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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张俊苗:山藏沟访医记(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 | 张俊苗  2021年12月20日08:24

张俊苗,山西黎城人。作品见诸《小说月报》《人民日报》《黄河》等报刊。出版著作有《连翘》《苔花集》《旧梦琐忆》等。山西文学院第七届签约作家。

晋东南黎城和冀东涉县交界,大山嵯峨,深谷藏焉,老百姓顺嘴就叫下个山藏沟。抗战军兴,烽火燃太行,八路军征集的公粮全深藏在山藏沟里,“仓”与“藏”同音,老百姓又顺嘴将此地称为山仓沟。山藏沟也就是山仓沟,山仓沟也就是山藏沟。藏得物,储得粮,内涵因此丰富。或者更丰富。

山藏沟里就有一位老中医,叫赵全会。神得很,奇得很,声名远播。但老汉在这里六十年不出山。谈不上隐居——如隐居,哪里会为外人所知呢?实在是山里的药好,一味一味,一味一味,都产在山里沟里,崖上溪边。如同衣裳,没有里子,也就没有面子。医离了药哪里还是医?药离了医也便没有了药的神奇。

六月好,天气晴,微风不燥,雾岚在山间绕起,远了近了,阳光照下来,温软如披肩,一行四人相约,去看望赵全会老先生。全不是去瞧病,也不为猎奇,实在是想看看深山里这位名医。这位医术精湛的长者,已经与大山的物事融为一体,医术所施,关乎黎庶,关乎人命,心里早已充满敬重。

想用文字描摹他的身影,想用文字留住他的传奇,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吗?

出黎城,是古道,直通东阳关。这古道,曾走过几千年粼粼车马,曾溅起几千年历史烟尘啊。此时,古道绵延,四野祥和,一如村舍百姓家的日月。但去往山藏沟,却是一段乡道,一路曲折攀爬,蜿蜒前行,如烟如绳,两千年前曹操已经感叹这道路阻且长,此时不用唤来古人,连自己的脚丫子都能发出这古老喟叹。

高德地图标明二十四公里,却走了一个多小时。真是好地方。心情顿时开朗。“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谁说不是这样?入村,转过一道山,赵老的院落就看见了。院子紧靠大山,北窑三孔,东房两间。上前轻叩木板门,出来一老者,身型瘦长、面容清癯,精神矍铄,不用说,这山里长成这样的,也就是赵全会赵老一个人。问高寿?答曰八十三岁。笑声朗,八十三岁的笑声实在有感染力的。

老人并不多言,带大家进正窑。由大门及正窑,要穿过一片园圃,圃中间铺设一条曲折小径,两侧全部种了花草、瓜菜和中药材。从小在山里长大,玩伴就是这些花花草草,花花草草见了我,也仿佛有了生气,迎接我的野丫头脾气。看着亲切,跑来跑去的忙着拍照留影,小时候的感觉就回来了。你们啊!我怎么认不出来?点起手指数起来,把赵老赵大夫都看笑了。

房间里的光线有点暗,半旧的中药柜,捣药罐,药杵,碾药槽,称药的黄铜戥子,传达一种古意,也是一位老中医的日常。但明明确确是眼下的光景,是当下人间的陈设。

本来嘛,包括赵全会大夫本人,看他仙风道骨,哪里脱得开滚滚红尘?老人不说医,说着家常,家常有自己的命运,眼前的老医家亦不是天降,是一段身世的修炼。

话说一九六四年,那时候还年轻,二十三岁,赵全会回到村里就再没有离开,一待六十年,一个甲子。六十年前,赵全会还不是医家,是县玻璃厂的工人,正经“公家人”,可是工厂突然不行了,接着倒闭了。领导是惜才的人,不忍这个后生就这样回村里当农民,推荐他到源泉造纸厂,月工资不低,三十二元。

为什么回来呢?因为领导照顾的源泉造纸厂离家远,回村不方便。为什么必须经常回村?因为父母年迈多病,需要一个人抓药侍奉,两个兄长是农民,不识药石,离了他不行。

原因很简单,就这样,回来了。回来了,再没走。

山里人的人生路,常常由不得自己。或者说,山里人,有山里人固有的宿命,摆不脱。

当时全乡八个自然庄,只有两个卫生所。山乡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村里老百姓得了病,小病扛,大病挨,要命才往医院抬,死扛硬撑,小病熬成大病,大病熬成不治之症。父母亲就是这样生生熬成这个样子。二十三岁,学艺不迟。赵全会早就想学医,用医术给家乡的人治病。

回到深藏沟,放下铺盖,找到乡卫生所所长张俊士,说要拜师学艺。张俊士看后生精眉活眼,是可造之才,颔首认下这个徒弟,就这样,他就成了张所长的一名小跟班。也是年轻,也是好奇心重,也是精力旺盛。来到卫生院,平常忙的时候做徒弟跟班,不忙了,得空就研究成药,对照药盒上的方子研究各种药的药性与配伍。夜深人静,就着油灯一本一本翻医书,《脉诀》《药性赋》《伤寒论》《中医入门》《金匮要略》《汤头歌诀》《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本草备要》《傅青主女科》,等等诸般,一本一本看过,一本一本研究,再偷偷看张所长瞧病诊脉。张所长人实在好,不藏不掖,他问就教,不问也教,几年下来,也就知药性,熟医道,能上手接诊病家啦。

也实在没办法。山里不缺药,缺的是医。张所长也巴不得这个精明后生能早早出师,早早接诊。

在山里做医生,不轻松。接诊不久,就深感做个医家不易,也深感做医家的功德。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黎城县的村庄非常零星,都深处大山大沟里,一个山沟三五户人家,也要设一个生产队。北藏沟北山,有一个村叫雪梨峧,雪梨峧不是生产队,仅是一个自然村,自然村里村民不多,只有一户,一户人家人口也不多,只母子二人。已经是五月天气,山深春迟,连日阴雨连绵,山庄里寒气逼人,儿子外出时受了风寒,回家就病倒了。老母亲年逾七旬,小脚挪步,且患有腿疾,下不得山,心焦没章程,站在山顶上朝山下呼喊,求人快喊医生上山瞧病。

雨下得小,但连阴雨连日下着,再硬的山也会泡软起来,何况寒气弥漫,山路那个难走。赵全会头回出诊,披簑戴笠,拄一根木杖,背着卫生箱,烟雨迷蒙,就是一幅古意盎然的图画。说起来有意境,其苦其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山路崎岖,小道羊肠,攀树扯草,深一脚浅一脚总算到了那个叫雪梨峧的“一户庄”。不待抖落身上的雨,先瞧病家,吓得不轻。病家此时蜷缩在炕上,那么大个后生,说话跌不起个调调来,身上捂着一床厚棉被,掀起被子,浑身湿透了,还冒热气。这怎么得了?原来,老母亲以为受了风寒,用老法子给儿子“表汗”,强制发汗,企图把病疴驱走。岂知,恰恰是这土法子要坏大事,发汗太多,难免脱水,病情只能加重。上手一摸,额头上“火疙洞洞”的。此时,已经脱水严重,必须及时“输水”。赵全会一边嘱咐老母亲给儿子喂些开水,一边急匆匆拄着拐杖下山,到乡卫生所取了四瓶盐水,背到山上给病家输上了液。连跑两趟,花去了多半天时间。输液之后,病家体温总算降了下来,赵全会就一直守在那里。高烧尽退,他给开了点中药,这才收拾东西摸黑下山。

接下来漫长的日子,这样出诊“瞧病”就是家常便饭了。大雪封山,病家在山村里,再难也得入村问诊,打针输液,有时候凌晨四点就从村里带着医疗药品出发,到了病家门上,人家还没有起床。一季有一季的艰难,一年就有一年的故事。长此下来,名声就出去了。脉道医道精湛,开药输液不多收一分钱,是个好先生。山里人,一向把教师和医生上待的,大家一律把这种人称为“先生”。一旦称为“先生”就是对你的认可,另一重,一旦被称为“先生”,肩头的担子也就重下了。

当时的大队成立医疗互助组,村子的南山坡上开荒种药材,全体社员投钱、投工、投药,大家受益。赵全会带着另外两名社员开出了五十亩山地,种上牡丹、杜仲、山楂、山茱萸等等,一下子种了四十多种。秋天里,县卫生局的局长桑仁和,带着各乡卫生所的人员前来参观,号召全县学习。一下子,药材种植在全县各卫生所推开来。赵全会是好“先生”,又有了新的名声,赶到过罢年,全县近半数以上的村卫生所都派人来了,应接不睱,他们是来取药材种苗和种子的。赵全会被县文教部连年评为“先进个人”和“先进工作者”。

到了1980年,山藏沟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卫生所,在牛登峰所长的扶植下,赵全会也正式成了所里的卫生员,每年能拿到15个工分。也就是那一年,赵全会顺利通过了省卫生厅的考试,成了一名拥有中级职称的中医师。

又过十年,公社、生产队解散,赵全会当年开出的那快药材基地,也就被村委会征去植树了,除了少数的杜仲、山楂和茱萸幸存之外,剩下的药材被村民刨回家。山民不懂药性,不识货,最后全都扔掉了。赵老八十多岁说起来,还只有叹气的份儿。

前几年,有人三顾茅庐请赵老出山,到涉县某大药房坐诊,但不到一个月,赵老便愤而辞职,重新回到了山藏沟。他得知人家给他的30%酬劳,原来是病人身上“刮”下来的,也就是说他所开出的药,每一副药费都提高了30%,他接受不了这种事,他说以前药店里都会挂一副对联:但愿世间无疾苦,何妨架上药生尘!

赵老给人看病,一般只开一付药,他说“人命比天大”,先吃一副试试,开完处方,必要向病人讨要联系方式,他说这样便于回访,还可以随时帮病人分析、解读病情。

老人实在是随遇而安的人。大山里出生,宿命本就平凡。平凡的世界,复归了平凡,方始才能找得见自己的价值。这些年,我怎么不知道老汉心里的苦?赵老退休,立即就有人举报,说他的行医执业证作废,再给人看病就成了“非法行医”。老人愤极,在微信朋友圈里公告,从此再不给人看病。此番前来,果然是药架生尘,中药柜子还在,药斗子空了,捣药的罐子还在,药杵还在,碾药槽、黄铜戥子也还在,都成了摆设。药架已生尘,人间果无病乎?

赵老倒也淡然,说自己已经八十多岁了,还能活几个八十不成?该休则休,该退则退。医家苦,苦不在劳形,在劳心啊。接一个病人,只要病家的病不除,就一直把心系在病家身上。现在不看病,心也归位啦。

有作家身染顽症,久治不除。闻声名沿山路寻来,让赵老来看,赵老开了一付药让他先试试。一试,有效。再来,再诊。复诊三轮下来,顽症就轻下了,就慢慢好了。作家大叹说,山里的神仙多呢!我告他说,与其说神仙是赵老,莫若说神仙就是大山本身。大山慷慨,不会轻易抛弃每一位他乡的游子。如赵老年轻时归乡不再外出,成就了他的医名,此番你回乡诊病,家乡山水滋养的一味一味药,就像山花山树认得小时候的玩伴,他知道你身上出了什么毛病呢。

赵老说:是啊,知道大山的,是人。知道人的,就是咱这大山。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2期