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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罗海:照相馆辞典,暗房(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罗海  2021年12月24日07:43

【罗海,广西柳州人。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意林》《山西文学》等刊物。】

1

我把丁孙旺的门面租下来开照相馆,看好了楼梯间的一块空地,我说,把这块空地给我搭暗房吧。丁孙旺很大方:你想用尽管用啊。我买来了方条和黑色的油毡布,开始又锯又钉。丁孙旺也来帮忙。他很快看出我不是干这种活的料,笨手笨脚。他叹息了一声,说现在的年轻人,好多事情都不会干了。暗含了对我的批评。我含羞带愧地笑。丁孙旺手脚麻利三下两下就把我的暗房钉好了。

我站在暗房里,暗房黑咕隆咚的,透不进一丝光线,我很满意。我把电线拉进了暗房点亮了灯,在暗房里摆上桌子,椅子,以及晒相用的各种盆盆罐罐、晒相箱、放大机等。这是我一个人的空间了,我顿时有点依依不舍起来。

平常我坐在照相馆里,不是在为顾客照相就是在埋头写作。

照相馆里的布局是这样的,对着门口放着一张两米长的玻璃柜台,柜台有两层,第一层里面装着售卖的胶卷。先先后后在里头摆放有富士胶卷、柯达胶卷、柯尼卡胶卷、爱克发胶卷、乐凯胶卷,甚至还摆放过黑白胶卷,有公元牌和乐凯牌。还有一些电池。整整摆满了一层。第二层摆放着几台简易相机,既拿来卖也拿来租。这种相机99元即可拿到货,零售价135元,出租的时候,20元或15元一天,收益颇丰。可惜并不是每天都能租出。我曾暗想如果每天都有顾客来租个七回八回,账就有得算了,租相机再加卖胶卷、电池,冲印胶卷和照片的连带生意,我可发点财了。

在柜台的后面靠墙放着一张书桌,桌子的抽屉里主要是装我为顾客照相用的相机。相机是一部日本产的理光-5型单反照相机,原来是老爸玩业余摄影用的,我开照相馆后他很大方地把他这台宝贝相机送给我了,以示支持我开照相馆。我欣然收下,在很长的年月里它都是我的镇馆之宝,是我在这个世界混生活的主要谋生工具。

排着书桌边的墙上钉着一面大镜子,是给前来照相的顾客整装用的,梳妆台上摆放着梳子、口红、底粉等。

镜子的下边地上置着一只筐,装着塑料花、铃铛、洋娃娃……这些给顾客用来照相的道具。

照相馆的中间空地则摆放着一组摄影灯,一共三盏,每盏一米多高,上面都装着两百瓦的专用摄影白炽灯,套着大帽子,呆头呆脑。后来我嫌太占地儿,弃之,不用了,用上连闪灯。

连闪灯拳头大小,真正是小巧玲珑,装在墙上,一点不占地儿,不仅不占地儿,连进来照相的顾客都感觉不到了,又省地方又省电。

但是往往顾客摆好姿势准备照相的时候,会突然连忙朝我摆摆手叫停,两眼充满疑惑地问我:老板,照相灯呢?

我经常要充当讲解员,说科技发展了,过去那种胖头胖脑的座机现在已经被135相机取代了,过去那种大头大脑的摄影灯也被闪光灯取代了。

一边说一边指着天上让他们看:“喏,这天面上挂着的几个垛垛就是用来照相的闪光灯呀。”

他们抬头向天,看见了,“可是它们没有亮着啊!”

“现在不用亮,照相的时候它们就会自动随着我照相机上的闪光灯一齐被引亮了。”

他们半信半疑地重又摆开姿势让我照相。随着相机快门按动的咔嚓声,果然整个照相馆都被连闪灯瞬间发出的白光笼罩了,强烈的白光亮得刺目,让他们瞬间睁不开眼,“老板老板,”他们又慌忙喊道,“照瞎了!”

“不会不会,你眨眼睛的时候灯早就闪过了。”

他们还是半信半疑。

解释得真累。有时真想再换回传统的摄影灯,大灯一开,顾客心就定了,大家都相安无事了。

我的父亲知道了,他说你真蠢,你不会开着摄影灯,假装是用摄影灯照的相么。父亲是医生,大概这是他常用的手段。

经父亲这么一指点,“是极是极。”我听了直点头,觉得主意太好了,重又把摄影灯摆出来,照相的时候大开其灯。

经过了照相前大开其灯这个仪式,所有的顾客就再没有谁异议了,大家相安无事,照的应手,被照的大摆姿势,其乐融融。

我却觉得有一点点郁闷:其实我哪是用摄影灯照的相啊。

摄影灯照射到的地方背墙支着几块布景,有蓝、白、红的纯色布景,也有各种山水风光的布景。平常顾客就站在布景前让我照相。

相照完了,如果照的不是快相,在入夜的时候我才开始进暗房冲洗胶卷、印放照片,把一天照的相按部就班制作出来。

首先拿出暗袋和冲洗罐,把相机和冲洗罐放进暗袋里,把暗袋的拉链拉严密,伸两只手进暗袋去打开相机,剪断已照过相的胶片,扭开冲洗罐把这些胶片装进去。

我的小娘不这样办,她觉得用冲洗罐冲胶卷,装胶卷时太费劲了。她在密封好的黑灯瞎火的暗房里总是直接把相机打开,取下照好相的胶卷,摸着黑张开两手扯着胶卷的两头,将胶卷泡在药水里来回抽动。显影完了再定影,定影完了再水洗,整个过程两手都在接触药水,湿淋淋的,冲洗的时候完全凭感觉和经验。父亲见了总是大摇其头,大大地表示反对。他认为这样做既不能保证底片冲洗的质量,更不利于身体健康。可是小娘笑呵呵地听而不闻,我行我素。父亲也只得由着她了。

我和小娘都是父亲的学生,学习照相都师从父亲。而我却规规矩矩地依照父亲的指点,用冲洗罐冲洗胶卷,这让父亲多少对我满意了一点。

我不赞同小娘是因为我觉得一直闷在黑灯瞎火的暗房里冲洗胶卷,是给自己找累,特别是在炎夏,那时没有空调,在酷热的暗房里,一个胶卷冲出来,一身大汗。小娘却认为这是小意思,做工不出汗哪是做工呢,比她种田地强太多,好太多了。人的出身不同,生长的环境不同,观念也不同。用冲洗罐冲卷,多轻松,多自在,多自如呀。她偏不待见。我把待冲的胶卷装好在冲洗罐后,拉亮灯,闹钟定好时,将药水倒进冲洗罐,就可坐在一旁拿一本书来优哉游哉一边读,一边冲洗了。只要时不时摇动一下冲洗罐里的药,提防在冲洗胶卷时胶卷药面附着着气泡而显影不到就可以了。用冲洗罐冲洗胶卷的过程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房东丁孙旺的女儿丁小梅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在县政府上班,但是人还是住在家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像一道风景令我眼前一亮: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巴,皮肤白皙。丁孙旺人长得皱巴巴像一块抹布,没想到女儿却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小时候我有一个看法,好看的儿女背后一定站着一位好看的爸爸妈妈。那时我这个看法一再得到验证。后来就不太对了。时间的节点应该是在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后,不管背后站着的爸爸妈妈是否好看,后辈们却个个都长得越发好看,男的越来越英俊,女的越来越水灵。都如花似锦。我觉得好奇怪。丁孙旺望着我嘿嘿地笑,他指着丁小梅:这是我女儿,你们多走动。丁小梅用亮亮的眼睛望着我,也笑了一笑:我叫丁小梅。然后伸出手来同我握握。

我在暗房晒相,丁小梅就来敲我的门:罗哥,我能进来吗?

进吧,进吧。我答。

门虚掩着一块黑布。她掀起布帘,一低头就钻进来了,旋出身上的一股子香气,也不知是脂粉香还是身体香。

丁小梅进了暗房,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对于从没进过暗房的人来说,暗房是个神秘的世界。当初我也是同样地好奇,同样地东张西望。

丁小梅说,我能看你晒相么?

欢迎欢迎。我答,扯张凳来让她贴着我身旁坐下。

丁小梅小心翼翼地挨着我坐下来,好像是生怕碰翻了眼前装着各种药水的盆儿碗儿。我正在扭动放大机的旋钮调焦。我用余光看到丁小梅不错眼地盯着存影板上的影像。她光洁而年轻的脸庞被放大机的灯光掩映了,明灭着,闪耀着青春之色,纯洁而艳美。由放大机灯光照射下来的影像在我的调整下一下虚了,一下又清晰了,最后被我定格。

丁小梅觉得有趣极了。罗哥,她请求说,能让我来吗?可以,可以。我让出位置,让她坐在我的凳子上。她坐下来也学着我那样钮动着调焦旋钮,在钮动旋钮时她看到存影板上的影像如意地在她的心念下一下变虚了,一下又变清晰了,扑哧地笑了一声,不知笑什么。

第二晚以及后来连续几晚她都来了。她的到来,不知为什么让我越来越心慌,越来越手足无措。而她似乎却越来越表现得平常自在,平静自如。她不但看我晒相,也同我学晒相。晒相是一门很简单的手艺只要是正常人,人人都能一学就会。她只学了一个晚上就能够操作自如了。后来的几个晚上我就只发觉自己不断地心发跳发慌,只要看见她笑盈盈的脸我就不觉地心慌,不明白为了什么。然后我心中就想着邓丽君的那首甜美的歌:“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我一见你就笑,你那淡吐举止实在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丁孙旺坐在我的门面跟我闲聊,突然说:“我女儿又聪明又漂亮,是不是?”我一时语塞,然后他就笑眯眯站起来走了。

晚上丁小梅还像平常一样来帮我晒相,神色没有任何异样。我说丁小梅今天你爸爸和我讲了句好奇怪的话哦。

丁小梅听了抿着嘴眼睛亮亮地笑一笑。

又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丁小梅带来了一个英俊的男生,她挽着这位男生的手弯小鸟依人很大方地对我说:罗哥,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

我愣了一下,把脸努力堆出一团笑,主动伸出了手,也不知哪来的寒暄话:幸会,幸会。

男朋友同我拉了拉手,弯下比我高出一个头的身子恭维我:总听小梅说起你,说你照得一手好相,晒得一手好相。哪时也教教我呀?

好说,好说。我团着笑脸回道。

此后丁小梅还是经常来暗房跟我学晒相。自从见了她男朋友后,我发觉丁小梅再进到我的暗房,奇怪的是我的心一下就安定了,从此便不再乱跳和发慌。

2

临桂是一座小小的县城,离桂林只有8公里。晚上我们照相馆打烊了,我常和静子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去桂林玩,觉得非常的美好。车骑在路上我总不由想到陶渊明写的几句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我们却是相反,我们结庐在偏僻的乡镇临桂,却无比仰慕着城市,喜欢着桂林这座城市,地偏了心却不远,像追风一样追逐着城市,追逐着桂林,只要有机会总要心向往之奔向桂林。想到能去桂林玩,心情就兴奋不已,真是与陶大诗人南辕北辙了。虽然这样我却总喜欢记起陶老先生的这几句诗,骑行在路上时念念不已。这就是现代人常有的常在内心存着的一种悖论以及悖行吧。

在我的少年,以至青年,都充满了对城市的渴慕和怀念,虽然我也不嫌弃乡村。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就认为未来的地球人,城市是他们不可抗拒的宿命。

我们去到桂林把车放好了,最喜欢徒步走在桂林的中山路上。那里白天是车行道,车水马龙,晚上变成了步行街,汽车免进,游人如鲫。我们也成了鲫一样的人。两边的小摊上摆满了桂林的各种小吃,各种特产。热气腾腾的烧烤,香喷喷的桂林米粉,都是我们的最爱。

在2000年大病初愈的我又面临着选择:我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该从什么业?又到哪里执业?现在我才发现,在2000年以至今天,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里我竟然形成了定向思维:一想到要择业,就只会想是去开个体户照相馆,从来不再作它想。反倒是静子还有些想法,曾经让我去报社干了几年没有编制的打工记者。人生越往下走,越窄。很少有人对自己的人生有发散性思维,随着人生经验的添加对自己的人生反而越来越不能做出多种多样的选择。这肯定是一种悲哀,很悲哀,跳不出去。其实很多时候是现实使人无奈,制约了人,令人跳不出。

我在几个县城游走,挑选。当我来到了临桂的时候,我就确定选择临桂了。唯一的原因是在我去过的几个县城里,临桂是一个唯一还没有彩扩部的县城,我觉得我如果在这里开一家彩扩部照相馆不说大发其财,生存肯定应该没问题。我就选择了这里。

当时我囊中羞涩,找门面时简直出不起转让费。当我游走在临桂街头找门面的时候,看到了镇政府有一间门面出租,不要转让费,大喜过望。立即找到镇政府主管秘书,说明了来意。他拿着钥匙打开门面让我看。这是一个仅有15平方米的门面,也就是大约3米宽乘5米深的一个门面,而且其中后面一米多还是由外走廊隔成的,令我大失所望。我觉得我怎么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也施展不开手脚。有点悻悻地离开了。

回到家,父亲问我地方看得如何。我沮丧地把在临桂看门面的情况跟父亲讲了。

父亲听了,沉思着细想了一下,果断说,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得下。

然后他就开始给我画安置的草图:门面后面走廊里有约1.2米乘3米的空间隔成上下两层,上层做卧室,下层做暗房。依着隔墙外面用大约1.6米乘3米的空间隔成玻璃房,刚好够摆上彩扩机和冲卷机,作为彩扩室。从玻璃房外至门面门口还有约两米,可以做摄影室、接待处,甚至摆上一张小几放上煤气灶,还可以兼做厨房。父亲开玩笑说在这里你不但为顾客照相洗相,还可以同时向顾客大显身手,大展厨艺呀。我听了嘿嘿地笑,看样子一切竟都安排得下,我也欢喜起来。喜滋滋地继续看父亲画他的草图:门面再摆上一个一米长能推动的活动玻璃柜台,可以摆放相机卖胶卷电池。开门时推出去,打烊时推回来。如此地三下五除二,便一应俱全了,既解决了生意、生产问题,竟然同时也解决了衣食住宿问题。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真是奇迹。我惊叹父亲的生存能力生活能力,能在小小的螺蛳壳里做成道场。

我欣然领命再到临桂,与临桂镇政府签下了租赁合同。

当把暗房做好上下隔层后,由于房子的层高只有3.3米,下面用去了2米,余下只有1.3米了,这1.3米高的空间就是我们睡觉的空间,每晚上我和静子爬上去睡觉时,除了躺着,只能坐着,不可站立。不过我还是其乐也融融。这是一个几乎完全封闭的空间,床的四面,一面空着,另三面都是被墙围闭着,上床的时候临时拿一把木梯架着爬上去。床上除了被褥枕头,再放着一盏台灯,几本书。每临睡,打开台灯,手捧书读上几页,也是一种享受。

床下2米空间是洗相的地儿,摆放下印相箱、放大机,还有一些盆盆罐罐。晒相的工作主要是静子做。在2000年是黑白照相和彩色照相正处于替代的年代,所有的证件相,比如驾照,身份证相还都是黑白相。我们已经做了快10年的照相馆了,静子在暗房晒相已经晒得十分厌倦,可是又不得不继续晒下去。当我看到静子的厌倦时有一点担心,这种负面的情绪肯定会影响到做工,肯定会影响到做出的照片的质量。可是我又无可奈何。静子有时笑着叹息说:“什么时候不用在暗房晒相,就好啦。”我听了无言。我觉得这是无解的结,你只要做照相馆,你就得宿命地进暗房晒相。没想到三四年后,当彩色照片完全取代黑白相片时,暗房时代居然能终结了,晒相可以不再需要进暗房晒相,而被彩扩机扩相完全取代了。有时看到静子实在厌恶了,我便主动到暗房晒相。暗房里的气息我是如此的熟悉:黑暗,逼窄,并且总是散发着或浓或淡的冰醋酸的味道。

有一天我们正开门营业,一只小狗狗来到了我们门面,它仰着头,摇头摆尾,眼睛大大地盯着我们,对我们充满了信任和依赖。它似乎在说:“收留我吧。收留我吧。”静子看见了一阵惊喜,她蹲下来抚摸着狗狗说:“哪家的狗狗走丢了啊。”然后她一边摸着狗头一边对狗狗说:“你走吧,快回家吧,你的主人可要急了。”狗狗摇着尾巴用脑袋蹭着静子的脚不走。到了晚上它还是不走。我们关门出去散步,决定顺便带上它,让它跟着我们。我们想,走着走着,它会看到自己的家,它就会走回自己的家了。可是,我们散了一圈步回来,出去的时候是两个人一只狗,回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一只狗。什么也没少。开了门,狗狗就径直走进照相室,径直走进暗房,然后趴在暗房门口,看着我们,是以此为家了。我和静子对望了一眼,都点了点头决定收留它了。这是一只黄毛土狗,雅称“中华田园犬”。没养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土狗居然有这么一个雅致大气的学名,养了狗在网上搜得了这个名谓,大喜。静子问我:“给狗狗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了一想说,“笨狗!”“笨狗——”静子轻轻念了一句,觉得这个名字又土又侮辱狗,和我商量说:“能不能换个名字?”“那就叫猪头吧。”静子忍不住笑认为这个名字是起得更不妙了,连说“不好,不好”。然后叹息了一声:“就叫笨狗吧。”笨狗听到了好像很欢喜,站了起来围着我们兴奋地一边转圈圈一边欢叫。

不管是静子在暗房晒相,还是我在暗房晒相,在我们晒相的时候,笨狗都喜欢和我们一块挤在暗房里,趴在我们的脚边依偎着我们,总不时用它湿漉漉的舌头舔我们,特别是在热天的时候我们穿着凉鞋赤裸着双脚,它舔得更来劲了,好像在舔着什么美味佳肴。怎么教它不要舔它总是不改。我们在网上搜它这个习惯,网上的解释是,一它依恋主人,总爱在主人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二它讨好主人,特别是曾被遗弃过的狗狗更容易有这个习惯。我们明白了,我们就不再打算改变它了。当它舔我们的时候我和静子总爱怜地随手摸一摸它的狗头。

现在,在暗房里,不单是晒相的暗房,也不单是我们的卧室,还成了笨狗的狗窝。一室三用。

3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每想起我们中国的这句谚语的时候,我总想:外国人有没有类似的谚语?我总觉得外国人可能没有吧,觉得这种话只有我们中国人才有,才会有。尽管如此,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总还是不断地遗脉不绝地有一些特立独行的人,入世而又出世的人,把官权看得如粪土,把金钱也看得如粪土,像陶渊明等等。所幸有他们的存在,中国几千年文明的烛火光照不熄。当然除了陶渊明这样大名鼎鼎的人,肯定更会有一群如陶渊明而不留名者支撑和承传着中国这种古老文明。他们怀抱着与陶渊明这些名士们一般的生命情怀,人生价值观,默默地生活在时间的尘埃中,垒铸着历史的碑石。

我自己一直都在受着正统的传统的各种教育,可是最后我对于大众所一致公认的这种“高”,并不崇慕、礼拜,有时候甚至嗤之以鼻,我骨子里灵魂中不知怎么便有了陶渊明们遗留下来的血脉了,我并不想当官并不愿当官,而甘于“水往低处流”流落在底层、在民间,并为此也还得意洋洋,当然有时也曾有一点点暗悔,回想自己这一生,如果更努力一些,生活肯定好得多,从容得多,优渥得多。现在却必须每天都要为生存而挣扎,为柴米油盐而纠缠、锱铢必较。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我们来到柳州开照相馆的时候,有一种归宿感,仿佛回到了家。说起来柳州是我们的家吗?其实不是,我们还是像在其他地方一样颠沛流离,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在柳州这座城市,我们一无所有,既没拥有财富,也没拥有可能为我们赢取财富的任何人脉,甚至连一个亲戚也没有。可是我和静子却都有了一种归宿感。也许是因为在柳州的乡下某一处村庄是我们的老家,柳州在情感上也就被我们依附了对故乡的情愫吧,把它视作为了我们的家乡。我们来到柳州感到特别亲切,对它特别认同。当然要说起来柳州在几十年前还是和我有某些牵连。1960年代我的母亲曾在柳州的一家医院工作。1970年代我的父亲又在柳州的另一家医院借调工作,这次借调工作差点促成正式调动。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父母的人生无疑要改写,而我的人生无疑也将改写,而不会在幼年窝在一座叫安陲的村庄整整8年。不仅如此,父亲在1970年代还借调柳州地委工作4年。我们来到柳州后,我不止一次去到友谊路5号大院,这座大院就是当初父亲工作过的柳州地委大院,我走在大院里摩挲着父亲曾经的足迹,回想着当年意气风发的父亲。到了2000年代初,我进到地委机关报做编外的打工记者时,工作和生活都在地委大院,我几乎认定这是一种契合,一种命定:我父亲曾在这里工作,现在我也必定要在这里工作。对柳州,我更强烈地找到了某种自以为是的宿命感、归宿感。

我们决定来到柳州,在柳州租下的门面也完全是一种巧合和偶然。那天我们在柳州找寻了整整一天的门面,结果一无所获,我们乘上公共汽车准备离开柳州,在公共汽车行驶过一个地方时,我突然抬头看了看窗外,正是这无意识地偶然一瞥,决定了我们一直到今天的命运。在我抬头看着窗外的一瞬间,一间贴着转让的门面闯入了我的眼帘,虽然一晃而过,我却看清了,我告诉了静子,我们立即在下一站下车直奔这个门面。站在这个门面前一看,果然没错,紧闭的大门上清楚地贴着“门面转让”几个字以及联系电话。我们当即打电话联系,不到半小时就把门面租下了。而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柳州来来回回找了不止10天的门面,始终也找不到,感到在柳州要有一块暂且的立锥之地也是多么艰难啊。

门面是一个直统的套间,原来是某个单位的职工宿舍,在上世纪90年代全民经商的大潮下改成了门面,面积30多平米,是我开照相馆10年来租下的最宽敞的门面了,分前后两进。前进约3米宽,8米长,我们将它划分为两块区域,一块摆放彩扩机,一块作为摄影场地。后面一进约10个平方米,原先为厨房和卫生间,现在,我们又给它增加了功能,除了依然是厨房和卫生间外,将窗子用黑布蒙起来,房子里面搭上一个架子放置放大机和印相箱、洗相盆,就变成了暗房,在这个暗房里我们还摆了一张床,又成了卧室。全中国的大多数的个体户照相馆模式都差不多,照相馆不仅是从业者工作的场地,也是从业者吃喝拉撒的居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活的逼窄,是生活给予的无奈,也体现了生活者的坚忍。我们一直渴望有一天我们也能像大多数的城市居民一样,拥有一套自己的居所,它们不用怎样华丽堂皇,窗明几亮就可以了。这个梦想在2014年终于实现了,在这一年,我们在照相馆附近的一个小区用这辈子积攒下的钱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当拿到钥匙打开房门进到房子里的时候,感觉恍在梦中:这房子是我们的房子吗?我们从此终于拥有了固定的属于自己的居所了吗?有点不敢相信!

我们这间暗房与过去曾经拥有的暗房比显得格外宽敞,入夜相馆打烊后,我们两人常常一块在暗房里晒相,一个做上手,一个做下手。静子负责对相纸曝光,我负责对曝光后的相纸进行显影、定影。两个人在暗房人不寂寞,偶尔谈论些家国天下事,更多时候我们并不说话,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有条不紊,配合默契,心心相印。静谧的暗房显得深沉、祥和,时间缓缓地在暗房里流淌,如小溪顾自的潺潺而流,将暗房外的风声雨声人喧声隔离开了,一切变得如此美好。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