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生命之外唯余荒野 ——与三三谈《俄罗斯套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对流层读书会  2021年12月22日12:33

对流层读书会: 对流层读书会由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发起,通常以一部作品为楔子,围绕某一主题由此放开说去,不限于单一的作品本身。一般讨论成果会整理发表于公众号“送你一朵花戴”,公众号后续会开放评论区留言功能。对流层是大气层的最底层,其中生成的每一阵风、每一滴雨都与大地上的人们息息相关,一如文学。

《离魂记》之后暌违八年,三三撷取十二个月的故事再度归来。她在虚构与真实中穿梭,用哲思与诗意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俄罗斯套娃,以其一再重复的本质渲染出生命的无尽孤独。

生命的私语

张琳琳:虽然书中有各种故事,有各种人物,也有悬疑、奇幻、荒诞、感伤各种色彩以及写作形式的探索,但我注意到这些叙述底层缓缓流淌着女性的生命体验,几乎每篇作品都有女性话语。女性的角度也许不是刻意选择的,但是是自然而恰当的。

我也发现你对生活的真实感受与信心。《惟余荒野》中阴鸷的早娘所带来的鬼魅与恶的感受在虚无的作者那里可能是弥漫且无解的,甚至可以大书特书而形成一种风格。但我看到了你的颠覆,你注入了一种缓慢的温热情感。邵先生的死其实是很悲伤的,但你的写法非常诗意,而将悲伤引向很光明的出路。情感转向的背后是有坚实的东西在支撑,这个东西不是虚假的,很自然真实地存在于生命纹路里。

《凤凰于飞》让我想起记忆里的人与事。你提到包外婆的大前门香烟和一些生活不那么如意的人对仪式的看重,以及燕燕的落荒而逃,这种生活经验与人性观照让人感动。

黄李文蕙:很多故事都写到亲子关系,尤其母女关系,且多是一种近乎“破碎”的母女关系。您在创作时有刻意关注过这类关系吗?

三 三:《俄罗斯套娃》中的小说,写于我更不成熟的年龄,因而真实世界在小说里的投影会更重一些。实际上,家庭关系确实是我生活中不擅处理的。我与母亲相互之间的关系,都更接近于“攻击—内疚”的动态平衡模式。然而,小说的“凝视”多少也将更多戏剧性加入这一段关系,使之极端化,以后会更注意。

人性的凝视

马 月:生存唯一的公平在于所有人最后都会沾染精神疾病。《补天》中的一藏是个相信神迹的人,在现实中便成了一个骗子,没人会感激悲壮的先觉者。他是那个洞穴之囚里拼尽全力要走出去,即使最后会被打死的人。补天的信念对于他不是锦上添花,而是维持生命的办法。只要不灭,他总会从完全属于他的寂寞圣地里生还。

一藏的孤独和“我”的沉默,其实都是一种必然的寂寞。但一个是接受了当下的孤独,一个是接受了命运的训诫,心中有反叛,无法将生命所求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时,便索性沉默,消灭某种存在。天是否残缺,能否补好,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相信本身。相信,则自有路走。《补天》颇有庄子《山木》的悲壮美:“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杨伊雯:您塑造了许多年少失去怙恃的人物,也说单亲家庭在经济和精神上都是贫瘠的。父或母的缺位造成孩童的精神创伤和心灵“贫瘠”。即使成人,他们依旧恐惧失去。也有些人被恐惧鞭策着追求力所能及的最佳生活,如《凤凰于飞》中的燕燕;有些人偏激异端甚至陷入疯癫、以自虐为乐,如《昨日花园》中的何晓阳。

或向外争取,或内耗自身,这些恐惧失去的人始终患得患失。彷徨失落的情绪如同黑洞吞噬着他们思考的能力、挣扎的努力甚至是愤世嫉俗的姿态。就像被层层剥离的俄罗斯套娃,他们的核心已经无限真空。而黑洞无法被填满,让黑洞消失只能漂白——遗忘与妥协。他们像普通人一样服膺于隐秘的社会秩序时,却仍屡屡暴露自己的精神之殇,就如《白塔》里“我”的自陈:“我不能去改变我的过去,我永远地失去了拾回尊严的机会。”

《昨日花园》中男女主人公的畸形共生关系和结尾中的黑夜意象都令人联想《白夜行》,是否在一些角度借鉴了《白夜行》?

三 三:其实创作时,我并没意识到小说人物的缺陷,更没刻意将缺陷与某些特定原因关联。退一步而言,缺陷也未必由家庭原因所致,与其成长中的际遇、整体环境的改变也有关。

《凤凰于飞》这个故事大概率是融合了现实生活经历,人物也多有原型。这个故事的主线发生在我一个朋友身上,她的奶奶有抑郁症,想和她爷爷同归于尽;但杀死爷爷之后,奶奶自杀未遂。我当时很受触动,不是当作一种奇情,而是它居然可以那么平淡地发生在日常生活中,就想写这篇小说,但所取的只是这个事件中的关系序列。而小说中那对老夫妇另有原型,是小时候带我的阿婆夫妇,他们收养过一个瘸腿女孩,后来又有了第三代燕燕。我和燕燕没有见过几次,只在大人们的谈话里知道一些她的信息,也包括后来她结婚的消息。对于贫穷又老派的人而言,婚姻都是一个非常盛大的庆典,这一瞬间对燕燕而言的意义很打动我。如何让这些人物来承载凶杀的关系,则是另需思考的问题。

《昨日花园》是比较早的作品,大概写于2016年。小说的基调是经过翻译的《降临》中的一段旋律的情绪。这篇写得非常快,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写完了。《昨日花园》的写作主要是一种玩的性质,没有借鉴《白夜行》。我目前还没读过《白夜行》,结束以后我会去看一下。当然,《昨日花园》的容量也肯定是无法和《白夜行》相提并论的。

刘德阳:《恶有恶报》写到人性的鬼魅和狡猾,让您呈现这些人性的契机是什么?

三 三:《恶有恶报》和《补天》是我唯二定义为“城市异境”的题材,原本想另写一本书,因为懒惰没写成,就挪到这本小说集中。这两篇都有一些高于生活的东西,相对浪漫,在写实与神话之间。

《恶有恶报》其实想写纯粹的恶。这并非完全是人性的范畴,人性只是自私,和纯粹的恶是有距离的。而把这种恶写出来,也是一种辨析的尝试,但现在回想,可能不该用这种过于戏谑的方式。关于《恶有恶报》中的书信,有段时间,我和朋友一起做公众号,轮流每天更新,我排到每周四。当时类似专栏,写过许多给M的信,虽说形式是信件,但其实更像独自喃喃自语。

为写作“解套”

汪志敏:您觉得才华和技艺是什么样的关系?您现在在人大读创造性写作,这给您的创作带来了哪些变化?

三 三:这恰好是我跟周围朋友探讨过的问题。我们都倾向于认为,在进入写作初期,才华的确起很大作用,但其比重会在后期写作中逐渐减弱,一个坚韧而努力的人,完全有可能超过一个在少年时代就显露某种才华的人。在人大学习,有很多与师友交流的契机,对写作而言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但契机是一回事,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努力领悟。

马 月:如何看待输入与输出失衡产生的问题?是否有较好的建议能让输入自觉转化为输出,以避免输入较之输出的流速过快?

三 三:就我自己而言,肯定是输入大于输出,这有利有弊。好处在于,更注重输入会使自我在于外界信息流的交汇中变得更坚实,输入能为输出提供稳定基础。不利之处在于,如果输出凝滞,也会落入一种空虚,或者焦虑。

吕佳泽:小说中的许多人物的生命轨迹都超出您现实的年龄,您是如何构造这些超越您生命履历的人物?我平时也会尝试小说创作,但总感觉自己的作品十分平庸,只是讲述一些表面故事,难以触及社会矛盾和人的灵魂。您在创作时如何挖掘作品的深度?

三 三:第一个问题,还是和想象有关。我记得以前自己对“想象力”有误解,以为它所指的是一种幻想能力,但现在我认为,除虚构/幻想以外,它还是一种对小说真实的揣摩的能力。当你需要建立一个自身没有参与过的情境时,想象力是不可缺少的。第二个问题,其实不用着急,我觉得最好的状态还是,写作是为了自娱,不用非考虑它在外界激起的效应。如果总是考虑深度,写作会变得很难坚持下去。

黄李文蕙:《俄罗斯套娃》中有一篇《补天》,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中也有同名作品。您之前的小说集《离魂记》也以故事新编的形式写“旧故事”,请问您觉得在已有故事的基础上进行故事新编和创作一篇全新的作品有什么区别吗?

三 三:“故事新编”关键看是否有新的视角去看待故事,需要挖掘故事独特的价值。当时写《补天》,思考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当你被告知天在三百年后会塌陷,你会不会选择去补天?如果去,那么你会付出你的一生,但没有人知道你的努力;如果不去,你也可以平安地过一辈子,因为在你去世之前,天都不会塌陷。面对这个问题时,人又会如何选择。

刘德阳:私以为《补天》是主题先行的,其中是否包含您关于生命由出生到衰老过程中对某些事物从相信到不相信再回到相信的思考?

三 三:《补天》最原始的写作契机是:我常去网上搜一些当代小说,很难搜,一般只能找到一个开头,除非有人特意逐字打一遍在网上才能找到。结果我发现,很多小说都是在一个私人博客里找到的。那个博主头像是一个僧人,很神秘,除了小说没有别的信息——我觉得很有意思。关于“相信”,我觉得信仰应当是个动态的过程,每一刻都是多变的、面临着自我质疑的拷问的,单纯的相信本就是一种简化。《补天》所构建的,是一种“信仰”的尝试吧。

路悦巍:与《离魂记》相比,《俄罗斯套娃》少之粗粝,多之细腻。初读时便感觉到作者谋篇布局和用词时的反复斟酌。各种感官印象被修辞巧妙捕捉,呈现出具象之外的抽象感觉,乍看新奇,细品则体验到审美愉悦。故事取材于生活中的吉光片羽,多为日常中的无奈困境。虽然少了普遍性经验,但不乏作者独特的个人经历和思维意识。许多出其不意的情节使故事区隔于现实,但作者的表述并不着力在情节的真实与否,而在人的意识活动。主人公多为年轻女性,外貌模糊,内心世界却清晰可见。她们未被赋予逆天改命的强大能动性,但始终能敏锐察觉、独立审视身边的人事,呈现痛苦和欢笑、残忍与柔软、偏激与理性,在意识流中兼具荒诞感和黑色幽默。新奇的语言模式和特定意象也为荒寒寂寥的叙事底色增添了趣味和温度,并与缤纷的比喻、当代人的意识一起构建了一个哀伤但不乏想象、淡然却具怀疑精神的小说世界。

您创作时是如何构思小说结构的,已有的理论对您是束缚还是帮助?

三 三:我近两年才意识到,结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元素,是应当与小说的题材结合来看的。确定了想写的小说,结构自然会随之纵生出来。比如小说《俄罗斯套娃》中,是把历史上研究黎曼函数的科学家的经历将小说层面的叙事切分。这些科学家多是以发疯、自杀结尾,最后一段讲的是黎曼本人,他也很神秘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用科学家把故事串起来,其实也是一种暗示,等故事揭晓时,读者可以重新看待这些科学家的经历。

理论对写作者究竟是束缚还是帮助,可能两者都有,好的作者应该努力将其化作帮助。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与《文艺报》合办“文学观澜”专刊2021年12月22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