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1年第10期|孟言:我是卓别林(节选)
来源:《草原》2021年第10期 | 孟言  2021年12月30日08:18

编者按

本期《新发现》三种不同体裁的作品,创作走向呈现了同一种核心理念,那就是对人间真情的讴歌与致敬。孟言的小说《我是卓别林》,以寓言梦幻的形式讲述成长的故事。整个故事仿佛卓别林电影一样传递一种温情的“含着眼泪的微笑”。

我是卓别林

文/孟言

她是“本朝公爵的女儿”。

她考问我卓别林的生卒年,我说:“是1958—1967吧。”不知道我如何说出了这个年份,总之,我没过脑子。但过了一会儿我才缓慢地发现这之间才九年。她不可思议地嘲笑我:“难道卓别林才活了九年?这样一个世界大师仅有九岁?”

我回过神来,急中生智地狡辩道:“看他那形象,身高、表情、行为,蛮像一个九岁的小孩。”我知道卓别林最能表现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活。我在戏剧学院的一个舞台剧班里扮演卓别林的角色,以至于我走路的姿势,行为的方式,甚至说话时的思维也像卓别林。我习惯了这个角色。

她常在台下观看我和我的同学们表演练习,像个家长在等待孩子,并向舞台上的孩子投以鼓励的眼光。她作为“贵族”,指甲上染着颜色,脚上穿着高跟凉鞋,耳朵上戴着两串耳坠,穿着长裙和妖艳的时装,这打扮对于学校的人来说像个“社会青年”,令她与众不同的是高冷的气质,这是他们“王公贵族”特有的产物。

我只是戏剧学院里一名普通的学生,普通到卑微。由于没有他人那样年轻的活力与进取心,时常成为边缘化的一个人。有时我觉得我像一个残疾人,残疾在心里,表面看不出来。同班同学常用有色的眼光看待我这个有性格缺陷的“蹩脚卓别林”,认为我每件事都干不好,因此从来也没把我看作他们的“竞争对手”,我也从来不屑于忙他人所忙之事,拥有他人所拥有之思维。然而他们平日里对待我还是很友善的,没有过多的恶语相加,毕竟他们是都市中爱好和谐的文明人。

我的同学如今已不再为她这样一个“族”竟能看上我而惊讶了,他们已经习惯于默认她是我的恋人了,就像他们已经很公开了解彼此的女朋友一样。他们跟他们的女友成双成对地出出进进,而我也跟她一起出出进进。起初,我的同学得知我和她的关系之后,十分吃惊地说:“你竟然也谈对象了?!真没想到,还是这样一个仙女!”随后又说:“你们瞧,这是他的女朋友!”语气中并没有讽刺,但有嫉妒,毕竟我们是同学,需要团结友善。很快,他们对我的嫉妒都化成了欢笑。

而她在这种场景之下,始终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我们,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仿佛一位母亲无奈地欣赏着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因为她是一个“贵族”,总是观察着世俗的喜乐,幻想着自己内心的天真。

我问她:“既然你父亲是公爵,那为什么社会不能给予我们很高的地位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要么就是我忘记了她的回答。这时的她,正穿着贵族标志的衣裙,浅绿与淡蓝的花边纱,宽宽的袖口,戴着一顶粉色羽毛装饰的荷叶凉帽,发髻绾在脑后,宽阔的帽檐上垂下雪白的面纱。她悠闲地靠在一座哥特式建筑的墙壁上,两腿随意地交叉着,一只脚虚点着地。我也靠着墙,挨在她身边,但不敢靠近,这源于我天然的自卑感与她高贵的形象。然而我们之间的情侣关系让我感到慰藉,最主要的是,这种关系是她先提出的。

此刻的我们站在往昔巴黎街头,谈论起社会等级的问题。我们面前车水马龙,行人不时用尊敬的眼光看她。这时一种莫名的感觉使我明白,她心里也有苦衷。

不可否认的是,许多高档的地方是她带我去的。她请我去高档的餐馆吃西餐,喝高档的葡萄酒,享受带有欧洲古典音乐的高档环境。她还会经常毫不犹豫地买两张歌剧和音乐会的票,带我到真实的现场体会大音乐家、大歌唱家的风采。这些地方我也曾体验性地去过,很难像她这样把出入高档场所作为生活的常态。她会弹钢琴,很熟练很自然,像音响里播放的一样流畅。我喜欢听钢琴曲,但她让我第一次能够享受现场弹奏,每天的,这是很珍贵的机会。我让她教我弹钢琴,毕竟我有一些键盘乐的基础,她很乐意。

“在我印象里,卓别林应该有二三十年代的特色。”她向我提出疑问。我随便说:“那他的生卒年就应该是1912—1967吧。”她若有所思,“你扮演了这么长时间卓别林还不知道有关他的知识?”她嗔怪我。我恭敬地笑道:“这部舞台剧中主要塑造的是大贵族、大资产阶级,卓别林只是一个小人物,是一个配角。”

后来她要求我送给她一个金色心形戒指盒,“你能想办法送我这个礼物吗?”她问。我说能。但我知道我曾在父母的呵护下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小孩,还从未体会到责任的感觉,而我的那些同学早就成为成熟的小大人了,他们之于女友,总是百般娇惯,像衣食父母,有什么给什么,像是在她们身上显示自己的奋斗成果。如今,“家长”也要向我索取回报了。她的要求仿佛是一发炮弹击中了我,让我手足无措,而炮弹的力量便是责任,一个我向来抵触,而又渴望的概念。我哪有能力像其他同学一样,用零散的时间打杂工赚钱供养女友,但她是“公爵的女儿”,我不能拒绝。

此后的日子,我始终思索着找到这样一个礼物,金色的心形戒指盒。摆在我眼前的有两个困难。第一,从哪能赚到钱?这样的礼物一定价值不菲。第二,从什么地方得到,首饰店?金店?当铺?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更没有去买过东西的经历。我一时心乱如麻。

这些天她一直没再出现,我也没再找她。我一直忙碌着为她找这个礼物,一个金色的心形戒指盒,仅仅是一个戒指盒,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这个礼物。一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尝试着向校报投稿,赚一些稿费,心存侥幸,渴望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足够的钱。但事实证明,对于一个贵重的礼物,这个渠道简直微不足道。我不愿用日子攒钱,因为我想尽快地再见到她。

于是我决定去做杂工,像其他同学一样。我起初胆怯,没有别的同学那样的情商,怎么找工作,怎么与老板交涉,又怎么忍耐那些脏活累活和脏话累话。但与她长时间离别让我感受到失去生命一般的危机。我决定去试一试。我的能力都是被危机的动力逼出来的。

几周后,尽管舞台上排练的我再也没见到她鼓励的目光,但我知道快了,我觉得攒的钱已经可以值一克黄金了。“那东西一定是镀金的吧,一个戒指盒,莫非还是纯金的?”我想。这样的欲望让我排练起来更起劲,打杂工时也更卖力。其他同学看到我在这方面的变化,比我有一个“公爵的女儿”的女朋友还要吃惊。他们说:“你变了!”我总是谦虚而敷衍地回应,“没有啦”,因为我知道我根本没变,我的性格,我的思维,还如以前一样,只不过现在有所期盼。

我跟同学们的关系还是近多了,我一定程度上融入他们之中,使用他们的行为方式、交流方式,向他们请教做杂工的经验。直到有一天我毫无掩饰地问他们:“你们知道哪里可以买到高档戒指盒吗?”

“戒指盒?那不是买戒指时赠的么,哪有单买的呢。”

他们又问我:“你要戒指盒干吗?莫……”

我没有把“公爵女儿”要求我的事告诉他们,这是我们俩之间神圣的事,不应被他人知道。

“莫非是要向公爵女儿正式求婚吗?”他们嬉笑着问我。

“哪有用戒指盒求婚的,别瞎猜了。你们谁知道从哪里能买到?”

他们说:“没有单独卖盒的,你去首饰店看看吧,卖戒指的柜台应该有。”他们中有的仿佛很有经验,有的也一无所知。

我在当天晚上空闲的时间立刻去了首饰店,趴在摆满各式各样金银首饰的玻璃柜台上。售货员没太注意我,估计是看我不像是个买首饰的人,只是路过欣赏一下。而我唐突地冒出了一句:“请问,有金色心形戒指盒吗?”我真不知道我哪来的胆量说出了这样一句不符合场合、不符合常理的可笑的话。

这是一个令售货员哭笑不得的问题,“先生,我们这里不单卖戒指盒的,如果您想挑选戒指,可以到这边看看。这几款是新款……”高档场所的服务态度还是好的,不带讽刺和挖苦。我说:“不,有戒指盒吗?”我敢保证这句话不是我大脑指示的。以我的性格,我绝对不会在同样的场合把尴尬的话说两遍的。售货员无奈地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还没单卖过呢,抱歉。”

“那今天就破个例呗,给我看一下,我真的需要。”

“那——好吧。”事实上,售货员很为难,也很不能理解,但是为了讨好顾客,树立信誉,还是同意了。

各式各样的戒指盒被取了出来,它们分别用于盛放不同档次的戒指。我仔细看着,意在找出一个金色的、心形的。但直到我挑选到最后一个,所有的戒指盒都是硬纸做的,方形的。我呆呆地看了半天,继续一副认真的面孔,急切地又问了一句,“难道没有心形镀金的戒指盒吗?我可以付更多的价钱。”

售货员疑惑了一会儿说:“心形镀金的?恐怕没有。所有款式的戒指盒都在这里。”然后他又补充,“如今市面上所有的戒指盒都是硬纸质的,没有赠送镀金的。金戒指盒估计比戒指还贵呢,只有王公贵族或大富豪才会特殊订制这种戒指盒。那得是什么规格的婚礼使用的!”售货员像是在给我这个外行上课。我说:“那好吧,您先收起来吧。”

我颓丧地走出了首饰店的门,投入了一个温暖与清冷交织的夜城。这个季节蒸蒸日上的温度让人们普遍换上了短袖,而晚风的清凉,又让人们准备穿上长袖。我还记得她跟我说的这样一句话:春天的美意还是源于那一丝冷,即使是复苏的温暖,也得益于其中夹杂的凉爽。那是去年我和她在春夜的城市中散步时,她略带诗意的评价。

两天后,我们的舞台剧就要在学校的剧院上演了。显然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校内演出,而是需要颁发奖品的。因为同时到场的除了学校的那些评委外,还来了一位国家文艺界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因此演出规格很高。尽管我对卓别林这个角色,以及卓别林所扮演的角色精神了如指掌,动作也娴熟,但每当“正式演出”这一概念被我意识到时,我的脑海里就一片空白,心脏由不得自己地跳。我的神经中枢无法控制我的一切反应。我开始没意识到这次演出的重要性,还以为是学院内部的一次成果考核。所以真正令我紧张的并不是这样的规格,而是与我共同演出的同学。他们所演的大多是大资本家、大政客,以及他们的夫人。他们很认真地接受艺术指导,并且积极承担起演出的重任。在我看来,观众是不注重演出细节的,而他们追求成功的责任心不行,我最怕的就是他们在谢幕后不满于我的拙劣,对我不够夸张、畏首畏尾的动作歇斯底里的批判,仿佛我是一个坏了他们大事的人,让他们的一切责任与担当化为了遗憾。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场景。如果真到了那一刻,别说你的恋人是“公爵的女儿”,就算是当朝公主也难逃他们毫不客气的谴责。因为他们的谴责只对事不对人。

......

全文见《草原》2021年第10期

【孟言 , 1996年出生,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20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