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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1年第6期|陈楸帆 :人类刹车计划
来源:《天涯》2021年第6期 | 陈楸帆  2021年12月27日08:10

 

万物相互关联,网络无比神圣。

——马克·奥勒留

冰岛凯夫拉维克

当地时间2041年9月2日21:38

冰岛的夏夜如同一场怪异的长梦,苍白、明亮、冰冷,像是溺死之人的腹部。

在这座距离雷克雅未克四十公里的卫星城里,有着欧洲最为坚固且环保的数据堡垒。通过洁净的地热供电,并借助极地的刺骨寒风冷却数以十万计的服务器,储存着许多欧洲巨头企业的数据资产。这些服务器经由十二条高性能光纤主干线与北美和欧洲大陆相连,数据从这里传输到纽约只需要六十毫秒。

这里的碳排放竟然能够接近零,在罗宾看来,这几乎就是神迹。

她正躲在法赫萨湾西南角滩涂上一艘倒扣的破废渔船里。渔船右舷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如同开膛破肚的巨鲸,几根碗口粗的黑色线缆从那个口子伸进船体,在一片幽暗中闪烁着蓝白色的眩光。

这是罗宾和她的伙伴们的秘密基地。在锈迹斑斑的船壳下,是全世界所有黑客都梦寐以求的顶级装备。他们在这里花了六个月时间,“借用”当地廉价的地热电力、冷空气、数据中心的冗余量子算力资源,只为了见证今晚的一场神迹。

“我等不及了……你说这‘中本聪的宝藏’里究竟有多少比特币?”负责硬件的威尔摩拳擦掌,嘴角喷着白色热气,躲在厚实的防寒服里活像一头棕熊。

“保守估算,不低于二千六百亿美元,也许能有五千亿美元。”十六岁的算法神童李冷静地检查着各个屏幕上的曲线与代码,他要保证这台复杂的鲁布·哥德堡机器万无一失。

“别太上头了,兄弟们。”罗宾的黑色唇钉上下抖动,“这不光是为了钱,也为了荣耀。”

在黑客世界的江湖传闻里,真正的中本聪,无论真身姓甚名谁,二十年前早就死在了关塔那摩的牢房里。他留下了最早开采的一百万枚比特币,藏在某个还是采用P2PK(Pay to Public Key)地址的数字钱包里。这给后来的淘金者留下了可乘之机。P2PK地址之所以被历史抛弃,便是因为它会在每次发起交易时泄露公钥。从理论上来说,利用彼得·肖尔在1994年发明的算法,能够通过解决“椭圆曲线离散对数问题”,用16位公钥来破解私钥,从而伪造数字签名,将该地址下的资产悉数占为己有。

前提是窃贼拥有足够强大的算力。

在量子计算机发明之前,这样的事情更像是神话。即便动用全球速度最快的超级计算机,想要用公钥破解私钥,大概需要6.5×1017年之久,相当于我们身处宇宙剩余寿命的五千万倍。这是人类大脑无法理解的时间尺度。

当罗宾第一次领悟到这两者之间的巨大鸿沟时,她感到一阵寒意。似乎造物主有意通过制造超越人脑认知极限的事物,来昭示人类文明的微不足道。那时,她还是年仅十六岁的哈萨克斯坦天才黑客乌米特·埃尔巴基扬,以破坏秩序、劫富济贫为乐。直到某一天她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有对她家里每一个人的跟踪视频,威胁她如果不为他们——臭名昭著的温奇圭拉集团——工作,便再也见不到家人。从那一天起,她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身份信息与数字痕迹,给自己取了代号“罗宾”。

主屏幕上的绿色进度条正在无限接近100%,距离揭示谜底的时刻越来越近了,船舱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凝滞起来。铁锈味混合着难以散去的鱼腥味,让人呼吸困难。

“李、威尔,一切正常吧?”

罗宾扫视两人,李“嗯”了一声,威尔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有这样一批被称为“数码盗墓者”的人,他们会从数字时代的废墟中挖掘出旧日的“宝盒”,但自己并没有能力打开,或者害怕其中隐藏着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绝密信息。他们选择通过暗网转手宝盒。买家门槛很高,资产需要经过重重验证,卖家也需要提供足够的线索以证明货物的潜在价值。

半年前,罗宾从丝绸之路ⅩⅢ一位老卖家手里高价买下这条信息。它被伪装在一件限量版的加密艺术品里,名字叫作:Does HAL dream of Encrypted Gold?只有真正熟悉比特币历史的人才能看出这个菲利普·K.迪克式标题中的秘密。

HAL指的并不是《2001:太空漫游》中的杀人机器,而是最早推出数字货币的原型——RPoW系统[即基于身份的全新共识“可重用工作证明”(Reusable Proofs-of-Work)系统],从中本聪的钱包里收到第一笔比特币转账,又因为患上渐冻症而在2014年去世,选择将自己身体冷冻在液氮中,等待未来复活的传奇人物——哈尔·芬尼。

这也是罗宾和她的伙伴们信心满满的原因。中本聪的钱包地址被发现过许多次,但那些都是令人失望的空钱包,真正的大鱼一直没有露脸。

也许就是今晚,就在这艘世界尽头的破渔船里,大鱼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进度条停在99.99%的位置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怎么回事?”罗宾焦躁地问。

“也许是显示延迟?我这边显示已经完成破解了……”李的手指在空气中快速弹跳,敲击着虚拟键盘。

“快啊……快出来啊……”威尔压低嗓子念念有词,像是原始部落求雨的巫师。

正当三人神经几近崩溃之时,一阵夸张的金币撞击音效响起。进度条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代表账户信息的字符,如瀑布飞流直下,位数显示惊人的余额宣告这场豪赌的胜利。

欢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发。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就连平日习惯以冷酷示人的罗宾也露出了笑脸,但坚冰融化的时间只维持了三秒。她停止庆祝,开始发号施令。

“转移余额!”

罗宾是对的。任由这笔巨额资产停留在不设防的P2PK地址,简直就是在坐等强盗上门。在草木皆兵的黑客世界里,你很难相信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台机器,甚至任何一个密码是绝对安全的。

李迅速提交交易申请,请求将旧地址中的比特币转移到更安全的账户。P2PK过长的地址和过大的事务文件,需要更长的交易处理时间,预计约十分钟。而在这段时间内,地址的公钥处于完全公开的脆弱状态。理论上,同样的事情可以发生第二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在他们所了解的世界里,算力如此强大的量子计算机还不存在。

威尔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船舱的钢板,发出冰雹撞击般的脆响。李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眼镜镜片上折射着蓝绿光芒。这个亚洲男孩有着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冷静。

罗宾几乎要感谢上帝赐给她如此完美的组合,她加速的心跳稍微缓和下来,发干发紧的喉咙也湿润了一些。那个心愿再次闪过心头,现在她终于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用这笔来自中本聪的遗产,去改变一些早就应该被改变的事情。

“罗宾!”李突然发出惊呼。相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惊慌失措。

“什么?”罗宾扑到屏幕前,绿色数据如倒流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怎么会这样?”

“我们被劫持了……有人破解了私钥,正在把我们的钱转走!”

“浑蛋!强行切断线路吗?”威尔怒目而视,站到粗大的线缆旁,双手放在接口上,只等一声令下。

“来不及了……你没法快过光纤。可这需要超乎想象的计算能力,地球上还不存在这样的机器……”罗宾眼露绝望。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她品尝了一次过山车的滋味。

所有的屏幕同时暗下,船舱里只剩下电流的嗞嗞声。

“完了。”李如木头人般僵在原地。

威尔一拳重重击在钢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罗宾魂不守舍地走出渔船,任凭极地寒风刀削般刮痛自己的脸颊。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不那么真实,天空、云层、冰川、海水,仿佛被加上一层滤镜般反射着虚假的弧光。她心头泛起前所未有的恐惧。

罗宾想起一个人,一个敌人。也许,现在只有他能帮助自己找出答案。

荷兰海牙

当地时间2041年9月9日15:59

时钟跳到十六点整,由欧洲打击网络犯罪中心(EC3)与阿特拉斯网络[即ATLAS Network,是由欧盟成员国及相关国家的特别干预组(Special Intervention Unit,SIU)组成,负责欧洲反恐事务的协同作战网络]联手的模拟反恐演习拉开大幕。

假想敌是一伙名为“杜维塔”的恐怖分子。他们控制了一艘海上游船,劫持了二十四名身绑炸弹的游客,要求巨额赎金以及释放关押在德国巴伐利亚州的首领。游船漂浮在距离席凡宁根海滩一公里外的北大西洋洋面上,任何试图接近的船只或无人机都会被发觉。

泽维尔·塞拉诺站在海滩边的瞭望台上,用望远镜观察远处闪闪发光的游船,它像一枚刀片插在碧海青天之间。他还是习惯用这种旧式工具,粗糙、笨重,让人感觉安心。作为EC3的一名高级探员,这可算不上什么能博取晋升的资本。

他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如此清楚,以至于产生了某种挥之不去的厌倦。

所有的拯救方案都是由AI反恐系统在数秒内生成的,人类的作用只是做出选择。其实这种选择,只是在算法给出的成功概率与附带伤害程度之间进行权衡。

为了探清船舱内部人质与恐怖分子的位置,EC3的常规做法是侵入船载智能终端,控制摄像头。然而“杜维塔”早就预料到这一招,把所有摄像头的连接都切断了。AI给出一个非常规的手段——通过侵入人质身上的电子植入物,比如电子义眼与电子耳蜗,建立起遥控的监视网。

在电子植入物如此普及的年代,独立的通信频段能够保证这些性命攸关的电子器官不受干扰以及享受超低延时,这也给了EC3一个绕过恐怖分子防线的缺口。于是,人质成了彼此独立的“耳朵”和“眼睛”,通过谨慎的协作,可以将船舱内的情况通过视觉信号传送出来。

与此同时,EC3派出新型水下滑翔机,搭载SIU队员,从二十米深的水下靠近游船。水下滑翔机的身型与鼠海豚相仿,依靠智能装置精细调节进排水及重心,以控制姿态、方向与深度,能够模仿鱼类游走的路线,加上不配备马达,在声呐系统的回波探测中容易被误认为大型鱼类。

水下滑翔机和三名SIU队员从游船正下方浮起,搭载的战术无人机从海面起飞,瞬间击倒甲板上巡逻的五名恐怖分子。与此同时,SIU队员由船舷爬上甲板,根据投射到XR目镜上的3D透视图,确定船舱中恐怖分子与人质的位置,以避免误伤。三名恐怖分子已被锁定,在有效范围内智能子弹能自动修正轨道,追踪目标,做到真正的弹无虚发。

为了防范手持引爆器的男子触发炸弹,一名SIU队员需要冒着生命危险闯入船舱,用精确定向的电磁脉冲枪破坏引爆器的通信功能,这才算是真正解除了引信。

枪声响起,罪犯倒地,人质获救,大戏落幕。

泽维尔知道这次好莱坞式的演习更像是一场面向政客、媒体和纳税人的公关秀,告诉他们EC3和阿特拉斯网络存在的意义。但现实中并不存在如此理想的行动条件,更不用提在这一过程中,所有的数据信息都需要高度同步,任何大于二十毫秒的延时都将导致人质伤亡和行动失败。

在AI面前,人类的反应模式几近透明。但倘若恐怖分子也引入AI作为对抗手段,局面的复杂程度将呈指数级上升。

但是,即便如此,泽维尔也只能面无表情地接受人们的掌声与祝贺。

三年前,他历尽艰难,从马德里来到海牙,成为EC3的一员,可不是为了作秀。他总会在午夜的噩梦中惊醒,露西娅蓝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这一切的初衷——找回被欧洲犯罪集团温奇圭拉拐卖的下落不明的妹妹。

每当追查线索功亏一篑时,这个花岗岩般稳重的男人会感到心底的一阵阵裂痛,仿佛自己背叛了对家人的承诺。

直到他锁定了一位外号“罗宾”的黑客。据内线消息称,此人为温奇圭拉集团设计了一整套系统,用于交易信息的加密管理,能够巧妙地躲避警方的追踪。抓住罗宾,或许便能一举击破犯罪集团,进而找到妹妹的下落。

从卡兹别克山到里斯本,从撒丁岛到诺尔辰角,泽维尔与罗宾在整片欧洲大陆展开猫捉老鼠般的追逃游戏。只是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谁是猫,谁是鼠。

两周前,泽维尔收到了一封落款“罗宾”的加密邮件,邮件里讲述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罗宾说她那富可敌国的钱包被使用某种不存在的量子科技给抢劫了。“如果有人掌握了如此大的能力,你们可就有大麻烦了……帮我找出是谁。”这桩看似挑衅的行为扰得他心神不宁。经过再三思量,他决定不把邮件上报,而是根据邮件中提供的线索,以秘密项目为由,拜托新加入EC3的波兰研究员卡西娅·科瓦尔斯基替他暗中调查。

对泽维尔颇有好感的卡西娅拿出一份AI生成的翔实报告,提供了当今所有量子计算研究机构及负责人名单,以供进一步探询。但从公开渠道披露的信息来看,这些机构目前的技术水平与邮件中所描述的超级算力相差甚远。

泽维尔看着名单中一个相关性靠后的名字,脑海中闪过一则社会新闻。他指了指那个名字,侧身稍稍靠近卡西娅。

“这是谁?”

“马克·卢梭。你不知道他?那个可怜的天才物理学家……”

泽维尔摇摇头,眉头紧皱。

听完卡西娅转述的悲剧之后,某种直觉驱使泽维尔做出决定:先从这位教授所供职的研究机构开始调查。为此,他需要去一趟慕尼黑。

人类总是容易被具有相似性的人或事物所吸引,而忽略了更大的图景。

此刻在地球的另一面,亚洲和澳大利亚的大部分地区正在忍受罕见的高温干旱天气。长江枯水期提前两个月到来,创下一百六十年来的最低水位;澳大利亚山火肆虐,预计死亡生物数量超过十亿;中东反倒是暴雨如注,洪水挟带着泥沙摧毁了房屋与道路,昔日沙漠变成一片泽国。非洲的瘟疫、北美的火山、南亚的地震……地球似乎进入了某种极端的重启模式,想要把过载的数据一举清空。

在泽维尔眼中,这些与他所要追寻的真相毫不相干。

德国慕尼黑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1日10:02

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外观,并不像泽维尔想象中那般有十足的高科技感,灰黄色建筑线条简洁硬朗,是慕尼黑街头常见的包豪斯风格。经过大厅里陈列的普朗克铜像时,他驻足停留了一会儿,令他惊讶的是,墙上还悬挂着黑色的圣·芭芭拉像。这样一个天主教象征出现在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泽维尔只能理解为科研人员对于坚持信念之人的崇敬。

工作人员带他上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找到那间小小的会议室,马克·卢梭已经坐在里面。

泽维尔侧面了解到,量子计算中心并不在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本部,而是在更偏远的城郊。因为需要专门的大型供电及冷却装置,所以整个中心都是高度定制化的建筑。他还打听到,自从那次意外之后,马克·卢梭变得离群索居,基本不参与中心的具体研究事务,逐渐成为一个名存实亡的边缘人员。

至于他私底下在忙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

“卢梭博士,很高兴见到你。”泽维尔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在桌子对面坐下,打量着这个二十七岁时便拿下量子信息和凝聚态物理双博士学位的天才。

马克从杂乱的络腮胡下挤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回应。即便以最不修边幅的在读博士生作为参照物,他的整洁程度也远远低于平均值。皱巴巴的呢子衬衫上沾着颜色可疑的酱汁,长而油腻的头发胡乱扎在脑后,眼中结满血丝,似乎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真是个人物。泽维尔心里暗暗下结论。

“你有十分钟的时间。”马克·卢梭的嗓音像是水洗过的丹宁布,粗粝、苍白。

“好吧……我们遇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想听听您的专业意见。”

泽维尔把柔性屏幕展开,推给对面的马克,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三分钟过去了,那张木头刻成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你给我看这堆狗屎是什么意思?”马克冷冷地说道。

“它发生了,就在三周前,确信无疑。”

“我需要证据。你知道欧洲纳税人花了上千亿欧元,造了一座又一座的巨型对撞机,就是为了不让科学倒退回讨论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的形而上学问题。”

“证据就是这个P2PK地址的私钥在十分钟内被破解了,价值一千五百亿美元的比特币不翼而飞。记录都在这里,精确到毫秒。”

“这不可能。”马克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屏幕上的记录,加重了语气,“我可以花上一个礼拜给你上数学课,但我不认为你能理解。除非……”

“除非?”泽维尔眉头一扬。

“除非美国人掌握了我们不知道的新技术,能够将现有的量子算力从十万量子位提升到一百万量子位。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何必盯着这些古董钱包下手?按照他们的风格,应该开个新闻发布会昭告天下才对。”

泽维尔盯着马克略带讥讽的嘴角,他有种强烈的感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在隐瞒着一些事情。他需要找到突破口。

“马克,我能叫你马克吗?你抽烟吗?”泽维尔明知故问。从马克指间的印迹上就能看出他是个老烟鬼。

马克接过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整个人随之松弛下来。

“他们都说,如果欧洲还有一丝希望和中美争夺量子霸权,希望就在你的身上。所以你的研究领域究竟是什么?”

“他们是那么说的吗?这些骗子。”马克咧嘴一笑,眼中露出一丝得意,“你知道两片石墨烯旋转特定角度相叠能成为超导体吧?”

“所谓的魔法角度?”泽维尔不是很确定。

“正是。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量子领域,只不过更复杂,而且是三维的。受文小刚教授四十年前的量子拓扑序工作的启发,我们也许能够在增加有限量子位的前提下,极大地提升算力。打个比方,为什么古埃及人要把金字塔修建成四面锥体,而不是别的形状?”

“我猜不是为了好看。”

“他们认为,这种形状能够最大限度地聚集宇宙能量,让里面的木乃伊起死回生。”

泽维尔耸了耸肩,他对神秘主义不感兴趣。

“古埃及人可能是对的。在某种程度上,拓扑形态确实能够影响能量或者信息的分布,甚至以人类想象不到的方式提升转化效率。我们做了一些实验,用AI寻找最有效的量子拓扑结构,有了初步的判断,但仅此而已,距离投入实际应用还很遥远。”

就像是提前知道了泽维尔的来访目的,马克直接告诉他答案。但这并没有打消泽维尔的疑虑,恰恰相反,他更加警觉起来。

“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关于您的家人……”

“别,请别。”马克眯起双眼,目光冰冷,“那跟我们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泽维尔没有想到马克的反应如此直接,也截断了他的后路。没有人会残忍到去揭开另一个人苦心隐藏的伤疤,至少在眼下,在这个文明社会的场景里不会。

泽维尔无奈地起身,马克依然坐着,抽着烟,像个胜利者。

一阵细微而急促的震动,在两人身上同时响起。

泽维尔点开SmartStream界面,深红色的突发新闻。他扫了一眼,全身僵硬。

马克一动不动,眼睛望着窗外,轻轻吐出烟圈,似乎早已知晓一切。

袭击发生在两个时区之外,波斯湾的霍尔木兹海峡,全球三分之一的石油在此中转。

从天而降的神秘无人机阵列如黑色蜂群涌入港口,精准打击整个石油运输系统中最关键的环节,油罐爆炸、管道泵破损、邮轮侧翻、港口瘫痪。如同天使吹响了末日号角,地狱之火蔓延到整个海湾,燃烧将持续很长时间,久久不息。驻守波斯湾的美军舰队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发现自己已经陷身火海。

“很美,不是吗?”

泽维尔迷惘地抬起头。马克缓慢转头看着他,用梦幻般的腔调发出赞叹。

“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北海上空阿姆斯特丹海牙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5日午夜

罗宾被客舱里的一阵惊呼吵醒,睡意蒙眬地将脸凑近舷窗,看到夜色中远远地有几道闪着红光的伤口,撕开更加漆黑的大陆。

她一下子醒了,意识到那正是三天前遭受过袭击的丹麦海峡。

事情的严重程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类似波斯湾的恐怖袭击正在全球七条主要的石油航线上轮番上演。每天从主要产油区运送往世界各地的原油超过六千万桶,大部分都要通过狭窄的“咽喉”航道——包括霍尔木兹海峡、马六甲海峡、苏伊士运河、丹麦海峡、曼德海峡、土耳其海峡和巴拿马运河。

一旦运输原油的咽喉被扼住,就会像人体缺氧一样,随之而来的将是一连串的恶性连锁反应:供给不足、价格狂飙、市场恐慌、通货膨胀、抢购、交通瘫痪、物流及服务体系崩溃、金融体系崩溃;没有汽车、没有飞机、没有船只、没有塑料、没有替代性能源;区域性资源掠夺、暴乱;局部战争、全面战争。

在这个星球上,除了农业经济体外,没有一样消费品或服务是独立于石油而存在的。新能源技术研发的投入太高、周期太长,短视的投资机构不断撤离这条赛道,技术突破姗姗来迟,拯救不了迫在眉睫的全面危机。

国际能源机构(IEA)要求成员留存至少九十天的石油产量作为储备,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动用是环太平洋板块异动,往前一次是卡特里娜飓风来袭,再往前一次是海湾战争。

这次人类可没那么幸运。那些闪烁着黑色光芒的关于石油文明的美好记忆,即将变成黏稠得无法摆脱的噩梦。一场系统性雪崩即将开始。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然没有任何一个恐怖组织宣称对此事负责。各国军方击落了一批“末日”无人机——这个耸人听闻的名字最初来自英国小报。在工程师成功破解其系统之前,自毁装置总能抢先一步启动,并且还会搭上了几条性命。

这些无人机从哪里来?如何躲过防空警戒系统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目的?

无人知晓。

这也是为什么罗宾会搭上这班航班前往海牙的原因。

泽维尔传来加密信息,他们虏获了一台未自毁的无人机。回溯无人机控制系统被激活的初始时间戳,正是罗宾遭遇比特币失窃案的那一天。他们需要最顶尖的黑客高手进行破解,这样精细的活儿没办法通过远程操控机器人完成。同时,在缺乏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如何合法扣押嫌疑人马克·卢梭,也需要罗宾以黑客的方式提供帮助。

“我们需要你。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那股力量交手过的人。”信息里这么写道,罗宾十分怀疑那次遭遇能不能被称为“交手”。

对于这一鲁莽决定,威尔和李都投了反对票。他们知道泽维尔已经追查他们好几年了。这或许是一个圈套,利用罗宾想要追回失窃比特币的心理,一举多得地将她抓捕归案。但对于罗宾来说,她有自己的秘密。经过一番纠结,在得到EC3的特赦承诺后,她决定只身赴约。

“有时候,为了赢,你必须先输。”罗宾说出了一句她自己并不相信的话。这是她奶奶从小就一直在她耳边絮叨的哈萨克斯坦格言。

她了解这个男人,超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泽维尔自己。为了研究对手,她将泽维尔以往洒落在互联网海洋里的每一块碎片都拼凑起来。这些信息如此琐碎而全面,在AI的帮助下整合成一个全息数据模型,从而可以推算出真实人类的情绪与行为反应。这套算法原本是用于反恐的,却被罗宾“借用”来对付反恐人员。甚至在她的优化下,准确率提高了几个百分点。

罗宾对泽维尔了解得越多,越是萌发出某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式的心理。就像在蛛网中挣扎的飞虫,竟然对蜘蛛产生了好感一样。

她知道泽维尔是为了找回自己的妹妹。她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露西娅凶多吉少,等待泽维尔的多半是噩耗。罗宾见过那些被贩卖女孩的境遇,如果真有地狱,其惨状大概也不过如此。她可以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他好,但这并不能消减几分自己的负罪感。

原因很简单。帮助温奇圭拉集团一次又一次逃脱EC3追捕的,正是罗宾为了赎回自由身而设计的一套数据系统。这套系统可以加密、隐藏、销毁犯罪的痕迹,无论是贩卖人口、网络虐童、信息盗窃还是金融诈骗,都能像冰融于水中一样,消失得无影无形。它也是解除罗宾家人所受死亡威胁的筹码。倘若她帮了泽维尔,无疑是向温奇圭拉集团公开宣战,更是违背了黑客世界的契约精神。她余下的人生注定只能在无尽的逃亡中度过,结局多半是惨死在某个汽车旅馆肮脏不堪的浴室里。更不用说她的家人。

一阵猛烈颠簸后,飞机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机场着陆。

没有时间后悔了。罗宾想着,走进机舱外的黑夜里。

那个男人像个影子般站在到达出口,手里举着牌子,似乎已经等候了一个世纪。两人眼神交接的瞬间,罗宾从那张脸上读出了几分惊讶,为她的性别、年龄或者美貌,也许三者皆有。

防弹无人车在午夜驶向海牙。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沉默。

罗宾知道泽维尔有着满腹的疑问,知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妹妹的下落,但他并没有开口。这种超人的忍耐力,让她不由得生出几分赞赏之心。她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屏幕上,上面显示着EC3搜集到的关于末日无人机的资料。

武器和动力系统看起来都很正常。飞行控制系统由内置的智能程序驱动,通过数个高性能深度摄像头识别环境及目标,反算出最优的飞行轨迹。机群之间能够实时进行高频数据同步,以协调彼此的位置与姿态,避免撞机。最为精巧的是反干扰加密系统,能够有效对抗目前最新一代CRPC[即认知无线电协议破解(Cognitive Radio Protocol Cracking)]技术,使其几乎不可能做到预警,更不用说进行精准识别和打击了。

这种手法让她想起传奇黑客布林克先生,据说他一手导演了入侵NASA控制中心事件。但他早在多年前就已退隐江湖,或者死于非命了。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到酒店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午九点我接你。”泽维尔终于开口了,不带一点情绪。

“现在就去。”罗宾头也不抬。

“什么?”

“去看你们抓到的东西,我不是来度假的,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罗宾冷冷地看着泽维尔。泽维尔挑了挑眉毛,向车子发出指令。

二十分钟后,两人已经置身于EC3密级最高的实验室“瓦肯7”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星际迷航》里的瓦肯星人一样,高度崇尚理性与逻辑。一切缺乏证据的猜测都会被嗤之以鼻,被斥为科幻小说般的狂想。

灯光感应到人体运动,自动闪烁亮起。那台炭黑色的机械生物,就躺在钛合金工作台上,接满各种颜色的线缆。看上去如此小巧而脆弱,难以将它与整个世界的混乱联系起来。

罗宾径直走到中心控制台,像上级般要求泽维尔调出所有的测试日志。泽维尔不情愿地照办。罗宾用手势快速翻阅,数据令人眼花缭乱地打开、收拢。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停止了动作,像是手势凝固在最后一个休止符处的指挥家,等待着掌声响起。

“发现了什么?”泽维尔小心地打破静默。

“它已经死了。我们需要活的。”罗宾宣布。

“我不明白。”

“只有当它处于执行任务模式时,我们才有一丝机会穿透它的反干扰系统,进入内部改写程序。这难度,就像是朝一辆时速五百公里的法拉利F1车窗缝里扔扑克牌。”罗宾微微一笑,脸色惨白。

泽维尔跌坐回椅子,看来这个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荷兰席凡宁根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6日14:31

距离海牙只有五公里远的席凡宁根是荷兰人引以为豪的度假胜地,有着长达十一公里的干净细腻的优质海滩。天气好的时候,粉蓝色的天空中飘着朵朵镶着金边的白云,海天之间点缀着各色帆板与风筝,活像是从霍贝玛的某幅油画里截下来的风景。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里,隐藏着EC3等级最高的一间安全屋。此刻,在这间装修得像宜家产品体验馆的屋子里,住着一名特殊的房客。马克·卢梭形容枯槁,的确,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

“你真的不想尝尝吗?”泽维尔把一盒散发着浓烈腥味的生鲱鱼放在桌上。鱼块上插着带荷兰国旗的牙签,生怕游客不知道这是本地特产。

“我要见律师,这是非法拘禁……”马克声音低沉沙哑,却带有某种威慑力。

“不。根据欧盟的特殊证人保护条款,我们有权力这么做。”泽维尔有几分得意地凑近马克,提高声音,“而且,只要黑客组织对你的暗杀令不取消,我们就可以让你在这间可爱的小屋里永远待下去。听明白了吗,马克?”

马克愤怒地试图抓住眼前的男人,智能拘束衣及时阻止了他。关节部位的材料通电变硬,在数毫秒内便由家居服变为枷锁。马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双臂摊开,脸紧贴着桌面,只剩下一对充血的眼睛可以自由转动。

“你们……什么也没发现,我说得没错吧?”马克艰难地吐着粗气,又像是在笑。

泽维尔没有回答。他走了一步险棋,利用马克来吸引罗宾,又利用罗宾来牵制马克。以伪造黑客发布暗杀令为由“保护”马克·卢梭固然有效,但也不可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一旦有确凿证据证明马克与恐怖袭击有关,所有大国的安全机构都会抢着要人。这事难免会超出他小小的权力范围。但倘若证明不了,恐怕就连这点权力也都会化为乌有。

从目前搜集到的多达2TB的相关材料来看,确实什么也证明不了。驱动泽维尔豪赌一把的是直觉,人类的直觉。他从马克眼中读出某种恨意,那种程度的恨意可以驱使人干出一切疯狂的事情。泽维尔也失去过亲人,他能理解那种感受。AI暂时还做不到。

留给泽维尔解开谜题的时间不多了。他决定孤注一掷,发起最后的进攻。

“马克,你让我没有选择。我知道是你。AI审问系统能通过一根表情肌的颤抖,通过一次不自然的停顿,戳穿你的伪装。我不得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来让你记起一些你不愿意记得的事情。有些事情,机器确实比人类更擅长。”

“你想吓唬我?”

“抱歉的是,这是真的。之所以现在才拿出来,不过是因为它处于争议中。有好几个嫌疑人都落下了不可逆的精神损伤。申请使用这些手段需要填很多无聊的表格,浪费了我好几天的工夫。”

泽维尔没有说谎。这种被称为“噩梦之旅”的AI审讯技术,通过非侵入式的神经电磁干扰大脑边缘系统,诱发受审者最为恐惧及痛苦的身心体验。往往表现为创伤性记忆回放,这种回放比任何设计最精妙的XR体验都更具真实感。它像一场噩梦,将放大所有的情绪反应,直到理性被完全摧毁。

据说,发明者最初的目的是发明一种能够替代精神药物,为人类带来终极快乐的技术。遗憾的是,他找到的只是通往反方向的大门。

噩梦之旅将给受审人留下长久的心理创伤,甚至导致其自杀。出于人道主义考虑,EC3内部一直有废除使用这项技术的呼声,但极端恐怖主义在欧洲的抬头,又给了这一酷刑一线生机。

技术人员带着设备进入房间,开始往马克头上装。那机器像是由金属与线缆拼接而成的章鱼。

“等等……别这样……”马克听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了。

“也许,你很快就能见到久违的家人了。只可惜是以一种不那么愉快的方式。”

话刚出口,泽维尔心底便对自己横生厌恶。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打着正义的旗号,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利用人性的弱点,却借口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妹妹露西娅。

“等等!如果我告诉你,下一波袭击在哪儿出现呢?”

泽维尔抬起手,技术人员动作暂缓。

几分钟后,泽维尔拿到了一份潦草写着时间和地点的清单,脸色愈发凝重。他往外走着,尝试接通与罗宾的加密信道。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快把我放了!”马克大喊,近乎哀求。

泽维尔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又摆了摆手。技术人员接到指令,继续把那具机械章鱼安到马克的脑袋上。

“你这个浑蛋!你会后悔的!你什么也改变不了……”马克双目圆睁,奋力挣扎,脖子和额角血管暴起。

“抱歉……”泽维尔轻轻说了句,离开安全屋。

噩梦之旅在启动时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如同旧式冰箱使用的制冷压缩机发出的声音。马克·卢梭眼前闪过一线绿光,他拼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挣脱,但整个身体却在瞬间凝固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如冰锥一样扎进了他的大脑,开始缓缓转动。

他的双眼充满了泪水,却再也无法闭上。

比利时布鲁塞尔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7日7:51

NEO Ⅱ国际会议中心紧邻博杜安国王体育场、原子球塔及布鲁塞尔博览园,像一块掩藏于绿色植被中的水晶,在晨曦下闪烁着光彩。

在这里举办的第25届全球科技创新大会(G-STIC),正迎来第三天的高潮。来自全球各地的科技精英、投资人、商业领袖、政治明星及文化名人齐聚一堂,挤满了可容纳五千人的两个大会议厅。为中心配套的拥有二百五十间客房的全景酒店也早被VIP们预订一空。

今天的气氛却有点不一样。阿特拉斯网络的无人防暴车包围了整片区域。身穿黑色作战装甲的SIU队员部署在各个重要的动线节点,形成直径半公里的火力圈,将重要建筑纳入其中。这并不是因为原本要在会议上发表重要演讲的雷·辛格。他创立的科技企业IndraCorp总市值超过万亿美元,近年来为打造海洋城市不遗余力,却遭到了极端环保主义分子的多次攻击。

SIU队员抬头仰望天空,试图用增强目镜捕捉异常情况。可除了阴翳的云层,一无所获。

泽维尔和罗宾坐在其中一辆车里,死盯着空域监控数据。根据马克给出的情报,十分钟后会有一波袭击抵达这里。

AI反恐系统根据之前的袭击模式进行分析后得出结论:发生恐怖袭击的概率接近零。很明显,这里只是一个旅游景点,既没有能源基地,又不是转运枢纽。各国大部分军警力量都被调派到重要能源基础设施附近,这才是符合数据和逻辑的做法。泽维尔花了不少力气才说服了EC3和阿特拉斯网络的上级,为此他也赌上了自己的前途。

“也许他只是在放烟幕弹。”罗宾喝了口咖啡,眉头一皱,“除了注册在案的飞行器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他说的是实话。他对往事有某种病态的恐惧,这是他唯一的软肋。”

“可他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计划?”

泽维尔想起离开安全屋时马克说的话,摇摇头:“也许,他自大到认为我们即使提前知道,也无计可施。”

罗宾耸耸肩:“看起来他的自大迟到了。”

一个通话请求进来了。是负责外场的行动指挥官多姆,他的声音里透着不安:“有什么东西从西边过来了,像是云,又像是鸟群……”

“可这上面什么都没有。”罗宾指了指屏幕,“不,等等!”

她调出界面参数快速点选,屏幕突然一变,一团红光闪烁的密集光点正向他们快速逼近。

“它们模仿了鸟群飞行模式,骗过了侦察系统!”

“见鬼!全体往火力圈西侧集中!执行阿尔法计划!”泽维尔下令,扭头望向罗宾,“你准备好了吗?这可不是在屏幕前敲敲代码。我们随时可能送命。”

“送命的事儿我干得不比你少。”罗宾轻蔑地一笑,戴上黑色头盔。

防暴车开动起来。车厢底部升起一辆轻便机车,泽维尔和罗宾一前一后骑坐上去。后车门掀起,远远能望见空中有不祥的黑色鸟群盘旋而至。它们如此灵活快速,笨拙的防暴车肯定追赶不上,只有靠机车。但这也意味着会把身体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

泽维尔扭动油门,机车引擎低声咆哮。罗宾抓紧扶手,机车喘着粗气倒退着跃出车厢,在地面弹跳了两下,溅起一片砂石,很快恢复了平衡,马上掉转方向朝无人机群追去。

罗宾举起双臂,借助手腕上的发射器,向无人机群发射集束电磁波。这种波强度大、精度高,但作用距离有限。就像她打过的比方,往疾驶的法拉利F1车窗缝里射出扑克牌。只有这样,才能够借助无人机之间切换通信协议的间隙,侵入其内部系统,通过逆向工程控制其行动。

与此同时,SIU队员在各自据点向无人机群开火,普通的干扰手段完全不起作用,只能靠强制火力来阻挡。奇怪的是,那些无人机并不还击,而且就算被交织的火力线绞成碎片,坠毁爆炸,后来者依然没有改变飞行路线。

一时间,这片著名景区变成了战场,硝烟滚滚,爆炸声四起。

“再快点!”罗宾大喊,泽维尔一拧油门,机车如脱缰的野马咆哮着跃起,又重重跌下。

SIU队员只拦截一定飞行高度之上的无人机,故意放过一些低飞的敌机。这是对之前战术部署的精准执行,让泽维尔和罗宾能够侵入无人机操控系统,才是这次任务成功的关键。

“两点钟方向。”泽维尔话音未落,机车便朝那架低飞的无人机奔去。

它像是被击伤的鸟儿,身体摇晃,摇摇欲坠。罗宾举起双臂,朝它发射集束电磁波,寻找着任何侵入的机会。

“再近一点!”罗宾从机车后座起身,随着地形起伏猛烈颠簸,像是随时可能被摔下牛背的斗牛士。

泽维尔咒骂了一声。车子不断地跃过台阶和障碍物,追随着无人机的轨迹。必须在它坠毁之前抓住它,否则将前功尽弃。

罗宾头盔上的防风镜显示屏有了反应,信号握手成功了。她快速将一连串复杂的指令送出。它们就像被包进糖纸里的毒药,伪装成无人机之间的交换数据包,却能从内部夺取控制权。无人机似乎速度有所减缓,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声的召唤。

“还差一点点,别跟丢了!”

泽维尔双手紧握车把,大汗淋漓。无人机已经飞入了会议中心区域,这里的地形更加复杂。他不得不撞开休憩区的座椅,又跃上种着绿植的架空平台,像个特技演员玩着各种难度系数极高的动作。

“还有5秒!4,3……当心!”罗宾屏住呼吸。

无人机飞入了中庭,往下是深达六层楼的休憩平台与展览空间,以电动扶梯连接各层。讲究生态和谐的比利时人在每层都种上了树木,像是一座中空的地下花园。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跟着无人机跃向半空,或者停下,听天由命。

“干!抓紧了!”泽维尔倒吸一口冷气。

机车撞破玻璃护栏,飞向半空。罗宾心跳失速,只能紧紧抱住泽维尔。泽维尔双手松开车把,任由机车随着惯性在空中旋转,最后跌落深谷,碎裂散开。而他通过语音指令同时启动双臂及后背的压缩空气喷嘴,迅速调整姿态,寻找可以缓冲的区域。他看到了一棵贯穿地下三层楼的大树,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只能抱着罗宾如炮弹般撞过去。在即将撞到树冠的瞬间,泽维尔掉转身体,用自己的背部作为第一受力点,再次全力启动喷嘴,将备用气囊中的压缩空气悉数喷出。

两人压断了许多细小枝条,重重摔在玻璃平台上,泽维尔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叫。

“你还好吧?”惊魂未定的罗宾从泽维尔身上爬下来。

“还活着。无人机……怎么样了?”

罗宾抬头四处寻找,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欣喜。那架悬浮在他们头顶不远处的一架黑色无人机,看起来已经完全被罗宾操控。泽维尔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来自指挥官的信号打断。

“泽维尔,你们在哪?这些家伙究竟想干吗?”

视频信号传到泽维尔的SmartStream上。在NEO Ⅱ全景酒店的玻璃幕墙外,三架在炮火中幸存的无人机以等边三角阵列围绕楼体旋转上升,似乎像在对酒店进行逐层扫描。

“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罗宾皱紧眉头。

“你能让它们停下来吗?病毒传染什么的。”泽维尔指了指头顶悬浮的无人机。

“可以试试,但是需要时间。为什么不直接击落它们?”

“酒店里还有人……”

“什么?”

“一些顽固的房客……创新大会的VIP们认为警方只是小题大做,像以往一样。”

“这些白痴!”

罗宾不再说话,快速地在虚拟键盘上操作起来。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那些无人机究竟在寻找什么,又或者是在寻找谁?

那架被策反的无人机开始上升,试图追赶另外三位同伴,只有进入有效距离内才能够激活无人机之间的通信协议,罗宾设计的数据毒饵才能生效。

全景酒店高十八层,呈长方体。顶层是景观最佳的总统套房,天气好的时候,从那里可以看到比利时五角形城区以及波光粼粼的塞纳河。如果此刻,某一位顶层套房的贵宾望向窗外,他会发现一个奇怪的黑点,像是玻璃上的污迹,却擦之不去。那个黑点正在缓缓平移,消失在视线边缘。这时,另一个黑点又从相反方向出现。

它们就像是三只轮流进行监视的眼睛,折射着不怀好意的冷光。

“再快点!”罗宾和泽维尔焦急万分,那一架受伤的无人机明显爬升动力不足。离顶楼还有五层,它需要再往上飞。

一阵轻微如泡沫破裂的声音从高空传来。直到玻璃碎片如雨点般落向地面,所有人才反应过来,无人机开火了。三架无人机优雅地跳着华尔兹,在总统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轻盈地点射,就像在与躲藏其中的猎物玩着游戏。

“开始传输数据包!”罗宾读着进度,眉头紧锁,“……完成!”

泽维尔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仰望着高处发生的无声激战。现在,所有的无人机都不动了,像是在蓝天上写下的四个全休止符。

耳机中传来最新情报。罗宾看向泽维尔,眼露恐惧。她终于知道那三架无人机并非因为感染毒饵而停火,而是因为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

躲在总统套房里的雷·辛格成为末日黑名单上第一个被划掉的名字。

荷兰席凡宁根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6日15:00-21:00

马克不知道自己在噩梦之旅中循环了多久,几分钟或者数十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程序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任何感官上的模拟折磨,而是将被审讯者带回某个表层意识极力逃避的瞬间,并放大随之而来的种种情绪。

对他来说,那是无尽的悔恨。

五年前,马克带着妻子安娜和儿子吕克到北加利福尼亚州度假,躲避德国阴冷漫长的寒冬。他们驱车到重建的新天堂镇拜访马克的恩师保罗·范·德·格拉夫。马克和恩师多年未见,相谈甚欢。吕克缠着要去普拉玛斯国家森林公园远足,于是安娜决定丢下醉心探讨物理问题的马克,独自带儿子开车进山。

“我们晚饭前就回来,希望饭桌上不用再听到‘量子’这个词了。”安娜笑着离开。

马克对每一个字都记得如此清晰。这是安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天色渐暗,安娜和吕克却没有回来。马克终于从学术讨论中回过神来。导师为他提出的量子拓扑态公式引入新的变换形式,让陷入死胡同的研究柳暗花明起来。他兴奋过头,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拨打妻子的手机却没能接通。森林公园方向的天边出现一抹奇异的橘红色,像是晚霞,只是出现的方向相反。那抹红光越来越亮,令人不安。

紧接着,所有人的SmartStream此起彼伏地响起刺耳的警报声,那是山火来袭的紧急疏散信号。

马克慌乱地跳进保罗的手动挡福特老爷车,在逃难车流中逆向而行。他拨打警方电话,希望通过卫星定位到妻子车辆的位置。电话被转接到AI服务,甜美的人工合成语音回答:按照加州数据隐私保护条例规定,无法为您提供车辆定位。马克愤怒地挂断电话,将油门踩到极限,再度违反了几条加州法律。

车子才开出去不到二十公里便被州警拦下,说前方山火危险,私人车辆不得进入,马克几乎丧失理智要诉诸武力,还好过来一列消防车队,愿意捎上他进去寻找家人。

“这可是冬天!”马克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

“这可是加州。”消防员们笑笑,习以为常。

加州本来属于地中海气候,冬天应该温暖多雨,但是随着全球气候极端化,冬天也变得高温干燥。加上大风助力,山火时常发生。二十三年前,旧天堂镇便是由于一场超级山火被彻底摧毁,一万多栋房屋被烧成灰烬,近一百人遇难,大火覆盖范围超过三万六千公顷。

他们驶经一条橘红色的铁桥。桥下是清澈见底的河水,蜿蜒伸向远方。两岸山坡郁郁葱葱,那就是普拉玛斯国家森林公园。离桥不远处有一座发电站,标牌上写着“PG&E”(Pacific Gas and Electric Company,太平洋天然气和电力公司)。

“这里还有电站?”马克发出疑问。

“给整座旧金山供电的,上次就是因为他们的旧电线短路……”年轻的消防员话说一半又咽回去,似乎触碰到什么秘密。

妻子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马克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司机。他终于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车子停靠在路边,车内空空荡荡。他们一定是步行进森林了。在马克的恳求下,有两名消防员自愿陪他搜寻家人,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坡度每增加十度,山火蔓延速度便会翻倍,更不用说难以预测的大风,会为山火带来充足的氧气,还会随时改变其走向。风带着未燃尽的炭火碎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点燃近处的植被。在极端条件下,山火速度能够达到每小时80公里,车辆有时都难以逃脱,更不用说步行者。

马克和两名消防员高声喊着安娜和吕克的名字,彼此拉开一段距离,在树林中进行极其有限的搜索。他们前方已经能看到烧成炭红色的天空,给森林勾勒上一圈金边,空气温度上升得很快,能闻到一股强烈的焦臭味。

“不能再往前走了,大火随时会扑过来。”两名消防员停下了脚步。

“我求求你们,他们一定就在附近,帮帮我……”马克几乎是在哀求。

“很抱歉……”消防员们摇摇头。

突然,马克听到了什么微弱的声响。是鸟叫,还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他看着眼前这片幽深莫测的森林,声嘶力竭地呼唤妻儿的名字。这回,那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是男孩的哭声。马克不顾一切地朝哭声的方向跑去,两名消防员在后面追赶。

风向骤变。一股熊熊热浪几乎要把他们掀翻在地,整座森林都在发光,红光迅速地朝他们包围过来,像是一头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啃噬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脆响。

在一块巨石底下,马克看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躺着,一个跪着。他几乎肯定那就是安娜和吕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马克正想上前,却被两名消防员猛地一拽,三人一齐扑倒在地。

“你们他妈的干什么?”

还没等马克的咒骂出口,一条狂暴火龙乘着风势从他原先站立之处扫过,地面悉数化成一片炭火,嗞嗞作响。巨石下的两个身影则完全被浓烟与烈火吞没,不见踪迹。

“不!安娜!吕克!坚持住,我来救你们……”

消防员把马克死死按在地上,任凭他死命挣扎,在地上扬起沙土。很快,喊叫变成了哀号,又变成了动物般低沉的呜咽,最后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知道,仅存的一点希望已经远离自己。

马克是被消防员架出火场的,回到车上时,整个人已经垮掉了。

大火足足烧了十七天才被扑灭。

葬礼上,马克只能对着一捧掺有灰烬的泥土哭泣。他停掉所有工作,试图找出山火发生的真正原因。作为一名信奉理性之人,他不接受命运的不公对待,因此必须有人、机构或制度为此事负责。但所有的相关方都将意外归咎于大自然的极端气候。没有确凿证据,他所有的挥拳最后都只击中空气。

愤怒与自责如慢性毒药扭曲着他的心智,马克变成了一个憎恨人类的人。他坚信是人类的自大与贪婪酿下这一场苦果,加速主义的文明已经走到了尽头,安娜和吕克只不过是这条通往自毁道路上的牺牲品。而悲剧发生之前,他从导师处得到的顿悟则是通向复仇之路的路标。

在量子世界里,因果关系以违背人类直觉的方式存在。因与果相互缠绕,难分先后。

马克夜以继日地工作。他加入了暗网上的一些极端组织,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非法资源在此处却可以自由交易,一个庞大的复仇计划慢慢成形。他发现自己所致力突破的量子算力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块拼图、硬通货、钥匙,于是就将自己的研究成果隐藏起来,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在大多数人看来,他不过是个沉湎于痛苦往事、自甘沉沦的可怜虫,却想不到背后有着惊天阴谋。

噩梦之旅一次又一次将马克抛回那个傍晚,让他反复品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他甚至尝试着反向操控记忆,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如果他没有沉迷于与导师的争辩,而是陪着安娜和吕克去森林公园,是否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他在被州警拦下时强行闯关,是否就能争取到把妻儿救出火场的关键时间?如果……有几次他目睹了妻子与儿子被烈火烧成焦炭的恐怖场景,尽管他知道这只是幻觉,却依然让他心智崩溃。

时空的分岔无穷无尽,指向完全不同的人生,就像多世界诠释下的量子测量。但至少在这个时空中,在这一段人生中,他别无选择,只能承受。

漫无止境的酷刑结束了。当技术人员摘下马克头上的设备时,夜幕已经降临。他终于得以安心地闭上眼睛,不需要担心黑暗中会再浮现出那些令人撕心裂肺的记忆了。

马克·卢梭唯一的人性弱点已经消失,而地球上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丝绸之路ⅩⅢ加密聊天室【000137】

协调世界时(UTC)2041年9月17日20:51:34

罗宾用她惯用的化身——奈良美智笔下带着死鱼眼和一脸嫌恶的古怪娃娃现身加密聊天室。她的搭档威尔此刻化身洛内·斯隆——那个长发红眼的星际流浪汉。李还没有出现,一般来说他是最守时的。

他们选择的虚拟环境是十八世纪的约克地牢,阴暗潮冷,石头洞壁上有着幽幽的烛火,不时还有哀号声从地底深处传来,让人不寒而栗。那是正在遭受酷刑的犯人们发出的声音。

罗宾:这里倒是很应景。

威尔:可不是吗!到处都在死人,这份末日名单越来越长了。媒体预测总死亡人数可能在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人之间。

罗宾:听起来还没有英国每天死在街头的酒鬼多。

威尔:可这些都是大人物,随便死掉哪个,都会引起全球性的震荡。

罗宾:找到模式了吗?

威尔:我们把遭受袭击的人物背景资料交给机器进行交叉分析,没有发现明晰的模式或相关性。这些人基本上来自所有行业,在各自领域都属于顶尖水平,影响力超群,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罗宾:我不相信。先是袭击石油枢纽,然后是这些精英,这里面肯定藏着什么我们还没发现的线索。

威尔:障眼法?

罗宾:什么?

威尔:玩魔术的人都会这一手,你要把兔子变没,就得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帽子上。

罗宾:嗯哼……有意思。

威尔:你之前说通过无人机通信网络传播病毒效率太低,问我有没有办法突破硬件局限。我研究了一下,这个问题其实跟硬件关系不大,更像是传染病学。

罗宾:怎么讲?

威尔:当无人机群按原定模式协同飞行时,个体之间的通信频次其实相当之高,而一旦其中某个个体被病毒感染,改变其行为模式后,它与同伴之间的协同关系解耦,通信频次一下子掉到原先的1%。

罗宾:所以即便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救出多少人。

威尔:关键还是找到无人机的源头。李这小子怎么回事?

说话间,一只白色狐狸溜进了聊天室,在两人眼皮底下变幻成了男孩,那正是照着李本人建模的数字化身。

威尔:你终于来了。

李:为了甩掉一些盯梢的老鼠,费了些工夫。

罗宾:泽维尔已经没有办法继续隐瞒马克·卢梭与这一切的关系了,除非他把自己包装成先知,能够预测尚未发生的袭击。我们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希望在官僚机构走完移交手续之前,能找出所有可能攻破马克的线索。我必须和这个人当面对质。

威尔:听起来你还挺关心泽维尔的,别忘了这个男人可一直想逮到你,送你坐大牢……

罗宾:闭嘴。李?有什么发现?

李:一些有趣的东西。

李双手在约克地牢的石壁上打开一片虚拟屏幕,开始播放一段卡通。这段卡通讲述了在一个高度区块链化与AI化的世界里,有组织的犯罪活动如何以去中心化的方式在全球展开。所有的交易都是加密的,所有的制造和运输都是自动化的,犯罪主体与犯罪行为可以在时空上完全分离,只要设置好环环相扣的智能合约。武器可以由零部件自动组装投入使用,毒品可以在荒无人烟之地由机器人种植、收割、提纯、分包,由无人交通工具转运到社区,再由无人机进行投递,买家只需要在暗网上点选菜单。没有人类的介入,旧日黑帮电影里的背叛、泄密、卧底都将不复存在,即便被警方发现,每一个环节的模块化设计也能够最高效、最低损耗地得到替换。

李:在自动化恐怖主义的世界里,一个人就能毁灭全世界。

威尔:前提是这个人得足够有钱。

罗宾:哼,想想我们被抢的钱包。李,说重点。

李:我把过去五年丝绸之路上关于无人机技术的信息扒了一遍。虽然交易是加密的,但发布、浏览和讨论不是。我用语义分析程序把讨论内容按照相关性进行分组,其中有一组关注的内容非常可疑,包括自动化装配无人机、集群式飞行算法、加密抗干扰系统、超远航程能源模块等。把这些技术堆在一起,就是我们看到的末日无人机原型。这一组信息映射到的绝大部分是匿名用户和加密IP地址,但百密一疏,其中还是暴露了一个IP地址。通过它,我追溯到了那个用户的历史数据。他感兴趣的另两样东西,猜猜看是什么?

威尔:你再卖关子我把你踢出去!

李:嘿,放松点泰山!好吧,一样是从前苏联核基地流出来的钚原料,另一样东西更可怕,他想知道如何利用一个死人的社交数据来重建一个能够理解自然语言,能像真人一样交流的智能模型。

三个人都沉默了。远处传来似人非人的哀号,石壁上的烛火随之摇晃,像极了恐怖片中鬼怪现身前的氛围。

罗宾:他想造核弹毁掉全世界,我倒不意外。后面那个更有意思些。他想要造一个鬼魂?哼,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威尔:你的意思是?

罗宾:李,我给你两个小时。

李:造一个鬼魂?

罗宾:试试造两个。

布鲁塞尔海牙席凡宁根

THALYS Plus高速火车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8日00:32

疲惫至极的泽维尔带上助眠眼罩,耳机中传出微弱的静噪,像是在数万英尺高空中飞翔,俯瞰着世间万物。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远远的有黑色烟雾升起,在空中变换形状,像是鸟群,却在日光下折射着金属光泽。那是末日无人机群,从偏远的隐秘角落,一个被伪装成丘陵的无人工厂里,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它们以太阳能为食物,夜晚栖息在山野,程序驱动它们模仿鸟类的队形与飞行路线,躲避卫星与雷达的监测。集结成群时涌现出某种仿生智能,离散状态时又是忠贞不二的杀人武器。比起鸟群来,更像是蜜蜂或者白蚁这类社会性动物。

无人机群如癌细胞般增殖,变成一团具有压迫感的庞然大物,朝着泽维尔吞噬过来。他躲闪不及,竟被卷入其中,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跟随这崭新的恐怖造物降落人间,展开计算精密的杀戮计划。

会议大厅、豪华客房、高尔夫球场、游轮、加长豪车、银行VIP室……这些充满了金钱味道与身份标签的场所,此刻竟然变得如此公平,迎接死神的降临。看着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智能子弹击穿他们的胸腔或头颅,血花盛大绽放。泽维尔领悟到,也许只有最残忍的事物才会对每个人一视同仁。

频密的死亡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泽维尔背过身,想逃避这一切,却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像极了妹妹多年前的模样,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泽维尔拼尽全力,想要穿过无人机群,去抓住妹妹的手,让她回过脸来。那些黑色鸟儿疯狂地朝他扑来,撞击他的身体,如同一股罡风阻止他向前迈开半步。锋利的旋翼边缘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黑而黏稠的石油。

妹妹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看就要消失了。泽维尔大叫一声,惊醒过来,眼前却是罗宾关切的脸。

“噩梦?”

“嗯……”泽维尔神情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你梦里喊的露西娅,是你妹妹吧?”

泽维尔扭头望向车窗外的黑夜,心如刀绞。

“我记得她……她有一双很美的蓝眼睛。”罗宾淡淡说道。

“你见过她?”泽维尔猛地抓住罗宾的手。

罗宾把手抽出来。她当然见过露西娅。泽维尔午夜梦醒时凝视的老照片,四处散发的动态视频寻人启事,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令人难忘。

她决定撒一个谎,出于无法解释的缘由。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愧疚,也许是觉得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不应该再剥夺一个人最后的希望。

“露西娅很好。等这些破事儿都过去了,我帮你找到她。”

泽维尔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泛红,身体因为用力微微颤抖。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忍不住崩溃痛哭。

罗宾想要安慰这个男人,双手却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落下,像是遇见了生平从未曾触及过的技术难题。

一个小时后,两人来到席凡宁根的安全屋。

马克·卢梭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端坐在黑暗中,像野兽或者精神失常的疯子,须发凌乱却目光炯炯。他在迎接罗宾与泽维尔的到来。

“死了多少人了?”马克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得意。

“你为什么在乎?”泽维尔反问。

“我不在乎,算法在乎。”

“算法?”罗宾瞪着马克,“是偷钱包的算法,还是杀人的算法?”

马克转向罗宾,露出怪异的微笑:“我很抱歉征用了你的财产,但那也并不属于你,不是吗?就当是买了赎罪券吧。”

“你才是需要赎罪的人!”泽维尔一拳砸在桌上。

“是的,我需要赎罪。你们俩,那些自以为是的加速主义者,全人类,我们都需要赎罪。时候到了。”

“等等,”罗宾捕捉到一个词,“你是说加速主义者,这就是你杀人的标准?”

“哈。你们的反恐AI只能看到被量化的人,打在他们身上的各种数据标签:年龄、收入、职位、种族、性取向、公司市值……却看不到更深层的联系。他们拥有共同的信念——相信不断加速的技术变革能够解决这世间一切问题,哪怕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比如?”泽维尔冷冷看着马克。

“比如,我们总是寄望于用越来越强大的算力来暴力解决问题,却从来不关心GPT[即生成式预训练(Generative Pre-Training)]会产生多少额外的碳排放。人类文明就像一辆开往悬崖边缘的车子,加速主义者不断踩油门,结果就是大规模自杀……”马克做出一个夸张的爆炸手势。

“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温室效应狗屎吧?”罗宾故意激怒他,“所以你用制造更多爆炸的方式来惩罚人类?听起来可不怎么环保呢。”

马克收了笑,往后一靠,斜睨着眼睛,轻声说:“你会看见的。”

泽维尔知道现在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为了得到更多信息,只能攻击马克的软肋,他决定采用罗宾建议的方案。

“马克,安娜和吕克的事情我很遗憾……”

“别!”马克突然弹了起来,怒目而视,“不许你提他们的名字!”

“你不能将一场意外归罪到全人类的头上……”

“谁说那是一场意外?”马克的情绪像火山喷发到达顶点,胸口猛烈起伏,“是该死的PG&E线路老化才引发了山火,但是没有人会承认。政府、公司、媒体甚至是公众……所有人都把责任推给大自然,就好像人类不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好像我们只是气候异常的受害者,而不是始作俑者。太愚蠢了……”

泽维尔和罗宾对视了一眼,起身离开。

“马克,你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我们一会儿回来。”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孤独的暴君。马克·卢梭轻轻啜泣。灯光开始不规律地闪烁,马克抬起头,一脸迷惑。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黑暗中亮起两点幽幽的蓝火,由远及近,竟然像是两个飘在空中的人形,面容逐渐清晰,竟然是他死去的妻儿。

“安娜?吕克?真的是你们吗?”马克半张着嘴,脸被火光映成蓝色,分不清是惊还是喜,“还只是他们给我用药后的幻觉?”

“总不是什么量子幽灵,当然是我们。马克,你还是老样子。”确实是安娜说话的口气和神态。

“爸爸……”男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我好想你。”

“吕克!”马克试图起身去接近妻儿,却发现自己被拘束在椅子上,只能在有限范围内活动。他骂了一句,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我也好想你们……要是当时我陪你们去就好了……”

“马克,别责怪自己。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真的希望你能挺过来。”

“我很好,安娜。我们很快就会团聚了,很快。”

“爸爸,为什么你要杀死那些人?”吕克犹豫着提问。

“因为他们正在毁掉整个地球。你不是最喜欢动物和大自然吗?我要把地球还给它本来的居民们。”

“可是……杀掉那些人就能阻止地球被毁掉吗?”

“吕克,我的儿子,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等到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被杀掉,会触发最后一步……”

“能告诉我吗?我好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吕克哀求着父亲。

马克的神色突然变得警觉。此时在隔壁房间监控着一切的罗宾和泽维尔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两个从安娜和吕克生前残留网络数据重建起来的全息形象,能够让饱受折磨的马克心生幻觉吗?还是说,他早就看穿了一切,只是配合着演一出戏,以满足对妻儿的思念之情。

EC3同步的全球数据显示,末日无人机的杀人节奏正在放缓。为了保护生命,警方不得不用反恐AI画了一个大圈,将所有与受害者有类似特征的对象都纳入保护范围。这种无限扩大化的策略必然导致警力资源的浪费。讽刺的是,许多名流纷纷要求警方的特殊照顾。他们坚信凭借自己的财富、名声及影响力,必然是无人机的下一个暗杀目标。

“吕克,还记得你来研究所里玩时,我给你讲的故事吗?”马克眨眨眼。

“坏了,他起疑心了。”泽维尔嗓子发干。

“改变策略。”罗宾迅速敲击键盘,索引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资料。

“爸爸,我记得普朗克的雕像,你说他是量子理论的开创者。当今世界所有量子技术的应用都源于他一百四十年前提出的大胆假设。”吕克乖巧地回答。

“马克,也许现在不是上课的好时候……”安娜说。

“不!我跟你讲的是旁边的那尊雕像,圣·芭芭拉。她因为坚持对基督的信仰,被异教徒的父亲出卖并杀死。不管是普朗克还是圣·芭芭拉的故事,都与信念的力量有关。只有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们才能够改变世界,创造未来。哪怕是听上去再荒诞不经的预言,都有可能成真。”

“爸爸……我不明白。”

“安娜、吕克,我爱你们,非常爱。但是,是时候道别了。”马克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淌下。他开始吟诵起奇怪的诗句:“……金色火焰从天而降,天生高贵者受突发事件打击,人类大屠杀,夺走当权者的外甥,绅士虽逃命但最终仍难免一死……”

“马克,我还想跟你多说会儿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娜面露哀伤,怀抱着儿子吕克,神情同样惹人怜爱。

“别再试探我了,你们这些魔鬼!快从我眼前消失吧!”马克抬高音量,声音发颤,“我会在另一边见到我真正的……”

他牙关紧闭,狠命咬碎了一颗牙齿,释放出藏在其中的神经毒素。只用了十微秒,这些神经毒素便传递到控制呼吸与心跳的中枢神经。马克头一歪,倒在拘束椅上,不给急救人员任何抢救的机会。

安娜和吕克的幽灵渐行飘远,遁入黑暗。

罗宾惊骇之余深感不解:“他早就看穿了,却还这么配合?”

泽维尔低声说:“也许他只是太想念家人了……最后那几句话什么意思?”

“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罗宾搜索着网络信息,“看来法国人有扮演先知的传统,听起来倒挺像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李之前告诉她的另一件事,“等等!金色火焰从天而降?也许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算法的最后一个步骤……”

“什么?”

EC3的情报显示,全球的末日无人机都停止了攻击,开始全面撤退。

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已经被划掉,那是发明算法之人自己。

海牙/巴黎/拜科努尔/普列谢茨克/斯里哈里科塔岛/酒泉/西昌/种子岛/洛杉矶/佛罗里达……

协调世界时(UTC)2041年9月18日03:14:51

借助EC3总部最高等级的加密信道,泽维尔得以把身在巴黎的欧洲航天局(ESA)总部负责人埃里克·孔茨从睡梦中叫醒,再经由他向全球各大航天器发射基地传去警告,内容只有一句话:

“停止一切发射。”

如果罗宾的推测是正确的,当无人机完成算法设定好的杀人任务之后,便会像电子游戏一样自动触发下一个关卡。根据李提供的线索,以及马克自杀前透露的信息,大概率有数量不详的核弹伪装成普通太空货物,被搭载到即将发射的商业火箭上,随时准备射向太空。

“为什么他不选择在地面直接引爆?”泽维尔抛出疑问。

“因为马克没有买到足够当量的原料。他并不是针对某个特定国家或地区,而是想要毁灭全人类。在高空爆炸形成的放射性尘埃就像慢性毒药,会随着大气运动遍布全球,谁也逃不掉……这才是真正的末日。”罗宾回答。

“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做?”

“你说得对。”罗宾眉头紧锁,“为什么要先杀死一批人,然后再杀掉所有人……”

全球各大发射基地先后发来信息,他们确实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事情。多达十一个商业发射项目临时将时间提前,丝毫不顾及轨道倾角、日照位置、观测条件所限定的发射窗口。在这些火箭上都找到了无法追溯源头的神秘货物,并且发射地点均匀散布在各个经度。罗宾的直觉是正确的。

还有两个发射中心迟迟没有回音,位于南美法属圭亚那中部的库鲁发射场,以及位于距肯尼亚福莫萨湾海岸五公里的海上圣马科发射场。工作人员与外界的通信信号被切断,当地军队正在奔赴现场的途中。

这种沉默令全世界窒息。

ESA、NASA、CNSA……各国航天管理部门已经无力决策,把烫手山芋交给了联合国。联合国秘书长与各国首脑紧急磋商,集结了各学科精英的特别顾问团抛出一个又一个解决方案,都被纷纷否决。看不见的定时炸弹正在某个角落滴答倒数。

而在现实的另一个层面,威尔和李正在争分夺秒地侵入这两个发射中心的中控系统,这是黑客世界解决的问题之道。

罗宾冥思苦想,一定有什么线索被遗漏掉了。马克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违背常理的错棋,他或者算法,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缘由。

“末日无人机并没有完成任务……”泽维尔翻看着EC3的最新报告。

“你说什么?”

“它们并没有杀掉所有名单上的人,我们成功救出了其中的二百七十四人,可是依然触发了下一步,除非……”泽维尔突然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与罗宾交换眼神。

“除非那些人本来就不应该死……只是用来当作障眼法,和真正要杀的人混在一起!”

罗宾迅速调出最后一名被无人机杀死的受害者资料。大岛光,全球顶尖的信息安全科学家,二十三个持有重启DNS系统密钥的人之一。这是从2010年开始启动的跨国合作项目,以保障域名系统与互联网的安全。这验证了她的某种猜测。罗宾继续在死者名单里搜索,又发现了更多与网络技术高度相关的专家学者。

“他的目标并不是加速主义者或者全人类,而是网络!”罗宾喊道。

“网络?”泽维尔不解。

“马克真正要杀死的人,是那些拥有重启网络能力的人。”

“重启……你的意思是,他想要关闭整个网络,可是这怎么可能?”

泽维尔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地球上有数亿个网络服务器,数百亿个具有网络功能的设备,更不用说太空中由数万枚通信卫星组成的星网,以及某些封闭性的政府与军方数据中心。高冗余性的设计让它无法被完全关闭,即便根服务器受袭,海底光缆被切断,只要备份系统能够联机接管,全球性网络的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他只是想为人类踩下刹车……”

罗宾想起在安全屋里,马克关于加速主义者踩着油门把人类文明开向悬崖的那段慷慨陈词。如果他真的信奉那套理论,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并不想毁掉整个地球,杀死全人类,而只是想让人类社会回到信息革命之前,切断大规模的全球化协作,降低对环境的碳排放与污染,给大自然留出足够的自我恢复时间。

她快速输入一串指令,让AI模拟两枚核弹在不同高度爆炸后,随着时间推移对全球网络可能产生的影响。数字化地球的东西半球上空绽开两朵亮红色的光斑。时间标尺匀速变化,半透明光斑如癌变般不断扩大,在零分钟后便可遍布全球。蓝色行星将变成一颗闪烁着不祥血光的红星。

“这是什么?”泽维尔问。

“高空电磁脉冲。爆炸如果发生在平流层中部,释放出来的伽马射线会导致康普顿散射,撞击高层大气导致次生离子化,更多的高能自由电子被地球磁场加速,激发更强烈的电磁脉冲。”

“会怎么样?”

“电网过载崩溃,服务器、路由器、交换机、信号塔……所有电子设备烧毁。”

“可我们还有卫星,对吧?”

“那时候,地面上已经没有能够接收并处理信号的基础设施了。如果是我,也许还会在物理攻击之外同时发动对数据链路层的通信协议攻击。这意味着,即便你能连上网,也无法完成身份验证,也就无法获取任何信息。”

泽维尔盯着罗宾,心想这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恐怖分子。他接通了EC3的紧急信道。

如果罗宾的推论成立,数以亿计的人将因此丧生,所有的系统——车辆交通控制、空中交通管制、导航和通信、医疗保障……都将陷入瘫痪。飞机坠毁、车辆失控、船舶撞击、金融交易系统崩溃……所有上市企业的亿万市值将化为乌有,连锁反应将导致所有行业的上下游企业陷入灭顶之灾。

特别顾问团进一步指出,随着网络和所有长途通信的消失,食品、药品、燃料和其他必需品的运输将无法协调。许多地区会出现动荡和恐慌,武装骚乱和抢劫在所难免。就算当地警察和军队尽全力维持秩序,但指挥和控制能力将受到通信手段的严重制约。他们将不得不依靠就地沟通和决策。

几周之内也许短波通信就能恢复,一些基本的社会秩序得以重建,但更大范围的人类沟通与协作将成为历史。网络系统何时能够恢复正常,需要几年或几十年,完全取决于那些掌握专业知识与技能的持灯人。

可代表希望的灯火已经提前熄灭了,世界将陷入漫漫长夜。

威尔和李终于侵入库鲁发射场与圣马科发射场的中控系统,发现了已被覆写为全自动的无人发射模式。工作人员被锁在控制中心之外,行动受限。两枚火箭已经进入最后的加注推进剂燃料阶段,任何信号干扰都可能导致火箭发射数据误差,造成箭体倾侧、损毁、爆炸。这超出了黑客的能力范围。

“只剩最后一条路了……”罗宾无奈地望向泽维尔。

特别顾问团向联合国提交了最后的解决方案——调用近地轨道上军事卫星的激光武器,在两枚火箭进入平流层之前击落它们,将全球性损害降至最低。这个方案需要各国代表投票表决,因为高空核爆将不可避免地带来地面上数以万计的伤亡,距离爆炸中心越近的国家和地区毫无疑问将承受更重大的损失。

除去卫星姿态调整和武器锁定目标所需的时间,留给政客们的,只有不到一分钟的决定时间。

在这一分钟内,他们必须完成决定全人类命运的投票。而此时,这颗星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却对即将面临的巨变一无所知,以为迎接自己的只是又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人类历史就像一台跑调的自动复读机,如此反讽的剧情一再重演。

前方传来消息,火箭进入点火倒计时。

投票结果显示,支持击落火箭一方以微弱优势胜出。在未来,幸存的人类将会以何种视角看待这一分钟里发生的一切,我们不得而知。

AI反恐系统将对地面伤亡水平与整体网络受损程度进行整体权衡,计算出最佳击毁时机。但即便如此,全球性的大衰退仍然不可避免,后续的附带伤害难以估量。

5,4,3,2,1,点火。

两枚重型运载火箭在熊熊烈焰中升上天空,距离到达平流层还有257秒。

泽维尔看着失魂落魄的罗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现在我们只能祈祷。”

罗宾脑中不断闪回往事。她从小被训练成一台精密的机器,相信依靠理性能够在诸多路径中做出最优选择,却往往陷入道德的两难困境。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认知框架里存在着某种无法逾越的缺陷,那种缺陷叫作有限游戏。只能看见输赢,并做出选择,而生命应该是追求不断延续的无限游戏。

224秒。

也许还有别的选择?在击落火箭与任由它爆炸之外?那会是什么呢?

罗宾冥思苦想。奶奶的话竟然毫无缘由地在耳畔响起。

有时候,为了赢,你必须先输。

她突然领悟了。

“帮我接通能说了算的人,马上!”罗宾对泽维尔吼道。

联合国秘书长用最短时间理解了这名在逃通缉犯的理论,又花了一口烟的工夫由特别顾问团的专家确认其可行性。

176秒。

罗宾的方案是,人类主动切断电网、海底电缆连接、关闭根服务器、信号中转设施及所有电子设备,以最大限度减少高空电磁脉冲的冲击与伤害,这能够将受冲击后的恢复时间缩至最短。

这是一次对全球互联网施行的休克疗法。它将实现无数黑客梦寐以求的无政府主义理想,而全球政府竟然不得不听命于提出这一疯狂想法的人——一个罪犯。

为了保证卫星激光武器能够精确定位,并在特定高度击毁火箭,主要通信网络必须维持到最后一刻,只能在火箭被击中的瞬间关闭。加上传递指令、切断电网、关闭服务器等诸多环节的延时加总,即便自动系统能够应对大部分的操作,但在最后那个决定性的瞬间,留给人类的反应时间不超过750毫秒。

罗宾要求的正是这样一种权力。她要把关闭一切的钥匙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88秒。

在AI帮助下,各国政府迅速进行区域划分。边远地区的电力与网络率先被切断,处于夜晚的东半球各大洲灯火迅速黯淡,黑暗如瘟疫般蔓延。全球各大城市被军队统一接管,实施戒严。控制电网与服务器的虚拟权限如溪流汇聚,收拢为一束,交到了罗宾的手里。

31秒。

罗宾全身紧绷,盯紧屏幕上虚拟出来的火箭运行轨迹。临时调用的军方卫星已经调整好姿态,激光武器牢牢锁定目标,只等待猎物进入规定射程,一道极细的高能集束激光将划破真空,穿透大气层,如手术刀般将高速飞行的箭体切成两半,引发爆炸。残骸将化成火雨,洒落人间。

罗宾脑中一片混乱。巨大压力让她的思绪无法集中,冷汗从额角和掌心不断沁出,黏稠、冰冷。胃里仿佛有一只翻腾跳跃的青蛙,猛烈撞击着胸腔,让她想要呕吐。这是她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体验。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想要逃跑,远离这所有的一切,让人类文明自生自灭。

一股力量落在她的左肩上。温暖、坚实,那是泽维尔的手。

他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敬佩、担忧、鼓励……也许,还有一丝柔情。

“我相信你。”泽维尔说。

罗宾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却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回应。她只能点点头,抿紧双唇,将注意力放回屏幕。

9,8,7……

红色数字高速跳动归0。

罗宾的手指微微颤抖,悬在半空,等待着按下按钮,发出那个决定人类命运的指令。

3,2,1……

如同有两道看不见的蛛丝划过,箭体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紧接着,爆炸引发的白光吞没了整片屏幕。

“现在。”

罗宾的手指落下。泽维尔满脸惊恐地望向窗外。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切又都已完全改变。

连接世界的网,分崩离析。雨开始落下。

荷兰海牙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8日6:42

罗宾和泽维尔站在空旷的海边。晨光熹微,照在他们疲惫不堪的脸上。

远远的天际,有淡淡火光如烟花绽放,像一场火雨,缓缓扩大,落向凡间。

泽维尔看了一眼自己的Smart Stream,依然没有信号,和这座本应早已苏醒的城市一样,此刻仍然死一般沉寂。

没有电力,没有网络,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重启系统。这颗星球有一半人正从睡梦中陆续醒来,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另一半世界已经陷入了混乱。

许多事情改变了,但仍然有一些事情没有变。引力数值没有变,产生电力的方式没有变,太阳依旧西落东升;书籍还在,知识还在,只是分散在许多人的头脑里;学校还在,老师还在,只要人类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便能学会旧的知识,再发明新的改变世界之物。这些新人类将重建一个新世界,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泽维尔突然听见一阵孩童的笑声,像是妹妹露西娅的声音。他转头寻找,却只有海水在轻柔地拍打着沙滩。他知道,是时候放下了。

“有一些东西无法被永远关闭。”泽维尔说,“它会回来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

“还有信念。”罗宾补充道,望向海天相接之处。

“对,还有信念。”

【陈楸帆,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荒潮》《人生算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