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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李西闽:凝视(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 | 李西闽  2021年12月22日08:02

写作很多时候是肤浅的,特别是面对父亲。一直以来,我想写写父亲,可总是难以下笔。他太重了,像一个星球压在我心里,有时,他又轻得像汀江水面上的一缕青雾,被露水味儿浓郁的晨风吹散,无影无踪,怎么也捕捉不到。

每次梳理父亲事迹时,一个场景就会固执地跳出来:愤怒得无以名状的父亲脸色赤红,额头上冒出汗珠,扬起手,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我的半边脸受到了沉重的撞击,耳朵里响雷般炸开,轰轰作响,世界只剩下轰鸣声,父亲的吼叫声也听不到了,只是可以感觉到他在咆哮。我以为从那以后会失去听力,如果是那样,也许我一生都会恨他,所幸的是,几天后,我的耳朵恢复了正常。

十二岁那年,我开始叛逆,仿佛要与全世界为敌,连一条狗都不放过。家里那条大黄狗,朝我摇尾巴,我也会朝它飞起一脚,它躲到一边,凄惶地望着我,继续摇着尾巴,一副无辜的模样。父亲心疼狗儿,训斥我,我置若罔闻。父亲的愤怒不是因为我朝大黄狗施暴,而是因为我打了比我大一岁的堂姑李莲莲。记忆有些模糊,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事情和李莲莲产生了口角。我从小就不会吵架,缺乏用语言攻击他人的能力,气急败坏的我只好动手解决问题,竟然将李莲莲的眼角打破了,流了很多血。

世间的许多残忍是从对女性下手开始的,父亲不能容忍我对女性动手,这是他一生的信条。父亲打完我,我疯狂地跑掉了。我至今也不清楚我跑掉后父亲的表情,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凝视过父亲。我怀着屈辱之心,躲到五公岭的一个山洞里,捂着红肿发烫的半边脸,抽泣,哭累后就沉睡过去。那时的五公岭还是个坟场,那个山洞里死过人,曾经有几个红军被堵在里面,被烟火熏死。就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五公岭也显得阴森可怖,平常很少人会来到这里,从小胆大包天的我无所顾忌。那个山洞成了我的隐身之地,我经常独自藏在山洞里,自己和自己说话,排解少年时期的苦闷。那个晚上,父亲和家族里的大人们,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我。母亲十分害怕,以为我会自杀,河堤上的每棵树,他们都找遍了,没有见到我吊在树上的尸体。他们沿着汀江寻找,特别是一些深水潭,也没有发现我溺死的迹象。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五公岭,我听到了亲人们喊叫我的声音,每一声喊叫都充满了松明火般的焦虑,其中也有父亲浑厚的声音。

在亲人们的喊叫声中,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有人走进了山洞,温暖的火把,照亮了我含泪的眼睛。是我叔叔最先发现了我,他抱起了瘦小的我,朝山洞外面走去。父亲见到我,什么也没说。叔叔抱着我,走向回家的路,父亲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我瞟了一眼父亲的背影,有些凄凉。回到家里,我祖母王太阳心疼我,边哭边数落我父亲。父亲一声不吭,回房间去了。我躺在床上,听到隔壁房间里,母亲对父亲说,阿闽长大了,不能这样打他了,他会记恨你的。父亲还是一声不吭。在我十二岁之前,父亲没有朝我发过大脾气,也没有下重手打过我,从那一记雷鸣般的耳光之后,也没有再打过我。我从小顽劣,母亲没少打我,她打我都是用竹条抽我屁股,抽出一道道血痕。

父亲那记耳光,印象深刻,至死不会遗忘,时刻提醒我,对女性的尊重。我心里也有了一个信条,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对女性动粗。在男权观念浓重的福建,父亲是个异类,八十多年来,他没有碰过女性一个手指头,某种意义上,我母亲是幸福的,尽管有时候,他也会对母亲咆哮,因为漫长的生活中,有风平浪静,也有怒海波涛。

我害怕听到父亲的咆哮,就像害怕山洪暴发之后的汀江怒潮。整个1970年代,壮年的父亲就像牛马一样辛苦劳作,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靠生产队里分的那点粮食,难以为继,父亲和爷爷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想了个法子,偷偷地在夜里做好豆腐,天蒙蒙亮时,母亲挑着一担豆腐挨家挨户去卖。

那年月,做豆腐是繁重的体力活,也是技术活。黄豆在水桶里泡上一天,凌晨两点左右,父亲就起床了,开始用沉重的石磨磨豆浆。我经常会在半夜醒来,听到吱吱呀呀磨豆浆的声音。有时我会走出房间,站在厅里的一个角落,偷偷地看着父亲,他穿着一件背心吭哧吭哧地推着石磨,汗水湿透了背心,背心紧紧地粘在皮肤上。我要过去帮他磨豆浆,他呵斥我,快回去好好睡觉,不然在课堂里又要打瞌睡。我帮不到他,他也不要我帮忙,只希望我好好读书。回到房间,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重新进入梦乡。天亮之后,我起床后,看到父亲在清洗做豆腐的家伙,母亲也卖豆腐去了。吃完早饭,父亲就在生产队出工的哨声中出门,下地劳作,根本就没有充足的睡眠时间,眼睛总是充血,像燃烧的火。

无休止的劳累,任何人的肝火都会旺盛,岩浆般在内心奔涌。我不相信任劳任怨这句鬼话,所以,父亲有时火山爆发般咆哮,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不会冲我们这些孩子咆哮,也不会冲外人咆哮,只是冲我母亲咆哮。母亲的话比较多,碎言碎语,她和父亲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往往是一句不经意的话触动了父亲,让父亲心中的火山爆发。父亲咆哮时,母亲冷冷地说,你发什么火,你可以不做,什么都不做,可是,家里那么多嘴巴吃什么?父亲很快就泄了气,平静下来,干咳了几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干咳是父亲的一个特征,一般连续咳两声,这是他长期辛劳形成的习惯。他的咽喉没有毛病,肺部也没有问题,那是一种内伤,干咳是内伤的表征。听到父亲的干咳,我的心脏就会受到刺激,担心父亲会突然倒下,他要是倒下了,天也就塌了。我经常会觉得,他的干咳比咆哮更加让我恐惧,咆哮是发泄,干咳是隐忍,隐忍是常态,但隐忍会憋出更大的内伤,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父亲也一样,他的过劳的确让我担心。父亲不会因为我的担心而停止劳作,连同干咳和咆哮。

父亲最愤怒的一次咆哮,就像那记耳光,难以忘怀。

那个年代,就是在家里做豆腐卖,也是投机倒把的行为。记得那是个落雨的凌晨,我被父亲的咆哮惊醒。跑出房间,看到十几个戴着红袖标的男人,将父亲做豆腐的工具以及刚刚做好的豆腐没收。他们是市管会的工作人员,父亲手里挥舞着铁钳,咆哮着,要和他们拼命。母亲死死抱着父亲,哭喊道,让他们拿走吧,人还在,什么都在,你把命拼掉了,就什么都没了。我站在那里,突然觉得父亲特别可怜,特别无助,他的咆哮是无用的,却震撼着我少年的心灵。几天后,父亲重新置办了新的工具,又开始了他做豆腐的营生。父亲是我的故乡河田镇豆腐做得最好的人,在那艰难岁月里,他做的豆腐养育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也让河田镇的人们有了口福,豆腐是这尘世间最普通最好吃的东西,而且有情有义。

父亲希望我像叔公贵生那样成为一个大学生,远走高飞,离开贫苦的河田镇,到外面的世界过上好生活,这样,他的辛劳或许会变得有意义。母亲和我讲过,比父亲大两岁的贵生叔公,和父亲一直很要好,虽然贵生叔公辈分比父亲大一辈,可他们像亲兄弟那样。贵生叔公的父亲早逝,家庭贫困,没钱读书,父亲做苦力赚钱供他上学,最终考上了大学,他是1949年后,我们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后来在上海生活。记得有一次,贵生叔公带着他的上海娇妻回到河田镇,大家都来围观,父亲躲走了,他觉得自己和贵生叔公有了天与地的距离。其实贵生叔公是个诚挚之人,现在回河田镇养老,还记得父亲的情义,有时还会和我说起。

母亲说我如果能够考上大学,像贵生叔公那样,在上海生活,那该有多好。我们家族里的人,都拿贵生叔公做榜样,教育孩子。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梦想,可是,我辜负了父母的期望,我的学习一塌糊涂,最终名落孙山,毁掉了那条通向外界的道路。1983年夏天,我的心里长满了野草,落榜的我,像一条失魂落魄的野狗,前路渺茫。我以为父亲会朝我咆哮,却没有,他的干咳声让我羞愧难当。极少和我交流的父亲觉得要和我说些什么。他找了个机会,微笑地对我说,看破吧,打铜也是赚口饭吃,打铁也一样,考不上大学,去学门手艺吧。我沉默不语,当时心里有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离开家,离开河田镇,我无法面对父亲,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那个夏天,我和堂叔李文养去了长汀最偏远的张地村做泥水匠。父亲没有反对我去做泥水匠,有生以来,在我的人生道路中,父亲从来没有对我的选择持过反对意见,让我像河边的野草般自由生长。

张地村令我难忘,那是我人生真正开始的地方。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山风无拘无束地吹过山野的情景,还有穿过村落的小溪流汩汩的流水声。那时,堂叔承包了张地村大队部三层楼的建筑工程,他是我师傅,我是学徒,也是小工,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我虽然瘦小,还是有一把力气,不怕劳累,就是心里意难平,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我脑海冲撞。每天晚上,我都要到村里唯一的小吃店,借酒浇愁。有次喝多了,一头栽进茅坑里,弄得一身脏污,无脸见人。伙房做饭的老太太,是潮汕人,日本人占领汕头后,逃难到此地,嫁了人,生活在这里,一直没有回去过。她的脸很黑,很少有笑容,却笑着安慰我,劝我不要喝太多酒,她说酒是毒药。我没有听她的话,消停了两天,又开始喝。小饭店的店主是个中年男子,他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和他一起打理小饭店。有个晚上,我独自喝闷酒,店主女儿在灶膛前烧火,她的脸被灶火烤得通红,突然抬头对我说,我看你和那些泥水匠不一样,你应该走出去。我悲凉地说,怎么走出去,走到哪里去。她笑了笑,你可以去当兵呀,我们村里有个人,去当兵了,后来考上了军校,当了干部,你也是高中毕业,也可以像他那样。她的话点醒了我,那时正好征兵,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张地村,回河田镇报名参军去了。

我走的时候,父亲没有送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给我送行。他和祖母王太阳都没有来为我送行,祖母不来送我是舍不得我离开,母亲和弟弟们来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母亲最后在车开动时抹了抹眼睛,背过了身。我为自己能够逃离河田镇而兴奋,看到母亲背过身,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隐隐作痛。

其实,父亲曾经也想逃离河田镇。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和祖母大吵过一次,父亲责怪祖母影响了他的前程,否则他就在外面工作了。母亲和我讲,父亲年轻时做过筑路工人,本来可以转正的,祖母怕他一去不回头,要死要活地把他叫回了河田镇。至于父亲当初真的是不是可以转正吃商品粮拿工资,端上铁饭碗,谁也说不清楚,但这却是父亲心中的一个结。如今祖母死去多年,父亲不知心中那个结解开没有。

我心中也有一个结,从小就有,直到父亲白发苍苍,我才解开那个结。时间流水一般,将棱角分明的石头磨成鹅卵石。我的性格变得暴烈,也许和童年时的那个心结有关,也和父亲有关。

有一次和人打架,对方说我父亲是买来的。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说,我是杂种,对我而言,是莫大的羞辱。我将信将疑,回家问我母亲,她说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我从小内心就特别敏感,尽管亲人们竭力地回避这个问题,我还是觉得父亲的身世是有问题的。因为这个问题,我心里有了某种压力,也有了羞耻之感,总觉得在河田镇人面前抬不起头。为了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我的脾气变得古怪,动辄就和人打架,越是这样就越讨人嫌,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父亲,觉得我的一切耻辱都是他带来的。但是,我不能够指责父亲,毕竟他是我的亲爹,汀江水倒流了,他也是我不折不扣的亲爹。

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不清楚在之前的三十多年里,他经历了什么。为了探求一些发生在父亲年轻时的事情,我也做过一些调查,主要是从我祖母、母亲和叔叔那里旁敲侧击地提出一些问题,有些问题他们直接忽略,有些事情会简单地说说。父亲从我懂事时候起,尽管有时咆哮,总的来说,他是个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甚至懦弱的人。祖母王太阳讲起过一件事情,关于我叔公李寿材的死。李寿材的死,是我祖母一生的心头之痛。在和别人争一块地时,他被人打成重伤,最后郁郁寡欢,吐血而亡,他比我父亲也就大了三岁。经过我一次次的追问,祖母含糊地说出了一些事情。经过我的分析,李寿材叔公是因为父亲而死。年轻时的父亲也可能血气方刚,在争那块地时,受到了某种语言的羞辱,他挑起了那场战斗。李寿材见不得自己的侄儿受到伤害,挺身而出,结果文弱的他受到重创,丢了性命。我可以这样理解父亲,因为李寿材之死,他变了一个人。这让我想到了他常说的两个字,看破。看破在河田人的口中,就是算了,放弃的意思,人要活下去,看破是一种人生哲学。

祖母王太阳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心疼父亲,另一方面,提防着父亲,生怕他哪天突然就离开了这个家,而且,在很多事情上,祖母偏向于我的叔叔李文多。祖母去世的那年春天,我回了一趟河田镇,那时她的身体看上去还很健康,谁也不知道她会在几个月之后无疾而终。祖母王太阳,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却与父亲有着深重的隔阂。父亲和她很少吵架,心里却有怨恨,我看得出来,从他的眼神之中。我离开河田镇前的那个晚上,祖母把我叫到她房间,和我说话。也许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祖母王太阳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摩挲着,说了许多亲切的话之后,话锋一转,说到了父亲。她说这一辈子,难为了我父亲,如果没有我父亲,这个家早就散了,是父亲支撑起了这个家。父亲十来岁的时候,就担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那时爷爷是个糊涂蛋,做点小本生意总是亏本,后来半身瘫痪,我叔叔还小,父亲和祖母一起做苦力打零工种地,什么苦都吃过。祖母王太阳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边说还边抹泪,我想她要是将这些话对父亲说,父亲会不会感动,与她和解。祖母王太阳说这些话时,我想起了很久之前,那饥馑年代的一件事情。那年月,春夏之交青黄不接之际,是最难熬的时节,没有饭吃,全家人靠吃地瓜干熬的汤和野菜度日,父亲是家里的强劳力,没有东西吃,体力消耗太大,好几次晕倒在田里。有个晚上,我醒来,听到厨房里有响动,饥肠辘辘的我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就起床出了房间门,朝厨房那边摸去。厨房的杉木门紧闭,目光从门缝里透进去,我看到父亲在飘摇的煤油灯下狼吞虎咽地吃着什么,祖母坐在他旁边,轻声地说着什么。我吞咽着口水,不敢吭气。后来我才知道,祖母王太阳为了给父亲补充能量,竟然捉老鼠弄干净后偷偷地煮给父亲吃。我问过父亲,老鼠肉好吃吗。父亲说,要是有东西吃,谁会吃那种让人呕吐的东西。

父亲到底经历了多少风雨,才会看破一切,对于这一点,我还是很茫然。

不过,我发现有一点,自己越来越像父亲,生活越来越简单,对名利淡泊。父亲六十一岁那年春节,吃完年夜饭,我们俩坐在一起。我还是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年迈的父亲已经不再咆哮,但是内伤还在,还是不时干咳两声。自从我离开河田镇之后,每次回到故乡,和他在一起,他都不会主动说话,本来他的话就少,我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有沉默。我先打破了沉默,爸,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他笑了笑,什么事情。我犹豫了会,还是说出了口,爸,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买来的。父亲错愕,没想到我会如此唐突,问这个问题。我说,爸,别怪我,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他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淡然一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个晚上,是我有生以来,父亲和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他承认自己不是祖母王太阳的亲生儿子。我终于得知,父亲的故乡在汕头,按他说的地方,是在汀江下游韩江的入海口,也是现在澄海那一带。他年幼的时候,正值兵荒马乱之际,他被人贩子抱上了船,船一直溯江而上,到了闽西,祖母王太阳将他买来,做了儿子。祖母为什么一直不让他离开,有了合理的解释。父亲还说起过一件事情,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有个新加坡的华侨,拿着一张照片来寻找失散多年的弟弟,他要找的人的特征和父亲十分吻合。祖母吓坏了,生怕父亲跑了。父亲没有和那人相认,留在了河田镇,他说对亲生父母没有了印象,而王太阳养育了他,是他的亲娘。父亲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他经历过的那些,一本书都写不完,他最终可以说出来,是真的看破,内心也云淡风轻了。

听完父亲的叙述,我的眼睛湿了,心里那个结也解开了,如果让我再回到童年,我不会那样羞耻。后来,我和弟弟带父亲去了一次汕头,找了好几个可以上船的地方,物是人非,父亲说记不得那个地方了,我也如梦如幻,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不久,我写了部中篇小说《老合和船》,写了一个被人贩子拐卖到闽西的潮汕孩子,一直梦想坐一条大船回到故乡的故事,这篇小说发表在2000年第五期的《广州文艺》上。

也许是宿命,我最终还是和一个上海姑娘结婚,定居在了上海,这是父母亲早年的愿望。我没有像他们期待的那样,当个官员什么的,却成了一个靠写作为生的自由作家。不过,我摆脱了贫困的生活,对于父亲而言,是欣慰的事情,我做什么工作,他从来都不在乎,哪怕我继续做泥水匠。到上海定居之后,我常常会想起一个人。

那是父亲的朋友老陈。

对老陈的记忆十分模糊,只记得他是个戴眼镜的人。老陈是1970年代从上海下放到闽西河田镇的干部,在我们上街大队农技站工作,搞什么科学种田。他怎么会成为父亲的朋友,我一无所知。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带我到农技站玩,老陈抱着我,很喜欢的样子。有时候,我的记忆力超凡,我可以记得三四岁时的一些情景,比如老陈抱着我,用他的胡茬扎我的脸,对我说,我有个女儿,等你长大,就把她嫁给你。父亲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笑。老陈在河田镇没有亲人,逢年过节,父亲就会请老陈到家里吃饭,他不会空手来,带些饼干和糖果,那是当年的稀罕之物。那些饼干和糖果祖母王太阳收起来,藏在一个陶瓮里,陶瓮比我人高,我要想拿到那些东西,十分困难,不过,祖母还是会给我吃,也会给亲戚的孩子们吃。

父亲和老陈话不多,他们在一起,都是老陈一个人在说话,父亲听得津津有味,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而老陈是个极妙的述说者,老陈的孤独和苦闷因为父亲,得到了有效的缓解。老陈是1974年离开河田镇回上海的,他走时送给父亲一台收音机,有皮套的那种收音机。我用那收音机收听过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父亲吓得要死,生怕被抓去坐班房。老陈走后,就杳无音信了,父亲却一直还记得他。

老陈对父亲还是有重要的影响,自从和老陈交往,父亲就十分爱干净,每天傍晚从田里劳动回来,到河田镇的温泉澡堂洗干净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父亲喜欢穿白色衬衣,在我印象中,他和他的农民兄弟还是有些区别的。父亲的牙很白,到现在八十多岁了都还十分齐整,得益于一种文明的生活方式:刷牙。父亲一直还记得老陈,不知道老陈是否还记得他,老陈是父亲的美好记忆,而我有时会想,老陈女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那种好奇心渐渐地也淡漠了。

有次,父亲被我接到上海小住,他突然说起了老陈。话虽不多,我很清楚父亲心中的怀念。我问父亲,还记得老陈的名字吗。他记不得了,只知道那曾经的农技员叫老陈。我说那没有办法,如果知道他的全名,我可以在《新民晚报》上登个寻人启事,或许可以找到他,问题是找到又怎么样,也许他早就不记得父亲了。

父亲一生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老陈,另外一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父亲也忘记了他叫什么。那个朋友长得精瘦,父亲说是在筑路时认识的,蔡坊人,有一年中秋节后的一天,他来到我们家,找父亲借钱。父亲说,他们都十几年没有联系了,也没有余钱借给他,那人走后,就彻底和父亲断了往来。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没有朋友,父亲也许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那么多朋友。我也想过,没有朋友或许也有好处,淡泊地活着,无牵无挂,但是我做不到。父亲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向别人借过钱,他觉得向别人借钱,是把困难转嫁给别人,是不道德的,再困难,都自己想办法解决。父亲生活在一条寂寞的河流之中,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母亲似乎觉察不到他内心的孤独......

……

(全文见《广州文艺》2021年第6期)

李西闽,福建长汀人,现居上海,自由作家。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凛冬》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有《李西闽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