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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5期|毕亮:芳香(外一篇)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5期 | 毕亮  2021年12月31日08:20

芳 香(外一篇)

客厅里放了一束薰衣草,是去年夏天从薰衣草地里采回来的,插在瓶中,置于客厅,芳香满室。一年过去,香气犹存。

然而,何止是在我之一室,在六月的伊犁,哪里闻不到这种芳香呢。

曾见过一张航拍夏日伊犁河谷的照片,紫绿相间,伊犁河穿城而过。紫的就是薰衣草,绿的是草原,是树木,是更多的植被。整个六月,伊犁河谷就被薰衣草的芳香浸润着,薰衣草的紫色连绵,香气如水波,往四周扩散……

五十多年来,每到夏六七月,薰衣草的芳香在伊犁河谷扩散着。谁又能知道,如此芳香的源头,竟是60颗薰衣草种子在伊犁落地生根。

话还得从更早的1956年开始说起。当时百废待兴的新中国从国外引进薰衣草种子,在北京、上海、西安、河南等地试种,都未能成功。1963年,19岁的上海知识青年徐春棠从上海轻工业学校毕业来新疆支援边疆建设,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四师清水河农场落下了脚。1964年,试种薰衣草任务被放在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源于伊犁河谷和法国的普罗旺斯纬度相同,气候和土壤条件也相差不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就将试种定在了位于伊犁河谷的农四师。任务落到了年仅20岁的农业技术员徐春棠身上。

徐春棠看着60颗总重量只有10克的薰衣草种子,当时大概是百感交集又兴奋有加吧。而作为一项保密工作,徐春棠只能悄悄地试种薰衣草,其中甘苦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诸多种植细节还是被他忠实地记录下来,如今保存在档案馆。试种当然成功了,60颗种子就这样在伊犁河谷落地生根。徐春棠和薰衣草从此结缘了,也从此翻开了薰衣草在中国的种植史。和薰衣草一样,徐春棠也在伊犁河谷扎下了根,在四师一待就是余生,去世时才61岁。几十年后,伊犁因占据中国95℅以上的薰衣草种植面积而被称为“中国薰衣草之乡”,徐春棠的铜像,也伫立在伊帕尔汗薰衣草园中,看着园中薰衣草花开花落。

如今,伊犁河谷的伊宁市、伊宁县、霍城县、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都大面积种植着薰衣草,面积达数十万亩。而市区的路边、公园里,也都植有小面积的薰衣草以作观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里有用薰衣草泡水洗头的情节,在遍地是薰衣草的伊犁河谷,有人试过吗?

薰衣草花期并不长,盛开时就得收割提炼精油。每年专程去看薰衣草,都得早早计划好。今年第一次去看薰衣草是陪着浙江的同学去采访。她千里迢迢奔波来伊犁,是为了采访伊犁河谷的养蜂人,此时正是薰衣草盛开季,养蜂人都在薰衣草地头呢,正如本地诗人松龄所写的那样:这是盛夏的花园,河谷所有的蜜蜂都云集在这里。

养蜂人逐花而居,就是逐芳香而居,浪漫只是我们的想象。我们在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的薰衣草园里和养蜂人周小通相遇了。当时,他正在薰衣草地头坐着,薰衣草地是别人的,他只是养蜂采蜜,不远处即是他临时的家,爱人正在帐篷里做饭。

周小通是吃苦长大的。一岁半时母亲从山上摔下来当时就去世了,父亲在他十六岁时也因车祸离世。两年后,18岁的周小通从浙江温州来新疆投靠养蜂的叔叔,至此跟着叔叔学养蜂。自己出来单干后,也是以养蜂为业,至今如此。20岁那年,周小通还在跟着叔叔养蜂,夏天的时候一路走到了博乐的山里采山花蜜,周小通和爱人的缘分就始于这年夏天的博乐。

周小通他们养蜂的帐篷不远处,有一家养蜂的浙江老乡,同是温州人。远亲不如近邻,在寂寞的养蜂时光,两家人从串门开始,越走越近,越走越亲。而周小通未来的爱人跟着舅舅舅妈养蜂。男未婚,女未嫁;又是近老乡,又都养蜂为业。年轻男女走到一起就顺理成章了。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周小通夫妇依旧在养蜂,从博乐挪动到了伊犁河谷,他们也成了三个孩子的父母,以养蜂的收入供养出了三个大学生,如今老大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宁波,并已定居;老二大学毕业后到深圳生活;老三正在新疆大学上学。聊天时,周小通羞涩,掩饰不了内心的骄傲。生活和他酿造的蜜一样甜。

养蜂人,尤其是在山中养蜂时,周小通夫妇不怕孤单,也不怕周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偶尔遇见放牧的人,也能比画着手势聊几句。他们怕的是下雨,周小通觉得这是最苦的时候,蜂箱需要防护,帐篷漏雨,气温下降……一系列的问题都随之而来了。而在伊犁的山中,雨经常是说来就来。

现在好多了,周小通说。在新疆三十多年,周小通乡音改变并不多。在薰衣草地头,我听他们随意聊着,偶尔插几句嘴。周小通为能在遥远的新疆见到浙江老乡而高兴。我的同学为她此行能在新疆偶遇来自家乡的养蜂人而激动。不远处有蜜蜂的嗡嗡声伴随。黄土地上长着薰衣草,薰衣草上有蜜蜂飞绕,停歇,风吹过,紫色摇摆,紫色波浪起伏,芳香飘远。

《枕草子》里说,凡是紫色的东西,都很漂亮,无论是花,或是丝的。薰衣草在日本很多,清少纳言的时代有薰衣草吗?而在伊犁河谷,紫色的薰衣草,“都很漂亮”。

桑葚才肥杏又黄

当我和同事老赛站在阿布都许库尔的家门口,映入眼帘的就是门口那棵大可遮阳挡雨的桑树。其时,正是五月初,桑葚将熟未熟,挂在枝上。虽已黄昏,但一眼望去,桑葚在桑叶间醒目得很。

阿布都许库尔在门口迎上了我们。先不急着进门,我们就坐在门前的条凳上,话题从头顶上这棵桑树开始。在阿布都许库尔十几岁的时候,一年春天他在地里干活,正给地里的庄稼浇水,河水顺势而下,阿布都许库尔挖了个豁口将水流引进地边的水渠,对庄稼开始了漫灌。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地头,准备回去吃晚饭时,从上游漂来了一棵小桑树苗,很快就漂到了阿布都许库尔跟前,在往豁口流的时候被卡住了。他便顺手捞起来扔在一边,水流依旧。

扛着坎头曼准备回去的阿布都许库尔又看到了脚边刚才扔下的桑树苗,随手带了回去。晚饭后,天还没黑透,他就在院子里随便挖了个坑,把桑树苗种了下去。

时间又过了几年,阿布都许库尔快要成家了,想把房子推倒重盖。院中的桑树已经长得有模有样,阿布都许库尔和家人都不忍将之伐掉,就把它移栽在新盖的房子大门口。这一年冬天来临前,新房盖好了。“没过多久,澳门就回归祖国了。”阿布都许库尔说。如此说来,这棵桑树在大门口就已经长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阿布都许库尔吃着这棵桑树上的桑葚结婚生子。二十多年间,阿布都许库尔的女儿阿丽旦、儿子木明江吃着树上的桑葚长大。二十多年后,我们三个人就坐在树下的长凳上,谈论着一棵桑树的传奇。过去的近两年里,我每个月都要来英买里村住上六七天或者十几天,这里的近五百户人家,多半都认识了,其中绝大多数家中,都因工作需要走访过,住过,甚至许多家都不止住过一次。他们丝毫也不会在意出门见“桑”,在我走过的人家,多半都有一棵两棵桑树长在门口。

桑树不仅长在人家门口,还长在小城马路两边。

“下班路上有一截绿化带里种的都是桑树。红红的桑葚早已被摘完或者熟透自然掉落了,倒是长在靠近树荫处的白桑葚正熟,也没人摘了,我站在树下,伸手即可够着,就那么站着吃了一会儿。想起曾经有一年,租住在伊犁师范学院,单元门前有一小片花圃,中间有一棵桑树,那一年结的果实可真多,经常进出门随手都摘几颗吃,也没人管。如此一想,我在伊宁市的四年,先后搬住过四五个地方。”

这是我几年前记在手机便签里的断句。那时,初到现在这个单位上班,考勤并不那么严格,每天早上步行五公里上班,下午再走五公里回去,每日如此,风雨无阻。时常将路上所见随手记在手机上。换手机时,除了整理照片,就剩这些便条的转移了。有时在村里的晚上,灯光昏暗,无所事事,会把曾经的记录翻出来看看。如此,也算是留住了时间。住在阿布都许库尔家的客房,靠着被褥刷手机,翻到这一条,也是巧合。

过了一段时间,我和老赛到重庆南路哈丽旦木家去走访。此时正是盛夏的上午,一进到院子,一树浓荫隔绝了阳光的直射,也将暑热挡在了院外—桑树。昨夜的大风,将桑葚吹落满地。我们进来的时候,哈丽旦木正在扫院子,紫红色的桑葚被扫堆在一起。这棵桑树,夏天给这个九分地的院子带来一处阴凉。还有一处阴凉是葡萄架下。

哈丽旦木家临街而居,在她家门外,还种着一排桑树。树干还只有小孩胳膊粗,栽下去还没几年,去年今年都结着果实。这是一个把桑树种在大街小巷的小城。甚至城郊的田地、河岸边,都长有桑树。它们当然不是被谁刻意栽种的,或许有一日就冒出了树苗,旁若无人地成长,等到为人所注意,已经是不可忽略,甚至开始挂果,过往的人依旧让它们长着—又不碍事,长吧,长吧,到了季节,走在哪里都能吃到一口桑葚,走在哪里,都有一树荫凉。

林则徐有一首竹枝词,诗云: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糇粮。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作馕。此诗完全是写实,尤以“桑葚才肥杏又黄”一句为最。林则徐曾生活过的伊犁,和桑树一样多的,大概就是杏树了。在盛夏,走在小城的角角落落,踮起脚尖,就能吃上几口杏子。

在伊犁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杏子像今年这么丰收过。走在村庄,走在团场的连队,到处都是黄灿灿的一片,也不见有人摘,我习惯于用“摘”,而老伊犁人说的都是“拔”—拔杏子。走在村子里,眼盯着挂弯枝的杏树,主人家会说,要吃自己在树上拔,吃多少拔多少,走的时候再拔一点带走……我也真不客气,拔了几枝杏子带回来。

杏子结得如此之多,当初在花季,杏花真是繁茂。如今,位于伊犁新源县的吐尔根杏花和位于霍城县中华福寿山的杏花,已经成为知名景点。一到花季,远近几万、十几万人地逐花而来,只为一睹盛大的杏花绽放。在高山,连绵的杏花,让人不虚此行;而在市区,也是满城杏花无处不在,甚至春天的海棠路上,两边的杏花盛开时成了小城的“网红”,一时新闻、微信平台、朋友圈,各种“打卡”。海棠路的拥堵随之而来,接下来的花期,路两头设置障碍,禁止机动车通行—只为远近来人赏花。一条“网红”杏花路,无人炒作,幕后没有推手,自然而然地形成。如今,海棠路两旁,杏子已黄。

那天,有事到团场去。走在连队,一眼望过去,几树黄杏出墙来,树上但见果实,不见树叶。在团场,所见多是树上干杏。此杏极有个性,近年来已渐为伊犁特产。个性之一,正如它的名字所示的—树上干。杏子挂在树上,不会自然脱落,如无人摘,会一直挂着直至果肉干透,是为树上干杏;我们俗称之为吊死干,自认为很形象,也很贴切。风干了的果肉,吃起来是另一番风味,不失甜味、酸味,而嚼劲十足,四季可食。个性之二,在杏核。树上干杏的杏核很薄,一咬即碎,然后吃杏仁。由杏仁而喜食树上干杏者,我见过不少。甚至还见过一些将树上干杏果肉剥开放一边,光吃杏仁的。当然也有吃杏搭档二人组,一人专吃果肉,另一人负责“包销”杏仁。

当然,小城伊宁街头巷尾所植,不仅有树上干杏,还有本地人挂在嘴上的大白杏、黎光杏……到了果季,走在哪里都少不了一口吃的。伊犁的杏树之多,也是今年才发现的,以前都未曾留意过。或许如汪曾祺所言:“杏树不甚为人重视,只于地头、‘四基’、水边、路边种之。杏怕风。一树杏花开得正热闹,一阵大风,零落殆尽。”写过那么多草木瓜果的汪曾祺,没有专门写过杏子,以上所言,还是在写其他果品时顺带提及的。然而,在伊犁,杏树、杏子真多啊,由不得人忽视。

【毕亮,1985年生于安徽桐城,现居新疆伊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