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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11期|庞羽 : 黑猫红中绿(节选)
来源:《草原》2021年第11期 | 庞 羽  2021年12月31日08:35

沈愿明有一只黑猫,这是她在南京的独居伙伴。只是在某一天,黑猫从阳台上钻进了她的屋子里。沈愿明给它准备了食物和牛奶,黑猫叫了几声。从家乡考进南京市图书馆,黑猫是她的第一个伙伴。

沈愿明是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读的本科,那时她还有个伙伴,是同班同学,名字叫王佳,后来大三辍学了。沈愿明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联系不上。有人说她回老家了,有人说她出国了,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失踪了。

在图书馆工作时,沈愿明总是想起这个女孩,她对她印象不是太深刻,因为她是学校里大多数人中的其中一个,像最大公分母里面的一个数字。大三时,开始流行什么“快闪”运动,王佳带着她的人生一起“快闪”了,沈愿明问了辅导员,他说她父母出了点事,她辍学了。后来又传闻什么女大学生失踪事件,同学们传得很凶,直到王佳打了个电话给辅导员,让他把宿舍里剩下的东西寄给她。这个电话是水面上唯一一个水漂,然后又杳无声息了。沈愿明找过她多次,并没有找到她任何消息。

也就是在这几天,黑猫的行为有些反常,沈愿明带它去看医生,它从医生手里挣脱,不见了。沈愿明在宠物医院周围反复寻找,并未找到它的身影。

在黑猫消失的那个晚上,沈愿明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声音很熟悉,听着听着,沈愿明听出是王佳的声音。她问王佳最近可好,王佳说,她现在在弋阳呢。沈愿明问她这段时间在哪里,过得怎么样。王佳说,她这段时间在地球呢,过得挺好的。沈愿明问她在地球干什么,王佳说,她在寻找自己应该如何在地球存在。沈愿明问她找到了吗?王佳说,她辍学是觉得学校教导的知识,包括日常生活的常理都没什么意义,一切过于虚无了。沈愿明问她现在呢,她说,意义这个词也是虚无的,《红楼梦》看透了空,是因为曹雪芹拥有过太多,人生确实是空的,但在虚无中寻找到实在,是一个青年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人最后不是两手空空地走,而他留下了什么,才是真正可贵的,曹雪芹看空了一切,而《红楼梦》却是他实在的宝贵,若他真的看空,可能就不会动笔。这就是理想,是追逐,也是漫漫征途。沈愿明问她:“你在弋阳干吗呢?”王佳说:“踏上征途了呗。”沈愿明问:“你一个人吗?”王佳说:“实现梦想的路上,从没有人孤独过,哪怕远隔万里。就如四大名著,它们的读者跨越了时空。而中华的文化,渗入了各个中华儿女的骨髓。”

沈愿明问:“你认为中华文化中最可贵的是什么?”

王佳说:“中华文化侧重‘缥缈’,这是一种精神追求,可是无论庄子、苏东坡,还是王若虚,他们在失意、落魄乃至悲观中生出了乐观与通透豁达的精神,这就是为什么四大古国中,中华文明从未断过的一大原因。”

沈愿明问她:“这段时间,你很失意、落魄和悲观吗?”

王佳说:“确实如此。但我很感谢这段时光。它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它让我更好了,更坚定了。我很感谢这段经历,虽然痛过,但是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世界也变成了更好的世界。”

沈愿明问:“然后你去了弋阳?”

王佳说:“我一直在路上,我充满了力量,这也是我为什么是华夏儿女的原因。华夏儿女无论面对怎样的考验,都会再爬起来再跑起来,正如夸父追日、精卫填海。”

沈愿明和王佳谈了挺久,王佳正在弋阳一家客栈里。沈愿明问她吃住怎么解决,王佳说她盘缠够的,沈愿明问她为什么要去弋阳,王佳说,她爱这片大地,她想来看看这片大地,人们如何耕作,如何纺织,如何生儿育女,如何建筑房屋、桥梁,如何发展文明,如何共饮长江水,如何成为这片大地上的一名平凡又特殊的中国人。沈愿明问她下一步去哪里,她说向来处来,到去处去。沈愿明问她下一个城市去哪里,她说去古楼。沈愿明问她来处来自哪里,她说,她总感觉自己不是地球人,可能每个人降临前都并非来自地球吧。

王佳来电话的第二天上午,沈愿明上班迟到了。那天堵车了,而沈愿明出发得晚,觉得地铁绕路来不及,就打了车。沈愿明被扣了一点季度奖,在图书馆里整理完图书后,王佳发来了一条短信:你猜我在弋阳看到了什么?

沈愿明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其实她也没有必要知道,王佳只是她在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印象还不算模糊而已。

“你看到了什么?”沈愿明问王佳。

“你往你东南方向看去,看到了什么?”王佳发来一行字。

“看到了一摞书。”沈愿明说。

“什么书?”王佳问。

“《唐诗三百首》和《博尔赫斯文集》。”沈愿明说。

“它们怎么被放在了一起?”王佳问。

“它们被借阅,还回来了。”沈愿明说。

“我在弋阳看到了一只长颈鹿。”王佳说,“就像两本不相干的书因为机缘巧合而被放在了一起,我相信偶然也是一种必然,一种神赐的必然。”

沈愿明还想和她聊一会,但是还没到下班时间,于是就开始摆放图书。她不知道王佳长成了什么模样,也许和她聊天的并不是王佳。她认为也有这种可能,因为“可能”这个词语就是无数可能。

沈愿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去旁边的街巷里买了晚餐,某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王佳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可能”的生活,沈愿明朝九晚五,是一种平稳安乐的生活,王佳颠沛流离,却别有一番风致。遑论哪种生活合意,沈愿明在羡慕王佳的同时,可能王佳也在羡慕沈愿明。记得大学毕业时,同学们各自道珍重,有的去了广州,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出国深造,有的留校当了老师。他们选择一种生活的同时,就摒弃了其他千百种人生的可能。任何选择都是如此,宛如你永远只能走在一条道路上,你只能走上一条道路,而道路引领你走向前方。这可能就是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性,我们在这里的同时,就不能在那里。沈愿明在图书馆的同时,就不能在图书馆外的其他地方。说起来很拗口,但是沈愿明这一代人,无论意识到与否,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会选择没有人选择的选择,走没有人走过的道路,完成没有人完成的任务。是的,无论人生出现了怎样的岔路,他们选择了,他们走下去了,他们完成了。虽然道路布满荆棘,虽然有痛有风雨,但是他们走到底了,他们在终点踩下了自己的脚印。这就是为什么读书,为什么工作,为什么奋斗的意义。沈愿明想,在图书馆整理图书也是一种奋斗,在咖啡馆端盘子也是一种奋斗,在写字楼里做表格也是一种奋斗,在医院里与病魔抗争也是一种奋斗。同样,王佳辍学并不意味着放弃了奋斗,走路也是一种奋斗,只要能走,似乎就有了新的可能。有好的可能,也有不好的可能,而那些不好的可能,似乎也会变成好的可能,在于你的选择,在于你的道路,在于你如何思考。

沈愿明坐在星巴克的玻璃桌旁,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匆匆走过,宛如水流缓缓漫过山野。太阳照在人海上,总有些人生是为了发光,在浩渺的人海中折射出太阳般璀璨的光芒,一阵波光粼粼,人群仿佛丰收的稻谷。不要问何所依,何处去,沈愿明在星巴克,她就往星巴克去了;人群中,有人往地铁去,有人往公交站台去,有人往商场去。这就是何处去。而当你到了星巴克,又会有新的“何处去”。这是时间与空间的局限,也是时间与空间的魅力。人生的精彩来源于不确定性。沈愿明很感谢那个经常批评她的主任,因为有了主任的批评,她的人生又多了些不确定性。多了不确定性,就多了选择,多了道路,多了可能。沈愿明的那些同学们,有的跳槽了,有的辞职了,有的换了一个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她很理解她的同龄人们,没有人规定人生必须怎样,没有人能规定我们走到哪里。而我们做出一种选择时,我们只有实现,我们走上一条道路时,我们就要走下去。而道路已经走到终点时,不妨看看天边的云,聚散离合,人生寻常。

离开玻璃桌时,人间已是另一副模样,褐色的糖稀涂满了天空,孩子的笑声宛如鸽子般在空中飞舞,树木成了摇曳的手指,用天空上的糖稀作画。一瞬间,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颜色,他们该往哪一管颜料里去?在那里,人们活成了斑斓,又无限透明。沈愿明独自走在街道上,她又想起了那位叫王佳的朋友。她的名字叫王佳。有的人的名字宛如浮萍,在生命的海面上漂浮,直到更多更多的浮萍涌来,组成家庭与社会;有的人的名字宛如女红,一针一线,用疼痛绣出活着的美;有的人的名字宛如靶子,在箭矢的飞奔中璀璨,破碎,迸溅,洒在大地上,变成无数朵没有名字的野花;有的人的名字宛如迷宫,无法参透命运的谶言。沈愿明相信自己的名字不过是一片画了几笔的白纸片,在生命的海面上浮了几下,缓慢地沉了下去,成为地球上的另一种元素。王佳的名字是什么呢?沈愿明叹了口气。所有的名字不过是仓颉的排列组合之一,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仓颉用这亿万分之一的可能称呼了你。

回到家,沈愿明给自己泡了杯牛奶。母亲的视频电话响了起来,问候了几句,说些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看着母亲垂垂老矣的面容,不知该说什么。沈愿明说自己一切都好。母亲问她,上次的相亲对象处得咋样了?沈愿明才想起这回事,她说马上联系那个男孩。母亲似乎很满意,挂了电话去准备晚饭了。

男孩说他这周六晚上有空。两人聊了几句,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沈愿明看了会书,又听了会音乐,玩了会手机。她不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因为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有的人聚在一起打牌,红桃A是他的孤独,梅花Q是她的孤独,方块K又是他们的孤独;有的人一起逛街喝奶茶,珍珠是她的孤独,新一季的衣服是她的孤独,花花绿绿的世界是她们的孤独;有的人独自斟酒,明月是他的孤独,碟子里的花生米也是他的孤独;有的人被舞台上的镁光灯照耀,那一刻,他又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孤独没有大小、高低、优劣之分,正是因为孤独,人类有了社会、团体、感情与文明。而大自然里的每一个生命,也都是孤独的。

出于一份孤独与孤独的碰杯,沈愿明给王佳打了电话。

“你怎么样?”沈愿明问王佳,“感到孤单吗?”

王佳似乎不屑于这个问题:“我有长颈鹿。”

沈愿明说:“我知道那头长颈鹿并不存在。”

王佳说:“你以为,存在的东西一定要见到吗?我相信它存在,我能感觉到它,它也能感觉到我。宇宙里的物质与能量,你又能看见多少?”

沈愿明说:“你是说暗物质与暗能量吗?”

王佳说:“人对人的爱,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了。你能看见爱吗?”

沈愿明起身,关掉了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你相信爱?”

王佳问她:“你能看见光吗?”

沈愿明说:“光不是七彩色吗?”

王佳说:“光是通过介质让我们看见的。我们不能看见光的所有,而光让我们看见了我们能看见的所有。”

沈愿明说:“你是让我相信爱之类的东西吗?我长这么大,也没被什么爱过。”

王佳说:“不是让你相信爱之类的什么,而是你要相信你的相信。相信你能相信爱,相信你能相信光明,相信你能相信这个世界的复杂与纯粹。”

沈愿明说:“我相信我能爱人,但我没法相信我能被爱。”

王佳说:“那就请你再一次相信你的相信。只要还活着,任何事都不晚。”

沈愿明说:“世界依旧复杂吗?”

王佳说:“世界很复杂,有光明也有暗影,有冬天也有夏天。可世界依旧纯粹,纯粹的在于你的心灵与你的灵魂。若你用心灵感触这个世界,你会更加体会世界的美好,只有疼痛,才让人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他人的存在。而疼痛之后,是愈合,是七彩的彩虹,是能让我们看到更多事物的光。”

......

全文见《草原》2021年第11期

庞羽,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钟山》《十月》《天涯》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等多家年选。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