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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6期|蒋一谈:嘴
来源:《十月》2021年第6期 | 蒋一谈  2021年12月20日09:10

蒋一谈,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主要作品有《鲁迅的胡子》《截句》《给孩子的截句》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首届《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现居北京。

蒋一谈

如果想忘记一个人,那就在一段时间里使劲想他,直到自己想得筋疲力尽,脑子里没有了半点力气。大人们在理发店里说,他们会用这种方法忘记一个人。我当时正在理发,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心里想,我没有想忘记的人,除了我爸和我妈,我也没有难忘的人。

你当时也在店里理发,你比我早到,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我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你。我忽然在镜子里看见你结完账准备走出去的侧影,小声喊了一声:“老师好。”你转身看见我,故意愣了一下,接着伸出手臂,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嘴像什么?想出来了吗?”随后你笑着推开门走出去。我的眼睛一直追着你,你的头发比之前短了,我更喜欢你的长头发。同学们都说,我们的语文老师是诗人。

理发店的门关上的片刻,我眨眼的工夫,你好像在一辆车里消失了。接着,我听见女人的尖叫:“撞死人了!撞死人了!”我跑出门,看见地面和轮胎上的血,你的身体蜷缩在巨大的轮胎下面,手臂和双腿很奇怪地缠绕在一起,脑袋像摊开了的红色肉饼,我还看见白色的脑浆在冒泡的血液里蠕动。一阵恶心翻上来,我惊慌失措,跑进理发店,瞪大眼睛坐在那儿,大口喘气,浑身不停地发抖。

今天上午,也就是三个小时之前,你还在给我们上课。你有个习惯,教完课本上的知识之后,你会用剩余的时间启发我们的诗歌思维,这也是我们特别喜欢的。那天的情景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你把交上来的周记本摆放整齐,抬起头看着我们,我们知道该做什么,笑着一起喊道:“诗歌是我们的小伙伴!”你笑了,你的笑无法掩饰你眼神里的忧郁。你说:“我想问问同学们,你们喜欢自己的嘴吗?”

我们一起喊:“喜欢!”

“为什么?”你继续问。

同学们开始七嘴八舌:

“我们用嘴吃饭!”

“我们用嘴说话。”

“我们的爸爸妈妈用嘴亲我们!”

一个男同学笑着说:“谈恋爱离不开嘴。”

我们再次大笑。你点点头,说:“嘴离我们这么近,我们每天用它,嘴挺辛苦的,所以我们要想着感谢它,赞美它,而诗意的想象,是感谢它、赞美它的好方法。你们觉得嘴像什么呢?”

一个女同学说:“我觉得嘴像月亮,上嘴唇是半片月亮,下嘴唇是半片月亮,合起来是整个月亮。”你一边点头一边鼓掌,我也觉得这个比喻太形象了。一个男同学说:“我觉得我的嘴像一根刚剥开了皮的香蕉,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嘴,像剥开了皮放了很久的香蕉。”我们笑起来,有的同学忍不住拍打桌面。我在想,嘴像什么呢?在我思索的时候,一个女同学说:“嘴像一个荷包。”

“荷包是什么?”一个男同学问道。

这位女同学继续说:“荷包是女孩子的钱包。”

我扭头看了看,周围男同学的眼神陷入了对荷包的遐想。我依然在思考,嘴像什么?这时候,下课的铃声响了,你鼓励了大家的想象力,最后说道:“我觉得嘴像一个没有插花的花瓶。这诗句不是我写的,是我从书上读到的。今天的课就到这儿,明天上午见。”

在火葬场送别你,我们哭得非常伤心。那天下着小雨,我们哭着哭着,小雨变成了大雨,我们不想让雨声盖掉哭声,我们鼓足力气,哭声更大了。我和同学们想看你最后一眼,可是班主任说,遗体告别仪式改在骨灰盒前集体默哀。回学校的路上,我听老师说,你的身体其他部位都是好好的,只是脑袋被车轮轧碎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实在没办法修复。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是最后看见你的那个人,而我,也可能是你最后看见的那个人。

自那以后,我的眼前和梦里时常出现你的影子;吃饭的时候,想到那摊血,我会干呕。除了我爸我妈,你是第一个令我难忘的人。我也一直在思考你的诗歌问题:嘴像什么?因为这个思考,我想起之前的一次班会,你当时也在场。班主任问我们各自的理想,同学们都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公司老板、律师、金融家、外交官、医生和教师。我的理想模模糊糊。我爸是煤矿工人,每年春节回家住一个月;我妈开了一家服装店,春天卖夏天的衣服,秋天卖冬天的衣服。我和他们从未谈论过理想话题。班主任问我的时候,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理想是流浪。” 同学们都笑起来,你也笑了,不过,你站起来说:“流浪的心其实挺重要的。我觉得你的作文很好呀,成为作家和诗人也是很好的。”

因为你,因为那堂课,我有了观察别人嘴巴的习惯。有一天,我妈一脸迷惑地望着我,说:“你越来越怪了,老是盯着别人的嘴看,人家都走了,还愣在那儿看,说梦话也是嘴像什么,嘴像什么。语文老师都死一个多月了,别再琢磨这个问题了,好不好?”

我妈发现我越来越怪,我其实也发现她越来越怪。这段时间,我妈回家做饭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很多时候让我一个人去饭馆吃饭。我怀疑她有了其他男人。我的猜测是对的。那一天,我有意旷课半天,一直跟着我妈,她走进一幢居民楼,我就在楼下等着。差不多天黑的时候,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下楼,在旁边的饭馆里吃饭。那个男人坐在那儿,一只手打电话,一只手不停地捏我妈的屁股,他还亲了我妈的脸。我妈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夹起一块肉送进男人嘴里。我抓起一块石头,想砸碎饭馆的窗玻璃,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手又放下了,我突然没了这个胆量。我哭着跑回家,我并没有替我爸觉得委屈,我只是觉得我妈会和我爸离婚,这个家要散了,而我不想这样。

后来的几天,好像有什么力量驱使,我连续跟踪我妈和那个男人。我问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想过,见到我爸之后,我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我依然不知道,但我心里清楚,我爸很爱我,很在意这个家。不过,有一点又很奇怪,即使我妈找了男人,我一点不厌烦她,我还像之前那样爱她。

当我发现了那个男人驾驶的汽车,我有了目标,我要偷偷砸他的车。这样做是替我爸报复那个男人吗?可能是这样吧。我觉得那个男人侵犯了我的家,这一点最让我不舒服。我砸烂了汽车玻璃,迅速逃跑,我非常紧张,跑得飞快,像一匹野马。两天之后,我发现男人重新装上了新玻璃,我再次找准时机,用钥匙在车身上划了十几道长口子,还对着车轮撒了一泡尿。这一次,我兴奋得想流鼻血。

那天回到家,我妈铁青着脸看着我。她深深地喘口气,平静地说:“如果你再毁坏别人的车,学校就会把你开除,我没有吓唬你。”

“我……我没干什么呀。”

“监控摄像头都拍下来了,要不是我求情,人家直接报案去了。”

我低下头,说:“我不想看见你和我爸离婚。”

我妈叹口气,忽然哭起来,我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我哽咽着说:“妈,别离开这个家,好不好?”我妈掏出钱拍在桌上,大声说:“谁说要离开这个家了?快去吃面吧!”

我买了两碗牛肉面打包回家,我想和我妈坐在一起吃晚饭。远远地,我看见那个男人开着车朝我这边过来,他来回扭头看,好像寻找什么。快到我身边时,他的眼神和我的眼神碰上了,我没有躲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忽然朝我笑了笑,我的头皮有点发麻,他的笑里似乎含有某种东西。

我妈对我说,再过两周就放暑假了,服装店生意忙,她还要出去进货,想让我去我爸那儿住段时间。我能感觉到她在撒谎,我一点没生气,我也想我爸了,再说我也想出去玩一玩。我妈吃面条的时候有个习惯,她是一根一根地吃,碗里的面条像一条一条的白虫子,在她的嘴边晃来晃去;吃牛肉的时候,她又会反复不停地咀嚼,嘴巴会连续咬合几十下,之后再把肉末咽下去。我看着她的嘴,觉得她的嘴一会儿像吸管,一会儿像绞肉机。

晚上躺在床上,我回想着那个男人的眼神。我得承认,从他的面相和眼神来看,他不像坏人,倒像是一个善于享受生活、很会保养自己的悠闲男人。从这一点而言,我爸就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我依然会想,如果我妈因为这个男人和我爸离婚,我一定会报复他。我已经想好了,我虽然打不过他,但我会想办法把他车里的刹车油弄漏,让他跑高速的时候刹不住车,撞死在隔离带上。

我是带着这样的念头入睡的。我在梦里遇见了你。你问我:“那天在课堂上,你没有发言,嘴像什么,你现在想出来了吗?”我笑着说,嘴像吸管和绞肉机。你说你没听见,让我重复一遍。我大声重复,你依然说:“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用最大的力气喊道:“嘴像吸管!嘴像绞肉机!”我把自己喊醒了。

再过几天,就放暑假了。我踢着石头子去学校,路边的流浪狗模仿我踢石头子。我走进教室,同桌对我说:“有个叔叔找你,他在校门口旁边的冷饮店里等你呢。”我忽然有异样的感觉。我知道是谁。我在厕所里待了一会儿。我在想,害怕是无济于事的。我走出校门,顺手捡起一根尖木头塞进裤兜。

那个男人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看见我进来,他主动起身朝我招手,随后走过来,问我想喝什么饮料。我说随便。他点了两杯西瓜汁。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脸上的笑更明显了,我垂下眼帘,我的余光能看见他的嘴,上嘴唇明显比下嘴唇厚,而且中间部位的肉有点往前凸,像多长出来的一点肉瘤,也就是说,在自然的状态下,他的嘴唇合不拢,门牙会露出来。他这张嘴亲过我妈,我讨厌这张嘴,感到恶心。可是,他的嘴像什么呢?我控制不住自己,而且越是厌恶,想象的欲望就越会在脑袋里膨胀。这张嘴像什么呢?我想到腐烂的桃子。

“听说……你们班的同学都喜欢语文老师。”我听见他的声音。我醒过神,喝了一大口西瓜汁,冷冷地说:“不是喜欢,是热爱。”他挺直身体,点了点头,手指敲打着桌面,仿佛陷入了沉思。接着,我看见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这是语文老师的诗歌写作本子,我去他家里取来的,你们语文老师是我的表弟。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看吧。”他把本子推过来。眼前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又喝了一大口西瓜汁,他把自己的那杯西瓜汁朝我这边推了推。我想要你的写作笔记本,我很好奇,可是我想到了我爸,我讨厌这个男人。“我不想要。”我说。他的手指再次敲打桌面,这一次敲打的节奏比刚才快多了。

“听说,语文老师出事那天,你在现场。”

我瞥他一眼,点了点头。那天发生的事,我跟我妈说过,有几个同学也知道。

“你还跟老师打了招呼?”

“怎么了?”

他淡淡一笑,欲言又止,最后他这样说道:“我去理发店问了,语文老师刚走出理发店的门就被货车撞死了,如果他早一点走出理发店的门,或者晚一点走出理发店的门,就没事了,其实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唉……”他叹口气,摇了摇头。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那天的情景瞬间浮现在眼前:我在镜子里看见了你,我说老师好,这个过程用了一秒钟。你转身,故意愣了一下,这个过程用了两秒钟。你拍了拍我的肩,问我嘴像什么,我想得出来吗?这个过程用了差不多七八秒钟。最后,你转身,推门走出去,这个过程用了差不多十秒钟。

“一个人的命就是由时间安排的……”你叹口气,站起身,接着说道,“我再去买杯饮料,顺便去外面抽根烟,你等我一下。”他出去了,我看见他在窗外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我觉得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他在提醒我,你的死与我有关,换句话说,很可能是我导致了你的死亡。我不该和你打招呼,这样的话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或者这么说,我应该站起身和你打招呼,而不是像个傻瓜似的坐在椅子上,如果我站起身和你打招呼,就会多用去一秒钟甚至两秒钟;既然打了招呼,我应该和你多说几句话,这样既表达了礼貌,也能拖延你走出去的时间。我错失了第一次机会,这也没关系,因为我还有第二次机会。当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不应该沉默,我应该站起来听,或者我多说几句话,赞美你的发型,哪怕是瞎编也行,可是我当时什么话也没说,我其实很想和你说话,那一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才知道,和你多说几句话,那剩下的十几秒的时间,就会在理发店里流过去,你会晚十几秒走出那扇玻璃门,那辆大货车也已经从那扇玻璃门前开过去了,而你就会和那辆死亡货车擦身而过。我越是这样想,越是清晰地看见这一幕,越是觉得你的死与我有关。我越来越后悔。你的诗歌笔记本摆在我眼前,我看着它,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我抓起笔记本,跑出了冷饮店。

我沉默了好几天,后悔和害怕的情绪缠绕着我,有两三个晚上,我必须开灯才能睡觉。班里举办本学期最后一场联欢会,我谎称感冒没有参加,我不敢面对全班同学。我妈帮我收拾行李,我也提不起劲,哪儿也不想去,就想一个人待在屋里,谁也不见。我的反常肯定扰乱了我妈的情绪,她开始摔东西,走路的声音很大,磕磕碰碰的,好像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是故意摆在那儿的障碍。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见她和那个男人通电话,声音非常温和。天亮了,我也不想起床。这一天,我妈突然推开门,手里举着电话对我说:“你爸的。”我接过电话,我爸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哭了:“儿子,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呀?”我的眼泪不单单是为我爸流的,我心里很难受。

我爸接着说:“儿子,你在听吗?快点来吧。”

“嗯……”我背对着我妈擦去眼泪。

放下电话,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你是我最想忘记的那个人。忘记了你,我心里的负疚感才能消散。我想起大人们说过的话,如果想忘记一个人,那就在一段时间里使劲想他,直到自己想得筋疲力尽,脑子里没有了半点力气。我站起身,摩挲着诗歌笔记本,封面上的蓝色和灰色线条交错出一个几何空间,一个黑色人影站在里面,抬头仰望着什么。我觉得那个人影特别像你。我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看到一行字:未经我的同意,请勿看第二页。我迅速合上本子,心怦怦乱跳,不过随后我明白了,我们都知道,你是幽默的人。我把笔记本放进随身的背包,我的心平静了很多。

我妈送我去车站,一路上,我没有主动说一句话。我用更多的沉默告诉她,我不想看见这个家散了,而且,我也在暗示,如果她继续这样,我可能会把这件事告诉给我爸。可是,奇怪的是,当我坐在车厢里,看着我妈一个人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时候,我的想法又变了。我爱我妈,她所做的可能有她的理由吧。我承认,通过这件事,我对那个男人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想让我明白,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他做到了。

火车开了,绿色的树林在眼前铺展开来,船在河上扬帆,一群女人在河边洗衣服,她们甩起的串串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船上的人对她们喊着什么,几个女人使劲挥挥胳膊,示意他们快走。我取出你的诗歌笔记本,打开,翻到第二页的时候,我愣住了,我看见这样的诗句:

蜗牛推开窗,春天过去了一半

那么多的女人在洗衣服

衣服上的花,是去年的

我扭头看窗外,河流还在,女人不见了。我有些恍惚,以为刚才看见的情景是灵异的幻觉。还好,你的诗描写的是春天,而窗外是夏天。我松了口气。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记得我在火车上翻阅你的诗歌笔记本的心情,我喜欢你的诗歌,虽然有些作品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我知道那是你写的,是你平时说话的语气。我继续翻阅,下面是一首描写麻雀的诗歌:

仔细看去,冬日

暖阳下的麻雀一动不动,

像极了乖顺至极的小小囚犯,

同时又像喝醉了温暖的酒馆店小二。

依据心情,我倾向于脱下麻雀的囚服

穿在我身上,这可是生命反弹的绝佳良机。

麻雀和囚服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我皱起眉头,这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叔叔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问道:“这是你写的诗?”

我摇摇头,说:“我老师写的。”

“这首诗很有特点,我觉得,你的这位老师心情不是很舒畅,他想要自由,可是现在条件还不具备。”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从我手里拿走笔记本,翻阅了一会儿,目光停留在另一页。他说:“这首写樱花的诗,挺不错的。我很喜欢樱花。”他小声念了出来:

樱花飘零

世界悬在半空

瞬息

永远

太阳失去性别

活着的不再害怕摔倒

他叹口气,眼望窗外。我忍不住问道:“太阳失去性别,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我,淡淡一笑,说:“你见过樱花飘落吗?”我摇摇头。他接着说:“樱花的生命周期很短,花开了,也意味着要落了。那些看樱花飘落的人是没有性别的,男男女女是共同的人,在那一刻,大家都在体会人的生命也像樱花那样短暂。”说完,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我是文学杂志社编辑,这是我的地址、电话和邮箱,我喜欢你老师的作品,请你转告他,可以把这些作品发给我,我想在杂志上发表。”我感觉到眼里的湿润,我说什么好呢?我垂下眼帘,默默点了点头。

火车到站了,他提着行李走下车,随后走到车窗下面,看着我说:“别忘了转告你老师,我喜欢他的诗,我等着他的作品。”我点点头,说道:“活着的不再害怕摔倒,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读诗不一定要懂,诗是一种感觉,要多读几遍,慢慢体会。有些诗,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我对这句诗的理解是这样的。樱花飘零,会化成泥土,继续滋养土地和樱花树;在这首诗里,樱花的飘零,比喻一个人的死,一个人即使死了,也会继续鼓励亲人和朋友,不要害怕挫折,不要害怕摔倒,要好好活下去。”他说完,笑着挥了挥手。

我大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觉得嘴像什么?”

他下意识地嘟起嘴巴,随后笑着说:“我觉得……嘴像肉做的花。”

我笑了。我嘟起嘴巴,朝他不停地挥手,看着他走入出站的人流。

我想念我爸,但我有恍惚的感觉。火车进站了,我看见我爸追着车厢跑,他一身黑,晃动着脑袋四处搜寻,整个神态充满焦虑。我想对你说,那一刻,我看着我爸,脑子里全是你,我知道为什么,我必须时刻想着你才能忘记你,我想忘记心里的悔意和内疚。

我爸发现了我,大声喊叫着,用力挥动双臂,一团黑色的烟尘从他身上飘开。我提着行李下车,他张开双臂,等着我扑过去,这是我们俩时隔很久再次见面时的习惯动作。我似乎忘记了这个动作,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我现在忘记了自己当时的表情,我记得我爸戴着工作头盔,浑身上下是黑色的,他的嘴是唯一的亮色,就像黑夜里笑嘻嘻的小灯泡。我爸有些错愕,他快步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笑着说:“儿子,路上累了吧?”我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我爸走到我面前,歪着脑袋看我,眼神里有疑惑:“儿子,你怎么了?”我说我饿了,我其实在撒谎,而我爸一下子放了心:“儿子,我是上了井直接租车来接你的,脸都没洗,你……不会嫌我脏吧?”我沉默着,拉紧他的手,我想到我妈,我想用另一只手拉紧她的手。

回去的路上,我爸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车窗外,不停地笑,我也冲他笑了笑。车拐了一个大弯后,我看见黑色的山,一座挨着一座;车继续往前,我看见山脚下的铁轨和十几辆货车交织在一起,我想到轧死你的那辆货车,心头一紧。工人们正在装卸煤块,黑色的粉尘一股一股升起,在山顶变成灰黑色的云,然后继续飘散,慢慢变淡。有几个工人站在煤山上,举着水管洒水,白色的蒸气随着水柱升起来。我爸说,天气太热,那些堆在一起的煤会自燃,需要时不时洒水降温。我呼吸不畅,咳嗽了两声,我爸急忙关上窗户,小声说:“老爸再干两年就回去,你要好好读书,我要把你读大学的钱提前挣出来。”他快速抚弄我的头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随后,他指着一幢幢白房子说,那是宿舍区,那是办公区。

在煤山的映衬下,白房子极其耀眼。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我这是第一次到矿区,眼前的黑色世界我能想象出,可是白色的房子让我很惊讶。我爸笑着说,煤矿老板是个善人,对工人挺好的,但他有个怪癖,喜欢白色,一年四季穿白色的衣服和鞋子,房子也就刷成了白色,上周刚刷了一遍白。他指着一个穿黄衫的男人说:“看见那个人了吗?他在扫墙上的煤灰,他是和尚,听说在寺庙里犯了戒,被赶出来了,我们老板收留了他。我们都叫他‘扫墙和尚’。”

我爸让司机在小商店前停下,他跑进去买一些日用品,一个女孩跑出门朝车里看,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她羞涩地笑了笑,又低着头跑回店里。我爸上了车,对我说:“这家小店是一个老乡开的,她家离咱们家五里地,很近,她男人三年前在井下死了,我们老板可怜她,帮她开了这家店,挣些钱把孩子养大。刚才出来的是她女儿小兰,读初一,比你小两岁。”

我跟着我爸走向宿舍,快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看见两只灰色的鸟在天上飞,一只在追,另一只奋力躲闪,不远处的“扫墙和尚”也在看这两只鸟。鸟消失在了山那边,我们收回眼神,相互对视,他在微笑,我也笑了笑。

房屋的外墙是白色的,屋子里却凌乱不堪,刺鼻的煤烟味和四处散落的脏衣服让我皱起眉头,地面黑黢黢的,闪着光,几乎能照出我的影子。我爸嘿嘿笑着,拿出新买的脸盆、毛巾和香皂,对我说:“儿子,铁蛋叔叔知道你来,昨晚就搬到其他屋住了,我还没来得及打扫。天气太热,你先去洗个澡,我去工地瞧一眼,待会儿工头要点名,迟到一次扣五十块钱。我过会儿就回来。”我爸说完急匆匆走了。

公共洗澡间在走廊尽头,我走上台阶,站在淋浴喷头下面,能看见扫墙和尚正在仔仔细细清扫墙面,他的动作轻盈缓慢,长长的扫把在他手里,就像一支长长的毛笔。墙面已经很干净了,他还在继续。我洗完了头,他还在墙上画动那支毛笔,动作的节奏几乎和之前一样。我似乎明白了,他可能在墙上写字,我努力猜测他写了什么,但没能看出来。我放弃了猜测,继续洗澡。我想起和我爸一起洗澡的情景,他每次回到家,我妈就会让我用刷鞋的硬刷子刷洗他身上的黑灰,我担心这样会弄疼他,试着用手指抠,可总是弄不干净。这时候,我爸会侧着脸对我说:“儿子,你妈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皮厚,不疼。”我用刷子刷过我自己,疼死了。洗完澡之后,我往外看,扫墙和尚正在收拾扫把,之后,他脱下长衫,轻轻抖了抖,又把长衫叠好,放在小手臂上。他站在那儿,抬头望天,他的眼神不经意间朝我这边移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

一阵嘈杂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几秒钟之后,声音消失了。我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归置桌上的用品,把我爸的床铺好,把地面擦洗了两遍,水壶空了,我烧了一壶热水倒进去,我爸喜欢喝茶,没热水不行。我睡我爸的床,我爸睡工友的床,我把另外一张床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里亮堂整洁多了,我爸回来肯定会高兴的。

我忽然感觉到了睡意,天色还早,我躺在那儿睡着了。我在梦里看见了你,你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好久没见你了,很想你,班里的女同学都哭了,有好多男同学也哭了。我没有哭,我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你。我在梦里非常清醒,我的意思是说,班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死了,其他同学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同学们问你去哪儿了,你说班里有一位同学知道我去哪儿了,你让同学们猜,大家不停地站起来猜,就像平时站起来争着回答你提出的诗歌问题。最后,班里的同学都看着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去猜,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坐在那儿,没发出一点声音。我显然是最可疑的。我非常惊慌,浑身有被绑住的感觉;我的嘴不停地动,但发不出声音,就像一个木偶的嘴在动……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把我唤醒:“叔叔!叔叔!你在吗?”我跳下床,额头上有一层冷汗。

我打开门,小兰端着一盆饺子站在我面前,她看我一眼,低下头,急切地说:“哥哥,我妈知道你来了,包了饺子给你吃。我……我走了。”我还未从刚才的梦魇里完全清醒,但下意识告诉我,我需要抓住一个现实的人。我接过饺子,说:“你现在回去有事吗?”她摇摇头,手指缠绕在一起。“我们说会儿话,好吗?”我边说边搬来一把椅子,顺手从包里抓出一把糖递给她。她拿了一颗,握在手里。

小兰告诉我,她是在矿区出生的,她还加重语气,说在哪里出生,哪里就是故乡,她随后又补充说:“我爸爸的故乡是我的祖籍,这个矿山是我的故乡。”我喜欢听她说话。小兰还说,矿山老板是一个特别的人,三年前他去希腊旅游,回来后他就把办公区和宿舍区的房子刷成了白色。小兰看着我,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我摇摇头。小兰说:“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摇篮和发源地,希腊人最喜欢蓝色和白色两种颜色,蓝色是大海,白色代表圣洁,希腊人的房顶和墙壁,就是用蓝色和白色装饰的。”

我听得越来越入神。“奥林匹克运动会有个圣火点燃仪式,那些举着火种的希腊女人,穿的就是白色的裙子。这些都是矿山老板告诉我的。”说到这儿,小兰的情绪有些变化。她叹口气,接着说:“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黑色,虽然我每天都能看见黑色,但还是觉得黑色最酷,我看不够,我们学校的校服,要么是绿色的,要么是红色的,难看死了,我只有长大后才能每天穿黑色。你喜欢什么颜色?”我挠挠头,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看了一眼窗外,说天快黑了,她要回去了。可是,我还想听她说话。我没话找话地说:“那个扫墙和尚……”

小兰急忙说:“嘘……小点声,那个和尚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

我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他在寺庙里出了事,被赶出来了。”

“我妈告诉过我,他的法号叫一灯。他的师父是寺庙的方丈,他是撑伞弟子。”

“撑伞?”

“我妈说,撑伞弟子可能是大徒弟的意思。”

我明白了。小兰接着说:“后来他的师父去别的寺庙当方丈,他没有跟着一起去,他说他命中注定离不开这个煤矿,离开了煤,他这盏灯就没魂了。再后来,他被新来的方丈的徒弟排挤出来了。我喜欢他的法号,一灯,一盏灯。”小兰站起身,往门外走,到了门口,她对我说:“我熟悉这片地方,你哪天有时间,我带你一起玩去。”我点点头,笑了。

我趴在楼道栏杆上,看着小兰消失在屋后。我回想小兰的模样,她的眼睛很好看,她的嘴很好看。她的嘴像什么呢?夕阳悬在山边,天上的云,这一片是灰色的,那一片是粉色的,粉色的云正慢慢追随着夕阳。我看见一群工人陆续从一辆面包车里走下来,他们自顾自往前走,脚步缓慢沉重,彼此没有说话。我爸肯定也在里面。他们穿着相同的工作服,手里提着相同的工具包,那辆面包车就像一台电脑,不停地把同一个人复制出来。

我坐在屋里,能听见他们上楼梯的声音,他们的鞋底拖着地面,好像地面上沾满了胶水,需要用力才能把脚提起来。他们三三两两说话,语调里夹杂着叹气:

“我叫他躲开,叫了好几声,他愣是没听见。”

“他今天迷迷瞪瞪的,咋回事?”

“再过一周,就能完成安全生产两年的指标,这下泡汤了,安全奖金没了。”

“小伙子挺老实的,听说交了一个女朋友,计划今年春节结婚。”

“这事不是发生在井下,应该不算矿难。”

我爸推门进来,浑身无力的样子,他坐下来,垂着脑袋,手里提着安全帽。我说小兰送来了饺子,他看一眼,没说话。他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上半身包裹在烟雾里。

“爸,出什么事了?”

他没说话,把大半截烟掐灭扔在地上,站起身往门外走。这时候,门被推开了,铁蛋叔叔乱蓬蓬的脑袋在门口闪了一下。我爸说:“我正想找你呢,走,外面说去。”我透过门缝看他们,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他们的嘴不停地动,还时不时狠抽两口烟,烟雾在嘴边转悠,既扭曲又怪诞。他们的嘴像什么?像两个烟灰缸。他们懊悔的表情和无奈的动作,让我充满了疑惑。工人们陆续下楼吃晚饭,我爸走进屋对我说:“我去洗个澡,你先吃吧。”我的确饿了。饺子是羊肉白菜馅的,我平时最喜欢吃。我爸洗完澡之后,随便吃了几口饺子,直接出去了。我站在楼道里,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墙上的灯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飞虫。我看见扫墙和尚正走进屋,不多会儿又抱着一摞东西走进隔壁房间,又隔了一会儿,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进来,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下了车,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踱步。我想他就是矿山老板。我听见一个声音:“老板来了,大家赶快下来!”工人们跑步下楼,把老板围在中间。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大家,我刚去镇上问了,今天发生的事是意外,不是矿难,大家放心,该发的安全奖金,我一分不会少给,不过,我想提醒大家,这件事不要去外面说了,免得大家猜测议论。现在买煤的客户一天比一天少,生意不好做,竞争对手又多,我不是胆小的人,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过几天,一灯法师会办一场法事,给这位工友超度,表达公司的哀思。”他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往外走。工人们闪开一条道,目送他走出去。我站在上面看,矿山老板在一群模模糊糊的黑影里,像一道白光,这道白光顺着坡道一直往前,他的车在后面缓缓跟着。

这几天,我没有完全想你,因为我爸像变了一个人,神思会时不时恍惚一下,我问他,他也不说,我有点担心他。我和工友不熟悉,也没有去打听消息。我去小商店找过一次小兰,她领着我沿着山坡走到山顶,上面有很多草和树,叶子上沾满了黑色的粉末。小兰指着左前方的一个平顶山丘,对我说:“我爸就是在那个井出事的,那一次死了五个人,四个人挖出来了,后来又发生了一次爆炸,我爸就再也找不到了。再后来,那个井就废掉了,不过,那个洞口还在,能往下走几十米。”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兰接着说:“你下过井吗?”我摇摇头。“我第一次下井,有点害怕,有下地狱的感觉,深不见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后来好不容易上来了,才发现顺着井绳一同上来的还有矿井里的回声,这声音一直在耳朵里嗡嗡响,响了足足有几分钟,我觉得这声音像地狱的回声。”我看着小兰,她眯着眼,好像还在仔细回味。小兰比我小两岁,说起地狱她怎么一点都不怕?小兰看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我妈说,家里有亲人死了,就不再害怕死了。”当我再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眼里有泪光。

我们顺着山坡走。小兰告诉我,出事的那个矿工是被大石头砸死的。他下井前坐在凳子上抽烟,还跟人聊天,说昨晚失眠了,晕乎乎的,抽两口烟提提神。这时候,一块大石头顺着山坡滚下来,其他工友看见了,大声提醒他躲开,他也听见了,也有时间躲开,可是他的腰和腿好像没了力气,使不上劲,身体刚离开凳子,石头就砸中了他,当时就不行了。

又隔了两天,我爸让我去小商店买烟,我拿起你的诗歌笔记本,一边走一边看。在我掏钱的时候,笔记本掉在地上,小兰帮我捡起来,还以为是我的暑假作业,打开来看,看着看着瞪大了眼睛:“哥哥,这是你写的诗吗?”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兰坐下来仔细翻看,兴奋地说:“这一首是写桃子的。虫子咬一口桃子,我咬一口桃子,为了配合它,我有了樱桃小嘴。我喜欢这一首!”

“这是我的语文老师写的,他是诗人,我借过来看一看。”我说。

“你写诗吗?我想看你写的。”

小兰的妈妈在一旁说:“你来了以后,小兰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她平时可不爱说话了。”小兰的妈妈拿来西瓜给我吃。我从未写过诗,可是小兰的话暗暗鼓动了我。吃完西瓜,我起身回去,小兰对我说:“哥哥,你想去洞里看看吗?”我点点头。

外面热浪滚滚,太阳像一团巨大的火焰烘烤着大地。小兰说,我们跑过去,就能少晒一些阳光了。她的话让我笑起来。山洞洞口掩藏在一片半人高的草丛里,洞里黑乎乎的,里面很凉爽,需要低着头才能前进。小兰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她不停地说话:“别怕,里面没蛇,也没蝙蝠,只有一些小蚂蚁。我经常来的,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我停下脚步,回转身看一眼洞口,就像看一个光环。小兰说:“马上就到了,我的百宝箱就在里面。”我顺着声音跟过去,小兰的身影渐渐消失了,我再一次转身看洞口,洞口更小了,像一枚发光的硬币。我忽然有些害怕,我想到了死去的你。“你在哪儿?”我叫了一声,我的回声有些刺耳。“我在这儿。”小兰回应了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手指先是碰到洞壁,接着抓住了小兰的手。我的声音有点发颤:“里面太黑了……”小兰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离我很近,她的手也抓紧了我的手。我们都没有说话,小兰的呼吸离我更近了,她小声说:“哥哥,我……我喜欢你……”我的心怦怦乱跳,呼吸几乎停滞,我从未亲过女孩,我想亲她,可是在那一刻,我想到你,心里一片混乱,我突然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我从未这样哭过……当我的情绪慢慢平复,我看见了亮光,小兰举着手电筒,说道:“哥哥,你为什么哭?”我没有回答。小兰接着说:“你刚才的哭声,像洞里的音乐。”我笑了。小兰给我看她手里的百宝箱:“这是我的百宝箱,里面有手电筒,有我的纪念品。这是我爸给我买的第一个玩具,一个小恐龙,这是我上幼儿园得到的第一朵小红花,这是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和我爸的合照,这是我爸用过的刮胡子刀,这是我爸过生日时,我送给他的手工做的钱包,这是我写我爸的作文,这是我爸最爱吃的萨其马,这一块快坏了,过几天我再换一块。”说到这儿,小兰沉默了,手电筒的光柱静静地照着洞壁。

“哥哥,你觉得我爸能知道我想他吗?”

“应该能知道。”

“我爸死的时候,我发现我妈没那么难受。”

“……”

“我觉得我妈不怎么爱我爸。”

“……”

“你妈和你爸好吗?”

“我想回去了。”

“越是想我爸,越是觉得孤单,哥哥,你能亲我一下吗?”

我低下头,轻轻亲了亲小兰的嘴。这是我第一次亲吻一个女孩。我想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可是我的脑海里还有你。小兰在轻声啜泣。小兰的嘴像什么?像清凉的湿滑的樱桃。

小兰开始在我的梦里出现,早上醒来,我按约定在洞口等她,我随身带着你的诗歌笔记本,但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心里的秘密告诉给她。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我把你的诗读给小兰,小兰也选出喜欢的诗句读给她的爸爸。这些天,我也在脑子里想象着自己的诗句,我想送给小兰一首诗。

小兰问我:“一灯法师明晚举办法事,你会去吗?”

“我爸说,小孩不要去那种地方。”

“我想去。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

“我想去。”我说。

“好!我们一起去,他们不让进,我们就在外面偷偷看。”

“你以前参加过法事吗?”

“我爸死的时候,一灯法师还没来。”

“我很好奇。”

“我也是。”

“哥哥,你见过死人吗?”

我的脑袋蒙了一下。

“我爸对我说过,人活着,不容易,死反而比活着容易。我爸说,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有被水淹死的,有被电死的,有被撞死的,有被火烧死的,有被刀砍死的,有被绳子勒死的;我爸说,还有被饿死的,被吓死的,被毒死的,被石头砸死的,被野兽咬死的。”

“我见过死人……”我喘口气,接着说,“他是被撞死的,我认识他,他当时就死了,好像没什么痛苦,不过我看见的时候,没感到恐惧,就是感到惊慌和恶心。”说完这些话,我的胸口舒坦了很多,我甚至还想说下去。小兰说:“我觉得我爸是被急死的,我爸他说了那么多死法,就是没有说急死。洞口太深了,后来又发生了爆炸,没人敢下去救人,我爸是急死的……”

“书上说,如果你不想让一个人死,他就永远不会死。”

一阵沉默。水滴从洞顶滴落下来。

“哥哥,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我爸说,我想走的时候,就可以走了。”

“我想跟我妈说,我想去县里上学。”

“就在我那个学校吧,我们每天都能见面。”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一起好好读书,一起上大学。”

“好!”

“哥哥,你将来想做什么?”

“你问我的理想吗?”

“差不多吧。”

“我……”我忽然有些羞涩。

“说嘛。”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诗人。”

“诗人?太好啦!我想读你的诗!”

我低着头笑了笑。

“我们班的很多同学都有理想,我现在还没有。不过,我的同桌倒有一个不错的理想。”

“什么理想?”

“家里蹲。就是什么都不做,在家里待着。”

我忍不住笑了,小兰也笑了。

早早吃完晚饭,我爸去洗澡,我坐在那儿读你的诗。我一字一句默念你的文字:

大寒之日,不规则的冰

让河流长出了牙齿,岸

变成了厚嘴唇

有了牙齿和嘴唇

河流开始了幽默表演:

一条睡醒的鱼

把嘴唇探出冰面,一只麻雀

明知鱼不是自己的孩子

还是把虫子放进了

它嘴里

我觉得自己是那条鱼,你是那只麻雀,在喂养我的心灵。不过,你忧郁的眼神,又会让我觉得你是那条鱼,一条孤独的在冬日的河里游荡的鱼。我们给了你什么?我给了你什么?我们除了在课堂上听你讲课,似乎没有走进你内心的念头,我们也不知道你的烦恼。或许我们有这个想法,只是缺乏靠近你的胆量。我只知道,我们热爱你,因为你的率真;我们敬畏你,因为你的才华。

我爸在我身后换衣服的时候,我才从沉思中醒来。他仔细梳理头发,衣服穿得很正式,鞋子擦得闪亮,就好像他去参加特别盛大的聚会。他对我说:“我去参加法事,你一个人在屋里看书,想看电视也行。我走了。”

看见我爸进了举办法事的房间,我赶紧下了楼。我溜到房屋后窗,那里有一排竹子挡着,我站在那儿,没人看得见我。小兰还没有到。屋子里坐着几十位神情严肃的工人,没有人说话。一灯法师闭目坐在那儿,手指转动着佛珠,他面前有两个条案,一个条案上放着香炉和木鱼,另一个放着一顶安全帽和一套工作服,这可能是死者平时的用品。一灯法师睁开眼,站起身点上三炷香放在香炉里,接着合掌静默了十几秒钟。

这时候,小兰到了,我让她站在我前面。一灯法师重新坐下,敲了三下木鱼,念道:“南无阿弥陀佛。”我爸坐在后排,支起脑袋往前看,很紧张的样子,铁蛋叔叔坐在我爸旁边,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眉头紧锁,神情焦虑。一灯法师站起身,低垂眼神,一边转动佛珠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绕着安全帽和工作服转了三圈,香炉里的烟雾在一灯法师的头顶上环绕,有一种特别的氛围。之后,一灯法师回到刚才的位置,但没坐下,他看着大家,声音温和地说:“这位工友,为大家挡了一个劫……”一灯法师的声音未落,铁蛋叔叔突然哭起来,工友们回头看他,我爸扶着他走出屋门。一灯法师再次低头默念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轻声说道:“这几天,因为这件事,总有工友和我谈起生死的问题,问我对死亡的看法,我想借这个机会说一下个人浅见。在我们身边,说起死亡,基本上是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对死亡的恐惧,避之唯恐不及,另一种态度就是,人总是要死的,死就死呗,好像死亡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一灯法师停顿的时候,屋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兀自旋转。

我听见铁蛋叔叔的哭声就在不远处,我爸不停地安慰他:“我也有责任,这事跟我也有关系,我心里很难受。唉!唉!”到底怎么了?我越来越糊涂了。一灯法师接着说:“刚才谈到的两种对死亡的态度,是有欠缺的。大部分中国人从心里怕死,所以才会贪生,现在有不少中国人戏谑死,所以才会醉生梦死,游戏人生。生与死,都是人生的一堂大课;生与死,表面上看是个人经历的事,与他人没有关系,事实上,一个人的生与死,都不是孤立的,万事万物都在相互联系……”听见一灯法师的话,我的心一紧。我再次听见铁蛋叔叔的哭声:“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那天,我去其他房间睡觉,因为我的呼噜声太大,被赶出来了,最后我就去了老乡的房间,我老乡太老实了,明明知道我呼噜声大,宁愿自己睡不着,也不把我推醒,我跟他说过,他可以随时把我推醒,我不会生气。因为我的呼噜,他一夜没怎么睡,所以第二天才会没劲,看见石头来了也跑不快,我这老乡总是太想着别人,去年春节,他还把车票让给我,让我赶快回家见老婆孩子……我对不起他……以后见到他爹妈,我能说什么……”铁蛋叔叔的哭声更大了。我爸在一旁连连叹气。铁蛋叔叔的情绪渐渐和缓,我爸和他回到屋里坐下。

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心事,因为我的到来,铁蛋叔叔去其他房间借宿,他的呼噜声影响了老乡的睡眠和精神状况,导致老乡第二天被石头砸死。我感觉到了恐惧。你的死,与我有关系。这个工友叔叔的死,从源头上说,与我也有关系。我眼前有些模糊,但意识非常清醒,我并不想哭,我突然感觉到自己长大了,觉得人生不仅仅是一场青春期。一灯法师说:“生和死,是一体的两面,就像一个人的正面和背面,就像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影子;生,是此此刻刻,死,也是此此刻刻,而死亡会随时随地降临,这就是生活的无常,无常是设计不出来的。” 我的心里忽然有了轻盈的感觉。无常是设计不出来的,这句话深深地缓解了我的心绪。一灯法师接着说道:“死亡是一个既自然又严肃的话题,如果我们时常思考这个话题,死亡就不再令人害怕,死亡也不是简简单单的顺其自然,死亡会变成生命的另一个开端,是另一本新书的第一页,是一面让人反照过去事的镜子……”

我听见小兰在哭,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小兰的哭声变大了,我拉着小兰走进竹林的阴影。“我害怕……”小兰的声音在颤抖,“我觉得我爸的死跟我有关系……”我们在水泥台阶上坐下。天上有一轮澄明的月亮。“我爸出事前几天,我两次梦见他跟我说话,第一次他说要出趟远门,让我好好照顾我妈,让我好好学习,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不说话,只是在那儿笑。第二次梦见他用自行车往家里运煤,他对我说,他要把家里一辈子用的煤都运回来,这样我和我妈就不用发愁了。我当时有不好的预感,可是我没有对他说,也没有跟我妈讲,我就是觉得梦是反的。如果我当初提醒我爸,他很可能会特别小心,工作的时候也会更加留意安全,这样他就不会死了……”小兰的话令我动容,我忍不住说:“我们不想任何人死,是不是?”小兰使劲点点头,随后说道:“哥哥,半个月前,我从未想过能遇见你,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就是生活的无常,是这样吗?一灯法师是不是告诉我们,一个人死了,并不是一件特别难过的事?”我看着小兰,她的脸在月光下特别美。

关于那个工人的死,关于铁蛋叔叔的悔意,我和我爸没有谈论过。不过,我能感觉到,一灯法师的话显然影响了铁蛋叔叔,他的脸上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天傍晚,矿山老板提着一个白色的大箱子来到宿舍区的院子里,他依照之前说的,把一摞摞崭新的钱币分发给工人们。工人们非常开心,纷纷去小商店里买烟买酒,我爸让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还叮嘱我多买几瓶啤酒。

我到小商店的时候,小兰正和她妈生气,她妈看我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我察觉出了什么,没和小兰打招呼。我走出去好远了,小兰追了出来,她妈站在门口喊道:“我昨晚梦见你爸了,他不同意你去县里上学。家里一堆事,你快点回来!”小兰的脸色很不好看:“哥哥,我妈不同意我去县里上学,说花钱太多了,家里没这么多钱。”我没说话,心里不舒服。小兰停下脚步,拽着我的衣角,说道:“哥哥,那以后咱俩还能见面吗?”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和小兰还会见面,还能见面。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明年暑假,我再来看你。”小兰抿着嘴,使劲点了点头。

我们继续走了一会儿,小兰对我说:“一灯法师上午来店里买东西,他说明天一早,他会离开矿山一段时间,他的师父病了,他要去探望照顾。”小兰正说着话,突然指了指前方,“那不是一灯法师吗?他怎么又买东西来了?”一灯法师提着两个袋子,刚从小商店里出来。我劝小兰赶快回家,要不然她妈会生气的。小兰不情愿地望着我,悻悻地走了。看着她进了小商店,我继续往回走,一灯法师从我身旁走过去时,朝我笑了笑,说:“你来的那一天,我们俩都在看两只鸟,我们之间是两只鸟的缘分。”我走上去帮他拎一个袋子,一切看上去非常自然。

“一灯法师,我很好奇您在墙上写了什么。”

一灯法师看着我,说:“我在矿山两年多了,你第一个看出来我在墙上写字。”

我笑着说:“我猜不出您写了什么。”一灯法师停下脚步,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的山,看了看天上的云,随后,他找来一根树枝,弯着腰在地上写了两行字:

天上有虚云

梦里见长老

我默念着,抬头看天上的云,虚无缥缈的云,就在眼前却又抓不住。我说:“一灯法师,长老是和尚的意思吗?”一灯法师直起身,说道:“长老是老和尚,是德高望重的和尚,是高僧大德,虚云和尚就是真正的长老。”

“虚云是人的名字?”

一灯法师点了点头,再次抬头看着天上的云,轻声说道:“一个是天上的虚云,一个是活在人们心里的虚云,我经常想象两个虚云见面时的情景。”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继续往前走。走到宿舍区的时候,我问一灯法师:“一灯法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嘴像什么?”一灯法师有点意外,他笑了笑,随后说道:“睡莲。”

这一夜是在欢闹声中度过的。我爸破例让我多喝了几杯啤酒,我没醉,只是眼前有些恍惚,小兰的影子时不时在面前晃。我爸拉着铁蛋叔叔的手,认真地说:“铁蛋兄弟,我想把这次发的安全奖金留给你的老乡,你代我交给他爹妈。”铁蛋叔叔垂着眼帘,咬着嘴唇,更紧地抓住了我爸的手。

他俩在屋里继续喝酒,我站在楼道上往外看,一灯法师房间的灯亮着,他不喝酒,不吃肉,不抽烟,不打牌,他坐在台灯下读书,楼上的欢笑声影响不到他。我回头看着我爸和铁蛋叔叔,男人和男人真不一样。我在想,我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男人?小兰会是什么样的女人?我越想越头晕,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睡觉。我想和一灯法师说说话,他明天一早就出发,我不方便去打扰。现在是晚上,我即使想见小兰也不能去找她。

我下楼,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我再次想到你。我想对你说,因为你的出现,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因为你,我喜欢上了诗歌,我现在正在尝试写诗歌。只要写了,无论写得怎么样,你都会为我们鼓掌,这是你经常说的一句话。我想起来,你还在黑板上写过这两句话:散文是语言的漫步,诗歌是语言的跳舞。我一边想着你,一边在院子里跳舞。我不知道跳了多长时间,我晕乎乎的,跳累了。石凳旁边有一棵海棠树,坐下来后背可以靠在树上。我坐下,闭上眼睛,在短短的梦乡里,我看见这样一幅图景:我举着一灯法师那支长长的笔,在白色的墙壁上写下了两行字,那是我送给小兰的诗,我同时也送给你:

女孩露出了肩膀

小鸟在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