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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尔赛文学”中的大众与文学
来源:文艺报1949(微信公众号) | 景浩宇  2021年12月29日16:24

“文学”作为一个词,在今天的中文实践里可能会指的是什么呢?假如立刻打开微博搜索这两个字,显示的结果可能会与我们在十几年学校教育经历中理解到的概念颇有不同。“凡尔赛文学”“废话文学”“emo文学”等等这些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名称,指涉的事物显然已经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看完了这些关键词所关联的具体内容我们就会发现,这里的“文学”,可以说仅仅指的是一类具有共同元素的网络文本。

这样的概念范畴并不新鲜。早在2006年因诗人赵丽华作品进入大众视野而产生“梨花体”之后,“某某体”的命名思路便开始被广泛使用。“凡客体”“淘宝体”“咆哮体”这些在今天看起来已经可以算作“时代的眼泪”的古老名称,在当时曾经都是叱咤风云的网络热词,有些甚至作为接地气的时尚“包袱”登上了当年春晚语言类节目的舞台。这些“体”以某些极具特色的文本为原点,通过对原文本句式、用词、标点,或是情感内涵的模仿,于短时间内在互联网的各个平台上迅速衍生出庞大的文本堆积。这时才正式形成的“体”,其包含的内容不仅是那条最初的文本和借由网络产生的海量模仿文本,也不仅是这种“体”得以被无限复制所依照的语言和情感特征,更包含了在这个过程中每个模仿者都心照不宣的对于原文本的嘲弄和解构——这是“体”得以确立的关键:一个文本得以被大众文化选择成为“体”的母本,是因为大众文化在这个文本中看到了他们认为可笑与可解构之处。在这一点上,“某某体”和“某某文学”一脉相承。正如“凡尔赛文学”发起者、微博博主@小奶球所言:最初留意到这种现象是源于她发现有人每天在社交平台上描述自己享用的高档酒店、奢侈品和红酒,字里行间透着“淡淡的”优越感。而她从讲述18世纪末法国凡尔赛宫贵族生活的日本漫画《凡尔赛玫瑰》中找到了灵感:“就想用这个词嘲讽那些人,他们无疑就是想用一种朴实无华的语气来表达高人一等的感觉”。

如果说“凡客体”中占据主要意义的部分是“体”之前的内容,“凡尔赛文学”中的“文学”两字就显得格外扎眼了。有趣的现象是,相比起“某某体”时代里人们心甘情愿在某个“体”的冠名下主动模仿“体”的风格,“某某文学”则更多并非出于叙述者的本愿,而是在转发和评论的链条中,被目光雪亮的他者无情定性为“某某文学”。嘲弄的意味显著增加了。更重要的是,这种嘲弄不仅指向文本的内容,更指向文学本身。“体”所指称的对象是不明确的:依照“某某体”写出来的文本可以被认为是任何一种语言文字所能呈现的东西;而“文学”的指称则具有唯一性:只要被冠名以此,前面所述的内容就被框定为一种“文学”。将嘲讽的对象冠名以文学,暗含着的逻辑是文学本身也应当被嘲讽。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的严肃性和修饰性此时成了它的可笑之处:当某种日常的语言表达被认为是“刻意为之”和“矫揉造作”的时候,我们就把它称为某种文学。“文学”二字在这里仿佛成了一个訾语,昭示了大众文化对“严肃文学”的嘲讽和抵制。你搜索“文学”,搜索出来的却基本都不是“文学”,有什么比这更有力的架空呢?

即使这些词的使用者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关于“高雅文化”的那种思考方式和边界意识此时已再次悄悄浮现了。正如杰姆逊提醒我们的,高雅/大众的文化阵营区分已经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消费者们普遍接受的概念。二者的分野成为基本固定的形式:前者以文化保守主义的姿态迎接它的受众,并在一种“想象的关系上”许诺追随者成为“趣味高雅者”;后者则以“文化激进主义”的姿态迎接一切乐意进入它的人,并且同样在“想象的关系上”将他们召唤为“激进主义者”。此处的“激进”针对的正是在被大众文化标识为“高雅”的文化及其人群。在这里,就是“文学”。

翻开任何一本于21世纪编写的当代文学史,都会看到作者们在不无忧虑地专章叙述这样一个现实:九十年代之后,不仅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学整体呈现了边缘化的态势,文化版图也迅速地分化成了多个板块(根据一些较为权威的版本,至少包含“国家意识形态的官方文化”“精英知识分子的高雅文化”和“通俗流行的大众文化”几类)。而在今天,随着互联网的主要接收端从计算机变为智能手机,平台以APP的形式成了大众文化的基本场所。在不同的平台上,不同的人群根据其不同的口味偏好被聚合。再借由大数据控制下精准的个性推荐,相同或相似的主题为了不停地取悦其顾客而无休止地重复和循环着。不同文化板块的自我认识和边界意识在这种条件下被进一步固化了:认可着不同文化身份的人们在各自的空间里言说着不同的故事。在最后,这种意识甚至会化身为一条条在各平台用户们之间流传的鄙视链。

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某某体”到“某某文学”的转变就不仅是用两个字换掉了一个字的问题了。它更是关于当代文学,尤其是知识分子文学处境的一点虽然微小但并不偶然的折射。不同于西方后现代文学在资本主义商品社会直接控制下复杂纷纭的发展状况,我们的文学在最初就有着为最广大人民群众立言的自觉。文学要为人民服务,文学要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立场,文学要说出时代的声音——这是我们的文学创作历经时代变迁而依然熠熠生辉的初心和起点。问题在于,当文学这两个字已经处于被嘲弄境地的时候,当高雅/大众的区别已经成为了被普遍接受的文化概念的时候,当互联网正在以日新月异的方式助力着新现象的衍生的时候,文学的时代使命和价值追求应当以何种方式实现呢?“文学”和“文学”的创作者们可能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新为自己正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