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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12期|喻长亮:告别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12期 | 喻长亮  2021年12月29日08:11

下了一夜小雨,到早上天晴了。田里的油菜喝足雨水,绽放着金灿灿的花朵。

小桥医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骑着电动车穿过田间的水泥公路,笔直进了枯树湾。

他是县医院的医生,三年前到漳河村当了一名驻村干部。除了落实上级扶贫政策,他还在村卫生所给乡亲们看病。他已接到通知,将结束这里的驻村工作,回到县医院继续上班。明天上午同事小汪医生来接替他,在村里开展下一轮的乡村振兴工作。

现在,他是来跟老树叔告别的。

老树叔是村里的一位病人,年轻时在高原当过兵,跟两位战友在一个叫昆巴的哨所里待了五年。当年的老班长在一次意外中走了,永远留在昆巴。他跟另一位叫山娃子的战友每个周末通一次电话。他们曾相约每年回一次昆巴看望老班长,至今却只去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成行。

老树叔得的是心脏病,天气转凉就犯病。最近天气忽冷忽热,老人的病情加重,心口疼,下肢水肿,还出现哮喘。这都是很危险的信号。临走前他还要做一件事,就是劝老树叔住到医院去。

以他的经验,老人的病随时会发作,且来势凶猛。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住在医院里观察施治。漳河村离县医院三十多公里,救护车到这里,最快也得半个多小时。这对心脏病人非常不利。可是老人从不拿这些当回事,总是乐呵呵地摆摆手说,时候不到,阴曹地府不收我。

他的腿关节炎也很严重,据说是年轻时在高原上落下的老毛病,已经困扰了他几十年。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仿佛稍不留神就歪到一边去了。在菜地翻土时,不得不双膝跪地,靠双手的力量一点点地挖土。那样子像一只趴在地上的老龟。天气稍稍转凉,就要穿上厚厚的棉裤保暖。即使这样,也会发病积水,膝关节又红又肿,一点都不能动弹。每次发作,小桥医生都为他作吸水治疗。老人很乐观,笑眯眯地跟他拉家常,有时还来两句玩笑话,一点也看不出他正在忍受疼痛。

比如他指指小桥医生的药箱打趣道,瞧,你走到哪儿,就把医院背到哪儿。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他的小药箱里应有尽有,从没见他少过什么,跟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葫芦似的。小桥医生一眼不眨地盯着针管,将他膝盖里的积水缓慢地抽出来,嘴上却不动声色地说,您也不瞧咱是干什么的!老人摇摇头说,没见过这么能吹的!

待小桥医生抽出针管,老人活动一下腿脚,说,看,咱又扛得起枪了。

小桥医生收拾好针管,歪一下头说,我也是没见过这么能吹的!您这腿可不是钢铁做的,不能再挖园子了,也不能上路扫地。老人乐了。嗨,你说对了,这腿跟我一辈子,还真是瘪瘪歪歪,千年不坏,一点不比钢铁差。

十年前村里修通村公路,老人捐掉卖粮食攒下的积蓄,帮助村里修通那条进村水泥路。村里要给他立一块功德碑,老人拒绝了。

路修好后,老人又报名当了一名义务护路员,得空就到路上清除杂草、清理路障什么的。他在路口竖了一块“重车免过”的牌子,提醒人们不要压坏路面。

老人有一双儿女。女儿嫁到广东去了,过年时才回来一次。平常总是通过电话问候老人。他有一部老人机,却常常丢在桌子上。他在电话里大声说好着呢,能吃能睡,还能种菜,不担心!儿子向天涯在县农业部门工作。小桥医生见过他几次。一次是在诊所里,他特意过来给老人拿药。还有两次是在老人家里碰到的,他从城里回来看望老人。巧的是天涯也是一名驻村干部,还是村里的第一书记,平常吃住都在村里,很少回城休息。他们一见面就谈起驻村的事,两人很聊得来。他还称赞小桥医生说,你这是医疗扶贫呢,是一条值得我们学习的好路子!不过没多久他就离开了,要赶回村里去。小桥医生叫他天涯大哥,第一次见面他们就互留了电话号码。

小桥医生曾跟他谈起老树叔的病情。他说,我原打算把他接到城里跟我们一起住,方便照料他,他不乐意。我又想请一位保姆照料他,他也不干,说我一辈子不给人添麻烦,哪里到老了还要别人来服侍我,不行!这事就这么搁下了。天涯一脸苦笑,他就是这脾气。

天涯有一个儿子,是一名现役军官,去年回来结的婚。为这事老树叔高兴了好一阵子,说等着抱重孙子呢。

他将电动车停在老树叔的稻场上,背好药箱,理理衣领子,径直往老树叔的院子走去。

院门虚掩着,门框上挂着一块“军属光荣”的镀金牌匾。他推门进去,喊了一声叔,屋里没人应。

院角长着一棵抱围粗的杏树,树冠如盖,绿荫覆盖着半个院子。树上杏花才褪,尖尖的小青果刚露出头来。一阵风来,小青果们在新叶间轻盈地摇晃。

去年杏子熟时,老树叔特意请他尝鲜,还拣大的装了一些,让他带回去哄女朋友。

早着呢,我一个人吃得了。他笑嘻嘻的。

不小了,赶紧找去!

咱又不是没人要,急什么!

哟,半大小子,气死老子。你不当回事,你爹妈急呢。

小桥医生笑了笑,欲言又止,剥了一只熟透的杏子递到老树叔手上。老树叔看了他一下,摇摇头,接过杏子哧地吸进嘴里。

临走时,小桥医生道了声谢,提着杏子去了。老树叔知道,他这是拿回诊所给乡亲们尝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老人喃喃地说,这孩子有心事呢。

廊下一只黄母鸡在啄食,毛绒绒的小鸡叽叽喳喳地跑来跑去,十分热闹。院子中间摆着一把椅子,椅背磨得透亮,跟抹了桐油一般。地上有点乱,篾刀,钜子,麻绳,散落的高粱梗,铺了一地。

老树叔扎扫帚的手艺是出了名的。每年忙完田里的活路,他都要花好多时间扎扫帚。每逢漳河镇的热集,他都要背上几把新扎的扫帚到镇上去卖。他扎的扫帚结实,轻便好使,价钱公道。好多人都喜欢用他的扫帚。这几年他的腿疾加重了,走不得路,赶不得集,不少人找上门来买他的扫帚。

每年春天,他都会种一些高粱。稻场边,田埂上,菜园角头,随手撒一些种子,不久便长出一蓬蓬高挑俊秀的高粱。远远看去,都是一道养眼的风景。秋后高粱熟透,割下穗子,刷净种籽,捆好挂在屋梁上。待到落冬闲下,便把穗子取下来,敲敲打打地忙活。小桥医生说,老树叔的扫帚简直是漂亮的工艺品,放到网上一定火得要命。老树叔故作认真地说,要命的事我不干,我不上那个网。哼哼!

会去哪儿呢?小桥医生在院子里四下打量着,一定在屋后菜园里。来得多了,他跟自己家里一样熟。

后门开着,老人跪在园子里,一手扶住小板凳,一手费力掐着韭菜花。

肥嫩的韭菜开着朵朵小白花,一股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老树叔身边放着一只小提篮,里边装着刚掐下的新鲜韭花。

叔,您在这呢!

老树叔回过头来,呼呼地喘气,挥手说,别过来,小心脚下!他指指地上的泥巴。

小桥医生三两步跨过去,扶他站起来,说叔,您可不能这么忙活!走,我们进去歇着。

老树叔摇摇头,枯树湾的风大,见话吹走。他总不忘说点玩笑话。

小桥医生说,那风是您家的,都向着您呢。

那倒是。你来了风就跑了,它们怕你。

老树叔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得,你来得正好,告诉你个事儿。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活了一百二十岁,长着长长的白胡子,胸口不疼了,腰也伸直了,挑得起一百斤的担子,一顿能吃半斤肉,两大碗白米饭。你看,我都成神仙了,哈哈!我还梦见你把媳妇带到家里来了,我们坐在一起吃杏子。他竟然一点也不喘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您可真小器,干吗不梦见自己活一百五十岁,做梦又不花钱!

聪明!老人快活起来。下回我梦他二百岁!

我倒要问问,我媳妇长得怎么样?他搀着老人往屋里走。

老人歇了一口气,像是在回想,嗯,不错!

不错是什么意思?他故意缠着他不放。

长得跟仙女似的,比你强多啦!说着顾自笑了。

损我!晚上我也梦一个去,我就不信。

小桥医生有一位女朋友,也是县医院里的医生,两人谈了三年。前不久,女朋友辞掉县医院的工作,去深圳做了一名推销员。她在电话里说,到这边来吧,我们一起做,肯定大赚。小桥医生犹豫了。

一连好长时间,他们都在电话里争执不下。不过小桥医生一直没答应她。他把这件事装在心里,任谁也没有提起过。

老树叔提着提篮,由小桥医生搀扶着穿过堂屋,在院子里坐下。小桥医生扶老树叔坐下,从药箱里拿出听诊器。老树叔的心脏跳得迟缓沉重,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他故作平静地说,还好,注意静养就行。他卷起老人的裤管,按按他的小腿。他的腿浮肿得厉害。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笑笑说,比前两天略有好转。一定要按时吃药。这一切老人都看在眼里,却装作没事一样。

晚上睡得好么?

睡得好,一觉到天亮。也不喘了,好得很。你看,这不是能扎扫帚么。老人指指散落在地上的高粱竿。气喘病人是睡不好的。作为医生,这些瞒不了他。一点水肿不算什么,小毛病。老人无所谓地摇摇头。

叔,您得听我的,该去医院了,得住下来好好调理。他小心翼翼地用了“调理”这个词,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些。他心里清楚,老人要是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是不会去医院的。他是个倔脾气。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我不是有你吗?有你这位大学生医生还不够么!哈哈。他喜欢仰头大笑,像一个快乐的年轻人。

叔,这可不行!他急了。

他本来还想说自己明天要离开这里,话到嘴边又咽住了,赶紧扭头去看那棵高大的杏树。相处三年,一旦要离开,他的心中全是不舍。老树叔要是知道自己离开这里,也一定会伤心的。

不用住院。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我住不惯那些高房子,非要住进去可不得憋死我。他笑了笑,要不,在我这儿吃中饭?我们吃蒸腊肉和韭花煎鸡蛋。他指指提篮里的韭花说,一会儿的工夫就好,不耽搁你的工作,怎么样?每次到这里,老人都要留他吃饭,小桥医生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推辞,不给老人添麻烦。这一回,老人借吃饭岔开话题,显然是打定主意不去住院。

您不答应我,我吃不下!他咬咬牙,您得听医生的话。

你瞧,我不是照你的嘱咐在吃药嘛!你看我,他想逗乐小桥医生,不是铁打的,比钢铁还结实呢!他拍拍自己的胳膊,一脸轻松。

小桥医生却笑不出来,说,叔,您的病不能这么拖下去。他急了。话说出口又后悔了,怎么能这么跟老人说话呢!

老人还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你吓唬人呢!我吃的盐可比你吃的饭多,你吓不到我。哈哈!

叔,我是医生,您得相信我。

老树叔明白这一回他是跟自己犟上了,缓了一口气说,行行,住院这么大的事,你总得让我想想,想想行不?

不行。叔,您必须现在就去。他明白老人有意回避自己,这回不跟您商量了,必须去!

好厉害的医生。他轻咳一下,好好,我答应你,叔听医生的行不?

小桥医生没想到他这么快答应了,一下子高兴起来。哼,这还差不多!

老树叔反倒叫他逗乐了,说,医生管着人命呢,我怕医生,哼哼!

叔,我这就打电话叫医院的车来接您。

急什么?你当我这就活不了不是?我总得跟你天涯大哥说一声,把家里清理清理再出门吧?

小桥医生想想也是,总不能让老人说走就走吧?他不放心地说,叔,您可不能变卦啊!

不变。什么都不变,只有风变了,它们都随你了。哈哈!

哼,我可不敢轻信您,您吃的盐多啊!他提高了嗓门。

你这个小鬼头,记仇呢!两人开心地笑起来。

有一回,小桥医生问老树叔,什么时候去看老班长呢?

老树叔苦笑一下,说你看我这身体,上得了高原么?再说了,山娃子也不行了,上个周末给他打电话,才知道他住院了。他回老家当了一名护林员,长年累月在山上看林子。这下好了,怕是再也回不到林子里去了。看看我们,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老班长了。说罢久久不语。

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他们返回哨所时经过一条河流。他们手拉着手,一步步踏水前行。他是只旱鸭子,怕水,每次过河都被老班长和山娃子夹在中间。过到一半时,水流越来越急,他脚下一滑,重重地倒下去。幸好他们抓得牢,生生将他拉住了。河水冰冷彻骨,他全身湿透了,还狠狠地呛了几口水。可能是太紧张的原因,他刚站直身体,一不提防又倒了下去。他们手上一滑,眼看着他给冲了出去。老班长纵身扑进水里,死死抓住他的一只手。山娃子也跟着跳过去,在后面紧紧拉住他的背包。他和山娃子在一片浅滩上爬上了岸,结果却不见了老班长。事后才知道,老班长也不会游水。

他们将老班长掩埋在河对岸上,给他立了一块石碑。退伍后的第七年,他们去了一次昆巴,给老班长带去一瓶烈酒。他们在老班长的石碑前坐了一夜,给他唱了一夜军歌。回来时,他的嗓子都是哑的。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可是,以前您的身体棒得很呢。他指了指冲田间的那条水泥路,不解地问。

老树叔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

小桥医生收起听诊器,从药箱里拿出一只药瓶,拧开瓶盖,倒出几粒白色的药丸,用纸片包好递到老人手上。早晚各一次,一次一粒。每一次,他都跟老人这么说。老人也同样应道:记得,记得,一次一粒!里边的药丸正好是老人两天的药量。每隔一天,他准会来看望老人一次。放在过去,后天这个时候,他准会出现在这里。现在不同了,到时候该是小汪医生接替他了。一想到要离开这里,他的眼睛就一阵发涩。但是,老人答应他去住院,又令他开心不已。那样的话他倒可以抽空去病房里看看老人,还可以聊聊天呢。那时再告诉他自己回到县医院的事,也许再合适不过。

半年前的一个深夜,老人胸口痛得难受,拨打了他的电话。他立即联系县医院的救护车。还好,抢救及时,老人很快脱险。电话号码是他事先留给老人的,写在一张巴掌大的硬纸上,便于他随时拨打。老人在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又回到家里。

那以后,他隔天到枯树湾来一趟,专门给老人检查送药,从没有掉过一次档。

小桥医生盖上药箱,指着地上没扎完的扫帚,说,打现在起,您得答应我别干这些了,对心脏不好。

老人用力点一下头,中,这一把扎完就不干了,好好休息。类似的话,老人说过就忘,依然不停地忙乎。

他通常一大早起来,挖菜园,扯草,喂鸡,清扫院子。他行动迟缓,却从没见他停下来过。屋后过去是一片杂树丛生的土坡,老人硬是花了几年时间把它翻挖出来,开辟成菜园。

他一得空就在里边忙活。园子大大小小分成好些厢块,中间用窄窄的排水沟分开。这个时节,韭菜,莴笋,小白菜,包菜,大蒜,茼蒿,香菜,豌豆,都相继登场,很是热闹。边角上种着两行小葱,随手一掐,满手都是绿汁。

这么多菜,他除了送一些给左邻右舍,全都拿去卖了。他曾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挂着两只铁篮子,用来装菜,一次能拉一百多斤。后来腿不好,骑不得车,就有菜贩子上门,过不了多久就来拖一回。

他有一只军用饭盒,跟随他大半辈子,现在成了他的钱匣子。他把卖菜的钱都装进盒子里,装满了就去银行存一回,大都是些针头线脑的零票子。不过,积攒得久了,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瞧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我一共扎四把扫帚,一把不卖了,全送给你们。隔壁德旺和湾南头聋子二哥每年都提前下订金要一把,一订好多年。这是最后一回了,不要他们付钱,送给他们。他们不在家,一个做工去了,一个跟儿子到城里住去了,很少回来。我把扫帚挂在他们的门墙上,他们回来有用的。我跟你天涯大哥交待了,把订金退还给他们。今天扎两把,一把送给你,将来你成家用得上。还有一把留给天涯,他回来时扫扫院子,少不了。老人说话时,喉咙里发出吱吱的喘气声。

小桥医生收好药箱,听了这些心里一沉,脑子里闪过一种不祥之兆,嘴里却说,我不能收您的扫帚,再说我可没打算这么早成家呢。

那可不行,成家是你们年轻人的大事,耽搁不得,赶紧找去,赶紧找去,不然好姑娘都叫别人抢走了。这一回,轮到小桥医生笑了。不知为什么,他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来陪老人吃一顿饭。

趁老人进灶屋的空儿,小桥医生摸出手机,低声给镇政府食堂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中午饭不回来吃了。他平时在镇政府食堂就餐。一起就餐的还有四位驻村医生。他们都是大学同学。他们吃饭时聚到一起,聊一些工作上的事,也讲讲乡村见闻,十分开心。

收起手机,他提高嗓门说,叔,吃饭早着呢,要不我先帮您扎扫帚吧?我可有的是力气!他举起拳头用力地晃了晃,像一位大力士。他知道,这些活儿不做完,老人是不会放心的。不如试着帮忙做了,让他安心休息。

老树叔抓了一把松毛准备生火,听了他的话,说,嗨,这孩子,说到我心坎上了。来,我们爷儿俩合作一把,这回你总不能不要我的扫帚吧!他放下松毛,高兴地出了灶屋。

老人回到院子里,在板凳上坐下来,双手握着快成形的扫帚把说,该上绳了,这活得有把好力气。我不行,看你的了。他站起身来比划着。小桥医生坐下去,照着他的样子把细麻绳缠在扫把上,用力往怀里拉。他歪扭着身子,撑得满脸通红,逗得老树叔开怀大笑。到底是没做过活的毛孩子!他挨着小桥医生坐下来,重新示范一下,让他接着再来。小桥医生松开没拉牢实的麻绳,一丝不苟地缠好,再次用力。这回好多了。他得意地看着老树叔。老树叔摇摇头,还得用劲,紧紧绷住!小桥医生额上渗出汗来。他有些不服气,我这力气够猛了!老树叔拍拍他的胳膊,手上抓牢,胳膊用力,一寸都松不得!捆得跟一根棍子一样结实才管用。说着大口地喘起来,嘴唇立刻变紫,脸色发青。小桥医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行,我松开重来。照着老树叔的指点,如此反复做了几遍,每次用力更大一些,直到老树叔点头才行。他脸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滚,流到了嘴角,痒痒的。他擦了擦,继续缠下一圈。几个回合下来,做得顺手多了。

这时老树叔才说,按这个力度,全部松开重新再做一遍。小桥医生这才明白,刚才的努力是在训练自己呢。他故意大声说,叔,您整我呢,嫌我的肌肉不够结实是不是?说完松开手,瘫软地坐在板凳上。累死我了!他脱下薄毛衣,擦一把汗水,重来就重来!

老树叔抬抬手,得得,先歇歇,歇歇!他们坐下来喝水,开始闲聊。

老树叔问他来漳河镇多久了。小桥医生往杯子里加了一点开水,低声说三年了。

老树叔轻叹了一下,你看,时间真快,又该吃杏子了。记得你头一回进我们湾子时,说话都脸红,跟个小姑娘一样。

那是。这是不是说我的脸皮子变厚了?他调皮地看着老树叔。老树叔叫他逗乐了,说你们城里的小毛孩子好比大棚里的树苗子,到我们乡下晒晒太阳,就长结实了。

小桥医生拍了一下大腿,说叔,不是跟您吹,这里十里八村的,没哪个湾子我不熟的,我都成漳河人了。哪个家里几口人,哪位老人有个什么毛病,我不用记都答得上来。他一时兴起,扳着手指头说起他到村村湾湾出诊的故事。

他说到了老树叔的病,不大紧,不累着,不受凉,保管您活一百岁。老树叔轻轻敲着水杯,不停地摇头笑着说,瞧,嘴上抹蜜了不是!

他们又开始扎扫帚把。这一回,小桥医生扎得顺手多了。每缠上一圈麻绳,力气都恰到好处。毛头小子顶死牛。年轻真好,干活不累,唉。老树叔轻叹一声,眼睛里全是怜爱。

缠得差不多了,老树叔接过扫帚,将它夹在两腿间,颤颤抖抖地将麻绳套了一个结,用刀将绳子割断了。跟着,将扫帚的把搁在板凳上,用力切割把头多余的部分,不想手上没劲,不得不停下来。小桥医生看在眼里,接过刀和扫帚,学着他的样子一刀一刀地切下去。

是这样么?他问。

老树叔点点头,削得光溜溜的才不会扎手。老树叔上气不接下气说。小桥医生照着做了,将扫帚递到老树叔手里。他在手上掂了掂,用巴掌摸了摸扫帚把的顶头,说,好得很,不扎手。

小桥医生搓搓手,得意地问,叔,我学得不错吧?

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是什么意思?他又抬起杠来。

马马虎虎,——就是骑马打虎,不是马就是虎。

那能不能骑驴打虎?他继续瞎掰。

老人指指那条板凳,叫你说对了,你刚才骑的可不是一条木驴。说罢顾自开怀笑起来。

小桥医生笑得直不起腰来。跟老人在一起,就是这么快乐。

笑罢了,老树叔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将扫帚又递回来,说,比你叔强多了,哈哈。跟着又重重地咳了几声。

小桥医生赶紧拍拍他的后背,说得了叔,您别噎着!

好不容易平息一些,老树叔说,小桥医生,这把扫帚是特意给你扎的,叔没别的东西送你,以后怕是再也扎不了了。说着抬了抬手,做不得活了。他无奈地摇摇头。

小桥医生连连摆手,说叔,这可不行,我可不能随便收您的东西,再说——

老树叔再次抬抬手,不让他说下去,说,孩子,现在这乡里乡间再没有人扎这东西了,你就留个纪念吧,也算跟老叔的一场缘分。

小桥医生一时语塞,点点头,许久才说,叔,您不光送我一把扫帚,还教会我一个宝贵的道理,就是做事要有一股子韧劲。

对,比钢铁还硬的韧劲。这一回,老树叔由衷地笑了。

还有,您别忘了,明天跟我去医院!

老树叔点点头,说,行,我答应你。——这也是你的韧劲!哈哈。

这一回,小桥医生没有笑,而是认真地说,我们可说好了,明天我过来接您!

行,行!他轻轻闭上眼睛,不停地点头。

这顿饭小桥医生吃得格外香。老树叔烧火,小桥医生做菜,配合得像一对老搭档。他饿极了,一连吃了四块腊肉。老树叔一高兴,也吃了一小块。他煎的韭花鸡蛋,老树叔连说好吃,吃下一小碗米饭又加了一小勺。今天吃多了,撑着我了。他放下碗筷时开心地说。

叔,跟您商量个事。他慎重其事的。

这孩子,净吓唬我。他故意把头扭向一边。

我可不敢吓唬您,您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呢!就为这个,我刚才多吃了小半碗饭,这不是要赶上您吃的盐嘛!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一老一少在拌嘴呢。

你这家伙,一点不吃亏。说吧,我才不怕你的花拳绣腿!

也没别的,下回来还跟您一起吃饭,还吃蒸腊肉和韭花煎鸡蛋。哈!还没说完,得意地笑起来。

我的天老爷,这么大的事,真吓死我老头子了。你该在生产队的大喇叭上喊一嗓子才作数。

一番话说得两人开心不已。

安静下来,小桥医生悄悄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他还想多待一会儿。老人看在眼里,说忙去吧。我这儿又不少你。他经常这么拿他开涮。

小桥医生嘻嘻一笑,说我也不怕您这儿少了我,你结实着呢。

那倒是。你看,我吃得不比你少。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空碗。你一个大小伙子,饭量不如我一个老头子。

他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洗了手,背上药箱,多谢您的蒸腊肉和韭花煎鸡蛋,我下回还来吃。他调皮地做了一个吃的姿势。

行,饭管饱,菜吃好,梁上的腊肉多着呢。他指了指屋檐下,一排吊干的腊肉在屋梁上齐整地挂着。得自己动手才行,我是上不去了。看你的本事!他指指自己的嘴,自嘲地摇摇头,看看我,就剩这张嘴了,什么都吃得下,就是不吃亏,哈哈!

小桥医生也笑起来。老人时不时幽默一下,让人开心不已。

临走时他顺口问了一句,天涯大哥还好吧?

老人说,好,好着呢,他要得孙子了,我就要当太爷了。这段时间他够忙的。要忙村里的工作,又要兼顾家里的事,还得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我说忙吧忙吧,别为我操心了。说着,推着小桥医生出门,你也忙去吧,骑车慢点!

傍晚时分,他给天涯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叔的病很重,他答应我明天到医院住一段时间,做进一步的观察治疗。天涯那边很吵,大概是在村子里。他急急地说,谢天谢地,真得感谢你了。这边村里事太忙,离不开,一想到老人的事,直上火呢。这下好了,他住进去好好治疗一段时间,我也放心了。他打算明天请假回来,跟小桥医生一起送老人去医院。

放下手机,他呆呆地坐了许久。只有他清楚老树叔的病有多重,老人的心脏没准哪一刻就停止了跳动。他知道老人的脾气,是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哪怕自己的儿子也不。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隐隐有一种担忧。

这个晚上,小桥医生就住在诊所里。这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厚厚的出诊记录本,一页一页地翻看,一个个熟悉的脸孔浮现在他眼前。本子上详细记录着每一位病人的病情、用药及治疗效果等情况,还记有家属的情况,包括联系方式。这些看似不打紧的信息,有时候会帮上大忙。这是他在工作中摸索的经验。翻到老树叔这一页,他停下好久,感到无力翻过去。

明天,他将把这个陪伴自己整整三年的记录本交到小汪医生手上。他还想带着小汪医生挨家挨户地走一遍,认识一下这里的每一位病人。他要跟他一起去见老树叔,还要把老树叔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他。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到鸡叫头遍后,才迷糊了一会儿。他看到老树叔拄着棍子一步步向一条翻滚的大河走去。

他一下子卷进巨大的漩涡,旋转着,撕扯着,没完没了地上下翻滚。

他清楚地看见他大口地喝水,甚至能感到浑浊的河水从他嘴里直灌而入,冰凉侵遍全身。老树叔渐渐变得僵硬无力,像一块重重的冰砣,在下沉,下沉。

小桥医生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窗外,天色微明。他披衣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田野,那里飘来一阵熟悉的菜花香气。手机在床头发出刺耳的叫声。他一个激灵。

电话是天涯大哥打来的。老树叔走了。

他瞬间凝固在那里。

天涯大哥说,夜里接到父亲的电话,让他天亮后回来一趟。老人说话很吃力,说完就挂了电话。他觉得不妙,跟着打回去,却无人接听。他二话不说,匆匆打了急救电话,跟随救护车一路风急火燎赶回来,结果晚了,老人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胳膊手还是温软的,跟睡着了一样。

妹妹和儿子得到消息,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你开的药放在床头,整整两包都没有动。他早已作好离去的准备。他走得很从容,屋里清理得整整齐齐,连去那边的衣服都穿好了……我没有给老人尽孝啊!天涯泣不成声。

他告诉小桥医生,不久前老人曾嘱咐他,万一哪天他走了,要帮他完成一个心愿,把冲里的那条水泥路铺上柏油。老人临走时,把那只旧军用饭盒放在床头,盒子里装满零钱和一张银行卡,银行卡密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

听到这里,他想起他的战友山娃子,似乎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踏上昆巴之行。老班长地下有知,一定欣慰不已。

小桥医生久久地盯着挂在床头的那把簇新的扫帚,手机滑落在床上也浑然不觉。

新来的小汪医生跟小桥医生一起来到枯树湾,向老树叔作最后的告别。

走到那条水泥路上,他给女朋友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自己不去深圳了,他要留在这里继续当一名普通的医生。微信发出去后,他顿感释然。

一阵风吹过,宁静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韭花香味。小桥医生指着屋后的菜园对小汪医生说,看,老树叔在向我们问好呢!

【喻长亮,祖籍湖北广水,湖北安陆人。先后在《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天津文学》等省内外文学杂志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铁塔之上》、长篇小说《漳河岸边》,小说《远山》获2018年长江丛刊文学奖。现为安陆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