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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娅·阿尔戈斯
来源:文艺报 | 简 妮  2021年12月29日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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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博尔赫斯式的幻想寓言。小说有一个经典的悬疑开头,一个又一个“盖娅·阿尔戈斯”出现在小面馆,点一碗花生酱意面。他们是谁?为什么又如此执着于花生酱意面?最后的揭秘看似简约,其实带有一种朴素的哲学追问——定义个体的究竟是符号(如“盖娅·阿尔戈斯”这样的名字)还是支配其内在自我的意识(如嗜好花生酱意面的本能意识)?故事的结尾戛然而止,留给读者广阔的思考空间和延展可能。

——三丰

 

我的名字叫做简,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街角处的一家面馆工作。

这家面馆和世界上所有城市里的面馆一样,天不亮的时候,店员就已开始忙碌,一直忙到深夜打烊。面馆的历史已有数百年,说不定你刚刚坐过的这张油腻得发亮的皮沙发,就是当年某位显赫人物坐过的。如此说来,在这里就餐,你与历史人物之间的距离可能也就只隔了一张沙发。也许,这就是人们愿意走进这里,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吃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的原因。

店里意面的种类十分丰富,不过,由于城里人的胃似乎变得越来越娇气,粗管的面条如今已经没人做了,剩下的有细管、细丝、薄贝壳、方面片、螺旋条等。种类太多,甚至难以一下子说完。面酱的种类也很丰富,红酱、青酱、白酱和黑酱都有。蘑菇、胡萝卜、洋葱、牛肉糜、番茄等新鲜配料都是当天清晨从附近乡下采摘送货直达后厨。

一个小面馆的日常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每天从早到晚在这里工作,几乎没遇到过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事情。可是,最近却有一件事不得不说。我被一个名字叫盖娅·阿尔戈斯的顾客弄糊涂了,不,更准确地说,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周一,盖娅·阿尔戈斯点了一份番茄肉酱意面,细管的。

“另外,再加一些花生酱!”他用瘦长的指关节轻叩台面提醒我。平日里,很少有顾客这样搭配的,番茄加花生酱真是奇怪的组合。这样混合在一起,难道不觉得番茄酱太酸、花生酱又会显得太甜吗?

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是个大约40岁的瘦高个意大利人,穿了一件皱皱巴巴的西装,胡子拉碴,黑褐色的眼睛藏在大帽檐底下,好像没睡醒的样子。这位盖娅·阿尔戈斯静静地等候在面馆的一角,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在他的脸上,这张脸似乎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在等待面条上桌的这段时间,他在阳光下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目祷告。在这座城市里有信仰的人越来越少,在公开场合祷告的人就更少了。真没想到这个意大利人竟然还是极少数保留信仰的人,我很好奇他的个人信仰是什么,基督教、佛教或是伊斯兰教?实话说,看起来都不怎么像。若是我要追问,会不会也需要在面馆里向某位神祷告?坦白地说,我没有信仰,即使有,我也不会这么干。

他吃面条的样子,就像是在完成一件庄重的早餐仪式。他先郑重其事地举起叉子,一丝不苟地将面条送进嘴里,小心地咀嚼,再把盘子里剩下的酱料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全部吃光。我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他身旁,发现他的餐盘相当干净,干净得像从来没装过面条和酱料一样。我嗤嗤地偷笑着,想必他是花了太多时间做餐前祷告,饿坏了吧!吃完这碗面以后,这个古怪的意大利人刷了一张花旗银行的信用卡,支付了36美元。其中包括意面的价格26美元、小费10美元。在我们这种平价餐厅,小费不是强制收取的,他竟然给了接近面条价格一半的10美元,这么大方的顾客可不多见。不得不说,他的这个行为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冲他笑笑,他也咧开嘴友好地冲我笑笑,算是礼尚往来,然后这个意大利人就离开了。

周二,又来了一个人,点了一份加有花生酱的番茄肉酱意面,她要贝壳状的。我不禁抬头看,那是个穿浅绿长裙的年轻女人,妆容精致,戴着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听口音像是苏格兰人。“加多一些花生酱,小姑娘,别忘了呀!”女人说完,找了个空桌坐下,一双蓝眼睛不住地往四周张望。

意面上桌后,她好像是见到了渴望已久的美食,大口大口地贪婪吞食着,甚至闭上眼睛反复咀嚼,表情很陶醉的样子。不就是一碗加了花生酱的意面,至于吗?可我看她的表情真的不像是装出来的,就好像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一样。花生酱的香味飘到了我的鼻子里,我忍不住想着,改天自己也要试试。

签单的时候,年轻女人掏出了一张黑色卡面的美国运通的信用卡,支付了36美元,包括10美元的小费,卡上的名字是“盖娅·阿尔戈斯”。

“女士,这……”我刷卡的时候稍微迟疑了一下。

“这张卡怎么了?”年轻女人靠在桌前问。

“请问您的名字是盖娅·阿尔戈斯吗?”我指了指手中的卡片,问道。

“没错呀,正是我!”女人说。

谁会盗刷区区36美元呢?我想,也许刚巧是同名的人,碰巧她也喜欢多支付小费,这两天我的运气可真不错!

我目送着穿绿裙的年轻女人走出店门,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她一定还会再回来的,不知怎的,我竟有一种预感。

周三,一个学生模样的小男孩,穿着条纹T恤,怯生生地走到我跟前。瘦弱的样子,让人觉得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就会把他吓跑。他紧张地扯了好一会儿自己的衣袖,才鼓起勇气冲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嗯,这个,来一份——番茄肉酱意面!呃……对了,加多一点,多一点花生酱吧!”

腼腆的学生坐到角落安静地等待,神情肃穆得犹如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古希腊少年。店里人少,很快,他点的意面就上了桌,散发出番茄酱、肉酱和花生酱混合的味道。学生模样的小男孩见到这碗意面,就像饿了许久的狼突然见到了鲜肉,他两眼放光朝着番茄意面扑了过来。

“哎,小伙子,别急,别急!这一整碗都是你的,跑不掉!”我说着。

他简直就是从我手里把面碗抢了过去,力气很大。趴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条,然后心满意足地抹抹上嘴唇的绒毛上残余的花生酱痕迹。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刚刚他吃面条的样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点儿也不腼腆,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付了36美元,现金支付,其中包括给我的10美元小费。我手里握着他刚刚给的纸币,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冒昧地问一下,我叫简,你叫什么名字?”我忍不住开口问。

“盖娅·阿尔戈斯!”他在门边回过头来,小声地对我说。

“你是学生吗?为什么要给这么多小费?”我尝试着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问个明白。同事站在一旁捂着嘴笑,他们一定觉得我脑袋出问题了,哪有服务生嫌小费多的。

“站住,等一等!你们……盖娅·阿尔戈斯总共有多少人?”我大声喊着。

我的动作稍慢了一点,学生模样的盖娅·阿尔戈斯像泥鳅一样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周四,竟然来了两个盖娅·阿尔戈斯,一个是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面相挺凶的,上午刚开门的时候就来了。紧接着,走进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她们俩恰巧坐在了同一桌,互相之间没有交谈。

这两人都点了番茄肉酱意面,一个要细丝的,一个要螺旋的,额外要求是多加花生酱。她们的名字该不会又叫盖娅·阿尔戈斯吧!这次我在给厨房下单的时候,故意把老太太的面条漏掉了花生酱。番茄肉酱意面端上桌子后,老太太把鼻子凑近了,在细细的面条丝上迟疑地嗅来嗅去。我紧张地站在一旁,难道她鼻子跟狗一样灵敏,还没吃就发现了?

刚吃了一口,银发老太太立马皱着眉头跳了起来,“花生酱呢,不是说了我的面条要加花生酱的吗?”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转向我,那凌厉的眼神好像早就知道我是故意没加花生酱一样。

“不好意思,对不住,刚才忘记了,我这就端回厨房给您加上。”那眼神盯得我心里直哆嗦,额外多加了两大勺花生酱才平息了她的怒火。中年妇女一直埋头专心吃自己的螺旋意面,这碗面条我可没漏掉花生酱。她吃得津津有味的,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她们差不多同一时间吃完意面,结账时老太太用的是亚特兰大银行的信用卡,中年妇女用的是汇丰银行的。签单后我发现,照例是一人支付了36美元,各自包括了10美元的小费。刷卡的时候,我赫然看见信用卡面上的名字仍然是“盖娅·阿尔戈斯”,这既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嗨,你们俩!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叫盖娅·阿尔戈斯?”

中年妇女没理会我,匆匆出了门。老太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只要记住,盖娅·阿尔戈斯的意面都要加花生酱就行了!”

这花生酱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我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有点甜,入口即化。客观地说,味道尚可,但还没到让人趋之若鹜的程度。我盯着眼前这罐花生酱,百思不得其解。

“这花生酱是从哪儿进的货呀?”我问一个厨师。

“喏,简,你自己看,进货单子上有。”供应商的名字处,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盖娅·阿尔戈斯!

“送货的人呢?”我抓住厨师的胳膊追问。

“送完货就走了呗。对了,你关心这个干吗?”厨师不解地问。

“噢,随便问问,最近加花生酱的顾客有点多!”我在想,一个、两个、三个……究竟有多少个盖娅·阿尔戈斯?

周五,我比平常早半小时就起床了,早早去了面馆。

这一群面目各异的“盖娅·阿尔戈斯”把我搅得心神不宁,整个晚上翻来覆去地,几乎没睡着。

冥冥之中,我觉得这个爱吃花生酱的神秘的盖娅·阿尔戈斯一定会再次出现。

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逮住“他”,或者是“她”,把整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焦灼地等待着,这一天真是无比的煎熬。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盖娅·阿尔戈斯没有出现。下午,接连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连点番茄肉酱意面的人都没有。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来了一个亚裔面孔、戴着小圆眼镜的男人,他点了一份番茄肉酱意面。

我心跳加快,莫非他就是那位神秘的盖娅·阿尔戈斯?面馆里的时间流速似乎变慢了,我紧张地立在旁边,盯着他的嘴唇。

“另外,加多一点……”他的嘴唇像慢动作一样蠕动着。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神经质地脱口而出:“是不是,要加多一点花生酱?”

“不,加点辣椒酱吧,别放太多,谢谢!”他客气地说。

看来,这不是我要等待的人。我的期待落空,及至快打烊的时候,盖娅·阿尔戈斯还没有出现。

夜深了,店里空荡荡的,一个顾客都没有。我颓然地趴在桌上,这一天神经实在是绷得太紧了,得休息一下。突然,我察觉到小腿凉凉的,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一只棕色松狮在用舌头舔我的小腿。它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像一位正在痛苦思索的哲学家。松狮身旁的篮子里放着一张小纸片和一张信用卡,我取过纸片,上面用印刷体写着“来一份番茄肉酱意面,加多些花生酱,请刷36美元。落款——盖娅·阿尔戈斯”。难道我今天等待的盖娅·阿尔戈斯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它”?

“你也是盖娅·阿尔戈斯吗?你告诉我,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太想知道答案了,于是抱着松狮的头使劲摇晃。

“汪!汪!”这只松狮毛茸茸的头从我手里挣脱出来,冲着我大声叫了几下。从它嘴里出来的唾液喷到了我的脸上,有一部分甚至流到了我的嘴里,我的脑袋变得晕乎乎的,越来越沉,很快便失去了知觉……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高矮不一、肤色不同的盖娅·阿尔戈斯手拉着手在金黄的草地上奔跑,那只松狮也欢快地在草地上打着滚儿。

“简,这里怎么有一条狗?”同事问。棕色松狮趴在我的腿边呼呼大睡,它旁边有一只空的面碗。

“你说什么,我不叫简!”我清醒了,无比清醒。

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叫简。我的胃、舌尖和大脑都在怀念番茄肉酱意面,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对了,一定得加花生酱,番茄的酸和花生酱的甜混合在一起,那可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我舔了舔嘴唇,朝惊讶的服务生说:“快点给我来一碗番茄肉酱意面,带花生酱的!”

我的名字是盖娅·阿尔戈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