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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1年第6期|梁平:沙溪辞
来源:《红岩》2021年第6期 | 梁平   2021年12月31日08:22

梁平

辅相江渊

相国老院子,杂技的眼花缭乱,

可以想见一个远去的年代,

忽明忽暗的褶皱。

 

朝中的江渊也无法想象,

很久以后,自己的家有这般杂耍。

相国府离京城很远,

大学士江渊和这里乡亲很近。

 

门前流过的长江一直相伴,

流作梦,以及梦醒以后的泪痕。

辅相、辅国,辅佐大明王朝,

留下生命的学问。

 

江津的江

长江在这里拐弯,一个几字,

围一座嚼不烂古音的半岛。

城市浸泡在水里,生长柔软的阳光,

通泰门旧时的烟火散了,

中渡客船的汽笛,纠缠在梦里。

行走在江上的涛声一成不变——

平上去入,入成巴蜀天籁。

 

独秀

一个老人的独秀,

遗落在中国革命的词典里。

 

斑驳的红墙院老了,老人最后的烛火,

弱如游丝,行走在曾经的仰望中。

 

唾沫如江水,淹没了最初的光芒,

南京丰厚的许诺,买不去红墙的奄奄一息。

 

红墙院的红,红得顽固不化,

成色暗了一些,还在孤独地燃烧。

 

五里坡

五里坡在城外五里的地方,

坡没有五里,走这段路用了五年时间。

 

我在半坡茅屋里,认识了涅克拉索夫,

那个写《通红的鼻子》的俄国人。

 

五里坡和高加索,有了或明或暗的联系,

我和我的诗有了联系。

 

现在五里坡,找不到那间茅屋了。

而我相信,挖地三尺,我和那个俄国人,

还在煤油灯下,一火如豆。

 

良渚遗址

良渚,从犁耕的聚落到琢玉的城邑,

反山墓地里主人一支冷艳的玉钺,

威武了王的气概。

 

隐约城墙下石头坐实的国度,

夏的礼制以远,贵族与平民已经分野,

静默的墓葬等级森严。

 

玉器、丝织、黑陶、木器的遗存,

那些无法辨认的“原始文字”

我看见了远古的舞蹈。

 

那个反复出现的战神是我的祖先,

五千年前国王曾经的骁勇,

或为蚩尤的前世。

 

良渚主人携带一个古国的秘密

消失了。莫角山俯视过大半个中国,

祭祀台上的风,屏住了呼吸。

 

石头没有说话,符号没有说话,

我把我的这首诗落款在史前,

能不能让我的先人开口?

 

资阳表情

最后一滴血化成碧玉,

雁江忠义镇高岩山上的石头,

有了盖世的名分。

春秋战国的礼乐埋伏沱江涛声,

苌弘的音律乐理源自蜀地原乡,

惊动了齐鲁圣贤。真正的圣贤绝非自命不凡,

决不自恋。孔子拜师苌弘拉长的镜头,

定格为资阳的封面。

 

左臂牵手一个重庆,

右臂牵手一个成都,

巴与蜀主干延绵的年轮,面目清晰,

枝繁、叶茂,分分合合都是等距离。

北宋的那尊卧佛一直睁着眼睛,

我从身边走过不敢喧哗,退后百米,

默读满腹经纶。此刻秋风捎来的雨点,

拍打脸颊、嘴角,每滴都是原浆。

 

三万五千岁的“资阳人”,作封底,

眼花缭乱,街上流行的红裙子,

招摇过市的高跟鞋,如此时尚和光鲜,

看得年迈的先人真想翻身起来,

过把瘾。最早的古人类唯一女性,

应该封存了最好的颜值。

在资阳,车水马龙的一个缝隙,

都有现代刻度,版本天天更新。

 

梁湾村

我的姓氏从西江河上岸,

绣水做外套,披挂在梁湾村身上,

温婉、窈窕、水灵,无与伦比。

我确信梁的族人在这里有过久远的烟火,

有过野钓,与林家、刘家,以及

赵钱孙李亲近一方水土,过往甚密。

比邻湿地的芦苇,杏花、樱花的花落花开,

纷纷扬扬都是记忆。

梁湾村湾里最美乡村的梦,

被水润,所有外来的客家都是主人,

林盘院落里梦的章节可圈可点。

青白江毗河以南,流水依依不舍,

落款:成都乡村别院。

 

二郎滩

酒就是水。赤水河从二郎滩上岸,

密封了天宝洞里的鼾声,瓦缸上的苔藓,

是哪个年份受的孕,二郎说得清楚,

不问隔壁。

 

二郎行事低调,从未觊觎老大的座牌,

老二一滴酒搅动的江湖,神采飞扬。

洞前年老的年轻的年少的饮者鱼贯而入,

出来彼此忘年,留其名。

 

其实酒的秘籍很多都是花拳绣腿,

真正的绝活——良心当基酒,谦虚走流程,

与“工匠”里典藏的荷尔蒙勾兑,

可以青云直上,鸿运当头。

 

我在庄园隐秘处调制一壶酱香,

非常确定,那一刻找到了天地人的精华,

那些微生物在水里游弋,比蝌蚪快乐。

回不去了,醉卧二郎滩,水也是酒。

 

在缙云山寻找一个词

缙云山不在三山五岳排位上,

也从来不觊觎那些与己无关的名分。

身段与姿色与生俱来,一次不经意的邂逅,

都可以成为永远。

 

很多走马的词堆积在山上,

被风吹散,比落叶还轻,不能生根。

所以我不敢给山形容,不敢修辞,

不敢自以为是,牵强附会。

 

缙云山不说话的石头饱读诗书,

拒绝抬举、拒绝粉饰、拒绝指指点点。

缙云满满的红,让人的想象无处留白,

七彩逊色,所有的词不能达意。

 

一只鸟在陶乐民俗的木栏上瞌睡,

它的稳重让我惊叹不已。

我深信那是我见过的鸟,那年,

它醒着,四周安静得听见露珠的呼吸。

 

缙云山端坐如处子,还是那么年轻,

而我,和所有的人已经老态龙钟,

我感到羞耻。叽叽喳喳里惊吓出一身冷汗,

害怕那只鸟醒来认识我,无地自容。

 

面对缙云山满腹经纶,我寻找一个词,

搜肠刮肚之后,才知道任何词都不匹配。

只有名字没有亵渎,纯粹、干净,

于是我一遍遍重复:缙云山、缙云山。

 

缙云山听雨

山的胃口很大,

很轻松地吞吐太阳和月亮。

我从来不敢贸然进山,禁不起这样折腾。

缙云山的诱惑,是人都无法抵挡,

山下找个角落,在没有太阳和月亮的时候,

听雨。

 

缙云山的雨长出很多绒毛,

绒毛与绒毛之间透出的光影很暧昧,

那是夜的霓虹、夜的魅,与日光和月光无关。

此刻,我愿意在心里呢喃山的乳名——

巴山。然后,巴山的夜,雨。

 

李商隐已经作古。

巴山夜雨演绎上千年别情、隐情,

有一滴留给自己够了,不枉然一生。

在缙云山听雨,灵魂可以出窍,

顺雨而下,嘉陵、长江,直到漂洋过海,

我就在北碚,等你。

 

沙溪辞

沙溪古镇小贩的吆喝,

夹杂元明古韵,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里,

探出头来的小黄花已经隐姓埋名。

没有招牌的门脸和摊位,

像一件对襟长衫齐整的纽扣。

深巷里促织机的睡梦被流水带走,

再也不会复原。

 

当年监察御史和刑部郎中的官靴,

行走沙溪也不会有大动静。

外来达官贵人建造府邸的青砖红瓦,

接上烟火和地气,生出紫烟,

威乎乎扶摇直上,小戚戚逗留花间月下,

帘卷细雨清风,庇佑天伦。

 

枕河人家南来北往的方言混为一谈,

身份、官阶落地皆隐,阶级模糊,

邻里就是邻里,一壶明前好茶,

煮酽的情感一衣带水,任凭雨打风吹。

温婉的七浦河就是沙溪枕边书,

水流一千种姿势都是抒情。

 

顺水而下,在沙溪遇见一杆老秤,

麻绳滑动的刻度在手指间,

迟疑不决。我明白这里的刻度不是斤两,

而是时间长度,我想停留此时此刻,

停留我在沙溪一见钟情的眼神。

看过太多古镇的赝品,唯有沙溪,

年纪模糊的老秤,泾渭分明。

 

石拱桥上二胡的插曲

石头横拱七浦河的利济桥已经年迈,

要身段有身段,颜值顶配。

过往的人在桥上走不动了,各种姿势摆拍,

好看和不好看的一个神态,笑盈盈,

美滋滋。

 

一把二胡在哭。拉琴老人脸上没有表情,

看不出流淌的琴声与他的关系。或者

为亡人,或者为桥下的流水,

或者这里埋伏忧伤。我靠近他身旁,

感觉风很冷。

 

和他席地而坐的一只空碗,装着谜,

谜底谁也看不见。流浪艺术在生活的碗底,

空空荡荡。突然想起瞎子阿炳的墨镜,

想借来戴上,假装不在现场,

因为找不到接济的方式。

 

有人习惯性在碗里留下纸钞,有人俯身

询问有没有二维码,老人毫无反应。

我什么都不能做,一个叫二棍的诗人,

坐在他身边,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水在桥下被风吹,起了波澜。

 

在武胜

从春天来了到花儿开了,

三百米篱笆墙,一个鱼跃,

或者单腿跨栏,就有满满的芬芳。

也可以想起飞龙的样子,

卧龙、飞龙,在那里被花儿闹醒,

庭院、别墅、洋房,和泥土相依为命,

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命题。

城市里的鸟语花香多少有些奢侈,

而这里的花鸟像天上的星星,

有名有姓,有武胜的户籍。

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负氧离子,

醉氧就睡他个百无禁忌,

醒来神清气爽,逆生长,

一夜间还你胶原蛋白,

青葱不问岁月。

 

武胜去吃英雄会

英雄不问出处,英雄的情结,

与生俱来,宝箴塞森严的壁垒挤压,

或者南宋蒙哥军帐外的威风,

注入武胜的都是血性。攻守与成败,

都有自己的结局,不能偷偷摸摸,

否则就是胜之不武。

多少年以后,英雄无须下帖,

威乎乎走上餐桌,英是英,雄是雄。

英雄忽略名号,会的是含蓄,

浅尝,大饮,三杯两盏以后,

冷兵器时代的渣渣鱼,

游进热兵器时代的三巴汤,

汤里的海市蜃楼有了虎豹和鸾凤。

仅仅就是一道菜,浮想联翩,

那些旧年的太监和嬷嬷,

想想心酸,绝不敢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