这个爱好很羞愧,就像干坏事被发现了一样。

“嗯。挺好,没想到你还真是个人才,还会写诗。”杨总又把自己转回电脑前,若有所思地念叨着,然后,奇迹发生了,他竟神奇地在这样的杨总身上看到了些许女人味。

不管怎样,被女人夸奖总是让他高兴的,更何况这个女人是杨总。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欣欣自得起来。这时,杨总缓缓晃着鼠标,温柔地看着电脑,时不时轻点一下鼠标。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打在杨总背上,金色的光让她的头发闪闪发亮,随之而来的阴影让她的脸模糊不清。然后,他捕捉到了那个瞬间,他第一次在杨总身上发现了美,而且他马上发现,在一个与美毫不沾边的事物上挖掘出美,这是一种高级的诗性。

于是,在这个奇妙的下午,他不仅被自己的女上司身上奇怪的美感折服,还寻觅到一种奇特的诗性,这不管于公于私,对他似乎都是件好事。或者说,这不仅是好事,简直是开创性的进展,是一个真正懂得美的人才能理解的胜利。可奇怪的是,他知道如此,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相反,他的心里还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配合着漂亮的逆光围绕在杨总身边,让他不禁琢磨: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可惜,杨总马上打破了他对美的幻想,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他是一条鱼,而杨总是狮子。鱼是不可能明白狮子的思维和处境的,而在狮子眼中,鱼只有“填饱肚子”这一种功能。

杨总说:“好,小云,你既然会写诗,我们新产品的文案就由你来写吧!”

“可……可是……杨总……”他既难以置信,又觉得一切在情理之中,他气得甚至结巴起来了,“杨……杨总……写文案是文……文案组的工作吧!”

“当然。”杨总甩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理他,着手处理工作。看来,杨总已经下定决心要给他多加一份工作,他怎么反抗也没用了。

于是,他像只手脚被捆在一起的螃蟹,局促地坐着,面临着一会儿就要被下锅蒸的命运。这时,他心里像堵了团棉絮,又愤恨,又气恼,不过更多的是无奈。因为他曾经抱有幻想,这才是令他屡屡陷入绝境的致命毒药。他边抱着必死的决心,边暗暗谴责自己:你可真是个傻子啊,竟然真的会以为狮子喜欢鱼的把戏。诗歌属于水,属于每一条鱼,却不属于任何一头狮子!

很快,杨总就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的愤恨和不满,因为杨总说了一段令他哭笑不得的话。杨总说:“写文案是文案组的工作,可是这些日子文案组太忙了。行行好吧小云,你的才华不用在工作上准备用在哪儿呢?帮帮同事的忙!就这样,我把资料发你。”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